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困境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1 10:32:07 字数:6846
黑暗吞没村口那刻,雨声反而更响了,砸在泥地上噗噗闷响,像无数拳头捶打烂棉絮。彩霞钉在门槛上,怀里奎生突然爆发出尖利啼哭,刺得人耳膜生疼。她身子晃了晃,没动,湿透的薄衫紧贴嶙峋脊背,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在门槛内侧积起一小洼浑浊的水。
“回……回来……”她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音节,眼睛死死盯着槐树方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仿佛要把那黑暗瞪穿。
沈老师攥着裂开的灯笼骨架,湿透的蓝布衫往下滴水。铁丝钩子划破了他食指指腹,血混着雨水,在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淡红。他低头看了看,没吭声,只用拇指用力摁住伤口,指节泛白。
“作孽!”父亲陈老五的吼声从屋里炸出来,带着瓦盆摔碎的刺耳声响,“灯笼!灯笼顶个屁用!能当药吃还是能当钱使?啊!”他枯瘦的身影堵在门口,背光,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烧着两点浑浊的光,死死钉在彩霞背上。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凉刺骨。沈老师把破灯笼骨架往泥里一丢,那点褪色的红纸立刻被泥浆吞没半边。他转身往屋里走,肩膀擦过我时带起一股寒气。
“沈老师,手……”我瞥见他指腹渗出的血线。
他脚步没停,只把手往湿透的衣摆上蹭了蹭,蓝布衫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没事。”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
屋里比外面更暗。煤油灯芯刚才爆过,只剩黄豆大一点光,勉强照亮炕沿。三哥蜷在炕角,裹着那床洇满药汁和污渍的补丁褥子,咳得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耸动,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母亲坐在炕沿另一边,怀里抱着哭闹不休的奎生,枯槁的手一下下拍着襁褓,眼神空茫茫的,越过门槛,投向外面无边的雨夜。
彩霞终于动了。她像被抽了骨头,软软地滑坐到门槛上,泥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腿。她没看屋里任何人,只把脸埋在奎生小小的襁褓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婴儿的哭声和她压抑的呜咽混在一起,被哗哗的雨声盖过。
父亲几步冲到灶台边,枯手抓起豁口菜刀,刀尖指着门外黑洞洞的雨幕,手臂抖得厉害:“奎生爹?他早死外头了!骨头渣子都烂没了!你等?等个鬼!等阎王爷来收你吗!”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
“爹!”我嗓子眼发紧,上前一步想拦。
“滚开!”父亲猛地挥开我胳膊,菜刀差点脱手。他赤红的眼珠子转向炕上的三哥,“还有你!咳!咳!咳不死你!拖累全家!拖死老子!”他又转向母亲,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要撕裂什么,“还有你!装!你就装!装死给谁看?啊?这个家,这个家……”他喉咙里咯咯响,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呛咳堵住,佝偻着腰,枯手死死按住胸口,咳得惊天动地。
屋里只剩下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声,三哥压抑的喘息,奎生尖利的哭嚎,还有彩霞埋在襁褓里那闷闷的、绝望的呜咽。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混杂着药味、汗味、霉味和雨水的土腥气。
沈老师默默走到炕边,拿起炕沿一块还算干爽的破布,递给母亲。母亲迟钝地接过,机械地去擦奎生哭花了的小脸。沈老师又拿起瓦盆的碎片——刚才父亲盛药的那个瓦盆,此刻碎成了几瓣,混着黑绿色的药渣散在地上。他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来,堆在墙角。
我胸口堵得慌,像塞满了湿透的烂棉絮。离家这么久,省城的灯光、印刷机的轰鸣、沈老师书架上的墨香……那些画面被眼前这片狼藉和绝望撕得粉碎。三哥蜡黄的脸,母亲空洞的眼神,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的暴怒,还有彩霞……她抱着奎生坐在门槛泥水里的样子,像一根被狂风暴雨打折的芦苇。
“我……带了点钱回来。”我声音干涩,伸手去摸贴身的衣兜。那几张卷了边的票子,是我在省城出版社三个月攒下的,十八块,汗津津地攥在手里。
父亲咳声停了,猛地抬头看我,那双浑浊的眼睛像饿狼一样攫住我手里的钱:“钱?”他一步跨过来,枯手带着泥水腥气,劈手就夺。
我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
“拿来!”父亲低吼,指甲刮过我手背,火辣辣地疼。钱被他一把抓过去,沾上了他指缝里的泥。他看也没看,胡乱塞进自己同样破烂的裤腰里,动作粗鲁得像在藏赃物。塞完钱,他喘着粗气,眼神扫过炕上咳喘的三哥,扫过呆滞的母亲,最后钉在门槛上失魂落魄的彩霞身上,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明天……去镇上抓药!抓最贵的!治不好……都别活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里屋门口,那扇破门板被他“哐当”一声甩上,震得房梁簌簌落灰。
屋里死寂了一瞬。只有雨声,无休无止。
沈老师把最后一块瓦盆碎片堆好,直起身,走到我身边,声音压得很低:“你睡哪?”
