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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哭泣的墓地>第五十章 别离

第五十章 别离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3 15:22:41      字数:7658

  天刚麻亮,鸡叫第二遍,屋里那股子凉气还没散尽。我拎着那个瘪包袱,脚底板踩着冰凉的泥地,吱呀一声推开堂屋门。沈老师已经在了,佝偻着背,坐在那张瘸腿方桌旁,桌上摆着半瓶散装烧酒,两只豁了口的粗瓷碗。
  煤油灯的火苗跳着,把他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晃晃悠悠,像个随时要散架的稻草人。他听见动静,没回头,只伸手指了指对面那张条凳。
  “坐。”声音哑得厉害,像破风箱在拉。
  我挨着条凳边坐下,包袱搁在脚边,硬邦邦的烟盒隔着薄布硌着脚踝。屋里静得吓人,只有灯芯偶尔爆出一点细微的噼啪声,还有里屋传来三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声接一声,撞在人心上。
  沈老师提起酒瓶,浑浊的酒液颤巍巍地倒进两只碗里。他推过来一碗,自己端起另一碗,枯瘦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
  “省城…好地方。”他抿了一口酒,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窝深陷下去,像两口枯井。“比这山沟沟强。”
  我没碰酒碗,手指抠着条凳粗糙的边缘,木刺扎进指甲缝里,有点疼:“沈老师,您…您一个人守着这老屋,还有那库房……”话没说完,自己都觉得没劲。这破屋,四面漏风,摇摇欲坠,库房里堆的尽是些发霉发烂的旧纸头,值什么?守什么?
  他像是看穿我心思,嘴角扯了一下,那点弧度比哭还难看:“守着点念想。”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我,灯影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沟壑。“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撑着。这屋,这书,是你三哥的念想,是你爹娘那辈人的念想,也是…我的念想。”
  他顿了顿,又灌了一大口酒,辣得他眉头紧锁,一阵猛咳,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里又渗出暗红的血丝。我下意识想站起来,被他另一只手用力按在条凳上。那手冰凉,没什么力气,却像铁钳。
  “别动!”他喘着粗气,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死不了…老毛病。”他胡乱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那袖子早已看不出本色,暗红叠着暗红。
  他缓过劲,眼神却亮了些,直勾勾盯着我:“小四,你不一样。你年轻,识得字,手里有笔。这山沟沟埋不了你。”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你得走。走得远远的。去省城,去那出版社,把字码起来,把那些…说不出的东西,写出来。”
  我喉咙发紧,想说点啥,舌头却像打了结。那本《康熙字典》沉甸甸压在三哥炕头,我留下的念想,此刻却像块烙铁烫着心。省城?校对科?十八块钱?真能换回三哥的命,换回彩霞不用再等的日子?
  “我…”我刚吐出一个字。
  沈老师猛地抬手打断我。他费力地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落满厚灰的旧木匣子。那匣子黑黢黢的,边角都磨圆了,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他枯瘦的手指在匣子侧面摸索着,指甲刮过木头,发出刺耳的“嚓嚓”声。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个机括被拨动,匣盖弹开一条缝。
  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一本东西。不是书,更像是一堆用麻线胡乱捆扎起来的、焦黄发脆的破纸片。纸片边缘卷曲发黑,像是被火燎过,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褪色的墨迹,还有更多是些古怪的、扭曲的符号,像虫子爬,又像某种看不懂的咒语。
  “拿着。”他把那捆残稿推到我面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纸页太脆,他手指碰过的地方,簌簌往下掉着纸屑。
  我愣住,没敢接。这堆破烂,比库房里那些霉烂的稿子还不如:“这是…”我嗓子发干。
  “库房最里头,墙角老鼠洞旁边,第三块松动的砖后面。”沈老师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眼神却锐利起来,穿透昏黄的灯光钉在我脸上。“密码本。解开那些符号的钥匙。”
  他喘了口气,胸膛起伏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当年…抄家,烧书…我恩师顾先生,一辈子的心血,《乡土营造考》…就剩这点渣子了。那些符号,是他独创的‘营造密码’,记着老房子怎么盖,怎么修,怎么活…也记着…怎么死。”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焦黑的纸页边缘,像抚摸情人的脸:“我守着它,守了三十年…守着这点念想,守着…等一个能把它传下去的人。”他抬起眼,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微弱却固执。“小四,你替我…活下去。”
