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挣扎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2 12:48:38 字数:7757
雨后的陈家洼湿漉漉的,土腥气混着父亲旱烟袋里劣质烟叶的焦糊味,在祖屋低矮的堂屋里盘旋。李干事那张盖着红戳的电报纸,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父亲坐立不安。五千块!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是啥样。可这钱,是要用祖屋换的。
“陈老哥,省里批了,最高标准!”李干事嗓门亮,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喜气,手指头把电报纸弹得哗啦响,“签个字,钱就能下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多少人盼都盼不来!”
父亲没应声,蹲在门槛上,背对着屋里所有人。他枯瘦的手指头,一遍遍摩挲着门框上那道深得发黑的凹痕——那是他爹当年劈柴火,斧子脱手砍出来的。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侧脸,那皱纹里像是埋着几十年的风霜尘土,沉甸甸地往下坠。
沈老师不动声色地朝我递了个眼色,下巴朝父亲那边微微一抬。我心头一紧,明白他的意思。劝?怎么劝?父亲那脊梁骨硬得像祖屋的房梁,认准的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硬硬的烟盒还在。刚才在灶房,我把奎生那撮柔软乌黑的胎发,小心地塞进了那个印着“大前门”的旧烟盒里,和那张写着“等”字的纸条并排躺着。合上盒盖时,“咔哒”那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终于落定了。旧的等,等来了新的。可这祖屋,父亲心里的根,能这么轻易挪走吗?
“爹……”我喉咙发干,声音有点飘,“省里……给五千呢。”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轻飘飘的,没点分量。
父亲肩膀猛地一耸,像被针扎了。他没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痰音:“五千?五千块买我陈家祖宗的骨头?”
堂屋里空气一下子凝住了。母亲抱着奎生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丈夫佝偻的背影,嘴唇无声地翕动。彩霞站在母亲身后,轻轻拍着襁褓,眼神里全是担忧。三哥靠在里屋门框上,脸色蜡黄,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突然冲上来,他赶紧用拳头堵住嘴,咳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咳咳……咳……”三哥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喘过一口气,哑着嗓子说:“爹……五千……能买多少药啊……”他喘着,手无力地垂下来,指缝里隐约透出一点暗红。
那点暗红,像针一样刺进父亲眼里。他猛地扭过头,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三哥,又扫过母亲怀里那个懵懂无知的小生命——奎生。五千块,能救他儿子的命,能给他孙子买点细粮,能……他嘴唇哆嗦着,烟锅里的火彻底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地散在凝重的空气里。
“药……”父亲喃喃着,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药能续命,能续我陈家的根吗?”他目光又落回那扇斑驳的老门,落在那道斧痕上,仿佛那里面嵌着陈家几代人的魂儿。
我倒了碗水,走到父亲身边,把碗递过去:“爹,喝口水。”碗沿碰到他粗糙的手背,冰凉。他没接碗,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愤怒,有不舍,有挣扎,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小四,”他声音嘶哑,“你说,这屋……这屋要是没了,你爷,你太爷……他们回来,往哪儿落脚?魂儿……往哪儿安?”
我端着水碗的手僵在半空。祖屋是父亲的命,是他活着的根,也是他死后唯一的去处。这道理,像陈家洼后山的石头一样硬。可三哥压抑的咳嗽声又钻进耳朵,奎生细弱的哼唧声也响起来。我喉咙堵得难受,一个字也吐不出。
“安魂?”一直沉默的沈老师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投入死水,“老哥,人活一口气。三娃子这口气,奎生这口气,比什么都紧要。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喘不上气,死人……安不安魂,又有什么打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低矮破败却凝聚了太多岁月的堂屋,“再说,省里说了,是‘修缮’,不是拆。修好了,还是陈家的祖屋,只是挂个名头,让更多人知道它,知道你们陈家洼,知道这老屋子的来历。这……不算辱没祖宗吧?”
父亲像被沈老师的话烫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脚边的小板凳。“哐当”一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挂名头?说得轻巧!”他吼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那还是我陈老五的屋吗?啊?那不成公家的了?我死了埋进去,还得跟公家打报告不成?”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头几乎戳到沈老师鼻尖,“沈老师!你是文化人,你懂!可你不懂!这是我爹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我娘就是在这屋里头咽的气!我……”他声音陡然哽住,后面的话被一股巨大的悲怆堵了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彩霞吓得抱紧了奎生,孩子被勒得不舒服,“哇”一声哭出来。母亲也跟着哆嗦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发怒的丈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爹!”三哥挣扎着想站起来,又是一阵猛咳,咳得弯下腰去,那点暗红终于从指缝渗出来,滴落在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痕迹。
那点血迹,像盆冰水,兜头浇在父亲烧得滚烫的怒火上。他暴怒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晃了晃,颓然地又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抱住头,指关节捏得发白。粗重的喘息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闷闷的,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堂屋里只剩下奎生尖锐的哭声和三哥压抑的咳嗽。李干事尴尬地搓着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沈老师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父亲剧烈耸动的肩膀。
我默默放下那碗早已凉透的水,走到三哥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咳出的血点,像烧红的铁屑,烫在我心上。五千块,能买多少瓶青链霉素?能换三哥多喘几天气?能不让奎生像他爹奎一样,早早没了爹?
