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落网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3 09:43:55 字数:8085
父亲捏着烟盒的手指关节发白,那截奎生的胎毛在油灯下泛着浅金色。他喉咙里滚了滚,声音像砂纸磨过锈铁:“明儿……我去公社回李干事话。”灶房梁上悬着的腊肉影子晃了晃,像吊着半扇人形。
彩霞怀里奎生突然啼哭,尖利声撕破沉默。母亲枯瘦的手从炕沿伸过来,指头碰了碰襁褓,又缩回阴影里。三哥在隔壁屋咳,破风箱似的抽气声撞着土墙。
“爹,”我盯着烟盒盖缝里露出的纸条边角,那是我离家前写的“等”字,“李干事要问补贴款用途……”父亲猛地抬头,眼白混着血丝:“祖屋是顾先生拿命护下的!钱该咋用轮不到外人嚼舌根!”他吼完又佝偻下去,烟盒啪地按在炕席上。
晨雾还没散尽,父亲已踩着露水往公社去。他特意穿上舅舅给的旧中山装,衣摆下露出半截磨毛的裤管。我在院门口劈柴,斧刃卡进榆木疙瘩时,看见古大锤扛着锄头从坡下过。他脖子梗着,后颈堆起三道肉棱。
“陈老五!”古大锤突然停步,锄头往地上一杵,“听说你家祖屋要变金銮殿了?”他嗓门扯得老高,惊飞了枣树上两只麻雀。我攥紧斧柄,木刺扎进掌心。
父亲脚步没停,灰蓝背影在雾里一沉一浮。古大锤啐口唾沫,锄尖刮着石子路滋啦响:“装聋?等金銮殿塌了看你还硬气!”
日头爬到枣树梢时,邮差那辆绿自行车叮当响着冲进院。车把上挂的帆布包裂了口,露出牛皮纸信封一角。“省城急件!”邮差喘着气把信塞给我,车轱辘碾过鸡粪也不停。
信封上出版社红戳洇了水渍。撕开封口,两页信纸飘出来。头一张是公函,盖着省公安厅钢印:“孙卫东盗卖《中草药图谱》胶片被捕,涉案金额……”我眼前闪过孙卫东油亮的分头,他上个月还扣着我校对费说要“审查思想”。
第二张是剪报。副刊标题像烙铁烫进眼里——《论铅字里的骨血:读陈四〈校对札记〉》。沈老师名字挤在编者按里,墨迹淡得快要化开。我腿一软跌坐在柴堆上,枯枝扎进大腿也觉不出疼。
“小四!”彩霞抱着奎生冲出来,婴儿襁褓差点撞上斧头。她瞥见剪报上“陈四”两字,嘴唇哆嗦起来,“是……是你写的登报了?”奎生突然伸出小手,一把抓住飘落的公函纸。“逮捕令”三个红字正贴在他掌心。
灶房传来碗盏碎裂声。母亲扶着门框挪出来,碎瓷片在她布鞋边打转。她浑浊的眼珠盯着我,喉头咕噜响:“报……报仇了?”风卷着剪报扑向鸡窝,母鸡惊叫着扑腾起绒毛。
父亲回来时日头已经西斜。中山装扣子崩掉一颗,裤腿溅满泥点。他闷头往堂屋走,彩霞追着问:“李干事说啥?”父亲抓起搪瓷缸灌凉水,喉结剧烈滚动:“款子……批了。”
水珠顺着他下巴滴进衣领。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拍在桌上,封口处公社红章鲜得像血。“五千。”他吐出两个字,手指在纸袋上抠出深痕,“李干事让签保证书……钱只能修屋。”
三哥扶着墙挪到门边,惨白脸上浮起怪异的红:“修完屋……还剩多少?”父亲不答,只把纸袋往我面前推。牛皮纸沙沙响,像有虫子在爬。
“沈老师……”我把剪报推过去,逮捕令红头文件压在上面。父亲扫过孙卫东名字,鼻孔里哼出气,枯手却抚上沈老师那行小字。他指甲缝还嵌着公社院墙的红泥。
