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希望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3 14:37:34 字数:6648
西屋土墙沁着潮气。我推开掉漆木门,霉味混着灰尘扑脸。墙角堆着麻袋,露出《十万个为什么》卷边的书脊。最底下压着蓝布包袱,解开时灰簌簌往下掉。
《康熙字典》硬壳封面露出来,暗红底子蒙层白霜似的灰。三哥拄拐挪进来,咳得弓起背。
“沈老师给那本?”
“嗯。”我吹开封面灰,露出烫金字。三哥手指摸过书脊,突然闷咳,几点暗红溅上“康”字右下角。他急急用袖口去擦,血沫子反倒晕开一片。
彩霞抱奎生站门口,光从她背后切进来,把灰尘照成乱舞的金屑。“供神龛?”她问,声音飘在浮尘里。
父亲不知何时蹭到门边,身子歪倚门框。他盯着字典上那抹暗红,嘴唇哆嗦两下:“血……墨……”
祖屋神龛积满香灰。我挪开缺腿香炉,露出黑黢黢的壁龛。彩霞递来湿抹布,我擦三遍,那木头还是渗着陈年烟油味。摆字典时手一滑,硬壳角磕在龛沿上,“咚”一声闷响。
“轻点!”三哥急得跺拐杖,又引来一串咳。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在父亲的怒吼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父亲突然挤开我,他枯手抓起字典,指肚反复摩挲封面上那滩暗红,突然嘿嘿笑起来:“好……好墨……”
彩霞把个相框塞我手里。玻璃下是沈老师抄来的顾先生遗像,人像模糊得只剩个清瘦轮廓。我摆相框时,父亲猛地把字典抢过去,死死按在相框旁。他脊背绷成一张弓,脖子青筋蚯蚓似的凸起。
“爹,松手。”我低声说,指尖碰到他冰凉的腕子。
“爹?”彩霞喊他。
他不动。佝偻背影堵住神龛,只听见拉风箱似的喘气声。半晌,他肩膀塌下去,哑着嗓子挤出话:“骨……在……”
我摸出钢笔,拔开笔帽时手有点抖。钢笔是沈老师给的“英雄”,笔尖早磨秃了。我拧开墨水瓶,蓝黑墨水凝得像柏油。彩霞端来油灯,火苗舔着玻璃罩。
突然父亲猛地一颤,松开了。字典沉甸甸落进龛位,旁边是顾墨臣遗像。相框里老人眼神像两口深井,望不见底扉页上,“墨斋”的红印子早被电报纸盖住,只透出点模糊的暗影。
笔尖悬在扉页空白处,我手腕发僵。三哥喘着气念:“星火……复燃……”
奎生突然在院里咯咯笑。我手腕一沉,笔尖刮过粗纸——
“一九七九年四月,星火复燃。”
最后一笔拖得长,墨迹未干,彩霞就抱着奎生凑到我跟前,额发被汗黏在鬓角,脸上却亮着光。“小四你看!”她把襁褓往我眼前送,“奎生会笑了!”