  “替我,写一本《哭泣的墓地》。”
  “把那些埋在地底下,烂在泥巴里,憋在人心口…哭不出声的东西,写出来!”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那手冰凉,没什么肉,骨头硌得人生疼,力气却大得惊人,一股寒意顺着手腕直窜上来。
  “答应我!”他盯着我,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和哀求。
  堂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彩霞瘦小的身影立在门口,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奎生。她没进来,也没看我们,只低低说了句:“酸汤热好了。”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说完,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缝里漏进一丝外面清冷的晨光。
  沈老师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他颓然靠回椅背,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耸动,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我看着桌上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残稿,又看看包袱里那个冰凉的烟盒。烟盒里,是奎生柔软的胎发,和一个被摩挲得几乎消失的“等”字。沈老师咳出的血腥味,三哥在里屋压抑的喘息,彩霞那句飘忽的“保重”,还有眼前这堆承载着无数冤屈和秘密的焦黑纸片…所有东西都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伸出手,指尖碰到那捆残稿。纸页冰凉,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枯蝶翅膀。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塞进包袱最底层,紧紧贴着那个冰凉的烟盒。两样东西挨在一起,一个装着生的微光,一个压着死的沉重。
  “我…写。”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沈老师咳声停了,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脸上那点疯狂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没说话,只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嘴角似乎想往上弯,最终只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皮。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噗地爆开一朵灯花,映亮他半边脸,又迅速暗下去。屋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里屋三哥那永远也咳不完的、沉闷的捶打声。
  天,快亮了。
  煤油灯芯噼啪炸响,沈老师半边脸隐在暗影里,像半截烧焦的木头。他喉咙里滚着痰音,没睁眼,只朝桌角那半瓶烧刀子抬了抬下巴:“倒上。”
  我拎起瓶子,劣质酒气混着屋里散不净的血腥味,直冲脑门。酒液落进粗瓷碗,晃出昏黄灯影。沈老师摸索着端起碗,手抖得厉害,酒水泼出来,洇湿了袖口一块深色补丁。他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喉结艰难地滚动,酒气混着压抑的咳嗽冲出来,脸憋得发紫。
  “省城…好。”他喘匀气,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字,得活人写。死人坟头哭不出声。”他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向我,又像穿透我,钉在虚空里某个点上。“祖屋,书…我守着。烂不了。”
  堂屋门又“吱呀”响了一声,极轻。彩霞的影子被晨光拉长,投在坑洼的泥地上。她没进来,怀里奎生裹得严实,只露出一点乌黑的胎发。她侧身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酸汤放在门槛里边的矮凳上,碗底磕出闷响。酸汤的微酸气飘过来,冲淡了血腥和酒气。
  “趁热。”她声音低低的,像怕惊扰什么,说完就退进门外那片灰白里,影子缩回晨光中。
  沈老师盯着那碗酸汤,碗口热气袅袅。他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墨渍:“库房…最里头,樟木箱子。”他喘了口气,胸腔里拉风箱似的,“底下…压着个蓝布包。”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推过桌面。是个巴掌大的硬壳本子,深蓝色布面磨得发白,边角卷起毛边。本子封皮上没字,只右下角用墨笔画了个极小的符号,像半片扭曲的叶子,又像半截断裂的榫头。
  “密码本。”他指尖点着那个符号,指甲灰黄,“顾先生…‘营造密码’的钥匙。那些鬼画符…靠它解。”他手指用力,抠着本子边缘,指节泛白。“《哭泣的墓地》…骨头架子,得靠它…撑起来。”
  我伸手去拿。本子冰凉,带着他怀里捂不热的寒气。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排列古怪的符号,墨色深浅不一,有些页边还沾着可疑的褐色斑点,像干涸的血。纸页脆得仿佛一碰就碎。
