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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星火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3 10:37:41      字数:8850

  礼堂后门吱呀一声撞开,冷风裹着泥腥味灌进来。古大锤堵在门口,粗布褂子沾满干涸的猪粪印子,手里攥着把豁了口的杀猪刀,刀刃在昏黄灯泡下泛着油光。
  “沈大教授!”他嗓子像砂纸磨铁皮,眼珠子黏在沈老师胸前那朵褪色红布花上,“戴红花?你配吗?”
  彩霞猛地搂紧怀里的奎生,婴儿细弱的哭声卡在喉咙里。我往前挪半步,把沈老师挡在身后,脊梁骨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父亲陈老五喉咙里咕噜一声,枯树枝似的手攥住条凳边沿,指节白得吓人。
  “大锤,”舅舅徐长庚往前站,口吃被压成短促的气音,“刀……放下!”
  古大锤啐了口浓痰,正落在沈老师脚边。“徐书记,你护完彩霞护这老右派?”他刀尖虚虚点着沈老师心口,“我爹倒卖种猪?私分粮票?呸!账本早烧成灰了,谁他妈知道是不是你徐长庚拿萝卜刻的章!”
  休息室空气凝成冰坨。沈老师抬手按住我肩膀,掌心滚烫。他往前一步,红布花擦过我耳廓:“账本在县革委会档案室,”他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像秤砣砸地,“第三柜,牛皮纸档案袋,编号七九年冬字十七号。古永富按过手印的供词,锁在县公安局铁柜里。”
  古大锤腮帮子上的横肉抽搐两下。刀尖抖了。
  “放屁!”他突然暴吼,刀锋猛地转向彩霞怀里的襁褓,“陈小四!你陈家祖屋塌了三十年没人管,凭啥政府给两万?啊?就凭这老东西胡诌什么……什么破密码?”他往前逼,鞋底碾着泥块嘎吱响,“五千块首款在你爹兜里焐热了吧?拿来!”
  父亲触电似的捂住胸口。旧棉袄下鼓起个方正的轮廓——装钱的牛皮纸信封。他佝偻的背脊筛糠般抖起来,浑浊的眼珠死盯着那把豁口刀。
  “钱是修祖屋的!”我嗓子劈了,往前冲却被沈老师铁钳似的手扣住腕子。
  “修屋?”古大锤怪笑,刀尖几乎戳到奎生皱巴巴的小脸,“你陈家屋梁早让白蚁蛀空了!不如给我爹交罚款!”他左手突然探出,铁钩似的抓向父亲前胸,“拿来!”
  “嗷——”父亲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是疼,是穷鬼护食的本能。他整个身子虾米似的蜷缩,双手死死捂住胸口。刺啦!棉袄裂开大口,牛皮纸信封蹦出来,雪片似的十元大钞天女散花般炸开。
  彩霞的尖叫和奎生的哭嚎拧成一股。古大锤眼珠赤红,弯腰就去捞飘落的钞票。杀猪刀哐当掉在砖地上。
  就是现在!
  舅舅像头豹子扑上去,膝盖狠狠顶住古大锤后腰。两人滚作一团,压得满地钞票窸窣乱响。古大锤肘击舅舅肋下,闷响让人牙酸。“徐长庚!你断我爹活路……我让你徐家绝后!”他嘶吼着,血糊糊的手竟摸向地上的刀!
  “奎生!”彩霞的哭喊变了调。她把孩子往条凳底下一塞,抓起条凳就砸!榆木凳腿带着风声夯在古大锤肩胛骨上。咔嚓!不知是凳子还是骨头。
  古大锤痛嚎翻滚。舅舅趁机反剪他双臂,用捆猪的麻绳勒进他手腕皮肉里。“民兵!”舅舅朝门外嘶喊,唾沫星子喷在古大锤扭曲的脸上,“抓人!”
