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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归途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1 10:07:42      字数:6795

  雨点子砸在脸上像冰碴子,风卷着水汽往骨头缝里钻。路基塌下去一大截,黄泥汤子裹着碎石块,把铁轨都埋了半截。火车像个瘫了的铁虫子,歪在离陈家洼三十里外的野地里,车灯在雨幕里晕开两团模糊的光。
  “走!”沈老师把旧帆布包往肩上一甩,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他裤腿早糊满了泥浆,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没脚踝的泥水里。我紧跟在后,怀里死死捂着那个油纸包了好几层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康熙字典》和那绺用红绳仔细缠好的奎生胎毛。胃里那点毛病被冷气一激,又隐隐地拧着疼。
  三十里山路,白天走都够呛,何况是泼了墨似的雨夜。泥浆吸着鞋底,每拔一步都费老劲。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冰凉刺骨。沈老师步子沉,他早年腿受过伤,这种天气就是折磨。好几次他踩到松动的石头,身子猛地一晃,我赶紧伸手去扶,触到他胳膊上湿透的粗布褂子底下,骨头硌手。
  “沈老师,歇会儿?”我喘着粗气喊,声音被风雨吞掉大半。
  他没回头,只摆了摆手,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插在泥地里的老竹竿:“赶路!这雨……停不了!”风把他后面的话吹散了。
  黑暗里只有雨声,哗啦啦,铺天盖地。偶尔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瞬间照亮前方狰狞的山影和脚下翻滚的泥泞,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雷声在头顶炸开,滚过去,又炸开。包袱里的字典沉甸甸地坠着心口,那点硬硬的触感是奎生的胎毛绳。彩霞……奎生……念头像火苗,在冰冷的雨夜里微弱地跳着,支撑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往前挪。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无边的黑暗和跋涉里失去了意义。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只是机械地抬起,落下,再抬起。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我咬着牙,把包袱抱得更紧,仿佛那点硬物能顶住身体里翻搅的难受。沈老师在前面,背影在雨幕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微微佝偻的轮廓,但他没停。
  终于,翻过一道湿滑的山梁,远处,沉沉夜幕下,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不是电灯,是那种跳动的、昏黄的,油灯或者蜡烛的光晕。
  “到了!”沈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疲惫,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脚步明显加快了些,虽然依旧蹒跚。
  那点光越来越清晰,是从村口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底下透出来的。雨水把老槐树巨大的树冠洗得发亮,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响成一片。树下,一个单薄的身影紧紧抱着一个襁褓,几乎缩成了一团。她手里提着一盏旧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雨中顽强地摇曳着,勉强照亮她脚下巴掌大的一块湿泥地,也照亮了贴在灯罩上的那个字——一个用红纸剪出来的、大大的“等”。
  是彩霞!
  她整个人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旧蓑衣里,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成串地往下淌。蓑衣下摆空荡荡的,露出半截湿透的裤腿和一双沾满泥巴的布鞋。她怀里紧紧搂着那个襁褓,用身体和蓑衣严严实实地护着,背对着风来的方向,微微弓着腰,像一只护崽的母鸟。马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冻得发白的嘴唇和紧盯着村外小路方向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彩霞!”我喉咙里哽了一下,声音劈了叉,混着风雨声冲出去。
  树下的人影猛地一震,倏地抬起头。昏黄的光线里,那张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我们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灼人的光亮,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她嘴唇哆嗦着,想喊什么,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
  她抱着孩子,几乎是踉跄着朝我们冲过来,深一脚浅一脚,泥水溅起老高。蓑衣碍事,她跑得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摔倒,但怀里那个襁褓始终稳稳当当,护得密不透风。
  “小四!沈老师!”她终于冲到近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又被她死死压住。马灯凑近了,光晕晃在我和沈老师狼狈不堪的脸上、身上。她目光像刷子,飞快地扫过我全身,最后落在我紧紧抱着的包袱上,又猛地移回我脸上。“回来了?路上……路上……”她语无伦次,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回来了。”我嗓子眼发紧,胃里的绞痛被一股滚烫的东西压了下去。想伸手碰碰她,或者看看她怀里的奎生,手却僵着,只把怀里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包袱下意识地又往胸口按了按。
