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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昭雪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3 10:14:12      字数:5464

  公社礼堂糊满标语的墙皮翘着角,露出底下更旧的标语。沈老师胸前那朵纸扎的大红花,红得扎眼,像团烧着的火苗,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跳。他站在主席台裂缝横生的木桌前,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捏着几张发脆发黄的纸,指关节绷得死白。
  台下黑压压一片脑袋。我挤在长条木凳中间,左边是父亲陈老五,右边是舅舅徐长庚。父亲坐得笔直,脖子梗着,眼睛粘在沈老师胸前那朵红花上,喉结一上一下地滚。舅舅倒是放松些,粗粝的手指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划拉,像在盘算田亩。空气里浮着汗味、劣质烟味,还有股陈年灰尘被搅起来的霉气。
  “同志们……”沈老师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清了清嗓子,那点清嗓子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礼堂里被放大了,显得突兀又可怜。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亮得惊人。“今天……今天念的,是顾墨臣先生《乡土营造考》的序言。这书……三十年前,就在这公社院坝里,烧了。”
  底下嗡地一声,像捅了马蜂窝。有人伸长脖子,有人交头接耳。父亲猛地攥紧了拳头,搁在膝盖上,青筋暴起。舅舅的手也停了划拉,侧过脸,目光沉沉地扫过人群,那点嗡嗡声像被掐了脖子,瞬间又低下去。
  沈老师没管这些。他低下头,凑近那几张薄脆的纸,嘴唇哆嗦着,念出第一个字:“土……”
  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扎破了礼堂里粘稠的空气。他念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得从喉咙深处抠出来。
  “土有骨,木有筋,瓦有鳞。乡人造屋,非为遮风避雨,实为安魂立命。一榫一卯,嵌合的是祖辈的喘息,子孙的指望。屋脊如龙,脊吻朝天,不是求神拜佛,是告诉老天爷——人,站直了!”
  他念到“站直了”三个字,声音陡然拔高,破了音,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调子。镜片蒙上了一层白雾。他停住了,肩膀开始抖,捏着稿纸的手抖得更厉害,纸页哗啦作响。
  礼堂死寂。只有他压抑的、拉风箱似的喘息。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砸在发黄的稿纸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嚎啕都更揪人心肠。他佝偻的背脊剧烈起伏,那朵大红花也跟着簌簌地颤。
  父亲陈老五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指节捏得发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他听不懂那些“榫卯”、“脊吻”,但他死死盯着沈老师胸前那朵红花,盯着那砸在纸上的泪,腮帮子咬得铁硬。
  舅舅徐长庚叹了口气,很轻,几乎听不见,他粗糙的大手抬起来,似乎想拍拍沈老师的背,又僵在半空,最后重重落回自己膝盖上。
  我坐在他们中间,胸腔里像塞了团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沈老师佝偻的身影在泪眼里模糊,和库房霉味里那个佝着背、用红笔在残稿上勾画符号的影子重叠。那本《康熙字典》扉页上,“字为骨,血为墨”六个红字,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心口。我下意识摸了摸裤兜,硬硬的烟盒还在,里面塞着奎生那撮柔软的胎毛。
  “沈老师……”我喉咙发紧,声音卡在嗓子眼,只有自己能听见。
  沈老师猛地吸了下鼻子,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把那点湿痕和镜片上的雾气都粗暴地擦掉。他重新挺直了些,尽管背脊依旧弯着。他不再看稿纸,浑浊的目光越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望向礼堂高处糊着旧报纸的房梁,仿佛那里站着他的恩师顾墨臣。
  “……火烧了书,烧不了屋脊下的魂!”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这魂,在陈家洼祖屋的暗梁榫卯里!在咱公社粮仓的穿斗架子上!在每一块被脚底板磨亮的青石门槛里!它烧不化!砸不烂!”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毕露,胸口那朵纸红花簌簌乱抖,仿佛随时会散架。吼完这句,他像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又塌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麦克风里放大,回荡在死寂的礼堂。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寂。文老师从公社干部坐的那排长凳上站了起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身板笔直,脸上没什么激动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走到主席台前,没看沈老师,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麻木、或茫然、或藏着点好奇的脸。
  “沈老师念的,不是啥封建糟粕!”文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是学问!是老祖宗传下来、活人用得上的真本事!当年烧了,是蠢!是瞎了眼!”
  他顿了顿,手指向礼堂外面:“看看咱公社粮仓!年年修,年年漏!为啥?就因为当年烧了这书,没人懂老祖宗盖粮仓的窍门!木头怎么选?梁怎么架?墙怎么夯?全凭蛮力瞎搞!糟蹋了多少木头,浪费了多少工分?”