油灯爆了个灯花。我摸出烟盒,“咔哒”一声弹开盖。胎毛金丝般贴在“等”字纸条上,剪报折成方块塞进夹层。父亲突然伸手按住烟盒,青筋在手背扭成蚯蚓:“钱……你拿去省城。”
彩霞倒抽气,奎生在她怀里蹬腿。三哥捶着胸口咳起来,痰音里混着字:“爹……咳咳……祖屋……”
“顾先生的屋!”父亲吼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沈先生等着平反!”他手指戳向剪报,沈老师名字在油灯下忽明忽灭。母亲在暗处发出呜咽,像受伤的母兽。
夜风撞得窗纸噗噗响。我把烟盒塞进父亲掌心,金属壳沾着他手汗。“修屋。”听见自己嗓子哑了,“用顾先生的梁……撑住星火。”
父亲攥紧烟盒,金属边沿割进他掌纹。五千元纸袋静静伏在桌上,像一具裹尸布包着的活物。隔壁传来三哥压抑的呛咳,每一声都扯得油灯火苗乱颤。
院外突然响起狗吠,由远及近发狂般嚎叫。彩霞扑到窗边掀开草帘,月色下古大锤家院门大开,人影举着长杆往老槐树捅。“糟了!”彩霞声音劈了叉,“乌鸦窝!他在捅乌鸦窝!”
老槐枝桠剧烈摇晃,黑羽混着枯叶暴雨般砸下。父亲冲出院门时,乌鸦凄厉嘶鸣划破夜空。我看见最高枝杈上,沈老师去年挂的星火木牌正咔咔裂开缝。
父亲冲出院门的脚步带起泥星子,中山装后摆像断翅鸟扑棱。老槐树顶的乌鸦窝已经塌了半边,黑压压的羽翼在月光下搅成漩涡。古大锤举着晾衣杆,杆头铁钩寒光凛凛,正往最粗那根枝桠上抡。
“古永富!”父亲吼声劈开鸦群嘶鸣,“你作死!”
杆子顿在半空。古大锤扭过脖子,后颈三道肉棱堆出狞笑:“陈老五,管天管地管老子捅鸟窝?”他猛地发力,槐树枝“咔嚓”裂响。星火木牌晃了晃,一道新裂痕蛇般窜过沈老师手刻的“火”字。
彩霞把奎生塞给我,抓起门边铁锹冲出去。婴儿在我怀里突然安静,黑眼珠映着满天乱飞的黑羽。母亲不知何时挪到院墙根,枯手抠着土坯缝,指甲盖掀翻了也浑然不觉。
“捅啊!”彩霞铁锹“哐”地砸在古大锤脚前,“捅完乌鸦捅人?来!”她胸脯剧烈起伏,衣襟被奎生抓开的扣眼露出半抹淤青——是上回古大锤推搡留的。
古大锤喉结滚动,晾衣杆慢慢垂下。他瞥见父亲攥紧的拳头,又瞟向我怀里睁着眼的奎生,突然嗤笑:“徐彩霞,你男人在牢里啃窝头,你倒有闲心护这破牌子?”杆尖有意无意指向星火木牌。
父亲脊背一僵。五千元牛皮纸袋还在堂屋桌上,公社红章在油灯下像团污血。
夜风卷着鸦毛扑进灶房。我摸到裤袋里硬物——省城来信。逮捕令那页纸早被奎生攥得稀烂,孙卫东三个字糊成红疙瘩。倒是剪报还算完整,副刊上我写的“校对札记”方块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孙卫东进去了。”我嗓子眼发干,声音像砂纸磨铁锈,“盗卖《中草药图谱》胶片。”
古大锤晾衣杆“当啷”落地。他眼皮猛跳两下,突然弯腰捡起块碎瓦片,朝老槐树狠掷:“报应!都是报应!”瓦片擦过星火木牌,簌簌落下些木屑。
父亲突然动了。他没看古大锤,径直走到槐树下。佝偻的背影像截老树根,手指抚过木牌裂痕。沈老师名字在裂纹中断成两截。
“沈先生……”父亲喉头咕噜一声,混着痰音,“能平反了。”
彩霞铁锹“哐当”脱手。她扑到树下摸那裂痕,指尖抖得厉害:“真……真的?”
