第五十一章 启航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4 09:48:19 字数:8299
火车轮子碾过铁轨接缝,哐当,哐当。声音单调,固执,像陈家洼后山那架破水车,吱吱呀呀转着,把日子碾成碎末。我靠窗坐着,硬座硌得尾椎骨生疼。七月毒辣日头穿透脏污玻璃,烤着半边脸,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爬,痒痒的,像有小虫在爬。窗外,灰扑扑的田野、低矮的土房、蔫头耷脑的树,飞快地向后倒去,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土黄色。这景象,跟那年冬天扒煤车离开时,竟有几分重叠。只是那时大雪封山,天地一片死白,冻得人骨头缝都结冰;现在是七月流火,闷罐子似的车厢里,汗酸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不知谁带的咸鱼干味儿,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硬壳本子硌在那里,隔着薄薄的汗衫,棱角分明。深蓝封皮,磨损的烫金编号。沈老师最后那句话,带着酒气和绝望的力道,又撞进耳朵里:“替我……活下去。”那本子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口一缩。活下去?怎么活?靠怀里那几张皱巴巴、带着父亲汗味和劣质烟草气的毛票?靠出版社那三十块钱月薪?还是靠这硬壳本子里,那些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哎,兄弟,借个火?”
旁边座位伸过来一只手,指头粗短,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我抬眼。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件崭新的、印着俗气大牡丹花的化纤衬衫,领口扣子绷得紧紧的,勒出一圈红肉。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熏得发黄的牙,另一只手捏着根没点着的“大前门”。
我摇摇头,嗓子眼发干:“没火。”
“啧.”他有点失望,收回手,把那根烟宝贝似的夹在耳朵上,顺势在我旁边空着的硬座上坐下,人造革的黑提包往腿上一墩,发出闷响。“这破车,慢得跟老牛拉破车似的!省城还远着呐!”他自来熟地抱怨,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我脸上。一股浓烈的头油味混着汗馊味扑面而来。
我没接话,只把脸又往窗口偏了偏。窗外,一条浑浊的小河沟蜿蜒着,岸边几个光屁股小孩在泥水里扑腾,溅起浑浊的水花。像极了小时候的奎,还有我。
“兄弟,你也去省城?”他毫不在意我的冷淡,身子往前凑了凑,人造革提包蹭着我的腿,“找活干?”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剥落的绿漆。漆皮碎屑沾在指甲缝里。
“嘿!巧了!”他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引得旁边几个打盹的乘客不满地瞥了一眼。“我也是!去省城闯闯!这穷山沟有啥待头?土里刨食,刨到死也刨不出个金疙瘩!”他唾沫横飞,眼睛里闪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省城!那地方,遍地是钱!听说录像厅一晚上就能挣这个数!”他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二十块?我心里冷笑一声。奎在窑厂背砖,一天下来累得吐血,也就挣个块儿八毛。他爹,那个沉默的“土老师”,攒了一辈子的银元腊肉,也填不满古老二那个无底洞。钱?省城的钱是那么好挣的?
“你去干啥?”他兴致勃勃地追问,身子又往前探了探,那股头油味更冲了。
“出版社。”我吐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出版社。这三个字像有魔力,说出来,心口那块烙铁似乎没那么烫了。沈老师浑浊眼睛里最后那点亮光,文老师递给我介绍信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有怀里这本冰冷的密码本……它们拧成一股细绳,勒着我,也拽着我往前走。
“出版社?”年轻人一愣,黄板牙都忘了收回去,一脸茫然,“印……印书的?”他上下打量我,眼神里那点热切的光淡了下去,换上一种毫不掩饰的、看傻子的怜悯。“印书能挣几个钱?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年头,谁还看书啊?都看录像!听歌!邓丽君!那才叫来钱快!”他咂咂嘴,仿佛已经尝到了省城灯红酒绿的滋味,“我有个远房表哥,在省城开饭馆,嘿,那叫一个红火!顿顿有肉!他说了,只要肯干,脑子活络,在省城,捡破烂都能发财!”
