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断绳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1 09:30:35 字数:9542
火车轮子碾过铁轨接缝,哐当,哐当,一下又一下,像有人拿锤子敲我脑壳。胃里那点早上硬塞下去的干馒头,混着凉白开,翻江倒海。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冰凉,黏腻。我死死攥着怀里那个蓝布包袱,指节都发了白。包袱皮底下,硬壳的《康熙字典》硌着肋骨,旁边是那根细细的、用奎生胎毛编的小绳,软软的,贴着心口窝。
“呕……”又是一阵猛烈的恶心顶上来,喉咙口火烧火燎。我赶紧捂住嘴,脖子上的青筋都绷紧了。旁边座位的大婶嫌弃地往里缩了缩,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男人。男人皱紧眉头,粗声粗气:“要吐出去吐!别在这儿腌臜人!”
沈老师坐在我对面靠窗的位置,一直没说话,手里捏着个旧笔记本在看。听见动静,他抬起眼皮。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冬天结了冰的河面,平静,底下却深。他合上本子,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摸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过来。
“喝口水,压一压。”声音不高,混在车厢的嘈杂里,却像根针,扎破了那层令人窒息的晕眩。
我抖着手接过来,冰凉的铝壶壁激得我一哆嗦。水是温的,带着点茶叶的涩味。我小口小口地咽,那翻腾的恶心劲儿被强行按下去一点,喉咙里那股酸腐气却更浓了。水壶递回去时,我手指尖都在颤。
“第一次坐火车?”沈老师问,把水壶塞回包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才递水的不是他。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车厢里人挤人,汗味、劣质烟草味、不知谁带的咸菜疙瘩味、还有脚丫子的酸臭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空气闷得像蒸笼,窗户开了一条缝,吹进来的风也是热的,带着煤灰和铁锈的颗粒。我靠着硬邦邦的椅背,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颠出来。眼睛发花,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对面沈老师那张清癯的脸,在晃动的光影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忍着点。”沈老师的声音又飘过来,淡淡的,“路还长。”
路还长。这三个字像石头砸进我混沌的脑子里。省城到陈家洼,地图上短短一截线,坐在这哐当哐当的铁盒子里,却像永远走不到头。我想起彩霞抱着奎生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的样子,想起母亲扶着土墙挪步的样子,想起三哥坐在破藤椅上晒太阳、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这些画面在眩晕里旋转、放大,又猛地被一阵更剧烈的恶心冲散。
“哇——”终于没忍住。胃里那点东西猛地冲上喉咙,我慌忙弯腰,对着座位底下那个不知被多少人吐过的、散发着馊味的铁皮桶,剧烈地呕吐起来。酸水混着没消化的食物残渣,灼烧着食道,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周围响起几声更响亮的抱怨和嫌弃的啧啧声。
吐空了,只剩下干呕。浑身脱力,像被抽了骨头,瘫在座位上大口喘气。汗湿透了后背的粗布褂子,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一股浓重的羞耻感烧得我脸上发烫,比晕车更难受。我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更不敢看对面的沈老师。手指下意识地又去摸怀里的包袱,隔着布,能感觉到字典坚硬的棱角,还有那根小绳柔软的触感。奎生……那软软的胎毛,是彩霞一绺一绺攒下来,细细编好的。她说,带着娃的胎毛,能辟邪,能保平安。
“擦擦。”一块叠得方方正正、洗得发白的旧手帕递到我眼前。是沈老师的。帕子角上,用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星”字。
我愣住,没敢接。他那只拿惯了笔、翻惯了书的手,骨节分明,稳稳地停在那里。
“拿着。”语气不容置疑。
我抖着手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泪、还有呕吐物的酸气,都蹭在那块干净的手帕上。心里堵得慌,想说句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堵死了,发不出声。只能把那块脏了的手帕紧紧攥在手心,湿漉漉,黏糊糊。