  沈老师弯腰,一片片拾起沾了泥脚印的钞票。他手指拂过钞票边缘卷起的毛刺,像在擦拭古籍残页。最后一张压在条凳腿下,他俯身去抽,却看见条凳阴影里奎生亮晶晶的眼睛。婴儿不哭了,小嘴咂巴着,胖手抓住沈老师一根手指。
  “沈老师……”我喉咙发哽,弯腰帮他捡钱。钞票沾着泥,沾着古大锤指甲缝里的黑垢,还有一滴半干的唾沫星子。
  “脏了。”沈老师忽然说。他抽回被奎生攥住的手指,从内袋摸出块洗得发白的手帕,把一沓钱仔细包好,塞进父亲裂开的棉袄里。“热水烫烫,晒干。”陈老五抱着那包钱,像抱块烧红的炭。他嘴唇哆嗦着,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窝囊……窝囊废啊!”他老泪混着鼻涕淌进嘴角。
  门外脚步声杂乱。两个背枪的民兵冲进来摁住古大锤。古大锤被拖出门槛时,脖子扭成诡异角度,毒蛇似的眼钉住条凳下的奎生。“小杂种……等着!”他龇着带血的牙笑。
  人拖走了,屋里死寂。灯泡滋滋响,照着满地狼藉。彩霞瘫坐在地,抖着手把奎生从条凳底下掏出来,脸埋进襁褓呜呜地哭。婴儿细弱的哭声又响起来,小猫似的。
  舅舅徐长庚喘着粗气,抹了把脸,汗水和泥灰混在一起,在他颧骨上冲出几道沟壑。他盯着父亲父亲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手帕包,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钱……”他喉咙里咕哝一声,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五……五千块……烫……烫手山芋啊。”他口吃得厉害,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盯着地上那把豁口的杀猪刀。刀旁边落着沈老师那朵被踩扁的红布花,花瓣碾进泥里,像一摊凝固的血。“祖屋要修,”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钱……得用在刀刃上。”
  沈老师直起身,手里捏着那朵脏污不堪的红花。他没看我,也没看舅舅,目光落在父亲那张死灰一样的脸上,又扫过彩霞泪湿的鬓角,最后停在我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拳头上。他伸出两根手指,捻掉花瓣上沾的一块泥粒,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祖屋梁柱蛀了,能换新木。”他声音低沉,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顿了顿,他目光扫过这间弥漫着恐惧和血腥气的破败休息室,扫过每个人惊魂未定的脸。“人心要是蛀空了……”他没说下去,只是把那朵残破的红花,轻轻放在了那条沾着泥和脚印的榆木条凳上。
  父亲猛地一哆嗦,像是被那朵脏花烫着了。他佝偻的背脊绷紧了一下,又塌下去,抱着钱的手更用力了,指节泛出青白色。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风箱在抽。突然,他抱着那包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挪到条凳边。枯瘦如柴的手指颤巍巍地伸出去,指尖离那朵脏兮兮的红花还有一寸远,又像被火燎了似的猛地缩回。昏黄的灯泡把他佝偻变形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斑驳掉皮的土墙上,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也像一座随时会倾倒的坟。
  “爹……”我嗓子眼发紧,想过去扶他。
  父亲没理我。他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条凳上的红花,又低头看看怀里捂着的钱,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半晌,他猛地抬手,不是去碰花,而是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清脆响亮,在死寂的屋里炸开。
  “窝囊……窝囊废啊!”他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毫无顾忌地淌进嘴角深深的皱纹里,又滴落在包钱的手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让人……让人堵屋里抢……祖宗的脸……都丢……丢尽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管子里硬挤出来的血沫子。
  舅舅重重叹了口气,走过去,想拍父亲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老五……哥……不……不怨你。古……古大锤那混……混账东西……是……是冲我来的!他……他爹古老二……倒……倒台……他……他恨我!”舅舅越急口吃越厉害,脸憋得通红,“钱……钱没丢……就……就好!修……修祖屋……是……是正事!”