他唾沫横飞地描绘着他想象中的省城天堂:霓虹闪烁的街道,香气四溢的饭馆,腰缠万贯的老板,还有那些穿着喇叭裤、烫着大波浪的时髦女郎。他的词汇贫乏,翻来覆去就是“钱”、“发财”、“吃香喝辣”,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贪婪和笃信。人造革提包被他拍得啪啪响,好像里面已经装满了省城捡来的金子。
我沉默地听着。窗外的风景变成了大片收割后的麦田,麦茬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空旷,荒凉。偶尔能看到几个佝偻的身影在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像觅食的蚂蚁。三哥拄着拐,在自家那几分薄田边咳嗽的样子,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还有彩霞,挺着大肚子,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裳,针脚细密,眼神却空茫。奎生……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小东西,他会长成什么样?
“喂,兄弟,想啥呢?”旁边聒噪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年轻人推了我胳膊一下,力气不小。“听哥一句劝,别去那啥出版社了!跟我干!我表哥那儿正缺人手,端盘子洗碗,包吃包住!干得好,还能学掌勺!学成了,自己开馆子,当老板!”他拍着胸脯,崭新的化纤衬衫被拍得啪啪响,那朵俗艳的大牡丹花在他胸口一颤一颤。“咋样?比你在那破地方跟死书打交道强吧?那玩意儿能当饭吃?”
他凑得更近了,黄板牙几乎要碰到我的耳朵,压低的声音带着蛊惑:“人挪活,树挪死!守着那点死工资,啥时候能出头?你看我,”他扯了扯自己紧绷的衬衫领子,又拍了拍人造革提包,“新衣裳,新提包!家里砸锅卖铁凑的路费!就是要去省城搏一把!搏个前程出来!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
“砸锅卖铁”这四个字像针,扎了我一下。父亲塞给我毛票时,那双枯树皮一样的手,还有他浑浊眼底深处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混杂着绝望和一丝渺茫期望的光。陈家洼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母亲药罐子里的药渣,三哥咳出来的血丝……都压在我这十八块钱的月薪上。搏前程?我的前程,是用沈老师那条命换来的嘱托,是用文老师的人情铺就的路,是怀里这本冰冷沉重的密码本。我能像他一样,轻飘飘地说“搏一把”吗?
“不了。”我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我甚至没看他,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电线杆上,一根,又一根,单调重复。“我有地方去。”
“嘿!你这人!”他碰了个硬钉子,脸上那点热络的笑挂不住了,悻悻地收回身子,嘟囔着,“死脑筋!抱着你那破书等死吧!省城是讲钱的地方!没钱?屁都不是!”他扭过头,不再理我,从人造革提包里摸出个干硬的烧饼,恶狠狠地啃起来,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核桃。
车厢里重新被沉闷的噪音填满。车轮的哐当,乘客的鼾声,小孩的哭闹,还有旁边那家伙啃烧饼的吧唧声。汗味更浓了,闷得人头晕。我闭上眼,后背紧紧贴着滚烫的硬座靠背,那深蓝硬壳本子的棱角硌着肋骨,尖锐的疼。
活下去。替沈老师活下去。
怎么活?