我把剪报展开。副刊标题下,一行小字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本文观点引发省文化厅关注,部分历史遗留问题有望重新审查。”
古大锤突然怪笑起来。他踢开脚边碎瓦,裤腿沾满泥浆:“平反?五千块修屋钱拿着烧手吧陈老五?”他朝地上啐一口,“李干事让你签的保证书,白纸黑字——动一分钱,全家滚出祖屋!”
奎生“哇”地哭出声。哭声里,隔壁屋传来三哥撕心裂肺的呛咳,墙皮震得簌簌掉。
父亲仍摸着木牌裂纹。他中山装少颗扣子,衣襟豁着,露出里头补丁叠补丁的汗衫。许久,他转头看我,眼白里血丝蛛网般密布:“钱,你拿走。”
彩霞倒抽冷气。古大锤先是一愣,随即爆出更大笑声:“疯了!陈老五你他妈疯——”话音戛然而止。
父亲从后腰抽出一把柴刀。刀身锈迹斑斑,刃口却磨得雪亮。他没看古大锤,只把刀尖往地上一插:“祖屋梁是顾先生的梁。”刀柄嗡嗡震颤,“钱修屋,天经地义。”
月光把柴刀照成一道银线。古大锤喉结上下滚动,脚往后挪了半步。
我怀里奎生突然伸出小手,指向老槐树顶。塌了半边的乌鸦窝里,一点金红忽闪——是没烧尽的香头!古大锤刚才捅窝时,竟把烟头甩进了干草堆!
火苗“腾”地窜起,眨眼舔上枝桠。黑烟裹着火星冲天,鸦群炸窝般凄厉尖叫。
“我的烘干房!”古大锤魂飞魄散。他家烘干房紧挨老槐树,房顶堆满新收的麦秸!
彩霞抄起铁锹就往火里扑。父亲比她更快,柴刀抡圆了砍向起火那根枝桠。“咔嚓”一声裂响,着火的枝干连带星火木牌轰然砸落!
“牌子!”彩霞尖叫。
燃烧的枝杈正砸向古大锤家麦秸垛。火舌轰然暴涨,热浪逼得人睁不开眼。古大锤嚎叫着去抢扫帚,父亲却逆着火势往前冲——星火木牌卡在两根燃烧的树枝间,“火”字已经烧着了半边!
“爹!”我嘶吼着要冲,怀里的奎生却死命蹬腿哭嚎。浓烟呛进喉咙,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
一道灰影突然掠过我身边。是母亲!她枯瘦的身子炮弹般撞开彩霞,直扑火堆。燃烧的树枝勾住她裤脚,火苗瞬间爬满棉布。她不管不顾,枯手抓住滚烫的木牌边缘——
“滋啦!”皮肉焦糊味混进烟里。
木牌被她硬生生拽出火堆。母亲抱着冒烟的牌子滚倒在地,裤腿火苗还在窜。父亲一瓢脏水泼上去,“嗤”一声白汽弥漫。
古大锤正发疯般拍打麦垛的火,烘干房外墙已熏得焦黑。火势渐小,只剩满地狼藉的断枝和焦羽。
母亲蜷在泥水里,星火木牌死死搂在胸前。烧穿的裤管下,小腿一片血肉模糊。木牌上“星”字完好,“火”字只剩焦黑的半边。
彩霞跌跌撞撞扑过去,声音劈了叉:“娘!腿……”
母亲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手指抠着木牌边缘焦痕:“沈……沈先生的字……”她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唾沫星子带着血丝,溅在“星”字上。
父亲站在烟火废墟里,柴刀插在脚边。他看看母亲怀里残破的木牌,又看看堂屋桌上沉默的牛皮纸袋。五千元。修祖屋的钱。
古大锤瘫坐在污水里,烘干房外墙黢黑。他瞪着母亲怀里的木牌,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烧得好!什么星火……早该烧了!”他指着父亲鼻子,“陈老五,明天我就去公社!看你拿什么修屋!”