  灯泡滋滋的电流声像蚊子叫,啃得人脑仁疼。满地钞票沾着泥脚印,还有古大锤指甲缝里抠出来的黑泥,一张张瘫在砖地上,像被踩烂的蝴蝶翅膀。父亲佝偻着,怀里紧搂着那个用手帕包起来的钱疙瘩,棉袄裂开的大口子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他枯树枝似的手指死死抠进手帕布里,指关节白得吓人,仿佛那不是五千块钱,是块刚从炉膛里扒拉出来的火炭。
  “脏了。”沈老师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里。他弯腰,一片片捡起那些沾了污秽的钞票,动作慢得像在拼凑什么稀世珍宝的碎片。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那点刚在礼堂里被红花映出的生气,此刻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层灰败的倦意。他捡起最后一张压在条凳腿下的钞票时,条凳底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露了出来。奎生不哭了,小嘴咂巴着,胖乎乎的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一把攥住了沈老师沾着泥点的手指头。
  “沈老师……”我喉咙里像堵了把沙子,又干又涩,也跟着蹲下去捡。指尖碰到钞票上黏糊糊的唾沫星子,胃里一阵翻腾。
  “修屋?”父亲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瞪着舅舅,又像瞪着虚空里的某个仇人,“拿……拿啥修?今……今天来个古大锤……明……明天呢?后……后天呢?这……这钱揣……揣怀里……就……就是催命符!”他抱着钱的手剧烈地抖起来,那包钱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腰更弯了。“眼……眼红的人……多……多着呢!咱……咱陈家洼……几……几辈子……没……没见过这……这么多钱!”
  他这话像盆冰水,浇得所有人透心凉。是啊,五千块!在陈家洼,够娶十个媳妇,盖五间大瓦房。古大锤走了,可盯这笔钱的眼睛,谁知道还有多少双?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奎生小猫似的呜咽和灯泡烦人的滋滋声。
  我盯着地上那把豁口的杀猪刀,刀刃上还沾着一点暗红的痕迹,不知道是泥还是别的什么。古大锤被拖走时那句“小杂种……等着!”毒蛇一样钻进耳朵里,盘踞不去。祖屋要修,钱必须花出去,越快越好,留在手里一天,就多一天祸害。可怎么花?怎么才能让这笔钱变成实实在在的砖瓦木料,而不是招灾惹祸的根苗?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沈老师。他正默默地看着条凳上那朵残破的红花,眼神空茫,仿佛透过那团脏污的布,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内袋里,是不是还揣着那些从省城库房霉烂纸堆里抢救出来的残稿?那些用神秘符号写下的、差点被历史尘埃彻底掩埋的字句?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头,猛地在我脑子里跳了一下,微弱,却带着灼人的热度。
  “爹,”我开口,声音有点哑,但异常清晰,压过了奎生的呜咽和灯泡的噪音。父亲红肿着眼睛,茫然地看向我。舅舅和彩霞也抬起了头。沈老师空洞的目光,也缓缓聚焦到我脸上。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撞:“钱……不能光用来换木头砖瓦。”我指了指父亲怀里那个手帕包,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祖屋的梁柱蛀了,能换。可人心里的空,拿啥填?”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除了几条破板凳啥也没有的所谓“休息室”,最后落在沈老师脸上。“沈老师从省城带回来的,不光是平反的消息,还有……还有字。”
  “字?”父亲愣愣地重复,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对,字!”我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能写在纸上,印在书上的字!能让人明白事理,分得清黑白的字!”我看向舅舅,“舅,古老二为啥能横行霸道那么多年?不就是仗着村里没几个人认字,他私分粮票、倒卖种猪,做假账糊弄人,大家伙儿看不懂账本,只能被他蒙在鼓里当傻子耍?”
  舅舅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但眼神猛地锐利起来,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那块疤。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曾经藏过古老二私分救济粮的账本,是彩霞偷偷缝进旧棉袄夹层才保下来的铁证。
  “还有古大锤!”我转向父亲,语气带着一股狠劲,“他今天敢拎着刀闯进来明抢,凭啥?就凭他觉着咱陈家好欺负,觉着咱陈家洼的人,都是睁眼瞎,都是他砧板上的肉!”
