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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维邦八年,俊义天空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09 09:30:22      字数:7723

  (一)
  
  抗战研究会的张军老哥讲起郑维邦的故事时,烟卷在指间烧得只剩半截,灰烬落在他褪色的军绿色马甲上。他说这位四川老乡的八年抗战,像川陕路上磨穿的草鞋,每一步都带着血痕。
  我第一次听郑维邦这个名字,是在研究中条山战役的档案里。张军说,那是个典型的成都汉子,说话带着莲花池的口音,急了会蹦出几句骂人的土话,但打起仗来比谁都硬气。
  
  1937年秋,成都莲花池的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23岁的郑维邦挤在招兵处的人堆里,看着墙上“抗日救国”四个大字,手心全是汗。他后来跟张军说,那天李家钰将军骑着白马从街上过,马靴踏在青石板上咚咚响,将军吼了句“川军出川,保家卫国”,他当下就把包袱往地上一扔,报了名。
  军事教导队的六个月,郑维邦练得胳膊肿得像水桶。凌晨五点爬起来扎马步,正午顶着日头练刺杀,晚上还得在煤油灯下背《步兵操典》。他总说自己笨,别人看一遍就会的瞄准要领,他得在靶场对着稻草人练上百遍。结业那天,他分到预3连当排长,第一次给新兵训话,紧张得把“卧倒”喊成了“蹲下”,惹得四川兵们笑成一团。
  1939年10月出川时,部队发了十二双草鞋。郑维邦把母亲纳的那双布鞋仔细包在包袱里,说要留到打胜仗那天穿。从双流出发沿川陕路北行,每天走六十里,脚底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走三天歇一天的日子里,他总帮着体弱的兵背步枪,自己肩上常压着三支枪,腰间还别着战友塞的熟红薯。三个多月后到河南会兴镇,他脚上的草鞋磨穿了九双,露出的脚趾甲盖掉了三个。
  过黄河那天,风把浪头掀得老高。郑维邦站在渡船甲板上,看着浑浊的河水拍打船帮,突然想起出发前父亲塞给他的那袋炒米,现在只剩个空布袋了。他后来跟张军说,那一刻突然明白,这河对岸的土地,就是要用命去守的。
  
  编入623团机枪连当排长的第三个月,中条山的雪就下来了。文德村的战壕里结着冰碴,郑维邦把冻得发僵的手指塞进嘴里哈气,眼睛却死死盯着两百米外的土坡——那里有鬼子的尖兵在蠕动。
  “等挨近了再打!”他压低声音跟三个班长说,唾沫在寒风里凝成白雾。7班班长是个乐山娃,比他还小两岁,总爱跟他讨教枪法。那天乐山娃的手指一直扣在扳机上,郑维邦看见他喉结滚了滚,额头上全是冷汗。
  枪响得毫无征兆。不是乐山娃,是个刚补进来的新兵,枪走火的瞬间,那娃脸都白了。郑维邦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吼出声,鬼子的炮弹就呼啸而来。
  “趴下!”他把身边的乐山娃往战壕里按,自己却被气浪掀得撞在土壁上。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飞。等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7班班长趴在雪地里,后背的棉衣被弹片撕开个大口子,血在雪上洇开,像朵诡异的花。郑维邦摇他,喊他,乐山娃的头软软地歪着,再也不会笑他训话结巴了。
  那仗打得稀烂。七八个人倒在血泊里,剩下的人都懵了。郑维邦抹了把脸,才发现满手是泪。他把自己的军帽摘下来,扣在战壕边的石头上,鬼子的子弹立刻嗖嗖地打过来。趁着这功夫,他背起牺牲战友的七八支步枪,腰都快压断了,深一脚浅一脚往团部跑。雪地里的脚印里,混着血和融化的雪水。
  1941年5月17日的太阳毒得很,郑维邦趴在路边的灌木丛里,衬衫后背全湿透了。他盯着远处尘土里钻出来的铁家伙,咬着牙跟身边的兵说:“看清楚了,那坦克的履带窄,旱坑准能困住它。”
  前一晚挖旱坑时,月亮躲在云里。他们用铁锹挖了丈把宽的坑,上面铺着树枝和浮土,踩上去软绵绵的,跟旁边的路没两样。郑维邦来回试了好几遍,直到确认连自己都看不出破绽,才让弟兄们轮流歇着。
  鬼子的坦克越来越近,轰隆声震得地面发颤。郑维邦看见坦克侧面的挡板支棱着,几个日本兵坐在后头,枪托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握紧手里的手榴弹,指节发白,等第一辆坦克的履带刚压到伪装层,猛地站起来吼:“打!”
  机枪像爆豆子似的响起来,手榴弹在坦克周围炸开烟团。那铁家伙果然慌了神,驾驶员大概是没看清路,猛地往前一冲,只听“轰隆”一声,前半截栽进了旱坑,履带还在空转,扬起的土块溅了郑维邦一脸。
  全排的手榴弹像雨点似的往坑里扔。坦克里的鬼子嗷嗷叫,接着就是一声巨响,铁壳子被炸得变了形。三个浑身是火的鬼子爬出来,郑维邦抄起身边的机枪,手指扣到底,直到枪管发烫才停。他后来跟张军说,那天晚上睡觉,总听见坦克爆炸的声音在耳朵里响。
  