  沈老师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喘了口气,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流。他抬手抹了把脸,目光越过彩霞,投向黑沉沉的村子深处,那里只有零星几点同样微弱的灯火,在风雨中飘摇。
  彩霞的目光终于落在我死死护着的包袱上,又飞快地抬起,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句:“胃……还疼不?”声音轻得像叹息,被风雨卷走大半。
  就在这时,她怀里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突然发出一声细弱却清晰的啼哭。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沉重的雨幕和跋涉的疲惫。
  那声啼哭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耳朵里。彩霞整个人都僵住了,抱着襁褓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又慌忙松开一点,笨拙地摇晃着,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哦哦”声。昏黄的马灯光在她脸上乱跳,映出她眼底瞬间涌上的慌乱。她像个第一次摸枪的新兵,抱着怀里这个软乎乎的小东西,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奎生……”我喉咙发干,声音哑得厉害。胃里那点绞痛被这哭声一激,又拧巴起来,但我顾不上。眼睛死死盯着那团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想从那晃动的布角里看出点什么。是我的侄子。奎的儿子。
  彩霞猛地吸了下鼻子,胡乱用胳膊蹭掉脸上的雨水——或者别的什么。她把马灯往我这边凑了凑,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襁褓一角。一只皱巴巴、红通通的小手从布缝里伸出来,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着,哭声细弱,却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看……看看你小叔……”彩霞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又强压着,听起来怪可怜的。她笨拙地想把襁褓往我眼前送,动作太大,差点把马灯甩出去。
  我下意识伸手,不是去接孩子,而是去扶那盏摇摇欲坠的灯。指尖碰到冰冷的玻璃罩,又湿又滑。灯稳住了,光晕里,那只乱抓的小手离我只有寸许。那么小,指甲盖薄得像蝉翼。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混着冰冷的雨水往下淌。我喉咙里堵着石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进屋!都杵这儿淋着,找死啊!”沈老师的声音劈开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沙哑。他抹了把脸上的水,花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雨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往下流,像两道泪痕。他看也没看我和彩霞,深一脚浅一脚,径直朝着老槐树后面那点微弱的灯火走去,背影在泥泞里拖出一道沉重的印子。那条受过伤的腿,走起来更瘸了。
  彩霞像是被惊醒,抱着奎生赶紧跟上,步子又急又碎,泥水溅得老高。蓑衣下摆空荡荡地拍打着她的腿。我抱着那个湿透的包袱,胃里一阵翻搅,咬牙跟了上去。包袱里的《康熙字典》死沉,硬角硌着心口,那绺用红绳缠好的胎毛绳,隔着油纸和蓝布,也透出点顽固的存在感。
  绕过老槐树,风雨声似乎小了点。眼前是陈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被雨水冲掉不少,露出里面黄褐色的泥草。只有东头那间还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里透出来,在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门虚掩着,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沈老师已经推门进去了。彩霞抱着孩子,侧着身子挤进门缝。我落在最后,一脚踏上门槛,冰冷的泥水立刻灌进鞋帮。屋里一股浓重的潮气混着草药味、奶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猛地冲进鼻腔。胃里那股拧巴劲儿更凶了,我赶紧捂住嘴,把涌到喉咙口的酸水硬咽下去。
  屋里比外面更暗。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搁在靠墙的破木桌上,火苗被门缝灌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屋里的人影也跟着在斑驳的土墙上乱晃。
  母亲坐在靠里墙的土炕沿上。炕上铺着半旧的草席,她身上裹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头发稀疏地挽在脑后,露出瘦得脱形的脸。灯光太暗,看不清她表情,只感觉她整个人缩在棉袄里,像一截枯槁的木头。听到动静,她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朝门口望来,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
  父亲陈老五佝偻着背,蹲在离炕几步远的泥地上,正对着一个缺了口的瓦盆,用一把豁了口的破菜刀,慢吞吞地剁着几根干瘪的野菜梗子。刀刃刮在瓦盆底上,发出“嚓…嚓…”刺耳的声响。他头也没抬,仿佛进来的只是几缕穿堂风。
  三哥陈卫东靠坐在炕尾的阴影里,身上盖着条辨不出颜色的薄被。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被子下几乎看不出起伏。脸朝着墙,只能看见一个尖削的下巴轮廓,还有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在拉扯。