不是像旁边这个做梦捡金子的家伙。也不是像奎那样,一头撞进命运的牢笼。更不是像父亲,被生活压垮在泥里。
我慢慢睁开眼,手伸进怀里,隔着汗衫,紧紧攥住那本深蓝硬壳的密码本。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渗进掌心,那股沉甸甸的、带着坟墓气息的重量,反而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跳稳了下来。指尖能清晰地描摹出封皮上烫金编号的凹凸纹路,像在触摸一道古老的符咒。
得有个章程。像沈老师整理那些残稿一样,一页一页,一行一行。
出版社校对。十八块,这是根,得扎住。孙卫东那双刻薄的眼睛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带着阴冷的笑。不怕。沈老师能在那地方熬三十年,骨头缝里都渗着墨香,我凭什么不能?不就是看字吗?陈家洼的夜那么黑,油灯下那本翻烂的《水浒》,不也一个字一个字啃下来了?白天,校那些铅字,一个标点都不能错。晚上……晚上不能睡死。省城有夜校。文老师提过一嘴。学认字?不,认字不够,得学怎么写字。怎么写那些能印在纸上,能让人看见,能……能换钱,也能换点别的什么东西的字。像沈老师那样。
钱。十八块。掰开了揉碎了用。出版社管住?最好,省下租房钱;吃?食堂最便宜的菜,一顿几分?馒头咸菜也能顶饱。一个月伙食……五块?六块?不能再多。剩下的,十二块,不,十块。得留两块应急。十块。寄回家。八块给母亲抓药,两块给三哥……杯水车薪。奎生呢?彩霞呢?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密码本的硬角硌得掌心生疼。胃里一阵翻搅,不是饿,是那种熟悉的、被无形绳索勒紧的窒息感。十块钱,扔进陈家洼那个无底洞,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得挣更多。像沈老师那样,给外头写东西?他那些“校对札记”……稿费,十块。十块!够买多少瓶链霉素?够买多少斤细粮?指尖在密码本粗糙的封皮上反复摩挲,仿佛能从那冰冷的触感里汲取一点沈老师留下的微薄力量。写。写什么?怎么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陈家洼的黄土,母亲的咳嗽,三哥佝偻的背影,彩霞空茫的眼神,还有奎生那声遥远的、想象中的啼哭。这些……能变成铅字吗?有人看吗?能换钱吗?
心口那块烙铁又烫了起来,比窗外的日头还毒。替沈老师活下去,原来这么难。不是扛起锄头下地,不是钻进黑窑背砖,是得在这密密麻麻的铅字丛林里,赤手空拳,杀出一条血路来。血路那头,拴着陈家洼一家老小的命。
旁边那家伙啃完了烧饼,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一股混合着葱油和劣质面粉的酸腐气喷出来。他掏出一面小圆镜,对着镜子挤脸上一个发红的疙瘩,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脚丫子跟着节奏一点一点,人造革皮鞋的硬底敲在车厢地板上,”嗒,嗒,嗒”。他脸上那种对省城黄金梦的笃定和憧憬,刺眼得让人心头发涩。
我别开脸,额头抵在滚烫的车窗玻璃上。窗外的景象不知何时变了。大片收割后的麦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丘陵,红褐色的土壤裸露着,被烈日烤得发白,像一块块巨大的、结痂的伤疤。几株顽强的、叶子打蔫的灌木点缀其间,更显荒凉。火车正吃力地爬一个长坡,轮子碾过铁轨的声音变得沉重而缓慢,哐……哧……哐……哧……像一头垂死的老牛在喘息。
这漫长的坡,何时是个头?
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爬坡声中,火车猛地一震,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尖啸!整个车厢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桌上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跳起老高,又重重砸下,水泼了一地。行李架上的包裹噼里啪啦往下掉,一片惊叫!
“哎哟!”
“咋回事?!”
“要翻车了?!”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惯性狠狠甩向前面硬座的靠背,额头咚地一声撞上去,眼前金星乱冒。胸口更是被那硬壳本子狠狠顶了一下,疼得我瞬间弓起了腰,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差点背过气去。混乱中,旁边那家伙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他刚掏出来臭美的小圆镜脱手飞出,啪嚓一声摔得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他手忙脚乱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结果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我肉里。
“操!操!操!”他吓得脸都白了,语无伦次地骂着,死死拽着我,像抓着救命稻草。
车厢像喝醉了酒的巨人,又猛烈地晃荡了几下,才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刹车声,吱嘎——缓缓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让所有站着的人东倒西歪,一片人仰马翻。刺鼻的焦糊味顺着门缝钻了进来。
死一样的寂静只维持了一瞬,随即被更大的恐慌和喧哗淹没。
“怎么回事?!”