  台下有人开始点头,尤其是几个上了年纪、干过泥瓦匠的老把式,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古老二坐在角落里,脸色阴沉得像能拧出水,他旁边跟着的古大锤,梗着脖子,眼神凶狠地剜着台上的文老师。
  文老师没理会那些目光,他转向沈老师,语气缓和了些,却更显分量:“沈老师这些年,背着黑锅,没丢下这学问。他教出来的学生,陈小四,”他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公开的肯定,“在省城出版社,就是用这学问校书,挣了钱,给家里寄药!救了命!这学问,能当饭吃,能救命!你们说,该不该平反?该不该戴这朵大红花?!”
  “该!”舅舅徐长庚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洪亮,带着大队书记特有的鼓动性。他这一嗓子像点燃了引线。
  “该!”几个老把式跟着喊。
  “该戴花!”有人附和。
  声音起初稀落,很快汇聚起来,在空旷的礼堂里嗡嗡回响。古老二婆娘的脸彻底黑了,古大锤想站起来,被他娘一把死死按在凳子上。
  沈老师站在台上,胸前的红花在声浪里微微颤动。他没看台下,也没看文老师,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手里那几张被泪水打湿又洇开的稿纸,肩膀无声地耸动。那不再是凄厉的哭嚎,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呜咽,像地底深处奔涌的暗河,冲刷着三十年的屈辱和等待。
  父亲陈老五紧绷的身体,在那一浪高过一浪的“该”字里,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他依旧没看沈老师,目光却从红花移开,落到了自己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掌上。他慢慢摊开手掌,又慢慢攥紧,再摊开……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双刨了一辈子土、砸过老婆孩子、也曾在母亲病榻前僵硬触碰的手。
  散会的人流像开闸的浑水,裹挟着汗味和议论声往外涌。父亲没动,舅舅也没动。我跟着他们,像两块礁石杵在退潮后的沙滩上。主席台上空了,只剩下那朵被沈老师摘下、遗落在裂缝木桌上的纸红花,红得刺目。
  父亲突然站起来,动作有点猛,带得长条凳吱嘎一声怪响。他没看我和舅舅,径直走向主席台。他走得很慢,脚步拖沓,背脊却挺得比平时直。他走到台前,没上去,就站在台下,仰头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桌子,看着桌上那朵红花。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和舅舅都愣住的事。
  他伸出那只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不是去拿花,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桌沿一道深深的裂缝。裂缝里,顽强地钻出一小截不知名的草芽,嫩绿,细弱,在满室灰尘和喧嚣余烬里,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生猛劲儿。
  父亲的手指在那点嫩绿上停留了一瞬,很轻,像怕碰碎了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谁也听不清是什么。
  父亲指尖悬在草芽上方,像被火燎了似地猛地缩回。他盯着那点绿,喉结滚了滚,浑浊的眼珠蒙着一层水汽。礼堂空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老五?”舅舅徐长庚试探着喊了一声,粗嗓门在寂静里炸开个小口子。
  父亲没回头,佝偻的背脊对着我们。他那只碰过草芽的手,在裤缝上狠狠蹭了两下,蹭掉看不见的灰,也蹭掉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他转过身,脸上又是那副熟悉的、被生活夯实的麻木,只有眼角残留一点可疑的湿痕,快得像是错觉。
  “走。”他喉咙里挤出个单字,像块硬石头砸在地上。
  我们仨踩着满地的瓜子壳、烟屁股往外走。礼堂门口的光白得晃眼,人群还没散尽,三三两两扎堆,嗡嗡的议论声浪一样扑过来。
  “……沈老师那书,真神了?能救命?”一个豁牙老头咂着嘴问旁边人。
  “文老师亲口说的!陈老五家小四,在省城就靠这学问吃饭,寄钱回来买药!救了他娘!”回话的是个干瘦汉子,唾沫星子喷老远,“古老二那狗日的,当年带人烧书,缺了大德!”
  “嘘!小声点!”有人紧张地朝礼堂角落努嘴。
  古老二婆娘和她儿子古大锤还钉在阴影里。古老二婆娘的脸像块浸了水的黑抹布,阴沉得要滴下水;古大锤拳头攥得死紧,胳膊上青筋蚯蚓似的暴起,脖子梗着,眼珠子死死剜着文老师远去的背影,那眼神,活像要扑上去咬下一块肉。
  “娘!”古大锤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血气。
  古老二婆娘眼皮都没抬,枯瘦的手像铁钳,死死按住儿子躁动的大腿。“沉住气。”她声音又低又哑,像砂纸磨过锈铁,“账,慢慢算。”
  我们刚挤出人群,一个身影就堵在前面。是文老师。他脸上还带着刚才讲话时的肃穆,但看向父亲时,眼神温和了些。
  “老五,”文老师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围嗡嗡的议论瞬间低下去,“沈老师不容易。三十年,背着黑锅,没丢下这点东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粗糙的手,“小四出息,靠的就是这学问里的真章。能救命,也能活命。”
  父亲眼皮耷拉着,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灰、裂着口子的解放鞋,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一个小石子。他没应声,腮帮子那块咬肌却绷紧了,一跳一跳。
  “沈老师……”我忍不住插嘴,声音有点发干,“他……还好吧?”
