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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双喜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3 15:02:04      字数:6853

  一个月后,陈家洼的空气里飘着油腥和劣质烧酒味。奎生满月,舅舅徐长庚拍板:摆席!全村吃!
  晒谷场支起油毡棚,借来的八仙桌挤挤挨挨。大铁锅里炖着肥肉片子,油星混着泥浆点子,在翻滚的汤面上浮沉。古老二倒台后,村里头一回这么闹腾。男人们划拳吼得脸红脖子粗,女人们围着彩霞怀里的襁褓,啧啧声混着油烟气。
  “瞧这眉眼,活脱脱一个奎!”
  “彩霞有福,徐书记亲自剪的脐带,这娃命硬!”
  彩霞抱着奎生坐在主桌,脸让炭火烤得发红。孩子裹在簇新的红布里,只露出皱巴巴一小团脸。舅舅坐在上首,抿着土烧酒,眼皮耷拉着,像在打盹。只有我知道,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古老二那三个虎背熊腰的儿子,古大锤领着两个弟弟,就蹲在晒谷场边槐树底下啃馍,眼睛刀子似的剜过来。
  “吃!都敞开吃!”舅舅突然吼一嗓子,震得棚顶灰簌簌掉。他端起粗瓷碗,浑浊的酒液晃荡,“今儿是奎生的好日子!也是咱陈家洼,拔了烂疮根子的好日子!”他目光扫过树底下那三条黑影,古大锤别开脸,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三哥挨着我坐,裹着那件油亮的旧棉袄,手指捏着筷子尖,半天没夹起一片肉。他瘦得颧骨支棱,眼窝深陷,看奎生时,嘴角努力往上扯,却带出一串压低的咳嗽,闷在胸腔里,像破风箱。
  “三哥,喝口汤。”我把飘着油花的白菜汤推过去。
  他摇头,筷子尖戳着碗底:“省城……来信了没?”
  我喉头一紧。那封决定命运的信,出版社的正式调函,此刻正揣在我贴身的衣兜里,硬硬的,像块烙铁。沈老师托人捎来的,只有薄薄一页纸,盖着鲜红的公章。转正,调回省城编辑部。月薪从十八块跳到三十。下面附着报到日期:下月初八。
  “还没。”我听见自己声音发干,低头扒拉碗里一块肥肉,腻得反胃。
  “哦。”三哥应了一声,不再问。他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棚子角落。沈老师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碗酒几乎没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中山装,背挺得笔直,像一截沉默的老松木。有人过去敬酒,他端起碗沾沾唇,眼神却空茫茫的,不知落在何处。公社平反大会上的红花,似乎耗光了他最后一点热气。
  “沈老师!”舅舅端着碗摇摇晃晃走过去,嗓门洪亮,“您可是咱陈家洼的大恩人!来,我徐长庚敬您!”
  沈老师像是惊醒,慌忙起身,碗沿碰出清脆一响:“徐书记言重。”他声音低哑。
  “不言重!”舅舅大手一挥,酒液泼洒出来,“没有您,祖屋保不住!没有您,小四在省城站不住脚!没有您……”他舌头有点打结,猛地揽过沈老师瘦削的肩膀,喷着酒气,“咱徐家跟陈家,往后世世代代,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家!是不是,老五?”