  五天后的5月21日,郑维邦在转移时踩中了地雷。他只记得脚下一软,接着天旋地转,像被人从背后狠狠砸了一棍。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担架上,右腿像被火烧似的疼,低头一看,裤腿早被血浸透了。
  抬担架的兵后来跟人说,当时以为他没救了,半边身子都炸烂了,血把担架的帆布都染红了。到了后方临时医疗点,医生掀开他的裤腿,倒吸一口凉气——四个脚趾没了,伤口里嵌着几十块碎弹片,有的还露着尖。
  “没麻药,忍着。”医生的声音很平静。郑维邦刚点了点头,就被两个兵按住了肩膀。钢刀割开皮肉时,他听见自己的惨叫像杀猪似的,但没喊几句就昏了过去。等再醒来,看见医生正用针线缝他的伤口,大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接了三个脚趾,能走路。”医生说。郑维邦动了动脚,钻心的疼让他龇牙咧嘴,却突然笑了——还能走,就能接着杀鬼子。只是从那以后,他右耳就聋了,别人跟他说话得凑到左边,他总自嘲说:“省得听鬼子的枪响,清净。”
  
  
  1942年10月回四川接新兵,火车刚进成都站,郑维邦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是邻居家的王婶,提着个竹篮,说他爹病得快不行了,天天念叨他的名字。
  他疯了似的往家跑,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看见爹躺在竹床上,颧骨陷得老高。“邦娃……”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摸到他脸上的疤,突然哭了。郑维邦跪在床边,把脸埋在爹的被子上,眼泪把布都打湿了。那三天,他天天给爹喂药、擦身,夜里就守在床边,听着老人的咳嗽声,心里像堵着块石头。
  归队没多久,就收到了爹去世的消息。郑维邦在路边找了棵老槐树,对着四川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眼泪掉在地上,很快就被风吹干了。他跟张军说,那天他才明白,忠孝两难全不是戏文里的话,是扎在心上的刺。
  收完新兵找不到部队,郑维邦在家里闷坐了一个多月。看见远征军在少城公园招兵的布告,他揣着爹留下的那把旧剪刀就去了——那是当年给他剪脐带用的,他想带着爹的念想接着打。
  从东门大桥坐船走的那天,锦江的水绿得发暗。郑维邦站在船头,看见岸上送别的人挥着手,突然想起八年前出川的自己。只是这次,他脚上的草鞋换成了胶鞋,心里的胆怯换成了豁出去的狠劲。
  
  1944年的松山,成了郑维邦一辈子的噩梦。张军说,每次提起那座山,老人的手都会发抖。
  585团增援198师时,山上的鬼子碉堡像马蜂窝似的。郑维邦趴在离碉堡三十米的弹坑里,看着战友们冲上去,又一个个倒下来。机枪子弹打在石头上,迸出的火星溅到他脸上,烫得生疼。一个300多人的营,打了三天就只剩53个,炊事员都拿起了步枪。
  “中条山的仇,得在这儿报!”郑维邦红着眼,专找鬼子换弹匣的空档打冷枪。他记得有个戴眼镜的鬼子,刚探出头就被他打穿了额头,眼镜片飞得老远。
  挖壕沟埋炸药的那几夜,山蚊子嗡嗡叫,咬得人睡不着。郑维邦和工兵们轮着挖,手指磨出的血泡沾了泥,结成了硬壳。引爆的那一刻,他捂着耳朵趴在地上,听见整座山都在晃,烟尘像蘑菇似的往上蹿。等硝烟散了,他爬起来一看,碉堡的残骸里还冒着烟,那股焦糊味,几十年后还记得。
  松山收复那天,郑维邦在山顶的战壕里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成都,爹在院子里晒谷子,阳光暖烘烘的,他笑得合不拢嘴。
  