  文老师叹了口气,望向礼堂深处。空荡荡的主席台上,那朵被遗落的纸红花,红得刺目:“哭狠了。几十年委屈,一朝吐出来,人有点虚脱。我让他在后面休息室缓缓。”他转向我,眼神带着点深意,“小四,你沈老师,心里头最记挂的,还是那本没烧干净的《乡土营造考》。那是他的命根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库房霉味、残稿上神秘的符号、沈老师颤抖着用红笔补全缺失笔画的样子……全涌了上来。那本书,是悬在他心口三十年的刀。
  “我去看看他!”我抬脚就要往礼堂后面跑。
  “等等!”舅舅徐长庚一把拽住我胳膊,他冲文老师点点头,又看向父亲,“老五,一块儿去?沈老师……也算咱家恩人。”
  父亲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飞快地撩起眼皮,扫了文老师一眼,又迅速垂下。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躲闪,有难堪,或许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恼怒。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算是默认。
  休息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股劣质茶叶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气味。我们推门进去。
  沈老师蜷在一张掉漆的长条木椅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洇满泪痕的稿纸,正是他刚才在台上念的《乡土营造考》序言残页。听见动静,他猛地一颤,像受惊的鸟,慌乱地用袖子抹脸,想把那些狼狈的痕迹擦掉。他转过身,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湿漉漉的,努力想挤出个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撇。
  “文……文老师,长庚书记,小四……”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父亲陈老五身上时,明显顿住了,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愧疚?
  父亲站在门口阴影里,像根沉默的木头桩子。他没看沈老师,视线落在墙角一堆废弃的旧标语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珍宝。空气凝住了,只有沈老师压抑的抽气声,一下,又一下,刮着人的耳膜。
  舅舅徐长庚清了清嗓子,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沈老师,受苦了!”他大步走过去,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沈老师瘦削的肩膀,拍得他身子晃了晃,“平反了!大红花戴着,公社礼堂当着全公社老少的面给你正名!值了!”
  沈老师被拍得咳嗽两声,眼泪又差点被震出来。他攥着稿纸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值……值了……”他喃喃重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又飘向门口的父亲,“就是……就是这书……只剩这点序了……正文……正文都……”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低头看着手里那几张脆弱发黄的纸,仿佛捧着的是他恩师顾墨臣烧焦的骨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纸上,迅速晕开模糊的墨迹。
  我的心揪成一团。那本凝聚了顾先生和沈老师半生心血的书,当年被古老二带人抄走,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当众烧成了漫天飞舞的灰蝴蝶。火光映着古老二狰狞的脸,也映着台下……父亲那张同样麻木、甚至带着点解恨的脸。沈老师被按着头跪在火堆旁,眼镜被打碎,镜片扎进眼角,血和泪混在一起流。那场景,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记忆里。
  “沈老师,”我喉咙发紧,往前挪了一步,“序言在,根就在!您刚才念的,我都听见了,‘柱础承万钧而不移,椽檩构广厦以庇寒’……这学问,烧不干净!”
  沈老师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里爆出一星微弱的光,像寒夜里的残烛。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动了。他往前挪了半步,硬邦邦的解放鞋底摩擦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嚓”声。他依旧没看沈老师,眼睛盯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声音又干又涩,像砂轮磨过生铁:“那书……烧了……是可惜。”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沈老师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舅舅也愣住了,文老师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父亲像是被自己的话烫着了,飞快地补充,语气更硬:“烧了……也……也没法子。”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小四……学了点皮毛……能换药……救他娘……是……是这学问的造化。”
  他总算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沈老师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认命般的颓唐,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愧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生活捶打出来的、近乎冷酷的实用主义——烧了可惜,但烧了就是烧了,能剩下点有用的边角料救急,就是老天开眼。
  沈老师眼里的那点光,倏地灭了。他肩膀垮下去,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软软地陷进破椅子里。攥着稿纸的手无力地松开,那几张承载了太多血泪的纸,轻飘飘地滑落在他膝头。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无声无息地滚落,流过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膝头的稿纸上,洇开更大一片绝望的湿痕。
  不是愤怒,不是控诉,是更深、更冷的死寂。
  仿佛父亲这几句干巴巴的话,比当年那场大火,更能把他心里最后一点念想烧成灰烬。
  休息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古大锤那张蛮横的脸探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沈老师佝偻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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