小家伙咧着没牙的嘴,眼睛弯成缝。母亲倚在门框边,浑浊的眼珠跟着奎生转,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在学那笑容。三哥靠在里屋门板上,远远望着,胸腔里闷闷地响,像塞了团湿棉花。他抬手想捂嘴,半途又放下,只扯出个苍白的笑纹。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在父亲的怒吼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父亲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随时都会冲破束缚。
父亲枯手还按在神龛上,指关节白得吓人。他喉咙里那声“烧他娘”像块滚烫的炭,烫得满屋子死寂。彩霞抱着奎生又退一步,后背撞上门框,怀里婴儿“哇”一声哭岔了气。
“爹!”三哥喘着粗气喊,弯腰去够地上拐杖。他手抖得厉害,抓了两次才握住那根磨得发亮的木头。
父亲没回头。他佝偻的影子被油灯拉长,投在土墙上,边缘毛刺刺地晃。那影子慢慢矮下去,缩成一团模糊的墨渍。他喉咙里咕噜声停了,只剩拉风箱似的粗喘。
“奶……奶……”彩霞嘴唇哆嗦着,挤出两个字。她抱着哭嚎的奎生,侧身从父亲蜷缩的影子里挤出门槛,逃进院里。月光惨白,照着她后颈一层细汗。
三哥拄拐挪到神龛前。他伸出没拄拐的那只手,想碰碰父亲肩膀,又缩回来。油灯“噼啪”又爆个灯花,火苗猛蹿高,照亮字典扉页那行湿漉漉的蓝黑字——“一九七九年四月,星火复燃”。
夜深了,屋子里的油灯渐渐熄灭,我疲惫地靠在墙上,心中满是迷茫。
“燎原……”父亲突然又咕哝一声,头埋在膝盖里,声音闷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烧……烧干净……”
三哥手指蜷了蜷,拐杖头重重戳进泥地:“爹,回屋歇着。”他嗓子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带着砂纸磨过的毛边。
院里传来奎生抽抽噎噎的哭声,混着彩霞低低的哼唱,调子七零八落。我盯着神龛。顾先生遗像玻璃蒙了层灰,模糊的脸被油灯映得忽明忽暗。字典硬壳封面挨着相框边,那滩暗红的血渍像只半睁的眼。
“小四,”三哥叫我,声音虚浮,“扶爹……”
我伸手去搀父亲胳膊。他皮包骨的手臂猛地一抽,枯树枝似的甩开我。“别碰!”他喉咙里挤出嘶吼,头抬起来,眼白混浊,布满血丝,“火……火要来了!”
父亲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呼吸渐渐平缓。夜深了,他独自一人坐在东屋的土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走到神龛前,轻轻抚摸着那本字典,似乎在寻找某种力量。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仿佛在那一瞬间,他找到了某种寄托,决定用行动来平复内心的不安。枯手死死抠住字典边角,指甲刮在硬壳上,发出“刺啦——刺啦——”的锐响。油灯火苗被他带起的风扑得乱晃,墙上影子张牙舞爪。
“爹!”三哥急得跺拐,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佝偻着背,几乎喘不上气。
我一把攥住父亲手腕。皮肉底下骨头硌手,冰凉。“书在这儿!”我吼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烧不了!谁也烧不了!”
父亲浑浊的眼珠定在我脸上,像不认识我。他嘴唇哆嗦着,口水顺着干裂的嘴角淌下来,滴在神龛积年的香灰里。半晌,他手指一根根松开字典,身子软泥似的瘫下去,蜷在冰冷泥地上,喉咙里只剩嗬嗬的气音。
三哥拄拐挪过来,和我一起把他架起来。父亲轻得像一捆晒透的秫秸,两条腿拖在地上。我们把他架回东屋土炕,他头一挨枕头,眼皮就耷拉下来,喉咙里嗬嗬声也停了,只剩一点游丝似的吐气。
掩上门,院里月光水一样泼在地上。彩霞抱着奎生坐在磨盘边,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耸动。
“吓着了?”三哥拄着拐,声音疲惫。
彩霞没回头,只把怀里襁褓搂得更紧些。“奎生哭狠了,”她声音发飘,“哄不住。”
三哥沉默着,目光投向黑黢黢的院墙外。古老二家新起的二层小楼黑着,只有檐角挂着一盏红灯笼,在风里悠悠地晃,像只充血的眼。
“字典……”三哥忽然说,嗓子眼发紧,“扉页那字……我的血……”
“盖住了‘复’字半边。”我接话。油灯下那抹暗红,正正洇在“复”字提手旁上,像泼了团污糟的印子。
三哥喉结滚动一下,没再说话。他拄着拐,一步一拖挪向西屋。门轴“吱呀”一声惨叫,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黑暗里。
我站院里,夜风钻进领口,激起一片鸡皮疙瘩。神龛那点微弱的油灯光从门缝漏出来,在地上拖出一道昏黄细线。我走回去,推开门。
油灯快尽了,火苗缩成黄豆大一点,苟延残喘。神龛隐在浓重阴影里,只勉强看清字典硬壳轮廓和相框玻璃一点反光。我伸手,指尖碰到字典冰凉封面,顺着边沿滑下去,触到扉页粗粝的纸。
手指停在“星火复燃”那行字上。墨迹半干,带着潮气。指尖下,那抹暗红血渍微微凸起,硬结了。
“复燃……”我喉咙发干,声音卡在嗓子里。油灯火苗“噗”地一跳,灭了。
浓黑瞬间吞没一切。只有顾先生遗像的位置,似乎还残留一点极淡的灰白轮廓,在绝对的黑暗里,像一张沉默的嘴。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在祖屋的地上。我正在整理神龛上的书籍。“好!好!”舅舅徐长庚的大嗓门撞进来,震得房梁簌簌落灰。他身后跟着两个公社干部,抬着块刷了清漆的木牌子,红漆字刺眼——“星火乡村图书室”。舅舅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差点把我肺拍出来。“小四!你、你这主意……燎、燎原了!”