  父亲坐在主桌另一头,正闷头啃一块带肉的骨头。油光糊了半张脸。听见舅舅点名,他茫然抬头,油汪汪的嘴张了张,喉咙里咕噜一声,又低下头去,狠狠撕扯骨头上那点筋肉。油星子溅到旁边彩霞胳膊上,她怀里奎生突然“哇”地哭起来,声音尖利,刺破满棚的喧嚣。
  彩霞手忙脚乱地哄,拍着襁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孩子哭得小脸发紫。我下意识去摸贴身衣兜,那硬硬的信封硌着肋骨。该给她了,那个烟盒。
  我挤过去,油毡棚里混杂的气味——汗臭、酒气、炖肉香、劣质烟草味——熏得人头晕。彩霞额角沁出汗,一缕头发黏在颊边。
  “彩霞。”我声音不大。
  她抬头,眼圈下带着疲惫的青影。奎生的哭声小了些,抽抽噎噎。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被体温焐热的铝皮烟盒。盒盖上的“大前门”字样磨得几乎看不清了。打开,里面那绺用红头绳扎紧的头发还在,旁边多了一小撮更细更软的绒毛,像初春的柳絮,用同样的红头绳仔细系着——奎生的胎发。
  “给。”我把烟盒塞进她空着的那只手里。铝皮冰凉。
  彩霞手指触到烟盒,猛地一颤。她低头看着盒子里并排躺着的两绺头发,一粗一细,一黑一黄。奎的,奎生的。她嘴唇哆嗦起来,没出声,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襁褓上,洇开深色的圆点。怀里的奎生奇迹般地止住了哭,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母亲。
  “娘等到了。”我喉咙发堵,想起黎明前炕上那微弱的一握,“这个……给奎生留着。等他大了,告诉他。”
  彩霞死死攥着烟盒,指节泛白,像是攥着命。她抬起泪眼,越过我的肩膀,望向棚子外面灰蒙蒙的天。“小四哥,”她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哭腔,“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就在这时,晒谷场边传来一阵骚动。古大锤猛地站起来,像座黑塔。他两个弟弟也跟着起身,眼神凶狠地瞪着棚子口。人群的喧闹像被刀切了一下,瞬间低下去。
  两个穿蓝布制服、戴红袖章的人拨开人群走进来,径直走向舅舅。领头那个板着脸,掏出一张盖着公社大红戳子的纸。
  “徐长庚书记,”那人声音平板无波,“古老二盗卖公社储备粮,证据确凿。县里指示,立即押送公社,等候处理。请配合。”
  满棚死寂,只有大铁锅里肥肉还在咕嘟翻滚。舅舅脸上那点酒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放下酒碗,抹了把脸,又恢复了那个精干的大队书记模样。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他转向古大锤三兄弟,目光沉得像铁,“看见没?天网恢恢!都给我老实待着!再敢动歪心思,这就是下场!”他手指一点那张盖着红戳的纸,像点着一道催命符。
  古大锤腮帮子咬得死紧,眼里的凶光几乎要喷出来,却终究没敢动。他狠狠剜了彩霞怀里的襁褓一眼,那眼神毒得像淬了蛇液的针。彩霞下意识把奎生搂得更紧,背脊绷直。
  舅舅跟着那两人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他没看我,只压低声音,像一阵冷风刮过耳根:“该走就走。省城……是条活路。家里有我。”
  他大步流星走出油毡棚,背影挺直。晒谷场边,古老二被反剪双手推搡着,灰败的脸在人群缝隙里一闪,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
  棚子里炸开了锅。议论声、惊叹声、幸灾乐祸的笑骂声浪一样涌起。肥肉的香气重新变得浓烈。三哥又开始闷咳,一声接一声。沈老师依旧坐在角落,端起那碗冷酒,仰头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
  彩霞还攥着那个烟盒,指节捏得发白。她低头看着奎生熟睡的小脸,眼泪无声地流。我站在她面前,衣兜里那封调函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心口发慌。喧嚣声浪里,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还回来么?”
  晒谷场棚子里炸开锅。肥肉在铁锅里咕嘟冒泡,油星溅到泥地上嗤嗤响。古大锤腮帮子咬得死紧,眼珠子钉在彩霞怀里那团襁褓上,像淬了毒的钉子。彩霞脊梁骨绷得笔直,胳膊死死箍住奎生,指甲隔着薄布掐进肉里。奎生突然哭了。不是饿哭,是吓哭。
  “看啥看!”五婶子叉腰挡在彩霞前头,嗓门劈开乱糟糟的人声,“眼珠子剜出来当泡踩?古老二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再敢动歪心思,徐书记前脚走,后脚民兵就能捆了你!”