  “替我…活下去。”沈老师又灌了一口酒,酒水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流下,滴在破旧的衣襟上。“写出来。把那些…烂在泥里,憋在胸口…嚎不出来的东西,写出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的尖利,眼珠死死瞪着我,浑浊的眼底烧着最后一点火星,疯狂又绝望。
  里屋传来三哥压抑不住的呛咳,一声接一声,捶打着墙壁,也捶打着这死寂的黎明。
  我攥紧了那冰凉的密码本,硬壳硌着掌心。包袱就在脚边,最底下压着那捆焦黑的残稿,贴着那个装着奎生胎发和“等”字的冰凉烟盒。生的微光,死的沉重,还有手里这把开启坟墓的钥匙,全压在我这副单薄的骨架上。
  “我写。”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干得像裂开的旱地。
  沈老师紧绷的肩膀骤然垮塌,整个人陷进椅背,像抽掉了最后一把柴火的灶膛,只剩灰烬。他闭上眼,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一下,最终也没能扯出半个笑模样。煤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噗地灭了。屋里彻底暗下来,只有三哥那永无止境的咳声,在浓稠的黑暗里撞来撞去。
  天,到底还是亮了。灰白的光从门缝、窗棂挤进来,驱不散屋里的阴冷。
  我蹲在墙角收拾包袱。几件打补丁的换洗衣裳,那本磨破了角的《康熙字典》,底层是残稿和烟盒。现在,又多了一本深蓝色的、冰凉的密码本。手指碰到密码本粗糙的布面,像摸到一块墓碑。沈老师那句“替我活下去”在耳朵里嗡嗡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堂屋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还有沈老师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彩霞在灶间忙活,锅铲刮着铁锅,声音刺耳。奎生细弱的哭声时断时续。
  我把密码本塞进包袱最深处,贴着残稿。手指碰到那个硬邦邦的烟盒,顿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烟盒上“大前门”的字样早就磨花了,冰凉。打开,里面那绺柔软的、带着奶腥味的胎发,和那个用指甲反复刻划、几乎要穿透纸板的“等”字,静静躺着。生的暖,和死的冷,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壳。
  “小四。”彩霞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猛地合上烟盒,攥在手心,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她抱着奎生,倚着门框。晨光给她瘦削的侧脸镀了层毛边,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奎生在她怀里拱了拱,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酸汤…再喝点?”她问,眼睛没看我,只盯着我脚边的包袱。
  “饱了。”我嗓子发紧,把烟盒飞快塞回包袱,系紧绳结。
  她沉默了一会儿,只轻轻拍着怀里的奎生。屋里只剩下孩子细碎的哼唧和灶膛里柴火噼啪的余音。
  “省城…远。”她终于又开口,声音飘忽,“钱…够么?”她目光扫过我那个瘪瘪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旧衣和书,什么都没有。出版社那十八块月薪,早变成药,变成粮,变成维系这个破败屋檐下几口人微弱气息的丝线,寄回来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裤腰内侧缝死的暗袋,里面几张薄薄的、浸着汗气的毛票,是沈老师昨夜硬塞过来的,说是“盘缠”。他塞钱时,枯树枝般的手指冰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气。
  “够。”我挤出个字。
  彩霞点点头,不再问。她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递过来。布包用红线仔细缝了口。
  “啥?”我没接。
  “艾草。”她声音低下去,“晒干的。省城…湿气重,夜里点一根,驱虫,也…驱驱晦气。”她顿了顿,补了一句,“奎生满月时晒的。”
  我接过布包。很轻,隔着布能摸到里面干枯草叶的脉络。一股淡淡的、苦涩的草木清气钻进鼻子。七月正午的太阳晒出来的味道,带着陈家洼泥土和汗水的记忆。
  “谢了。”我把布包塞进包袱侧边的小兜。
  彩霞没应声,只把脸贴在奎生细软的胎发上蹭了蹭。孩子似乎感受到什么,忽然咧开没牙的嘴,冲我模糊地“啊”了一声,小手在空中抓挠了一下。
  那一抓,像挠在我心尖上。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别开脸,弯腰拎起地上的包袱。包袱带子勒进肩膀,里面那本密码本和残稿的棱角,硬生生硌着骨头。
  “走了。”我说,声音哑得厉害。不敢再看她,也不敢看里屋的方向。三哥那沉闷的咳声,像钝刀子割着黎明。
  推开堂屋门,天光刺眼。七月的清晨,空气里浮动着燥热和露水混合的气息。沈老师佝偻着背,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对着院子里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抽烟袋。劣质烟叶的呛人味道弥漫开。他没回头,只从呛咳的间隙里挤出一句:“…保重。”