我蹲在父亲身边,离他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旱烟味,还有那股子深入骨髓的绝望。“爹,”我声音很低,几乎只有我们俩能听见,“你看三哥……你看奎生……祖屋的根,扎在土里。咱家的根,扎在人身上啊。人要是没了,根……就断了。”
父亲抱着头的胳膊微微颤抖了一下,呜咽声停了。他依旧埋着头,肩膀却不再那么剧烈地耸动。过了很久,久到堂屋里奎生的哭声都变成了抽噎,他才从臂弯里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那……那电报……给我看看……”
李干事如蒙大赦,赶紧把那张被揉得有些发皱的电报纸递过去。父亲没接,只是抬起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烧穿。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裤腿上的一块补丁,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五千块、祖屋、三娃子的血、奎生的哭声,沈老师那句“活人喘不上气”;还有我那句“根扎在人身上”……这些东西在他脑子里搅成一锅滚烫的粥。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电报,而是一把抓过旁边矮几上那本厚厚的《康熙字典》。字典沉甸甸的,封面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他粗糙的手指胡乱地翻着,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最后停在了扉页——那里,贴着那张“母子平安”的电报,恰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沈老师那方鲜红的“墨斋”印章。生与死,新与旧,在这一页上叠压、覆盖,形成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对印。
父亲布满老茧的拇指,重重地、反复地摩挲着电报纸的边缘,又隔着纸,按在那被遮盖的印章位置上。他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花白的头发茬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手指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终于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灰败。他没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泥泞的院子,哑着嗓子,对李干事挤出几个字:“笔……拿来。”
李干事忙不迭从中山装内袋掏出钢笔,金属笔帽在昏暗堂屋里闪过一道冷光。那支笔悬在半空,像根烧红的铁钎。父亲枯树皮似的手伸过去,指尖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轻飘飘的笔杆。
笔尖戳在电报纸落款处,洇开一团墨黑的污迹。父亲喉咙里滚出“嗬嗬”两声,像破风箱在抽。他签了,歪歪扭扭两个字“陈五”,力气大得几乎戳穿纸背。写完最后一个笔画,笔从他指缝滑落,“啪嗒”砸在泥地上,滚到墙角不动了。
李干事飞快捡起电报,叠好塞进公文包,动作麻利得像怕人反悔:“老陈同志,觉悟高!我这就去公社办手续,钱……钱很快下来!”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轻快,转身就往门外走,差点被门槛绊个趔趄。
堂屋里死寂。父亲没看任何人,佝偻着背,一步步挪到那张破旧的八仙桌旁。他伸出粗糙的手,一遍遍摩挲桌面深深的木纹,指甲缝里的黑泥嵌进木头沟壑里。那动作又轻又慢,像在抚摸一个垂死亲人的脸。他喉咙里堵着什么,最终只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呜咽,浑浊的老泪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沈老师无声地叹了口气,朝我使了个眼色。他下巴朝门外泥泞的院子微微一抬。
我跟着他走到屋檐下。雨停了,空气里一股子土腥味和腐烂稻草的闷气。屋檐水滴滴答答,砸在石阶上,像在数着秒。
“小四,”沈老师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滴水声盖过。他侧着身子,目光落在堂屋里父亲僵硬的背影上。“你爹……心里那根弦,绷太久了。五千块是救命钱,可祖屋……那是他半条命。”他顿了顿,从旧棉袄口袋里摸出半包揉皱的“大前门”,自己没抽,却塞到我手里。“找个时候,递根烟。话……不用多。”
烟盒硬硬的棱角硌着我手心。我捏紧了,点点头。堂屋里传来三哥压抑不住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带着破锣似的杂音,听得人心里发毛。奎生又哭起来,声音细细弱弱,像只刚离窝的小猫。
彩霞抱着奎生,坐在门槛里边的小板凳上,撩起衣襟喂奶。她低着头,头发散下来遮住半边脸,看不清表情。只有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很紧,指节泛白。
我攥着那包“大前门”,重新走进堂屋。父亲还站在桌边,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塌下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三哥靠在墙角那张吱呀作响的竹躺椅上,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脸憋得发紫。母亲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身边,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布巾,哆哆嗦嗦地擦他嘴角咳出的血沫子。那血点刺目地红。
我走到父亲身后,离他很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酸、劣质旱烟和绝望的浓重气味。我抽出两支烟,一支递到他僵硬的胳膊旁边。
“爹,”我声音干涩,“抽……抽一口?”