  古大锤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那声音像块石头砸进泥潭。他两个弟弟缩在后面,眼神躲闪。人群嗡嗡响,幸灾乐祸的、摇头叹气的、埋头猛扒肉的,搅成一锅粥。三哥咳得更凶了,佝偻着背,脸憋成酱紫色,手指抠着桌沿,青筋暴起。沈老师那碗冷酒见了底,空碗搁在桌上,发出沉闷一响。他眼皮耷拉着,不看任何人,只盯着碗底残留的一圈浑浊酒痕。
  彩霞攥着那个冰凉的大前门烟盒,铝皮硌着掌心。眼泪砸在奎生小脸上,混着奶腥气。她嘴唇哆嗦,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小四哥……你……你应我一声。”烟盒在她手里轻微地响,里面两绺头发,一粗一细,一黑一黄,隔着铝皮也能觉出分量。
  我衣兜里那封调函烫得心口发慌。省红头文件,转正,十八块变三十块,活路;舅舅的话刀子似的刮过耳朵眼:“该走就走。省城……是条活路。家里有我。”家里有我。古老二是倒了,可古大锤那眼神……彩霞抱着奎生,像抱着个活靶子。风从棚子破口灌进来,吹得油毡噗噗响,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
  “彩霞,”我嗓子眼发紧,声音自己听着都陌生,“省城……来信了。”手伸进兜里,摸到那张折得方正的纸,指尖发颤,抽不出来。好像那不是张纸,是块烧红的烙铁。
  彩霞猛地抬头,泪眼模糊里透出一点光,又迅速暗下去。她嘴唇翕动,没出声,只把怀里的奎生又往紧搂了搂,襁褓勒出深痕。奎生哭岔了气,小脸憋得通红。
  “出版社?”沈老师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面,棚子里霎时静了一瞬。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扫过我那只僵在衣兜里的手。“调函?”
  我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只能点头。棚子里几十双眼睛唰地钉过来,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茫然。省城?那地方对他们来说,跟月亮差不多远。
  “好事。”沈老师吐出两个字,干巴巴的。他摸索着桌上的空碗,手指枯瘦,关节粗大。旁边有人赶紧给他续上半碗浑浊的薯干酒。他端起来,没喝,只看着碗里晃荡的酒液。“啥时候走?”
  “信上说……尽快。”我声音发飘。尽快。越快越好。可脚下这片泥地,像突然生出无数看不见的藤蔓,缠住脚踝。
  彩霞身子晃了一下,抱着奎生往后踉跄半步,撞在油腻的条凳上。烟盒从她手里滑脱,“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铝皮盖子摔开了,露出里面并排躺着的两绺头发。粗黑的是奎的,细黄的是奎生的胎发。还有那张卷得小小的、发黄的纸条,上面是奎入狱前用烧过的木炭写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等”字。
  死寂。只有奎生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三哥压抑不住的、拉风箱似的闷咳。
  五婶子弯腰捡起烟盒,手指头捻起那张纸条,抖开。那个“等”字像道丑陋的疤,刺眼地摊在油污的泥地上。“作孽哟……”五婶子叹口气,把纸条小心塞回烟盒,合上盖子,咔哒一声轻响,像关上了一口小棺材。她把烟盒塞回彩霞冰冷僵硬的手里。“拿着!给奎生留着!等他大了,告诉他,他爹……等到了!”