夜风卷着灰烬打旋。我摸出裤袋里的大前门烟盒。“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奎生的胎毛金丝般贴着“等”字纸条,省城剪报折成方块塞在底层。
火光映在父亲脸上。他腮帮子绷紧,喉结上下滚动,像咽下块烧红的炭。
古大锤那声“烧得好”还在夜风里打旋,父亲腮帮子咬得死紧,喉结上下滚了滚,没接话。他弯腰,柴刀柄在泥地里杵出个深坑,拔出来,刀刃沾着湿泥。火光映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沉在阴影里,像裂开的山岩。
“爹……”我嗓子眼堵着烟灰,怀里奎生哭岔了气,小脸憋得紫红。彩霞扑在母亲身边,手抖着不敢碰母亲烧得焦黑的裤管,只一遍遍喊,“娘!娘你吭声啊!”
母亲蜷在泥水里,怀里那块“星火”木牌抱得死紧,烧剩的“星”字沾着她咳出来的血沫子。她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定定瞅着木牌缺了半边的“火”字,嘴唇翕动,声音蚊子哼似的:“沈……沈先生的字……糟践了……”
古大锤从污水里爬起来,烘干房外墙黢黑一片,麦秸垛烧成了灰堆,风一吹,黑灰扑簌簌往人脸上扑。他抹了把脸,手上全是泥水混着烟灰,指着父亲,嗓子哑得像破锣:“陈老五!五千块!我看你拿什么填这窟窿!明儿公社,老子等你!”他踉跄着往家走,背影被火光拉得老长,扭曲着投在焦黑的土墙上。
父亲没看他。他走到母亲身边,蹲下。彩霞抬起泪眼,嘴唇哆嗦:“爹,娘这腿……”
父亲伸出粗糙的大手,没碰伤口,只轻轻拂开母亲脸上沾的灰烬和草屑。他手指头在母亲怀里那块焦黑的木牌边缘蹭了蹭,沾了一手黑灰。“死不了。”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目光扫过堂屋桌上那个沉默的牛皮纸袋——五千块,修祖屋的钱,此刻像个冰冷的笑话。
“小四,”父亲没回头,“把你娘弄屋里去。”
我赶紧把哭得直抽抽的奎生塞给彩霞。彩霞抱着孩子,身子还在抖。我弯腰去抱母亲,手刚碰到她肩膀,她猛地一缩,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抽气声,怀里的木牌抱得更紧,指关节都白了。
“娘,是我,小四。”我鼻子发酸,小心避开她烧坏的腿,把她枯瘦的身子半抱半架起来。母亲轻得像一把干柴,骨头硌着我手臂。她身上那股皮肉焦糊混着血腥和泥水的味道直冲脑门。彩霞腾出一只手想帮忙托着母亲的腰,被父亲挡开了。
“你抱好娃。”父亲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他走到另一边,大手托住母亲腋下,几乎是把母亲整个提了起来。母亲疼得浑身一颤,牙关紧咬,没哼出声,只把脸埋在我肩窝,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脖子上。
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外未熄的火光透进来一点摇曳的红。我把母亲小心放在炕上,彩霞摸索着点了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照亮母亲惨白的脸和腿上那片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焦黑,混着泥水,看着就钻心地疼。
“我去烧水。”彩霞声音发颤,抱着奎生就要往外走。