  父亲抱着钱的手,不抖了。他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珠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这五千块,”我深吸一口气,感觉那个火柴头的热度烧到了喉咙口,“咱不光是买木头修房子。咱用这钱,在咱家祖屋里,开一间屋!专门放书,放报纸,放所有带字的、能让人长见识的东西!让陈家洼的大人小孩,想认字的,都能进去看!让那些想糊弄人、想欺负人的王八蛋看看,咱陈家洼的人,眼里不揉沙子!”
  我越说越快,胸膛起伏着,眼前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景象:腐朽的祖屋梁柱被新木替换,空荡的堂屋里不再是蛛网灰尘,而是一排排粗糙但结实的木头架子,上面摆满了书!崭新的,旧了的,厚的,薄的……沈老师那些宝贝残稿,是不是也能有个安稳地方存放?村里的娃娃们,是不是也能像我当年一样,从那些发黄的书页里,看到山沟沟外面的世界?
  “图书室?”舅舅徐长庚终于捋顺了舌头,眼睛亮得惊人,“在……在祖屋……开……开图书室?”
  “对!就叫‘星火乡村图书室’!”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像早就藏在心底,此刻被那簇火烧了出来。星火……沈老师那封未寄出的旧情书里,就藏着这两个字!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咱就从这点钱开始,从咱陈家这间破祖屋开始烧这把火!”
  “星火……”沈老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一直空茫的眼神骤然聚焦,像沉睡的火山突然苏醒,迸射出灼人的光。他猛地看向我,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埋多年、几乎被遗忘的炽热,烫得我心头一跳。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缓缓地、重重地点了下头。那只捡过脏钱、捻过残花的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自己旧中山装的内袋上——那里,贴身放着的,是那封写着“星火”的旧信,还有恩师顾墨臣《乡土营造考》的残页。
  “胡……胡闹!”父亲却像被蝎子蛰了,猛地跳起来,怀里的钱包差点掉地上。他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来,“五……五千块!买……买书?书……书能当饭吃?能……能当梁柱使?败……败家子!你……你跟你三哥……一……一个样!净……净整这些虚头巴脑……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他气得直喘,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祖屋……祖屋塌了……拿……拿书顶啊?”
  “爹!”我梗着脖子,寸步不让,“书是不能顶梁柱!可它能顶脊梁骨!古老二为啥倒台?不就因为舅舅拿到了他做假账的账本!那账本要是天书,谁看得懂?咱村要是有几个人认得字,他古老二敢那么嚣张?古大锤今天敢拎着刀进来?”我指着地上那把杀猪刀,声音发颤,“今天抢走的是钱,明天呢?后天呢?咱陈家,咱陈家洼,想挺直腰杆子活着,光有砖瓦房顶个屁用!得这儿有东西!”我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父亲被我吼得一愣,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看地上那把刀,又看看怀里捂着的钱,最后目光茫然地扫过彩霞怀里还在抽噎的奎生,扫过舅舅紧锁的眉头,扫过沈老师那双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
  “老五哥,”舅舅徐长庚上前一步,按住父亲剧烈起伏的肩膀,口吃奇迹般地顺溜了不少,“小四……这话,话糙理不糙。古老二倒了,可他那些爪牙,那些歪心思,没绝根!咱村……太穷了,穷得只剩下力气,穷得……连被人骗了都蒙在鼓里!认字,明理,这是大好事!比多砌两堵墙……管用!”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带着一种基层干部特有的凝重,“这图书室……我看行!就叫‘星火’!这火……得点起来!我……我代表大队,支持!”
  “可……可钱……”父亲抱着那包钱,像抱着个烫手山芋,又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脸上挣扎得扭曲。五千块啊,他活了一辈子,手里头一次攥过这么多钱!修祖屋,光宗耀祖,这是他埋在心底最深的念想。可儿子的话,书记兄弟的话,还有沈老师那沉默却滚烫的眼神,像几把锤子,一下下砸在他那点固执上。
  “爹,”彩霞忽然开口了,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她抱着奎生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把襁褓往前送了送。奎生不知何时止住了哭,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爷爷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蓝布手帕包。“您看奎生,”彩霞声音轻轻的,却像有千斤重,“他会长大。您想他长大了,还跟咱一样,被人拿刀指着鼻子抢,连个账本都看不懂吗?”