牌子挂上祖屋门楣那天,村里老少挤了一院子。五千块修缮基金剩下的钱,全换了旧书架和从废品站淘来的书。缺腿的桌子用砖头垫着,瘸了背的椅子吱呀乱响。父亲陈老五被推到最前头,脖子上挂了块硬纸板做的“管理员”牌子,红绳勒进他松弛的皮肉里。他佝偻着背,手指头捻着纸板边缘,捻得起了毛。
“老五叔,管书哩!”有人起哄。
父亲嘴唇哆嗦几下,猛地弯腰,从墙角拖出个麻袋。父亲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但整个人却更加沉默寡言。父亲似乎在一夜之间找到了某种寄托,他开始忙碌起来,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平复内心的不安。哗啦一声,倒出一堆刨花卷儿和几块新刨光的木板。他抄起刨子,弓着背,在满院目光里吱嘎吱嘎推起来。木屑雪片似的飞,落在他花白头发上,落在那块“管理员”的纸牌子上。
“爹。”我上前一步。
他头也不抬,喉咙里挤出嘶哑的调子:“给……给你打……书桌。”
刨刀刮过木面,留下平滑的纹理。他枯树根似的手指按在木板上,青筋绷紧。刨到第三块板子时,他忽然停了,摸出把半旧刻刀。刀尖抵着木头,手腕抖得厉害,刻下去的第一刀歪了,划出条难看的白痕。他喘着粗气,额角迸出冷汗,像跟那木头有仇,刀尖狠狠往里扎。
“字……”他喉咙里咕哝,“为……骨……”
歪歪扭扭三个字,深深刻进木纹里。他盯着那字,眼珠浑浊,像蒙了层翳。刻刀“当啷”掉在地上。他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那三个字从肺管子深处呕出来。
刨花卷儿沾着血沫子,黏在父亲指甲缝里。他咳得整个人缩成虾米,脊梁骨顶破汗衫,一节节凸出来,像要戳穿那层皮。三哥拄着拐挪过来,想扶,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只把一块灰扑扑的毛巾塞进父亲攥紧的拳头。
“爹,歇……歇口气。”三哥嗓子眼堵着痰,声音闷在胸腔。
父亲没接毛巾,枯瘦的手背抹过嘴角,蹭出一道暗红。他眼珠浑浊,死死钉在木板上那三个歪扭刻痕——“字为骨”。木屑混着血,糊在字凹里,红白刺眼。
“为……骨……”他喉咙里滚出含混的气音,手指痉挛着抠进刻痕,指甲劈了,渗出血丝。院子里看热闹的村民早散了,只剩几个半大孩子扒着门框,眼珠子滴溜转,盯着那块新挂的“星火乡村图书室”牌子。
“老五叔疯魔了?”一个豁牙小子捅捅旁边同伴。
“管书哩,刻字哩!”同伴学大人腔调,嗤嗤笑。
笑声针一样扎过来。我弯腰去捡地上的刻刀,冰凉的铁沾了土。父亲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剜我一下,又死死钉回木板。父亲抄起刨子,弓着背,吱嘎吱嘎推起来。刨刀刮过木面,木屑飞溅。突然,刨刀偏出,划破了他的左手虎口,鲜血滴在木板上,与之前神龛上的血渍形成呼应。木屑雪片似的飞,盖住那三个血糊糊的字,盖住他花白头发,也盖住了脖子上那块硬纸板做的“管理员”牌子。红绳勒进皮肉,勒出一道深沟。
“爹,够了。”我嗓子发紧,“书桌……够了。”
他像没听见。刨刀刮过木面,声音又尖又利,刮得人耳膜疼。三哥靠在门框上,胸腔里那团湿棉花又堵上了,呼哧呼哧喘。彩霞抱着奎生站在西屋门口,背对着光,脸上那点亮色暗下去。奎生在她怀里扭,小嘴一瘪,又要哭。
“哭!哭丧啊!”父亲突然吼了一嗓子,破锣似的,吓得奎生一哆嗦,真哭开了,尖利刺耳。