我这才感到浑身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冻得牙齿都在打颤。环顾这间低矮、昏暗、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屋子,炕上挤着病弱的三哥和抱着婴儿的母亲,门槛坐着丢了魂的彩霞,里屋是暴怒的父亲……哪还有我容身的地方?
“灶……灶膛边……还有点干草……”我指了指灶台后面那块黑黢黢的地方,以前堆柴火的,现在空着,积了层厚厚的灰。
沈老师没说话,走过去,弯腰把那些干草拢了拢,勉强铺开一小片。他自己则走到水缸边,背靠着冰冷的缸壁,慢慢滑坐到地上,蜷起腿,把湿透的蓝布衫下摆往下拉了拉,盖住瘦骨伶仃的脚踝。他闭上眼,眉头紧锁,指腹上那道被铁丝划破的口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渗着一点暗红。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挪到那堆干草上,草梗扎人,灰尘呛鼻。躺下去,冰冷的潮气立刻从身下透上来。我侧过身,脸对着墙壁,土墙粗糙的颗粒硌着额头。黑暗中,三哥压抑的咳嗽声,母亲拍打襁褓的单调节奏,还有门外永不停歇的哗哗雨声,像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进脑子里。
这就是家。我拼了命从省城带回来的钱,像一颗小石子丢进深不见底的泥潭,连个响动都没有。三哥的病,母亲的痴,父亲的暴戾,还有彩霞……奎生爹,那个从小和我一起滚泥巴、掏鸟窝的奎,他到底在哪?是像爹咒骂的那样死在外头了,还是……彩霞看到的灯笼,真是她熬干心血生出的幻影?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可意识却异常清醒。省城出版社那间堆满霉烂稿纸的库房,沈老师枯瘦手指划过残稿上神秘符号的样子,印刷机单调的轰鸣……那些画面和眼前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绝望交织撕扯。公差在身,我和沈老师回来,是要为出版社那本《乡土营造考》残稿寻找线索的。可这家里,哪还有一寸地方容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哪还有一丝力气,去管什么营造、历史钩沉?
奎生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小猫似的抽噎。彩霞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抱着孩子,头靠着冰冷的门框,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泡胀的泥塑。只有她偶尔抑制不住的一下抽泣,才证明那里面还困着一个活生生的、被等待和绝望反复凌迟的灵魂。
雨,还在下。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个泥泞、破败、在无边黑暗中艰难喘息的家。我闭上眼,那点昏黄的、写着“等”字的灯笼残影,却在眼皮底下疯狂摇晃,最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天快亮时雨才停。灶膛边那堆干草湿气渗进骨头缝里,我蜷着身子,听见自己牙关磕碰的声响。沈老师背靠水缸坐着,头歪在缸沿,湿布衫皱巴巴裹着肩胛,像块褪色的蓝裹尸布。他指腹那道口子结了层薄痂,暗红色凝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门板“吱呀”一声,父亲佝偻着背挪出来。他眼皮浮肿,浑浊眼珠扫过门槛边泥塑似的彩霞,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咕哝,像痰卡着。彩霞怀里,奎生饿得哭声都弱了,小猫一样抽抽噎噎。母亲还坐在炕沿,枯瘦的手一下下拍着空襁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调子钻进耳朵里,磨得人脑仁疼。
“爹,”我撑着草堆爬起来,膝盖骨咯嘣响,“我跟沈老师……得去趟公社。”声音哑得劈了叉。
父亲没应。他抓起灶台边豁了口的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仰脖子灌下去。水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淌进脖领,洇湿一片灰扑扑的粗布。喝完,他“哐当”把瓢砸回水缸,浑浊的眼珠钉子似的扎向我:“公差?呵,好大的官威!”他枯瘦的手指戳过来,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你三哥咳血咳得被褥都透了!你娘……你娘连你都不认得了!你倒有闲心管什么破书烂纸!”
沈老师动了动。他扶着冰冷的水缸壁,慢慢支起身子,腿脚有些僵,趔趄了一下才站稳。“陈老哥,”他声音不高,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省里任务,耽搁不起。小四……也是为家里挣条活路。”
“活路?”父亲猛地扭头,眼珠赤红,“钱呢?你带回来的钱呢?够买几副药?够填你三哥那个无底洞?”他枯手攥成拳,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松弛的皮肉下蚯蚓似的凸起,“滚!都给我滚出去!省得老子看着心烦!”