  父亲浑身一震,低头看向襁褓里的孙子。奎生咿呀一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竟然朝着那个手帕包抓挠了一下。
  就这一下,像抽走了父亲全身的力气。他佝偻的背脊猛地塌了下去,抱着钱的手也松了劲。他看看孙子纯净懵懂的眼睛,又看看条凳上那朵被踩进泥里的、代表沈老师半生沉浮的红花,最后,目光落回怀里那包沾着泥污和泪痕的钱上。
  “书……书……”他喉咙里咕哝着,浑浊的老泪又涌了出来,大颗大颗砸在手帕包上,“认字……认字……”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像是第一次认识它们。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手帕布,仿佛在掂量“认字”这两个字的分量。
  沈老师一直沉默着。此刻,他缓缓走到父亲面前,没有看那包钱,而是从自己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薄薄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本子。油纸边缘已经磨损泛黄。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本更小的、线装的册子,纸页焦黄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册子封皮上,是几个用毛笔写的、遒劲中带着沧桑的繁体字,还有几个谁也看不懂的、弯弯曲曲的神秘符号。
  “陈老哥,”沈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力量。他把那本脆弱的小册子,轻轻放在父亲抱着的手帕包上,正好压在那片被泪水洇湿的深色痕迹上。“这是我恩师,顾墨臣先生,留下的《乡土营造考》残页。上面这些字,这些符,讲的是怎么修房子,怎么让房子立得正,站得稳,风吹不倒,雨打不垮。”他顿了顿,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焦黄的纸页,像抚摸婴儿的脸颊。“可房子要立得稳,光靠木头砖瓦不够。得靠住在这房子里的人,心里头……也得有梁,有柱,有根基。”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那几个谁也看不懂的神秘符号上:“这根基,就是字。认得字,心里头就亮堂,就分得清好歹,就立得住!祖屋塌了,能修。人心要是塌了、空了、蛀烂了……”他抬起眼,目光像两盏穿透迷雾的灯,直直看进父亲浑浊的眼底,“金山银山堆起来,一阵风,也就刮没了。”
  父亲呆呆地看着手帕包上那本薄薄的、仿佛一吹就散的残页,又看看沈老师那双燃烧着近乎悲壮火焰的眼睛。他抱着钱的手,终于不再死死抠着,而是微微颤抖着,松开了些。那本残页,轻飘飘的,却像有千钧重,压在了那五千块沾满泥污的钞票上,也压在了他剧烈挣扎的心上。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灯泡滋滋的电流声似乎也弱了下去。只有奎生咿咿呀呀的声音,像初春冰面下第一道细微的裂响。
  舅舅徐长庚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赞许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决断。
  彩霞抱着奎生,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目光却越过父亲的肩膀,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有一种微弱却清晰的光,像寒夜里悄然亮起的一粒星子。
  我攥紧的拳头,不知何时松开了,掌心全是湿冷的汗。目光扫过地上那把豁口的杀猪刀,扫过那朵碾进泥里的残花,最后定格在父亲怀里——那包沾满污秽的钞票上,安静地躺着一本更古老、更脆弱,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残破书页。
  父亲佝偻着,像一株被风雪压弯了百年的老树。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拂过那本焦黄残页的边缘,又碰了碰下面那个硬邦邦的钱疙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浑浊的眼睛里,那片顽固的茫然和恐惧,终于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东西,混杂着痛楚、不甘,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微光。
  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老泪冲破皱纹的沟壑,重重砸在油纸包裹的残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再睁开时,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那包钱和那本残页,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舅舅徐长庚,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幅度很小,却像用斧头在冻土上凿下了一个印记。
  “好……”一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沙哑得不成调,却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星……星火……图……图书室……”他念着这几个陌生的字眼,仿佛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
  舅舅脸上瞬间迸发出光彩,他用力一拍大腿:“好!好!老五哥!这事……咱……咱就这么定了!我……我明天就……就召集队里人……商……商量章程!地方……就……就定祖屋正堂!小四……你……你管买书!沈……沈老师……您……您是行家……您……您来掌总!”