“司机呢?!”
“是不是脱轨了?!”
“快开门!让我们下去!”
哭喊声,叫骂声,询问声,乱成一锅粥。乘务员尖利的声音在车厢连接处响起,试图维持秩序,但很快被淹没。有人开始拼命拍打紧闭的车窗。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我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甩开那家伙掐着我胳膊的手。胸口被密码本顶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它的存在。混乱中,我第一反应是伸手死死按住怀里——硬硬的,还在。那深蓝的棱角,像定海神针,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漩涡里,给了我一个冰冷的支点。
替沈老师活下去。这念头在混乱的脑海里异常清晰。还没到省城,还没走进出版社的大门,还没开始那三十块钱的挣扎……不能折在这荒山野岭的铁轨上!
“都别慌!别挤!可能是临时停车!待在座位上!”一个穿着铁路制服、帽檐歪斜的中年男人挤过混乱的人群,扯着嗓子吼,但声音发颤,明显自己也吓得不轻。
临时停车?这剧烈的震动,这刺耳的刹车,这弥漫的焦糊味?鬼才信!旁边那家伙瘫在座位上,脸色惨白如纸,刚才指点江山的豪情壮志荡然无存,只剩下筛糠似的发抖,嘴里喃喃念叨:“完了完了……钱……我的钱……”他死死抱着那个人造革提包,仿佛那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
我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混着一点黏腻,可能是刚才撞破了皮。目光投向窗外。火车停在一段荒僻的山坡上,一侧是陡峭的红土崖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沟,长满了杂乱的灌木。日头依旧毒辣,烤得铁轨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前后望不到站台,只有无尽的铁轨在烈日下闪着刺眼的白光,消失在远处山峦的褶皱里。
时间在恐慌和焦灼中一分一秒地爬。车厢里像个巨大的蒸笼,汗味、尿骚味(不知哪个小孩吓尿了)、还有越来越浓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有人开始砸门,哭喊着要出去。乘务员徒劳地阻拦,声音带着哭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车头方向终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几个满身油污的工人提着工具,骂骂咧咧地从车窗外跑过,奔向车头。
“挂钩断了!他妈的!”隐约的骂声飘进来。
挂钩断了?我的心沉了一下。这意味着什么?要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困多久?出版社报到的时间……胃里那根无形的绳索勒得更紧了。
等待,又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日头一点点西斜,车厢里的温度却丝毫未减。水喝光了,有人开始烦躁地咒骂。小孩的哭声有气无力。旁边那家伙像被抽了骨头,瘫在座位上,眼神发直,怀里紧紧搂着提包,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钱……饭馆……表哥……”,像念经。
终于,车窗外传来工头粗哑的吆喝:“挂上了!试试车!”