  1945年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郑维邦正在东北的苞米地里巡逻。他愣了半晌,突然抱着身边的四川老乡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八个四川兵凑在一起商量“鬼子打跑了,该回家了”。他们连夜脱下军装,换上老百姓的衣服,一路扒火车、搭便车,走了三个月才回到成都。
  进城门那天,郑维邦看见墙上贴的“欢迎英雄”的标语,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他总说,自己不是英雄,只是运气好,活下来了。
  
  张军说,老人晚年最爱唱那首《出川歌》。“抛妻别母上战场,可恨日本太猖狂……”唱到“冲!冲!冲”时,他总会挺直腰板,右手举起来,像当年在战壕里指挥冲锋。
  2015年去北京参加阅兵,郑维邦特意穿了件新衬衫。他跟张军说,要让全国人民看看,川军老兵还站得直。那天他站在观礼台上,看着方阵走过,眼泪流了满脸——那些牺牲的弟兄,要是能看到这一天该多好。
  2020年早春,郑维邦走了。张军说,弥留之际,老人嘴里还念叨着“打鬼子”。送葬那天,成都的太阳很好,像他出川那年一样。
  我合上笔记本时,张军老哥已经抽完了第三支烟。他说郑维邦常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在战场上冲锋,只要还活着,就得往前冲。这话我记住了,也想让更多人记住——记住那些穿着草鞋冲锋的背影,记住他们用命换来的和平。
  
  (二)
  
  张军老哥讲廖俊义的故事时,总爱摩挲那枚褪色的空军帽徽。他说这枚帽徽是廖老交给他的,背面还刻着一行小字:“天击倭寇,魂归蜀地”。阳光透过茶楼的木窗棂,在帽徽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腾冲上空的曳光弹。
  1940年的成都凤凰山机场,秋阳把跑道晒得发烫。15岁的廖俊义趴在射击靶位上,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瞄准镜,在镜片上晕开一小片水雾。他屏住呼吸,食指轻叩扳机,远处的靶心应声炸开——这是他连续第三十七次命中十环。
  “廖娃子的眼睛是鹰隼变的!”教官在一旁拍着大腿笑。可没人知道,每天凌晨四点,他就会揣着块窝头溜到靶场,借着月光对着稻草人练瞄准。父亲留下的那把黄铜望远镜,被他磨得锃亮,夜里就枕在枕头下,镜筒里总映着满天星斗。
  收到四川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正在练习跳伞。从三百米高空坠落时,风灌满了伞包,像托着一片云。落地的瞬间,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咱们四川人,脚下是盆地,可心要在天上。”当天下午,他就把两份大学通知书锁进了抽屉,转身报了空军轰炸总队射训班。
  射训班的日子像在锅里熬。早晨五点的体能训练,他背着三十斤的沙袋跑五千米,鞋底子磨穿了就垫上草纸;正午的烈日下练投弹,胳膊肿得抬不起来,晚上就用热毛巾敷着,第二天接着练;夜里在油灯下背《空中射击手册》,蝇头小楷抄了满满三本子。有次跳伞训练,伞绳缠在了一起,他从百米高空坠向稻田,幸亏被厚厚的稻穗接住,肋骨断了两根,躺了半个月,刚能下床就又跑去靶场。
  毕业那天,他穿着崭新的飞行服站在队列里,胸前的少尉领章闪着光。队长把机枪交到他手里时,枪身的冰冷顺着掌心传遍全身。“记住,天上没有第二,只有生死。”队长的话,后来成了他刻在心里的信条。
  
  1941年12月7日,腾冲的天空蓝得发脆。廖俊义所在的空军一大队接到命令:配合远征军地面部队,拦截日军增援战机。他趴在轰炸机的旋转炮塔里,手指在冰冷的机枪扳机上摩挲,嘴里嚼着块生姜——这是他从成都带来的,说能提神。
  “发现敌机九架!”机长的声音在耳机里炸响。廖俊义迅速转动炮塔,瞄准镜里立刻套住了一架“零式”战斗机。那银灰色的机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机翼下的太阳旗刺得他眼睛生疼。
  “距离一千五!”
  “一千四!”
  “一千三!”
  他数着距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当指针指向一千二百米时,他猛地按下扳机。“哒哒哒——”机枪像发怒的毒蛇,曳光弹拖着橙红色的尾巴,精准地钻进敌机的螺旋桨罩。只听“哗啦”一声,那薄薄的金属罩像被砸碎的玻璃,碎片打着旋飞进云端。
  敌机的机头突然像断了线的秤砣,猛地往下扎。廖俊义看见驾驶舱里的日本飞行员正疯狂地扳动操纵杆,军帽歪在一边,露出惊慌失措的脸。“狗日的,哪里跑!”他解开安全带,半个身子探出炮塔,任凭狂风灌进飞行服,把机枪口死死抵住敌机驾驶舱。
  又是一梭子子弹。飞行员的脑袋猛地歪向一边,鲜血溅满了挡风玻璃。紧接着,油箱“轰”地炸开一团火球,整架飞机瞬间被火焰吞噬,像只燃烧的火鸟,翻滚着坠向下方的怒江河谷。廖俊义盯着那团火消失在云层里,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渗出血珠。
  返航时,机翼掠过高黎贡山的雪峰。他摸出怀里的照片——那是出发前在成都拍的,母亲站在老宅的海棠树下,笑得满脸皱纹。他对着照片低声说:“妈,儿子打下一架鬼子飞机。”风从机舱缝隙钻进来,带着雪山的寒气,吹得照片边角微微发颤。
  