父亲没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空茫茫的,像两口枯井。他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烟上,又移开,最终死死盯住我另一只手里捏着的“大前门”烟盒。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叛徒,又像在看最后一点念想。
他终于伸出手,不是接烟,而是猛地一把抓过我手里的烟盒!动作快得带风。
烟盒被他枯瘦的手指捏得变了形。他粗糙的拇指神经质地摩挲着烟盒上那个褪色的“门”字,指甲刮过硬纸壳,发出沙啦沙啦的轻响。他呼吸粗重,胸膛起伏,仿佛在和手里这个小纸盒较劲。
堂屋里只剩下三哥拉风箱似的喘息和奎生微弱的吮吸声。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父亲猛地掀开了烟盒盖!动作带着一股狠劲。盒子里躺着几支压扁的烟卷,还有一小撮用红布条仔细扎好的、干枯蜷曲的黑色毛发——那是奎生满月时剪下的胎发,一直被我收着。胎发旁边,是那张写着“等”字的、早已泛黄卷边的纸条。
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撮胎发和那个“等”字。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捏着烟盒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盯着,像要把那两样东西盯穿。
终于,他那只空着的、沾满泥垢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食指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碰了碰那撮细软的胎发。触感很轻,像怕碰碎了什么。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撮扎着红布条的胎发,往烟盒深处推了推,让它紧紧挨着那张写着“等”字的纸条。两个小小的物件,一个代表新生,一个代表无望的守候,此刻并排躺在狭小的空间里。
父亲的目光在它们之间来回扫视,浑浊的眼底翻涌着谁也看不懂的情绪。痛苦?挣扎?还是……一丝认命的尘埃落定?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专注地、近乎笨拙地,想把变形的烟盒盖子重新合上。盖子边缘卡了一下,他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搭扣咬合声,在死寂的堂屋里异常响亮,像什么东西被彻底锁上了。
父亲的手停在烟盒上,一动不动。他整个人也僵在那里,只有花白的头发茬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动。过了几秒,他才像被那“咔哒”声惊醒,猛地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处。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那捏得不成样子的烟盒,胡乱地、几乎是扔地塞进了自己油腻腻的裤兜深处。
他不再看桌,不再看屋梁,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向通往里屋的那扇黑洞洞的小门。背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像被什么吞没了。
堂屋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婴儿微弱的吞咽声。屋檐水还在滴答,滴答。
那声“咔哒”像块冰坨子砸进死水里,溅起的寒气冻得人骨头缝发麻。父亲佝偻的背影彻底没入里屋那片浓稠的黑暗,堂屋里只剩下奎生细弱得像猫叫的吮吸声,还有三哥拉风箱似的、一声紧过一声的喘息。屋檐水还在滴答,滴答,敲得人心慌。
彩霞抱着奎生,身子绷得僵直,眼睛死死盯着父亲消失的那扇门洞,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怀里的奎生似乎也觉出不安,小嘴一瘪,发出细细的呜咽。彩霞慌忙低头,撩起衣襟,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动作带着点慌乱的笨拙。婴儿的呜咽被堵住了,只剩下急促的吞咽声。
沈老师一直站在堂屋角落的阴影里,像一截沉默的老树桩。这时他动了动,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走到我身边。他粗糙温热的手掌搭上我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把我往堂屋外带。
院子里,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湿漉漉的泥地泛着冷光,空气里一股子土腥气。沈老师把我拉到院墙根下那棵歪脖子枣树后面,避开了堂屋窗户可能投来的视线。他松开手,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口袋里摸出半截皱巴巴的烟卷,没点,只是捏在指间捻着。
“小四,”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爹…心里那道坎,比陈家洼后山那道梁还高。”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我,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洞悉一切的疲惫。“祖屋,那是他半辈子的念想,是他爹、他爷…好几辈人喘气的地方。五千块…是不少,能解燃眉之急,能买药,能买粮…”他顿了顿,烟卷在他指间被捻得更扁,“可那五千块,买不回他心里的根。”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堂屋里三哥压抑的咳嗽声又传出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我心口上。奎生胎发那点柔软的黑色,烟盒里那个孤零零的“等”字,还有父亲最后塞烟盒进裤兜时那近乎扔掉的狠劲…全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
“沈老师…”我嗓子眼发干,声音哑得厉害,“我知道…可三哥他…等不起啊!”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点刺痛让我稍微清醒了点。“还有奎生…那么小…”
沈老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仿佛要把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都吐尽。他把那半截没点的烟卷小心地塞回口袋,粗糙的大手用力按了按我的肩头,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托付的重量。
“找个…合适的空当,”他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沉,眼睛越过我,望向黑洞洞的堂屋门口,“劝劝他。不是逼他,是…给他递个台阶。话,得你说。你是他亲儿子,你懂他心里的苦,也懂家里…快揭不开锅的难。”他收回目光,深深看了我一眼,“祖屋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总得往前看,往前奔。”
他说完,没再停留,转身,拖着那条微跛的腿,悄无声息地又挪回了堂屋的阴影里,像一滴水融进了墨池。