沈老师没再看我,目光又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村庄、电线杆,在他深潭似的眼睛里投下快速移动的暗影。他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睫,泄露一丝活气。他也在想什么?想他那个被焚毁的恩师的书?想他三十年沉冤?还是想社长批条子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不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这张摇晃的小桌板。
胃里空荡荡的,火烧火燎地疼。不是饿,是那种被掏空后痉挛的痛。我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臂弯里,额头抵着冰凉的桌板边缘。哐当,哐当……火车不知疲倦地奔跑。每一次颠簸,都让怀里的包袱更紧地压在心口。字典的硬角硌得生疼,那根胎毛小绳却像有生命似的,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奎生……那个皱巴巴的小脸,响亮的啼哭……彩霞缝账本时咬着嘴唇的侧影……母亲枯瘦的手……三哥咳得佝偻的背……
混乱的思绪像车厢里浑浊的空气,缠绕着我。眼皮越来越沉,眩晕感在疲惫的侵袭下,似乎退潮了一点。就在意识快要沉入黑暗时,一滴汗珠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揉,动作间,领口被扯开了一点。
汗湿的脖颈上,那根用红头绳仔细编结的、比小指还细的胎毛绳,从衣领里滑了出来。深褐色,软软的,打着一个小小的平安结。它就那么垂着,随着车厢的晃动,轻轻摇摆。像黑暗里,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星火。
汗珠刺进眼睛那阵火辣还没散,脖颈突然一凉。那根红头绳编的胎毛绳,不知什么时候滑出了领口,软软地垂在汗湿的锁骨上。深褐色的小绳,打着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结,随着车厢的晃动,轻轻蹭着皮肤。像奎生的小手在挠。
我慌忙伸手想把它塞回去,指尖刚碰到那点微温的柔软,对面沈老师的视线就落了下来。不是看我的脸,是看那根绳。他眼神定在那小小的平安结上,像校对稿子时发现一个排错的铅字,专注,又带着点说不清的重量。
“平安结?”他声音不高,混在车轮的哐当声里,却像根针,扎破了我试图遮掩的慌乱。
我喉咙发紧,手指僵在半空,捏着那根细绳,塞也不是,不塞也不是。汗又冒出来,顺着太阳穴往下淌。“嗯…奎生的胎毛,彩霞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怀里的包袱皮底下,《康熙字典》坚硬的棱角抵着胃,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又隐隐往上顶。我赶紧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包袱,指关节压得发白。
沈老师没再问,目光从绳结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灰蒙蒙田野。他侧脸的线条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可刚才那一瞥,像块石头砸进我混沌的脑子里。他看见了。看见了我这点藏在最里面、贴着心口窝的念想。
旁边那对夫妻的嘀咕声又飘过来,女人捏着鼻子,声音尖细:“哎哟,这味儿…熏死人了!乡下人就是不讲卫生!”男人跟着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忍忍吧,还能跳车不成?晦气!”
胃里猛地一抽,酸水直冲喉咙口。我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绷得生疼,硬把那阵翻涌压下去。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砸在冰凉的桌板上。不能吐,不能再吐了。我闭上眼,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鼻尖全是自己身上那股酸腐气,还有包袱皮散发的陈旧布味儿。字典的硬壳硌得肋骨生疼,可那点疼,比起周围刀子似的目光和嫌弃的啧啧声,反倒成了依靠。
黑暗里,奎生皱巴巴的小脸又浮出来,还有彩霞。她挺着大肚子坐在油灯下,低着头,一绺一绺分拣着奎生稀软的胎毛,手指灵巧地捻着红头绳。灯光把她侧脸的轮廓映在土墙上,柔和得像幅剪影。“带着吧,小四哥,”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奎生的毛,辟邪,保平安…省城路远,你…你平平安安的,家里才有着落。”她没抬头看我,只是把编好的小绳塞进我手里,那绳还带着她掌心的温热。
平安?我攥紧了手心那点微弱的暖意。母亲扶着土墙挪步的样子,三哥咳得蜷缩在破藤椅里的影子,还有古老二那双阴鸷的眼睛…陈家洼那片天,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这点平安,像狂风里的一点火星,自己都护不住,拿什么保他们?