彩霞赶紧拍着襁褓,嘴唇抿得死紧,转身进了屋。门板“哐当”一声撞上。
院子里只剩下刨木头的嘶叫,奎生隔着门板的嚎哭,还有三哥压抑的、拉风箱似的喘息。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爬上那些垫着砖头的瘸腿桌椅,爬上从废品站淘来的、封面油腻卷边的旧书。五千块剩下的钱,就换了这些。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摊在缺了角的条凳上,风一吹,哗啦哗啦翻页,露出里面人体解剖图,肠子肚子画得清清楚楚。
舅舅徐长庚第二天晌午才晃悠过来,手里拎着半瓶地瓜烧,脸红得像关公:“小四!书、书室开张,咋……咋没动静?”他大着舌头,一脚踹开院门,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浓烈的酒气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
父亲还在刨那块板子。一夜过去,他眼窝深陷,颧骨支棱着,手上动作却更狠,刨刀推过去,木屑不是飞,是迸溅。
“老五!歇、歇手!”舅舅嗓门震天,走过去拍父亲肩膀。
父亲像被火烫了,猛地一抖。刨刀“噌”一下偏出去,在他左手虎口拉出条口子,血珠子立刻冒出来,滴在刚刨平的白木板上,洇开一小团。
“嘶——”舅舅酒醒了一半,瞪着眼,“你……你魔怔了?”
父亲低头看着手上的血,又看看木板上的血印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咙里咕噜两声。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食指蘸了蘸虎口的血,颤巍巍地,往那“字为骨”的刻痕上抹。血糊住了歪扭的笔画,红得发黑。
“为……骨……”他喃喃,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
舅舅脸皮抽搐一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刨子,咣当扔地上。“管……管你的书去!书!书哩!”他拽着父亲胳膊,把他往屋里那几排书架拖。父亲踉跄着,脖子上的硬纸板牌子晃荡,红绳勒出的印子更深了。
书架是旧的,漆皮剥落,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和废纸堆特有的酸腐气。舅舅把父亲按在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藤椅上,硬纸板牌子硌着他嶙峋的锁骨。“坐……坐这儿!管书!”舅舅吼,唾沫星子喷了父亲一脸。
父亲缩在藤椅里,像个被抽掉骨头的破口袋。他眼神空洞,越过舅舅油亮的脑门,望向门外。院子里,阳光白花花一片。
“书……书……”舅舅喘着粗气,转身从条凳上抓起那本《赤脚医生手册》,胡乱塞进父亲怀里,“看……看好!”
油腻的封面蹭在父亲沾血的手上。他低头,浑浊的眼珠盯着封面上那个画得方方正正的“人”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角,指甲缝里的木屑和血垢混在一起。
下午,真有人来了。是村东头的王寡妇,牵着个拖着鼻涕的小子。“老五兄弟,”王寡妇嗓门尖细,眼睛往书架上瞟,“听说……能借书?”