  1942年1月5日的成都,雾气裹着寒气钻进骨头缝。廖俊义踩着霜花登上轰炸机时,看见地勤人员正往弹舱里装炸弹,那黑沉沉的铁家伙上,还凝着白霜。“今天去汉口,给鬼子拜个早年!”机械师老王拍着他的肩膀笑,可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当飞机爬升到三千米高空,穿透云层的那一刻,廖俊义举起望远镜的手突然僵住了。汉口机场的跑道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是老百姓!他们穿着单薄的棉袄,在寒风里缩成一团,像被冻僵的羊群。日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人群两侧站成两排,明晃晃的刀尖对着同胞的后背。
  “队长!跑道上全是老百姓!”他对着喉头送话器大喊,声音劈了叉。耳机里传来一阵电流杂音,接着是队长沙哑的声音:“收到。上级命令,继续执行任务。”
  “可他们是人啊!”廖俊义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知道。”队长沉默了片刻,“但我们不炸,鬼子就会用这机场运更多兵,杀更多人。”
  第一波俯冲时,廖俊义死死闭着眼睛。飞机呼啸着从三千米扎到五百米,风声像鬼哭,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来。投弹按钮按下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了地面传来的惨叫,猛地把脸埋进臂弯。
  “拉起来!”机长吼着猛扳操纵杆。飞机像被一只大手拽着,猛地向上蹿。廖俊义眼角的余光扫过地面,看见跑道上炸开的火光里,有穿军装的身影倒下,也有穿棉袄的身影蜷缩成一团。血珠混着泥土溅起来,在雪地上洇开一朵朵丑陋的花。
  第二波俯冲时,他强迫自己睁着眼。瞄准镜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冲出人群,朝着飞机的方向挥手,那小小的身影在火光里一闪,就被硝烟吞没了。“狗日的!”他咬碎了牙,对着日军的刺刀阵疯狂扫射,子弹打在地上扬起的尘土,像给同胞们筑起一道临时的屏障。
  返航的路上,机舱里死寂得可怕。老王的机枪还架在炮塔上,可他蹲在角落里,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廖俊义看着窗外的云,那些原本洁白的云彩,此刻却像浸透了血,红得发黑。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接着,满飞机的汉子都哭了,哭声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在云端回荡。
  到成都上空时,廖俊义看见锦江像条银色的带子,缠绕着熟悉的城郭。可他突然觉得,那江水像是由无数同胞的眼泪汇成的,冷得让人发抖。
  
  1月15日的松滋上空,云层低得像要压到机翼上。27架轰炸机编成“品”字队形,在一千五百米高度飞行,下面的稻田刚收割完,露出褐色的泥土,像块打了补丁的旧布。廖俊义正调试机枪,突然从飞机的反光镜里,瞥见左下方地面有异样——两块小白板上,红点在快速闪烁。
  “是旗语!”他心里猛地一沉。在射训班学过,这是日军高炮部队的联络信号。“大队长,左前方发现高炮部队,正在打信号!”他对着话筒大喊,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尖。
  “全体拉升到两千米!”大队长的命令刚下,飞机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猛地往上蹿。几乎就在同时,他们刚才飞行的高度炸开了一片白烟,高射炮弹的碎片像冰雹似的掠过机腹。
  “好险!”老王抹了把冷汗。廖俊义却紧盯着那些烟团,突然想起教官讲过的德国克虏伯高炮:“大队长,这是新式高炮!您看白烟的高度,有效射程至少两千二!”
  “升到三千!”飞机再次拔高,引擎发出吃力的嘶吼。下面的白烟果然跟着升高,却始终差了一截,像一群追不上猎物的狗。
  “一中队,打掉那三个高炮阵地!”杨中队长带着两架僚机俯冲下去,炸弹像黑雨似的砸向地面。廖俊义看见高炮阵地接连炸开,有炮弹被引爆,连环的爆炸声像闷雷滚过,烟尘柱直插云霄。
  