“不用。”父亲站在炕边,影子投在土墙上,巨大而沉默。他解开自己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泥点的旧褂子,露出里面一件同样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汗衫。他两手抓住汗衫下摆,猛地一用力,“刺啦”一声,汗衫被他撕开一大片。布是粗布的,边缘毛毛糙糙。
他俯身,用那块布小心翼翼地去擦母亲腿上的泥污。动作很轻,但布一碰到伤口,母亲身体就猛地绷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炕席,指甲缝里全是泥。
“忍着点。”父亲声音干涩,手上动作没停。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汗珠子顺着鬓角滚下来,砸在炕沿上。他擦得很仔细,避开最严重的焦黑处,把周围沾的泥灰一点点清理掉。每擦一下,母亲的身体就跟着抽搐一下,炕席被她抠得吱呀作响。
我站在旁边,手脚冰凉,裤袋里那个硬邦邦的大前门烟盒硌着大腿。奎生的胎毛,省城的剪报……它们沉甸甸地压在那里,和眼前这惨烈的景象格格不入。古大锤那句“明儿公社等你”像毒蛇一样盘在脑子里。
“爹,”我喉咙发紧,“李干事那儿……”
父亲没抬头,专注地清理着最后一点泥污。他把沾满血污泥灰的破布扔到地上,直起腰,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烟味和疲惫。“天亮了,我去。”他声音不高,却像钉子砸进木头里,“该咋回,就咋回。”
他走到堂屋那张破桌子边,拿起那个装着五千块钱的牛皮纸袋,掂了掂。纸袋发出沉闷的哗啦声。他没看,反手把它塞进了墙洞里,用一块土坯堵严实。然后,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顺着下巴流进脖领子。喝完,他用袖子狠狠抹了把嘴,水珠混着汗,在油灯下闪着光。
“守着。”他对我说,又看了一眼炕上昏沉过去的母亲和抱着孩子、脸色惨白的彩霞,转身出了门。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火烧过的老槐树像个巨大的、焦黑的鬼影杵在那里,乌鸦早飞光了,只剩几根烧秃的枝桠指着阴沉的天。空气里那股焦糊味还没散尽,混着清晨的湿冷气,吸一口,肺管子都发凉。
彩霞抱着奎生坐在门槛上,孩子大概是哭累了,在她怀里抽抽搭搭地睡过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呆呆地望着父亲消失的村口小路,眼神空茫茫的。
“嫂子,”我嗓子哑得厉害,“你进屋吧,外头凉。”
彩霞像是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拍着怀里的奎生,低低地说:“小四,那牌子……‘火’字烧了半边,是不是……不吉利?”她声音飘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裤袋里的烟盒硌得更明显了。我把它掏出来,冰凉的金属盒盖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手指摩挲着盒盖上那个“等”字纸条,底下压着的,是省城剪报折成的方块。古大锤的威胁,母亲的伤,烧毁的“火”字……这一切沉甸甸地压着,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可这烟盒里,又藏着一点微弱的、来自远方的火星。
“等……”我喃喃念着盒盖上的字,指尖用力,几乎要把那纸条抠破。等什么?等天亮?等爹回来?等省城那点飘渺的希望?还是等一个更坏的结果?