父亲蜷在藤椅里,没动,眼皮都没抬。
王寡妇撇撇嘴,自己走到书架前。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划过,沾了一层灰。她抽出一本《养猪知识问答》,翻了翻,又嫌弃地丢回去。最后抽了本掉了封皮的旧小说,纸页焦黄。“就……就这本吧?”她扬了扬书,算是打招呼。
父亲还是没反应,只盯着自己虎口上结了痂的血口子。
王寡妇当他默许了,扯着儿子转身就走。那小子经过条凳,顺手把上面摊开的《赤脚医生手册》封面撕下来一角,折了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咻”一下扔出去。纸飞机撞在门框上,栽下来。
父亲的眼珠,跟着那纸飞机,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嗬”声。
“爹,”我走过去,捡起那本被撕破封面的手册,放回条凳,“得立个规矩。”
他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向我,里面空茫茫一片。半晌,他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规……规矩……管屁用……”
声音轻得像叹息。
夜里,油灯如豆。父亲蜷在藤椅里睡着了,头歪着,硬纸板牌子勒着脖子,呼吸带着拉风箱的杂音。那本《赤脚医生手册》摊在他膝盖上,撕破的封面耷拉着。我坐在他对面,就着昏黄的灯光,把从废品站淘来的书,一本本登记在舅舅不知从哪弄来的、印着“陈家洼生产队”抬头的旧账本上。书名、编号、借阅人……墨水瓶里是廉价的蓝黑墨水,钢笔尖划在粗糙的纸上,沙沙响。
彩霞抱着睡熟的奎生,轻手轻脚走进来。她把一个粗瓷碗放在我手边,里面是熬得浓稠的棒子面粥,飘着几片蔫了的野菜叶。
“趁热。”她声音压得低,怕吵醒父亲,也怕吵醒怀里的奎生。
我点点头,没停笔。钢笔尖在“借阅人”那一栏顿住。王寡妇?她男人姓啥?村里人都叫她王寡妇,本名倒没人提了。
“写‘王婶子’吧。”彩霞像是看出我的迟疑,轻声说。她腾出一只手,把父亲膝盖上滑落的手册拿起来,抚平撕破的封面,手指在那清晰的人体解剖图上顿了顿,又轻轻合上,放在旁边条凳上。“总比撕了糊窗户强。”她叹口气,声音轻得像窗外溜进来的风。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父亲在睡梦中猛地抽动一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他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旧账本,指关节绷得发白。
“字……”他含混地梦呓,“骨……我的骨……”
彩霞抱着奎生,往后退了半步,背脊微微绷紧。奎生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嘴咂巴着。
我放下笔,看着父亲在油灯下扭曲痛苦的脸。那本破旧的《赤脚医生手册》静静躺在条凳上,封面那个方正的“人”字,在昏暗的光线下,边缘模糊。
“睡吧,爹。”我声音干涩,“书……我看着。”
他像是没听见,头歪向另一边,拉风箱的呼吸声更响了,夹杂着断续的、破碎的音节,听不清是哭是笑。油灯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巨大,摇晃,像一头随时会扑下来的困兽。
彩霞抱着奎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院子里,月光清冷。
我拿起那本登记簿,翻到新的一页。蓝黑墨水的钢笔尖悬在纸上,墨水滴下来,在粗糙的纸面洇开一小团深蓝。像一滴凝固的血,也像一颗沉入黑暗的星。
油灯影子在墙上抖。蓝黑墨水滴在账本上,凝成个深点。我盯着那点墨,听见父亲喉咙里又滚出含混呜咽,像被什么掐住脖子。
彩霞推门进来,怀里奎生扭动。她端来半碗糊糊搁桌角,热气混着野菜涩味。
“爹又魇着了?”她声音压扁在嗓子眼。
我点头。钢笔尖戳着“王婶子”三个字,墨迹洇开。条凳上那本破手册摊着,封面“人”字缺一角,像被咬掉块肉。
天麻亮时父亲突然坐直,硬纸板牌子勒进他脖子肉里。他眼珠死盯房梁,哑着嗓子蹦出几个字:“书……不能烧……”
彩霞正给奎生换尿布,手停住。我合上账本,封皮“陈家洼生产队”几个红字褪成猪肝色。
“烧不了。”我答,“都锁西屋。”
他脖子梗着,慢慢转向我。油尽灯枯,那双眼却亮得骇人。“字典……”他枯手抓住藤椅边,指甲刮出刺啦声,“顾先生的……”
院里公鸡打鸣。彩霞怀里的奎生突然哇一声哭开,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