  我“嗯”了一声,脚步没停,踩过院子里坑洼的泥地。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身后,堂屋里传来碗碟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接着是沈老师更剧烈的呛咳,撕心裂肺,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回头。
  彩霞抱着奎生,站在堂屋昏暗的门洞里,成了一幅剪影。晨光只照亮她半边身子,怀里的奎生像一团小小的、温暖的阴影。她没挥手,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站着,看着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影里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盛满了所有没说出口的“等”。
  我猛地扭回头,肩膀上的包袱沉得像一座山。密码本的硬角隔着粗布,一下下硌着肩胛骨,提醒着它的存在。沈老师咳血的脸,彩霞沉默的眼,三哥捶打墙壁的闷响,还有包袱里那捆焦黑的纸、那绺柔软的胎发、那个刻骨的“等”字…所有东西搅成一团,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坠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进泥沼。
  村口的老槐树在晨雾里显出模糊的轮廓。树皮皲裂,像老人干枯的手背。树下,一个人影蹲着,烟头的红点在灰白的光线里明明灭灭。
  是父亲,陈老五。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那张被苦难和暴戾刻满沟壑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灰败。他看见我肩上的包袱,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发出声音。他掐灭了烟头,撑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来。破旧的褂子空荡荡挂在身上。
  父子俩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着。空气凝滞,只有远处不知谁家的鸡在打鸣,声音嘶哑。
  他枯瘦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似乎想伸过来,又缩了回去。最终,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个东西,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是几张毛票。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磨毛了,浸着一股汗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属于他的气味。
  “路上…买口干粮。”他声音粗嘎,像砂轮磨铁,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看我。
  我没接。那几张毛票,不知是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抠出来的,或许是他偷偷藏下准备换烟叶的最后一点钱。包袱里沈老师塞的“盘缠”像烙铁一样烫着腰侧的皮肤。
  “有。”我喉咙发堵,只挤出两个字。
  父亲的手僵在半空,那几张毛票在晨风里微微颤抖。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难堪、无措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表情。他猛地收回手,把毛票胡乱塞回怀里,动作粗鲁,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狠劲。
  “走…走吧!”他别过脸,对着那棵老槐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驱赶意味,“省城…大地方!别…别回头!”
  他说“别回头”,自己却死死盯着粗糙的树皮,仿佛要把那上面的纹路刻进眼里。
  我没再说话,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带子。密码本的硬角硌得更深了。迈开腿,从父亲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弱的风。风里,有他身上的汗味、烟味,还有一种…泥土和衰败的气息。
  脚步踩上通往村外的那条黄土路。路两边是七月里疯长的苞谷地,墨绿的叶子在晨风里沙沙作响,露水滚落。身后,陈家洼低矮的土坯房渐渐模糊,沉在灰白的晨雾里。只有沈老师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还有包袱深处,那本深蓝色密码本冰凉的触感,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紧紧贴着我滚烫的、跳动的、背负着无数“等”字的心脏。
  黄土路在脚下延伸,像一条晒干的蛇蜕。七月溽热裹上来,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砸进土里,噗一声就没了影。苞谷叶子刮过胳膊,留下细密的红痕,痒得钻心。我抬手抹汗,指尖碰到包袱里那本硬物,冰凉的棱角隔着粗布,刺得皮肉一缩。
  沈老师咳血的脸又浮出来,蜡黄,嘴角那点暗红擦不净似的。还有他递过那捆焦黑纸页时,枯枝般的手指抖得厉害。“拿着,”他嗓子眼儿里像塞了破风箱,“库房最里头……压箱底的……密码本。”那声音混着痰音,砸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灯花噼啪爆了一下。