  彩霞攥紧烟盒,指关节白得吓人。她没再看我,低头把脸埋在奎生哭得汗湿的小脑袋上,肩膀无声地耸动。
  “小四!”三哥猛地呛出一阵剧咳,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脸涨成猪肝色,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哑着嗓子喊,“去……去省城!去!家里……有爹,有我!死不了!”他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瘦削的肩膀剧烈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三哥……”我喉咙哽住。
  “去!”三哥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他眼睛通红,死死瞪着我,“窝在这山沟沟里……有屁用!你……你出息了,家里……才有指望!走!”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棚子里彻底安静了。肥肉的香气腻得人发慌。沈老师端起那半碗酒,仰头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放下碗,抹了把嘴,浑浊的眼睛看向棚子外面灰蒙蒙的天,又落回我脸上。
  “陈小四,”他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心上,“字是啥?”
  我一愣。
  “字是啥?”他又问了一遍,目光沉沉。
  “……是骨。”我下意识回答,想起他蘸着红墨在《中草药图谱》扉页写下的那六个字。
  “血呢?”
  “……是墨。”
  沈老师点点头,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像是在写字。“骨撑着你,墨……写着路。”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彩霞怀里哭累睡去的奎生,扫过咳得直不起腰的三哥,最后定在我脸上。“省城的路,也是路。走通了,墨……才能淌回来。”
  他不再说话,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风霜蚀透的老树根。棚子里只剩下三哥压抑的喘息和远处几声零落的狗叫。
  彩霞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肿得像桃子,但里面那点光,灭了,又似乎凝成了别的什么,沉甸甸的。她没看我,只看着怀里睡熟的奎生,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小四哥,走吧。”
  她顿了顿,手指摩挲着那个冰凉的烟盒,铝皮边缘割着她指腹:“给奎生……挣个不用等的命回来。”
  风卷着尘土从棚子口扑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衣兜里的调函不再发烫,变成了一块冰,沉沉地坠着。省城是条活路。舅舅说的。可这条活路,是要踩着彩霞眼里的光,踩着三哥咳出的血沫子,踩着那个烟盒里“等”字的坟头,才能踏上去的。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满了砂石和冰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棚顶漏下的光柱里,灰尘疯狂地舞动。
  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像砂纸磨过。衣兜里那张纸,硬邦邦硌着肋骨。省城,活路,舅舅电话里声音嗡嗡响,说出版社转正了,说调函到了公社。活路。
  棚子里那股炖肉味儿腻得人喉咙发紧。三哥咳声撕扯着,佝偻的背脊一抽一抽,像快散架的破风箱。他那只拍过桌子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抠着桌沿,指节白得吓人。
  “走!”他又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血沫子腥气。
  彩霞没抬头。她脸贴着奎生汗湿的脑门,孩子哭累了,小胸脯一起一伏。她手指还攥着那个冰凉的“大前门”烟盒,铝皮边角在她指腹压出一道深红印子。她声音轻飘飘的,却像秤砣砸进泥地里:“小四哥,走吧。”
  沈老师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枯树枝似的手指在油腻桌面划拉,没写出字,只留下一道模糊油痕。“骨撑着你,”他哑着嗓子,像自言自语,“墨…写着路。省城的路,也是路。”
  路。我盯着棚子外灰扑扑的土路,尽头拐个弯,就看不见了。那条路通公社,通县里,通省城,通活路。可这活路底下,是三哥咳出来的血沫子,是彩霞眼里凝成冰碴子的光,是烟盒里那个“等”字,被活生生摁进了坟头。
  “爹…”我喉咙里堵着砂石,转头找那个缩在角落的影子。陈老五,我爹,一直闷头抽旱烟,烟雾笼着他,看不清脸。烟锅子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他没应声,只把烟杆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烟灰簌簌掉下来。
  “老五!”三哥猛地又咳起来,脸憋成酱紫色,嘶吼着,“你…你放个屁!”