  轮到他们投弹时,廖俊义的瞄准镜稳稳套住了油库。随着投弹按钮按下,那座灰色的油罐像被戳破的气球,猛地炸开一团橙红色的火,热浪隔着千米高空都能感觉到。可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警报:“右前方发现敌机群!十八架零式!”
  敌机像饿狼似的扑了过来,机翼上的太阳旗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子弹打在机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有人在用锤子敲铁皮。廖俊义抄起机枪还击,曳光弹在两机之间织成一张火网。
  突然,他觉得右边腰眼一麻,像被烧红的铁丝烫了一下。紧接着,风从破碎的挡风玻璃灌进来,把他脖子上那条母亲绣的红围巾吹得飘起来,一头正好缠进了机枪左管。“咔!”枪突然卡壳了。
  “操!”他腾出左手去扯围巾,猛地一使劲,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左手大拇指传来钻心的疼,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机械师李静一爬过来,脸上沾着血,声音发颤:“小廖,别哼哼……轰炸员罗玉书没了,刚才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副驾驶周敬尧也……也没了……”
  廖俊义咬着牙没出声。他看见罗玉书的飞行帽掉在脚边,上面还沾着脑浆;周敬尧的手还搭在操纵杆上,手指却已经僵硬。血顺着他的腰往下流,把飞行裤浸得黏糊糊的,冷风一吹,冻得像块冰。他用右手攥着还能射击的右管机枪,继续对着敌机扫射,直到枪管发烫,再也打不出一颗子弹。
  飞机飞到巫峡时,廖俊义开始头晕。下面的江水碧绿得像块翡翠,两岸的峭壁直插云霄,云雾在山腰缠绕,像幅水墨画。可他眼前却总闪过罗玉书和周敬尧的脸,还有汉口跑道上那些倒下的同胞。李静一塞给他两片止疼药,他就着口水咽下去,药片在喉咙里烧得慌,却压不住心里的疼。
  梁山机场的跑道越来越近。降落时,起落架“哐当”一声歪了,飞机拖着一条长长的火花,在跑道上滑行。廖俊义被甩得撞在炮塔上,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他躺在温江机场的医务室里,窗外的玉兰花正开得热闹,白得像雪。医生说他腰上中了一颗流弹,离心脏只差一寸;左手大拇指关节脱臼,神经受损,以后怕是握不住机枪了。
  “不能飞了?”他问,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医生点了点头,别过脸去。
  那天下午,他拄着拐杖走到停机坪。战友们的飞机正一架架升空,引擎的轰鸣声震得地面发颤。阳光照在银灰色的机身上,亮得晃眼。廖俊义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调去空军第三路司令部副官处那天,他把飞行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箱子最底层,上面压着那枚打落过敌机的机枪弹壳。补办“空转陆”手续时,看着陆军少校的领章,他总觉得不如空军少尉的银线顺眼。可每次处理前线战报,看到“击落敌机X架”的字样,他都会对着那些数字,敬一个标准的飞行礼。
  
  抗战胜利那天,重庆的空军基地挤满了人。廖俊义穿着陆军制服,站在人群里,看着昔日战友胸前的勋章在阳光下闪光。当委员长的特派员念到他的名字,把抗战胜利金质勋章挂在他脖子上时,他突然对着天空举起了左手——尽管那只手还微微发颤,却挺得笔直。
  张军说,晚年的廖俊义最爱去洛带镇的江水居茶楼。每次去,他都会带上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那枚黄铜望远镜、褪色的红围巾,还有那块从松滋战场上捡回来的弹片。老兵们聚在一起,他就会打开盒子,对着年轻人讲天上的故事。
  “那时候的云啊,白得像棉花糖。”他眯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驾驶舱,“可我们的飞机一钻进去,就变成了咬人的狼。”讲到汉口机场,他会突然沉默,用手摸着腰上的伤疤,那里的皮肤至今还是僵硬的。
  
  2021年6月,廖俊义在南山养老院的藤椅上睡着了。临终前,他嘴里还念叨着:“队长,我修好了起落架……能归队了吗?”
  送葬那天,成都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张军老哥说,有只老鹰一直在养老院上空盘旋,翅膀展开,像架银色的飞机。
  我合上笔记本时,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俊义天空”四个字上。突然明白,有些灵魂是永远不会着陆的,他们会化作天上的星,继续守护着这片曾用生命捍卫过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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