一阵金属碰撞的闷响后,火车猛地向后一挫,又向前一拱。哐当!连接处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整个车厢剧烈地一震。停住了。
“妈的!没挂稳!再来!”外面又是一阵叫骂和敲打。
我的心也跟着那一下猛烈的撞击,提到了嗓子眼。怀里那本深蓝的密码本,此刻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炭。沈老师枯瘦的手把它推过来的样子,他浑浊眼底最后那点光,还有那句耗尽生命力的“替我活下去”……在这荒山野岭的故障列车里,在这令人绝望的等待中,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
活下去!走出这截车厢,走到省城,走进出版社。把那三十块钱挣到手,把该写的字写出来。
火车再次尝试挂接。又是一次剧烈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撞击和晃动。这一次,伴随着工头一声嘶哑的“好了”,车轮终于缓缓地、沉重地,再次转动起来。
哐当……哐当……
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车厢里爆发出一阵虚弱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和咒骂。旁边那家伙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湿的衬衫紧贴在肥肉上,那朵俗艳的牡丹花彻底蔫了。他抹了把脸,眼神涣散,再也没了谈论录像厅和万元户的兴致。
窗外的红土山崖和深沟,重新开始缓慢地倒退。夕阳的余晖给荒凉的山野镀上了一层暗金,非但不温暖,反而透着一股苍凉的暮气。焦糊味还没散尽。
我靠在滚烫的窗玻璃上,闭上眼。额头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胸口被密码本硌着的地方也隐隐作痛。但心口那块烙铁,似乎被刚才那场混乱和漫长的等待淬炼过,沉甸甸地落回了实处,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省城的路,果然长。且远,且难。
暮色四合时,窗外零星的灯火开始多了起来,不再是荒山野岭。低矮的平房渐渐被成片的、火柴盒似的楼房取代。空气里那股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煤烟、灰尘和某种工业废气的、属于城市的独特味道。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终点站——省城站!请您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车厢喇叭里传来女乘务员带着浓重口音、略显疲惫的播报声。
车厢里瞬间活了过来。人们像冬眠醒来的虫子,纷纷起身,伸懒腰,打哈欠,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怠和终于抵达的松懈。过道里很快挤满了人,扛着编织袋的,拖着大行李箱的,抱着孩子的,吵吵嚷嚷,汗味和各种体味更加浓郁地蒸腾起来。
“到了!可算到了!”旁边那家伙像打了鸡血,猛地从瘫软状态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起他的人造革提包,脸上重新焕发出那种对黄金梦的急切光彩,刚才的惊吓似乎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用力往前挤,嘴里嚷嚷着,“让让!让让!借过!”
我没动。依旧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越来越密集的灯火。那些灯火连成一片,汇成一条流动的光河,璀璨,冰冷,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繁华。这就是省城。文老师口中“机会”所在的地方,沈老师耗尽心血守护“星火”的地方,也是我揣着十八块月薪和一本冰冷密码本,要一头扎进去的地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怀里那深蓝硬壳本子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衣衫,清晰地抵着皮肉。替沈老师活下去。这六个字,此刻重逾千斤。
火车终于驶入站台,速度慢了下来。巨大的穹顶下,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拥挤的人潮,喧嚣的声浪透过关闭的车窗隐隐传来。站台上方,巨大的、斑驳的“省城站”三个红字,在暮色和灯光中沉默地俯视着。
“哐当”一声,车身彻底停稳。车门打开,混杂着煤烟、汗水和食物气味的热浪猛地涌了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的气味呛得喉咙发痒。该下车了。我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长途的硬座让腰背酸疼,额头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陌生的、灯火璀璨的庞大阴影,然后,把那个简单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袱甩到肩上。包袱很轻,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那本《康熙字典》。最重要的东西,贴肉藏着。
随着人流,我一步一步,挪向敞开的车门。脚下是坚硬的水泥站台。省城的空气,带着尘埃和喧嚣,扑面而来。
出版社,在哪个方向?
人潮推着我往前挪,汗酸味混着煤灰直往鼻孔里钻。硬座硌得腰眼发木,额角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站台顶棚漏下昏黄光柱,灰尘在光里打旋。
“让让!踩我脚了!”旁边那小子又嚷起来,人造革提包甩得啪啪响。他挤到我前头,脖子抻得老长,活像只抢食的瘦公鸡。“哥!省城!遍地黄金啊!”他猛回头,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眼珠子亮得吓人,“我二舅说码头扛大包一天能挣三块!干三年,回村盖瓦房!”