  陈老五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扫过我,又垂下去。他喉咙里咕噜一声,像咽下块石头:“…去。”就一个字,闷雷似的,砸在地上。
  棚顶漏下的那束光柱里,灰尘不再狂舞,慢慢沉落,积在油腻的桌面上,一层灰白。肥肉在锅里咕嘟,声音格外响。
  夜,沉得压人。院子里杯盘狼藉的残羹冷炙散发着酸腐气。帮忙的乡亲都散了,只剩下自家人。一盏煤油灯在堂屋桌上跳着昏黄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群沉默的鬼魅。
  我蹲在灶房门口,就着冷水哗啦哗啦搓洗堆成山的碗筷。水冰凉刺骨,冻得手指发麻。三哥佝偻的影子投在门框上,他扶着墙,喘得厉害,每一声都扯着肺管子。
  “别…别洗了。”他哑着嗓子,气若游丝,“歇着…累了。”
  我没停,反而搓得更用力,碗沿的油垢顽固,指甲抠得生疼:“不累。”水声掩盖了声音里的颤。
  “小四…”三哥咳了几声,缓过一口气,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去了…别…别惦记家里。”他说得轻飘飘,却像重锤砸在我心口。他那只扶着墙的手,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青紫色的血管蚯蚓般凸起。
  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暗红着,映着三哥蜡黄的脸。他忽然咧开嘴,想笑,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省城…大地方…好好干…写…写出息来…”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猛地弯下腰,瘦削的脊背弓得像只虾米,咳得浑身乱颤,仿佛下一秒那副骨头架子就要散落一地。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滴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滩刺目的黑。
  我手里的碗“哐当”掉进盆里,溅起冰冷的水花。喉咙里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冲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身体轻飘飘的,像一捆干柴。他靠在我肩上,咳得停不下来,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吐息喷在我颈窝里。
  “没…没事…”他喘着粗气,推开我,胡乱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迹,脸上挤出一个惨淡的笑,“老毛病…去…去睡…”
  我看着他蹒跚挪回里屋的背影,那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把他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晃晃悠悠,像随时会断掉的风筝线。盆里的水冰冷刺骨,冻僵的手指却感觉不到。只有心口那块地方,被那滩暗红的血,烫出一个窟窿,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回到我那间四处漏风的厢房,炕是冷的。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我摸出那张调函,借着月光看。省人民出版社,校对科,陈小四,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可那字迹在月光下,像浮在冰面上的墨,随时会化掉、沉没。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没点灯,一个单薄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杵在门口,是彩霞。她怀里没抱着奎生,大概孩子睡了。两目对视都没有说话,彩霞正准备转身离开。“彩霞。”我叫住她,声音干涩。
  她停在门口,背对着我,肩膀微微绷紧。
  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下巴尖尖的。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开口了。夜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省城…”她终于出声,声音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路远。保重。”
  说完,她拉开门,瘦小的身影很快融进外面浓稠的黑暗里,不见了。只有那扇破旧的门板,还在微微晃动,发出细微的呻吟。
  屋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冰冷的烟盒。我走过去,手指碰到冰凉的铝皮。盒盖合得紧紧的,里面装着奎生的一小缕胎发和奎的一绺头发,还有一张写着“等”字的、早已被摩挲得字迹模糊的纸条。给奎生挣个不用等的命。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我攥紧了烟盒,铝皮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那点尖锐的疼,反而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我走到墙角,搬开几块松动的土砖,露出一个小洞。里面藏着我最值钱的东西——那本沈老师给的、翻得起了毛边的《康熙字典》。我把它拿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土。沉甸甸的。
  走到三哥那屋门口,里面传来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声。我轻轻推开门缝,把字典放在他炕头那堆药瓶子旁边。昏暗中,他好像动了一下,又好像只是我的错觉。
  回到自己屋里,我把那个冰凉的烟盒,紧紧贴着心口,塞进包袱最底层。然后开始收拾。几件打满补丁的换洗衣裳,一双纳了厚底的布鞋,沈老师送的那支快秃了的毛笔,半截舍不得用的墨锭……包袱很快打好了,不大,瘪瘪的。
  窗外,天色开始泛出一点死鱼肚皮般的灰白。风更紧了,刮得破窗纸哗啦作响。远处谁家的公鸡,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嘶哑难听的啼鸣。新的一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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