  祖屋就在眼前了。土墙被暑气蒸得发白,瓦檐下燕子窝空着,只剩几根草茎在风里晃。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一声,带起浮尘在光柱里乱舞。屋里比外头更闷,一股子陈年木头和草药混杂的味儿。沈老师坐在那张瘸腿方桌旁,桌上摆着半瓶散装烧酒,两只粗瓷碗。油灯的火苗跳着,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晃悠悠,像个随时要散架的鬼。
  “回来了?”他没抬头,手指摩挲着粗瓷碗沿,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墨渍。桌上摊着几张焦黄的纸,边角卷曲发脆,正是库房里那些残稿。旁边搁着个深蓝色硬壳本子,巴掌大小,封皮磨损得厉害,隐约能看见几个褪色的洋码字,像是什么编号。
  我卸下包袱,沉甸甸搁在条凳上,那硬角又硌了一下。“嗯。”喉咙干得发紧,像堵了把沙子。我拖过条凳坐下,木板吱嘎响。桌上那半瓶烧酒,劣质的辛辣味儿直冲鼻子。
  沈老师提起酒瓶,浑浊的酒液注入碗里,哗啦作响。他推过来一碗,自己端起另一碗,没碰杯,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松弛的嘴角淌下一点,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喉结艰难地滚动。“省城……大地方,”他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铁皮,“回去,写你的字去。”
  我端起碗,劣酒刺鼻的气味熏得眼睛发酸。没喝,碗沿抵着嘴唇,冰凉。“您呢?”我问,声音闷在碗里。
  “我?”沈老师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那笑比哭还难看。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堆残稿,又重重敲在那深蓝本子上:“守着这儿。守着这些……死东西。”他咳嗽起来,肩膀剧烈耸动,脸憋得通红,好一阵才喘匀气,胸腔里拉风箱似的呼哧。“祖屋……图书室……我替你看着。塌不了。”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爆出个灯花。墙上他的影子跟着剧烈一晃,像个要扑过来的鬼魅。着粗气,浑浊的眼珠盯着跳跃的火苗,里面映着一点微弱的光。“我老了,小四。”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走不动了。”
  他忽然伸手,一把抓过那个深蓝硬壳本子,动作带着股狠劲。本子封皮硬挺,被他枯瘦的手指捏得咯吱轻响。他把它推到我面前,粗糙的封皮蹭过桌面,发出沙沙声。
  “拿着!”他命令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震得油灯火苗又是一颤。“这个……密码本。库房那些残稿的钥匙……都在里头。”他喘了口气,手指死死按在本子上,指关节绷得发白。“将来……写一本……”他喉咙里咕噜着,像有痰卡在那里,眼神越过我,投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投向那片埋葬了太多人的山洼。“写一本《哭泣的墓地》。”
  他猛地收回手,仿佛那本子烫人。端起酒碗,把剩下的小半碗酒全灌了下去,辣得他闭紧了眼,皱纹在脸上痛苦地扭曲。再睁眼时,那点浑浊的光亮得吓人,直直钉在我脸上。
  “替我,”他嘴唇哆嗦着,吐出两个字,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活下去。”
  空气凝住了。油灯的火苗安静下来,只偶尔轻微地噼啪一声。屋外,不知名的夏虫在草丛里嘶鸣,一声长,一声短。包袱里那绺柔软的胎发,那捆焦黑的纸,那个刻骨的“等”字,还有父亲塞来的、带着汗味和劣质烟草气的毛票……所有东西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坠得人喘不过气。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深蓝硬壳本子。冰凉,坚硬,棱角分明,像一块从坟墓里挖出来的碑石。我把它抓在手里,沉甸甸的,压得掌骨生疼。封皮上磨损的烫金编号,在昏黄灯下闪着微弱、冰冷的光。
  沈老师看着我拿起本子,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光亮慢慢暗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佝偻着背,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液晃荡着,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没再说话,只是端起碗,对着门外无边的黑暗,对着那片沉默的山峦和坟茔,无声地举了举,然后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吞咽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
  远处,陈家洼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沉闷的捶打声。咚……咚……咚……像有人用拳头,一下,又一下,绝望地砸着土墙。是三哥。那声音穿透闷热的夜,钻进耳朵,和手里这本冰凉的密码本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跳动的心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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