我没应声。帆布包袱滑到肘弯,露出《康熙字典》磨毛的蓝布书脊。三块?怀里密码本硬壳硌着肋骨。沈老师最后那口血沫子溅在库房砖地上,暗红发黑。
“喂!哑巴啦?”他胳膊肘捅我,“瞧你这包袱空的,混不下去吧?”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跟我干!码头缺个记账的!包你吃上白面馍!”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哐当”一声。车厢顶灯忽明忽灭,他亢奋的脸在光影里变形。我想起奎入狱前夜,也是这么攥着我手腕说:“小四,等哥出来,带你闯省城吃香喝辣。”后来他戴着手铐啃窝头,我在印刷厂闻了一冬油墨臭。
“记账…要识字。”我嗓子眼发紧,手指抠进包袱缝里。密码本边角刺着皮肉,深蓝硬壳下压着沈老师咳血的帕子。
“嘁!码头账本画杠杠就行!”他嗤笑,从裤兜掏出个铁皮烟盒,炫耀似的晃,“瞧见没?大前门!等老子挣了钱,抽一屋子这烟!”烟盒盖子弹开,里头塞着皱巴巴的毛票。
我别过脸。窗外广告牌唰地掠过,画着穿旗袍的女人捧雪花膏。七月热风裹着煤渣扑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替沈老师活下去。那六个字突然变成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口。
“终点站到了!抓紧下车!”乘务员破锣嗓子在背后炸开。人潮猛地一涌,那小子像片叶子被卷出去,人造革提包甩得老高。“哥!码头见啊!”他声音挤扁在人群缝里。
我被人流推搡着往前挪。帆布包袱突然一轻——带子断了!字典“啪”地砸在水泥地上,书页哗啦摊开,露出扉页沈老师用红墨水写的“校”字。血似的。
“哎哟!破书当宝贝!”一只锃亮皮鞋踩上纸页。穿干部服的男人皱眉掸裤腿,“不长眼!”
我扑跪下去抢。字典边角沾了痰渍,沈老师写的红字洇开一片。手指头抖得厉害,怎么也擦不干净。
“晦气!”皮鞋走远了。我攥着字典站起来,帆布包袱软塌塌垂在脚边。密码本贴着皮肉发烫,深蓝硬壳硌在肋骨下方,像块烙进身体的铁。
出站口豁然洞开。热浪混着汽车喇叭声劈头盖脸砸来。那小子正扒着铁栏杆朝外吼:“二舅!这儿!”栏杆外穿绸衫的胖子朝他招手,金戒指在太阳底下反光。
我眯起眼。省城七月骄阳白得晃眼,高楼玻璃幕墙晃出一片刺目光斑。出版社灰楼藏在电线杆后头,只露出半截爬满藤蔓的红砖墙。
汗珠子滚进眼睛,辣得睁不开。我弯腰捡字典,帆布包袱软塌塌挂胳膊上晃荡。那小子扒着铁栏杆还在嚎:“二舅!白面馍管够不?”穿绸衫的胖子金戒指反光,油亮嘴唇咧到耳根:“傻小子!顿顿有肉!”
手指头蹭着字典扉页,沈老师写的“校”字糊成血疙瘩。我拿袖口抹,越抹越脏。密码本硬壳顶在肋骨下头,烫得心慌。替沈老师活下去——这六个字突然变成秤砣,哐当砸进胃里。
“喂!破落户!”绸衫胖子突然指我,金戒指戳过来,“挡道了!”他身后黄包车夫赶紧拉车往边上躲,胶皮轱辘碾过我脚背。
我踉跄退到墙根。出版社灰楼让电线杆切成两半,爬墙虎叶子蔫巴巴打着卷。七月太阳烤着水泥地,热气从裤管往上蒸。怀里密码本硌得生疼,深蓝硬壳下压着沈老师咳血的帕子,那点霉味混着铁锈气往鼻子里钻。
“哥!走啊!”瘦小子拽胖子袖口,人造革提包甩得啪啪响,“码头晌午就开工!”胖子鼻孔哼气,金牙闪了闪:“急啥?先带你下馆子!”俩人钻进黄包车,车铃铛叮当乱晃,瘦小子伸长脖子回头喊:“记账的!码头缺人嘿!”
我攥紧字典转身。柏油路晒软了,鞋底黏糊糊拔不动。出版社门洞像张黑嘴,密码本突然变得死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