里屋门板又是“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土墙簌簌落灰。三哥压抑的咳嗽声被门板闷住,变成一串破碎的呜咽。
沈老师没再说话。他弯腰,从湿透的蓝布包袱里抽出几张用油纸仔细裹着的图纸,又摸出半截铅笔头。图纸摊在落满灰尘的灶台上,铅笔尖在“陈家洼祖屋测绘点”几个字上点了点,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他侧脸对着我,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窝下两团浓重的青黑。
我喉咙发堵。灶膛里昨夜残留的一点灰烬气味混着潮湿的霉味,直往鼻子里钻。我胡乱抓起包袱皮里那本硬壳的《康熙字典》,书角被雨水泡得发胀变形。这是沈老师临行前塞给我的,说查古建术语用得上。沉甸甸的,像块砖。
“走吧。”沈老师卷起图纸,声音没什么起伏。
跨过门槛时,彩霞突然动了。她一直像尊石像钉在那里,怀里奎生饿得连抽噎都没了力气。我鞋尖刚碰到门外湿漉漉的泥地,一只冰凉枯瘦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裤脚。
“小四……”彩霞抬起头,乱发黏在惨白的额头上,眼珠子直勾勾的,黑洞洞的,没有光,“你看见没?灯笼……奎生爹……他真回来了……就在槐树底下站着……”她声音飘忽,像从很远的地缝里钻出来,“他冲我招手……手里还拎着……拎着城里买的洋糖……”
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露出一点发黄的牙。攥着我裤脚的手却像铁钳,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皮肉里。
“彩霞姐……”我嗓子眼发干,想掰开她的手,又不敢用力。
沈老师脚步顿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深陷的眼窝里没什么情绪,只极快地扫过彩霞空茫的脸,又落回泥泞的村道上。“雨停了,路更滑。”他说,声音像结了冰的河面。
我狠下心,用力抽开腿。彩霞的手失了依托,软软垂下去,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她没再抬头,只是把怀里气息微弱的奎生又搂紧了些,脸贴着孩子稀疏发黄的胎发,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受伤野兽的、压抑的呜鸣。
村路被暴雨泡成了烂泥塘,一脚下去,黄黑色的泥浆能没到脚踝。腐叶和牲口粪便沤烂的气味直冲脑门。沈老师走在前头,瘦高的身影在泥泞里摇晃,深一脚浅一脚。他裤腿卷到小腿肚,露出伶仃的脚踝骨,上面沾满了泥点。那卷图纸被他紧紧夹在腋下,像护着什么命根子。
“沈老师,”我紧走两步跟上,泥巴吸着鞋底,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您手指……要不要包一下?”那道暗红的伤口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格外显脚步没停,只微微侧了下头。
“死不了。”三个字,硬邦邦砸在泥水里。他抬起那只伤手,用指关节顶了顶自己左侧肋骨下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松开。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在省城库房熬夜整理那些发霉的残稿时,他也常这样按着那个位置,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村东头老槐树湿淋淋地杵着,昨夜那盏破灯笼的残骸还挂在最低的枝桠上,褪色的红纸被风雨撕成条缕,沾满泥污,像挂着一块块肮脏的破布。铁丝钩子孤零零地支棱着,上面还勾着一小片写着半个“等”字的红纸,墨迹晕开,像干涸发黑的血。
沈老师在树下站定,仰头看着那残骸。雨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滴落,砸进泥里。他摸出那半截铅笔头,在油纸包裹的图纸背面飞快地画了几笔,勾勒出老槐树虬曲的枝干和那点刺目的残红。铅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清晨格外清晰。
“陈家祖屋,”他收起笔,目光投向村子深处几处歪斜的土坯房顶,“县志残片提过,清末民初,这一带出过几个手艺极精的泥瓦匠班头。你们家老屋……看着规制不像普通农户。”他顿了顿,像是斟酌词句,“有些构件,像是……‘官式’做法流落民间的变体。”
我心里“咯噔”一下。官式?我们家那几间东倒西歪、下雨就漏的破屋子?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烂泥糊住了裤腿,冰冷黏腻,像无数只小虫子往皮肉里钻。
“先去量量梁架榫卯。”沈老师没等我反应,抬脚就往村子深处走。步子迈得急,踩得泥浆飞溅。
刚拐过老槐树,斜刺里一个矮壮的身影就堵住了去路。古老二披着件半旧的干部服,腆着肚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纸烟,眯缝着眼,脸上堆着笑,那笑却像刀子刻上去的,没一点暖意。
“哟,这不是省城回来的大文化人吗?”古老二家大娃嗓门洪亮,带着股刻意为之的亲热,眼神却像钩子,在我和沈老师身上刮来刮去,“大清早的,踩这一脚泥,忙啥国家大事呢?”他目光落在沈老师腋下那卷油纸上,笑意更深,也更冷。
沈老师脚步停住,没接话,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侧身想绕过去。
古老二家大娃肥厚的身子一挪,又堵了个严实:“急啥?”他喷出一口带着隔夜酒气的唾沫星子,“陈小四,你回来得正好。你爹欠我家那点粮种钱,拖了小半年了。眼瞅着开春下种,我这手头也紧巴啊。”他搓着粗短的手指,眼睛瞟向我家那低矮破败的院墙方向,“听说你带钱回来了?省城大地方,手指缝里漏点,就够填你爹的窟窿了。”
血“嗡”一下冲上头顶。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点钱……那点我省吃俭用、在霉味冲天的库房里熬了无数个通宵才攒下的钱,是给三哥买药吊命的!是给娘抓那几味贵得要死的安神药的!