  沈老师站在屋子中央,湿透的粗布褂子往下淌水,很快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摊。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石像。
  “娘!”彩霞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打破了死寂。她抱着奎生快步走到炕边,想把孩子凑到母亲眼前。“娘,您看!奎生!小四和沈老师回来了!路上塌方了,他们走回来的!三十里地啊!”她语速又快又急,像是要把这一夜的担惊受怕都倒出来。
  母亲的眼珠又动了动,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彩霞怀里的襁褓上,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枯瘦的手指抬了抬,似乎想碰碰,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嚓…嚓…”父亲剁野菜的声音没停,反而更重了些。他依旧低着头,后颈的骨头在松弛的皮肤下凸起老高。
  炕尾的咳嗽声停了片刻,三哥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煤油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他半张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得吓人,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他目光扫过门口的我和沈老师,最后落在彩霞怀里的襁褓上,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立刻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淹没。他猛地弓起身子,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咳得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耸动。
  那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屋里凝滞的空气。彩霞抱着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炕边,脸上的激动一点点褪去,只剩下茫然和疲惫。
  我抱着那个湿透的包袱,站在门口的风口里,冰冷的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流。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只手在里面死命地拧。包袱里的字典沉甸甸地坠着,那点硬硬的胎毛绳硌着皮肉。我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娘”,想喊一声“爹”,想问问三哥怎么样了,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痛,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老师终于动了。他走到炕边,没看咳得蜷缩的三哥,也没看抱着孩子的彩霞,目光落在母亲身上。他伸出手,那只手骨节粗大,沾满了泥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轻轻搭在母亲裹着旧棉袄的、瘦削的肩膀上。
  “嫂子,”沈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三哥的咳嗽和屋外的风雨,“我们回来了。”
  母亲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微弱的光闪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一滴浑浊的泪,顺着她深陷的眼角皱纹,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旧棉袄的补丁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父亲剁野菜的“嚓嚓”声,突兀地停了。他握着那把豁口菜刀的手停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依旧低着头,盯着瓦盆里那几根可怜的野菜梗子,宽阔佝偻的背脊绷得像块石头。
  “爹……”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胃里的绞痛让我忍不住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按着肚子,另一只手却把怀里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包袱往前递了递,像是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书……沈老师给的……《康熙字典》……”
  包袱皮被雨水浸透了,深蓝色的粗布颜色变得沉重,边缘还在往下滴水。油纸包裹的轮廓在湿布里清晰可见。
  父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猛地抬起头!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那张脸比记忆中更加苍老、枯槁。深刻的皱纹像刀刻斧凿,纵横交错,嵌满了泥土和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布满血丝,此刻却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手里那个滴水的包袱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愕,有茫然,有一闪而过的、几乎被磨灭殆尽的什么东西,最后都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黑。