  沈老师没说话,只是看着父亲,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本放在钱上的残页;然后,极其郑重地,对着父亲,也对着那本残页,微微鞠了一躬。那姿态,不像是对着一个老农和一沓钱,倒像是在祭奠什么,又像是在迎接什么。
  父亲被沈老师这一鞠躬弄得手足无措,抱着钱和书的手更僵硬了,只是胡乱地点着头。
  “爹,”我走过去,声音放轻了些,“钱……先收好。等天亮了,我去镇上信用社,开个折子存起来。图书室用多少,支多少。”我伸手,想帮他把那包钱重新包好。
  父亲却像护崽的母鸡,猛地侧身躲开了我的手,把那包钱和那本残页更紧地搂在怀里。“不……不用你!”他哑着嗓子,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警惕,“我……我自己收着!放……放我炕席底下……踏实!”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像是说服自己,“等……等买书……买木头……我……我亲自去!一……一分一厘……都……都记清楚!”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说不出是酸楚还是松了口气。五千块,还有那本承载着沈老师半生血泪和希望的残页,此刻成了这倔老头心头最重也最脆弱的宝贝。
  “行,爹,您收着。”我收回手,没再坚持。
  安静下来的彩霞,轻声说:“爹,天快亮了,您熬了一宿,回屋眯会儿吧?钱……我帮您看着?”她眼神清澈,带着关切。
  父亲看看儿媳妇,又看看襁褓里睁着大眼睛的孙子,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点点。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抱着他的“宝贝”,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挪出了休息室的门,朝着自家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走去。昏黄的灯光把他抱着东西的背影拉得老长,投在泥地上,像一个移动的、沉默的山丘。
  舅舅看着父亲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向沈老师和我:“沈……沈老师,小四……今……今天这事……多……多亏你们。古……古大锤……我……我亲自押……押去公社!绝……绝不能再出……出岔子!”他眼神锐利起来,带着一股狠劲,“图……图书室的事……咱……咱天亮就……就办!趁……趁热打铁!”
  沈老师点点头,弯腰捡起地上那把豁口的杀猪刀。冰冷的刀身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徐书记,麻烦你,这把刀,也带上。”他把刀递给舅舅,“物证。”
  舅舅接过刀,掂量了一下,眼神更沉了:“放……放心!”
  “舅,我跟你一起去公社!”我立刻说。古大锤那毒蛇一样的眼神和最后的威胁,像根刺扎在心里。
  舅舅看了我一眼,没反对:“行!彩霞……你……你带孩子……回屋……锁好门!沈……沈老师……您……您也歇着?”
  沈老师摇摇头,目光落在那条沾着泥脚印和残花汁液的条凳上:“我收拾一下这里。”他声音平淡。
  舅舅没再多说,拎着那把杀猪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很快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我也赶紧跟上,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
  休息室里,只剩下沈老师和彩霞母子。彩霞抱着奎生,站在门边,还有些惊魂未定。沈老师正弯着腰,用那块包过钱、已经脏污不堪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条凳上被踩扁的红花留下的那点暗红污迹。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静,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奎生在他身后咿呀了一声,伸出小手,似乎想去抓沈老师花白的头发。
  彩霞轻轻拍着孩子,目光越过沈老师佝偻的背影,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又缓缓收回,落在怀里儿子稚嫩的小脸上。那眼神里,恐惧还未完全散去,却多了一点之前没有的东西,像寒冰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
  我收回目光,快步追上舅舅的身影,一头扎进黎明前凛冽的寒气里。身后,那间弥漫着血腥、泥污和泪水的破败休息室,门缝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在浓重的黑暗里,微弱地亮着,像一粒倔强不肯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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