“古哥,”我听见自己声音在抖,像绷紧的弦,“钱……钱有急用。粮种钱,我爹……我爹地里收了就……”
“收?”古大娃嗤笑一声,打断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就你家那几亩薄田?靠天吃饭!一场雹子就能砸个精光!你爹那身子骨,还能抡得动锄头?”他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那股混合着烟臭和酒气的味道熏得我胃里翻腾,“小四,不是哥逼你。公是公,私是私。你爹欠的是公家的粮种!拖着不还,影响的是咱全大队春耕生产!这帽子,你爹戴得起?你戴得起?”
他肥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鼻尖上。沈老师突然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半个身子。他个子高,虽然瘦,但那股沉静的气势让古大娃下意识地退了小半步。
“古同志,”沈老师开口,声音平得像尺子量过,“我们是省出版社派下来,协助地方整理古建文献的。公事在身,耽搁了,省里追查下来,怕也不好交代。”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古大娃,没什么情绪,却让古大娃脸上的横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文献?古建?”古大娃眼珠转了转,扫过沈老师腋下的图纸,又看看我手里那本厚得像砖头的《康熙字典》,脸上那层假笑有点挂不住,“行,公事要紧!公事要紧!”他干笑两声,侧身让开道,嘴里却还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不过小四啊,家里那点债,可别指望公家替你爹还!该清的,趁早清!”
他肥硕的身影晃悠着走远了。我僵在原地,后槽牙咬得发酸,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嘴里漫开。烂泥冰冷地裹着小腿,像要把人拖进地狱。
沈老师没看我,只低声。他率先迈开步子,踩在泥泞里,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又虚浮的脚步声。我猛地回头。
彩霞!她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怀里还死死抱着奎生。她跑得跌跌撞撞,草鞋在烂泥里打滑,单薄的裤腿溅满了泥点。她脸色白得像鬼,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盯着更远的地方。
“小四!”她冲到我面前,气息不匀,胸口剧烈起伏,“奎……奎生……”她枯瘦的手往我这边靠过来,彩霞露出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不停的拍打着,“奎生……奎生快不行了!一点米汤都灌不进了!你听见没?他都不哭了!”她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疯狂的执拗,“给我钱!我去镇上!买米!买细粮!熬米油!奎生爹……奎生爹回来要看他儿子的!他答应过的!”
她怀里,奎生的小脸憋得发青,眼睛紧闭着,只有出气没进气,小胸脯微弱地起伏。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钱……三哥咳血的被褥……娘痴痴呆呆的脸……古老二阴冷的笑……还有眼前这张被绝望和疯狂扭曲的脸……
“彩霞姐……”我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沈老师突然伸手,按住了彩霞抓向我衣襟的手腕。他手指冰凉,力道却稳:“孩子给我看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彩霞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把奎生更紧地搂在怀里,警惕地瞪着沈老师,像护崽的母兽:“不!不给!你们……你们都想害他!都想害我们娘俩!”她眼神涣散,又开始喃喃,“灯笼……奎生爹回来了……他带钱回来了……带洋糖回来了……”
沈老师没再试图靠近。他目光落在奎生青紫的小脸上,眉头锁紧。他迅速解开自己蓝布衫最上面两颗盘扣,从贴身的旧汗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包。他手指有些僵硬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硬邦邦、颜色发暗的东西。
“应急的。”他把油纸包递过去,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老参片。含一片,嚼烂了,用温水化开,一点点喂他。吊口气。”
彩霞愣愣地看着那几片不起眼的参片,又看看沈老师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眼里的疯狂和警惕像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她没接,只是抱着孩子,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沈老师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沾着泥点的蓝布袖口往下滴着水。参片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一点微弱的、近乎枯槁的褐色光泽。
就在这时,古大娃那令人作呕的粗嗓门又响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从不远处他家那栋新崭崭的青砖瓦房门口传来:
“彩霞!大清早抱着个快断气的娃儿满村跑啥?晦气!要死死远点!别脏了我家门口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