  他握着豁口菜刀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沾着野菜汁液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光。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母亲枯枝般的手指动了动,在炕沿摸索着要起身。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动,浑浊的眼珠转向我手里那个滴水的包袱,嘴唇哆嗦着,却只能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沈老师的手还搭在母亲肩上。他忽然转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纸包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磨得发毛,展开时发出细碎的脆响。三块桃酥整整齐齐码着,碎渣粘在油纸上,甜腻的香气混着霉味在屋里炸开。
  “路上买的。”沈老师把桃酥掰成小块,碎屑簌簌落在炕席上。他捏起一块递到母亲嘴边,指尖沾着泥浆的指节微微发颤,“供销社只剩这个。”
  三哥的咳嗽突然停了。他掀开被子一角,露出半张青灰的脸。凹陷的眼窝里,眼珠像两颗烧黑的煤核,直勾勾盯着沈老师手里的桃酥。喉结上下滚动,咽口水的声响大得惊人。
  彩霞突然把孩子往炕上一放。襁褓里的奎生蹬着小腿哭起来,哭声像只孱弱的猫崽。她扑到瓦盆前抓起菜刀,刀刃在煤油灯下划出半道寒光。父亲猛地站起来,豁口菜刀“当啷”砸在瓦盆沿上,震得野菜汤溅出几点绿沫。
  “我去煮粥!”彩霞的声音尖得劈了岔。她攥着菜刀往灶间冲,草鞋在泥地上打滑,差点撞翻门边的水缸。灶膛里火星噼啪炸响,铁锅磕在灶台上的动静震得房梁落灰。
  奎生的哭声更响了。母亲突然伸出鸡爪似的手,哆哆嗦嗦去够炕头的针线笸箩。线团滚到炕沿,她抖着手扯出半截红头绳,颤巍巍系在奎生襁褓的补丁上。褪色的红绳在煤油灯下泛着暗褐,像干涸的血迹。
  我把湿透的包袱搁在炕沿。油纸包着的字典在粗布里洇出水痕,胎毛编的细绳从缝隙里露出来,沾了泥浆的绒毛结成绺。父亲突然伸手按住包袱,指甲缝里的泥垢刮过粗布,发出沙沙的响。
  “爹,这是……”我嗓子眼发紧,胃里又一阵翻搅。沈老师不知何时退到门边,湿透的蓝布衫贴在背上,水珠顺着裤脚在门槛积成小洼。
  父亲枯树皮似的手掌突然发力,包袱皮“刺啦”裂开道口子。油纸包裹的字典滑出来,黄褐色的封皮被雨水泡得发胀,“康熙字典”四个描金大字糊成一团。胎毛绳掉在炕席上,沾了灰土的红绳缠着几根细软绒毛。
  三哥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他整个人蜷成虾米,手指死死抠住炕席,指甲缝里迸出血丝。被褥滑落处露出嶙峋的脊背,肩胛骨凸起得像要刺破皮肤。彩霞举着豁口菜刀冲进来,刀刃上粘着几片野菜叶。
  “让开!”她撞开沈老师扑到炕前,菜刀“咣当”砸在炕沿。抖着手从褥子底下摸出个玻璃瓶,褐色的药汁在瓶底晃荡。三哥的牙关咬得死紧,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在枕巾上洇出深色痕迹。
  屋外炸响一声惊雷。奎生突然止了哭,黑葡萄似的眼珠转向窗户。闪电劈开雨幕的刹那,老槐树的枝桠在窗纸上投下狰狞的影子,像无数枯手要抓进来。
  油灯猛地一晃。三哥喉咙里发出“咯”一声怪响,黑血混着药汁从嘴角涌出来,溅在彩霞手背上。她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手,玻璃瓶“哐当”滚到炕脚,褐色的药汁在泥地上漫开。
  “三哥!”我扑过去掰他下巴,手指沾上黏稠的血沫。他眼珠翻上去,只剩浑浊的眼白,枯枝似的手死死掐住我手腕,指甲陷进肉里。
  沈老师突然挤开我。他湿透的蓝布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嶙峋的小臂。三根手指快准狠掐住三哥下颌关节,“咔哒”一声轻响,牙关松了。另一只手抄起炕头豁口菜刀,刀背塞进三哥齿间。
  “咬住!”沈老师声音像淬了冰。三哥浑身筛糠似的抖,刀刃在牙上磕出细碎声响。
  彩霞突然把奎生往母亲怀里一塞。婴儿细弱的哭声里,她抓起灶台边半瓢凉水,劈头盖脸浇在三哥脸上。血水混着冷水淌进脖颈,三哥猛地抽气,眼珠终于转下来。
  “药……”彩霞嘴唇哆嗦着翻褥子,抖出七八个皱巴巴的纸包,“五婶子说……说那个红纸包的顶用……”纸包散了一炕,分不出颜色。
  父亲枯手突然伸过来,抓起所有纸包往瓦盆里一按。野菜汤浮起一层灰白粉末,他抄起豁口菜刀在盆里猛搅,绿汤溅上土墙,留下蝌蚪似的斑点。
  “喝!”瓦盆杵到三哥嘴边。三哥喉咙里咕噜响,混着药渣的菜汤灌进去一半,漏了一半,在补丁褥子上洇出大片污渍。
  屋外炸雷轰响。房梁簌簌落灰,煤油灯芯“啪”地爆开,屋里霎时暗了一半。闪电劈亮窗户的刹那,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在窗纸上狂舞,像无数鬼爪要撕破窗纸。
  奎生突然不哭了。黑葡萄似的眼珠转向门缝,小嘴咧开,露出粉红牙床。
  “吱呀——”
  破木门被风吹开半掌宽。昏黄光晕从门缝漏进来,斜斜切过灶台边积水的泥坑。光里浮动着细密雨丝,还有一角褪色的红——红纸灯笼在狂风里打转,昏黄光晕勾出个歪斜的“等”字,忽明忽灭钉在暴雨深处。
  彩霞像被雷劈中似的僵住。她突然撞开沈老师扑向门边,草鞋踩进药汁里滑了个趔趄。豁口菜刀“当啷”砸在门槛上,刀刃沾了泥。
  “奎生爹!”她半个身子探进雨幕,嘶喊劈裂在风里,“你看见没?灯笼!是奎生爹回来了!”
  暴雨兜头浇下。她乱发贴在额角,单薄衣衫瞬间透湿,勾勒出嶙峋肩胛。灯笼在槐树枝杈间疯狂摇摆,那点昏黄的光随时要灭。
  沈老师湿透的蓝布衫下摆突然扫过我手背。他一声不吭挤出门,瘦高身影扎进雨幕,深一脚浅一脚扑向老槐树。狂风卷起他裤脚,露出瘦骨伶仃的脚踝,泥浆没过脚面。
  “回来!”父亲吼声被雷声碾碎。他枯手还按着瓦盆边沿,指关节绷得发白。
  我抓起门边破斗笠冲出去。雨点砸在脸上像石子,几步路就呛了满嘴雨水。沈老师正踮脚够灯笼,槐树枝桠抽打他脊背。褪色的红纸灯笼被铁丝钩住,在风里滴溜溜转,“等”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墨迹晕开像团血污。
  “沈老师!”我吼着把斗笠扣他头上。他回头看我一眼,雨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往下淌。枯瘦的手指终于勾住铁丝,猛一扯——
  “刺啦!”灯笼纸裂开大口子。烛火倏地灭了。
  黑暗吞没村口。只有远处陈家窗户透出豆大一点光,映出彩霞抱着襁褓的剪影,像一尊被钉在门槛上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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