我靠在冰凉粗糙的枣树皮上,后背的寒意直往骨头里钻。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不知谁家的狗,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很快又沉寂下去。堂屋里,三哥的咳嗽终于缓下来,变成断断续续的、带着痰音的喘息。彩霞低低的、哄孩子的声音隐约飘出来,细碎又脆弱。
“合适的空当…”我脑子里反复咀嚼着沈老师的话。父亲现在像一头受伤的、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浑身竖着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彻底炸开。现在冲进去,无疑是往火药桶上扔火星子。
我在冰冷的夜风里站了不知多久,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直到堂屋里的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昏黄的光晕晃了晃,我才像被惊醒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回去。
父亲已经出来了,没坐,就站在那张破旧的八仙桌旁,背对着门口。他换下了那件沾满泥垢的破褂子,穿了件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背影显得更加佝偻单薄。桌上,那封李干事带来的、盖着省里红戳的电报,像块烧红的烙铁,静静地躺在油灯昏黄的光圈边缘。
三哥蜷在角落那张破竹椅上,身上盖着条薄毯,脸色在灯光下蜡黄得吓人。他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额头上全是虚汗。彩霞抱着已经睡着的奎生,坐在离父亲最远的一条小板凳上,头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侧影。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还有三哥偶尔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压抑的痰鸣。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土腥和劣质煤油味的冷空气呛得我肺管子生疼。我走到桌边,没看父亲,也没看电报,目光落在桌角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上,碗底还有一点浑浊的水渍。
“爹,”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省里,给信儿了?”明知故问,笨拙得可笑。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起头。
父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是那只垂在身侧、插在油腻裤兜里的手,似乎往里更深地捅了捅。裤兜鼓起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是那个“大前门”烟盒。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脚踝,淹没膝盖,快要让人窒息。
“五千…”角落里,三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声音虚弱得像游丝,带着浓重的痰音,却异常清晰地刺破了死寂,“五千块…爹…”他挣扎着想坐直一点,薄毯滑落,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够…够我…吃…吃一阵子…好药了…”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暗红。
彩霞“啊”地低呼一声,抱着孩子的手抖了一下。奎生被惊动,不安地扭动起来。
父亲猛地转过身!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刀刻斧凿,深得吓人。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三哥指缝里那抹刺眼的红,眼珠子像蒙了一层灰翳,又像烧着两簇幽暗的火。他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张开,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
那只一直插在裤兜里的手,终于抽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那个被捏得变了形的“大前门”烟盒。硬纸壳在他枯瘦、指节粗大的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看看咳得蜷缩成一团、指缝渗血的三哥,又看看彩霞怀里被惊醒、开始小声啼哭的奎生。最后,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瞪裂的眼睛,死死钉在了桌角那份电报上——那上面“最高补贴五千元”几个铅印的字,在油灯下闪着冰冷的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父亲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痛苦、挣扎、不甘、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像沸腾的岩浆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翻滚、冲撞。他攥着烟盒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青筋暴起,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那小小的纸盒捏爆!
突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扬起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只攥着烟盒的手,却并没有砸向任何东西,而是狠狠地、重重地拍在了他自己干瘪的大腿上!
“啪!”
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堂屋里炸开,惊得油灯火苗都猛地一跳。
父亲整个人像被这一巴掌抽干了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佝偻得更深了。他颓然地垂下头,花白的头发茬在灯光下刺眼地抖动着。那只拍过大腿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指间还死死攥着那个变形的烟盒。
他盯着自己脚下那片被踩得发亮的泥地,很久,很久。久到三哥的咳喘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久到奎生的啼哭在彩霞笨拙的摇晃下变成了委屈的抽噎;久到油灯的火苗都开始不安地摇曳。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目光没有看任何人,空洞地越过堂屋的门框,投向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深处。那眼神,像两口彻底枯竭的深井,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认命的灰烬。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气流声:“明…明儿…去…去回李干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