太阳终于挣扎着从云层后面露出小半个惨白的脸,光线微弱,照不暖人。村道上传来脚步声,很沉,一步一步,踏在还带着湿气的泥地上。
是父亲回来了。
他走得不快,背依旧挺直,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布满血丝,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古大锤那破锣嗓子似乎还在空气里残留着回音。
彩霞抱着孩子猛地站起来,紧张地看着他。我也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父亲走到院子中央,停在那棵烧焦的老槐树下。他没看我们,目光落在昨夜火堆留下的那片焦黑狼藉上,断枝、灰烬、烧剩的麦秸梗……还有那块被母亲死死护住、如今静静躺在堂屋桌上的残破木牌。
“爹?”我忍不住出声,声音干涩。
父亲缓缓转过头,视线扫过彩霞怀里的奎生,又落在我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他抬起手,不是指向公社的方向,而是指向堂屋。
“进去说。”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堂屋里光线昏暗。那块“星火”木牌放在桌子中央,烧剩的“星”字孤零零的,旁边是焦黑的缺口。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父亲没坐。他站在桌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微光。他沉默着,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
不是钱,也不是什么公社的条子。
是一封信。信封是那种印着红色横杠的标准公函信封,右下角印着几个清晰的蓝色宋体字——省城出版社革委会。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裤袋里的烟盒瞬间变得滚烫。
父亲把信放在桌上,就放在那块残破的木牌旁边。信封口是撕开的。他粗糙的手指在信封上点了点,动作有些僵硬。
“省城来的。”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涌,“念。”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有些不听使唤,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抽出里面薄薄的两张信纸。纸是那种粗糙的再生纸,印着出版社抬头的红字。
第一张是打印的公文格式,措辞冰冷而正式:
关于孙卫东同志严重违纪问题的处理决定
经查,校对科职工孙卫东,利用职务之便,多次盗取并倒卖待销毁的废旧胶片(含部分清样底稿),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其行为已严重违反……现决定,即日起开除孙卫东公职,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孙卫东……盗卖胶片……被捕了?”我念出声,声音发飘,带着难以置信。那个处处刁难我、陷害我的孙卫东?那个趾高气扬、恨不得把我踩进泥里的孙卫东?就这么……倒了?一股说不清是快意还是茫然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眼前有点发花。
父亲没说话,只是下巴绷得更紧了,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页纸。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翻到第二页。这张纸质地稍好,是报社常用的稿纸,抬头印着**《江河日报》副刊编辑部**。上面是几行手写的字,字迹清隽有力:
陈小四同志:
大作《校对札记三则》已由我报副刊转载(见本月十五日第四版)。文章见解独到,文风朴实,尤以“铅字如骨,校痕似血”一句,深得沈墨斋先生遗风,在读者中引起不小反响。省出版局领导阅后亦表关注,望你再接再厉。稿酬十元随信附上(汇款单另寄)。
另:沈先生旧案,社里已有同志着手整理材料。星火不灭,终有燎原时。
此致
敬礼!
江河日报副刊编辑林文
1979年X月X日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念到“铅字如骨,校痕似血”时,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念到“沈先生旧案……着手整理材料……星火不灭,终有燎原时”,眼前彻底模糊了,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砸在粗糙的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和彩霞怀里奎生细微的鼾声。
父亲一直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历经风雨剥蚀的石像。直到我念完最后一个字,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布满老茧、沾着昨夜烟灰和泥污的大手,没有去拿那封带来巨大转折的信,而是伸向了桌子中央那块烧得残破的木牌。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木牌上那个孤零零的“星”字。指尖划过被火燎过的焦黑边缘,停留在那个狰狞的、吞噬了“火”字的缺口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拿起木牌旁边那本我带回的、沈老师送的《康熙字典》。厚厚的大部头,深蓝色的布面封面已经磨损。父亲枯瘦的手指用力抠住字典封面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地一撕!
“刺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在死寂的堂屋里炸开!
字典那层深蓝色的布面封面,竟被他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粗糙的、发黄的硬纸板内衬。
彩霞吓得“啊”了一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我也惊呆了,忘了哭,怔怔地看着父亲。
父亲没看我们。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被他撕开的封面破口,手指伸进去,在里面摸索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呼吸粗重。
终于,他的手指停住了。他小心翼翼地从那撕开的口子里,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发黄发脆的薄纸片。
纸片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些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极其古怪的符号和线条,纵横交错,像某种神秘的密码,又像一幅微缩的、无人能懂的地图。
父亲捏着这张小小的、脆弱的纸片,把它轻轻放在了那封省城来信的旁边,放在了那块烧残的“星火”木牌之上。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三样东西:带来噩耗与转机的信,象征屈辱与守护的残牌,还有这张从字典“骨”里撕出来的、无人知晓的密码。
窗外,天色终于大亮。惨白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那张神秘的符号纸片上,也照亮了父亲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深处,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