“呜——”汽笛长鸣,撕裂沉闷的空气。火车钻进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瞬间一片漆黑。只有车窗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勾勒出对面沈老师沉默的剪影。黑暗放大了所有声音: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鸣震耳欲聋,旁边小孩被吓醒的哭嚎,不知谁在咳嗽,还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黑暗像冰冷的潮水,裹挟着更深的眩晕感淹没上来。我死死抱住怀里的包袱,字典的棱角深深陷进皮肉,胎毛绳贴着狂跳的心口。奎生…彩霞…三哥…母亲…一张张脸在黑暗里旋转、拉扯。胃里那点东西又开始不安分地搅动,喉咙火烧火燎。我拼命吞咽着唾沫,指甲抠进包袱皮的粗布里。
隧道仿佛没有尽头。就在我快要被这黑暗和眩晕吞噬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按在了我紧攥包袱的手背上。
我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隧道出口的光线骤然涌入,刺得眼睛生疼。模糊的视线里,是沈老师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就那么沉沉地压着我的手背,也压住了我怀里那个几乎要跳出来的包袱。
“抱太紧,”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落在我因用力过度而痉挛的手指上,“东西硌坏了,不值当。”
我像被烫到一样,手指猛地松开一点。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康熙字典》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在晃动的光线里泛着冷硬的光。沈老师的手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我的错觉。他重新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电线杆在他深潭似的眼睛里投下快速移动的暗影。
“还有多久?”我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问,带着点连自己都厌恶的虚弱。
沈老师没回头:“快了。”他只吐出两个字。
快了?这”哐当哐当”的铁盒子,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省城?出版社?还是另一个更深的、看不见底的漩涡?怀里那本《康熙字典》沉甸甸的,像块墓碑,压着我,也压着沈老师三十年沉甸甸的过往。社长批条子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库房里那些带着神秘符号的残稿…这趟差事,真的只是“调研古建筑”那么简单吗?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凶猛。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沈老师按过的那只手,弯腰扑向座位底下那个肮脏的铁皮桶。
“哇——”
这一次,吐出来的只有滚烫的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苦得让人掉泪。眼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我趴在桶沿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羞耻感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心脏。
一只手再次伸过来,还是那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角上那个小小的“星”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
我没接。只是死死抓着冰冷的桶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车厢里各种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铁桶里那点可怜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回响。
沈老师的手停在空中片刻,最终收了回去。他没说话,也没再看我。只有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怀里那本硬壳字典,和紧贴着心口的那点微弱的、属于奎生的柔软温度。
酸水烧得喉咙发麻,我趴在铁桶沿上喘气,汗珠顺着鼻尖往下滴。沈老师那块旧手帕在余光里晃了晃,又缩回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把脸转向黑黢黢的车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侧影,像一尊沉在水底的石头像。
“哐当——哐当——”车轮碾过铁轨接缝,震得人骨头缝发酸。我撑着膝盖直起腰,胃里空荡荡地抽搐。怀里包袱散开一角,露出《康熙字典》深蓝硬壳,边角沾了点呕吐的秽物。我慌忙用袖子去擦,粗布蹭过封面,发出沙沙响。
“脏了。”沈老师声音不高,像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风。
我手一顿,指甲抠进字典硬壳的缝隙里:“擦……擦得掉。”喉咙火烧火燎,声音劈了叉。
对面座位穿蓝布褂的女人皱着眉,身子使劲往窗边缩,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她旁边戴解放帽的男人干脆别过脸,后脑勺对着我。汗味、劣质烟草味、呕吐物的酸腐气,还有不知谁脱了鞋的脚臭味,搅成一团,闷罐子似的车厢里,我像块发馊的抹布。
沈老师从褪色的帆布挎包里摸出个军用水壶,拧开盖,递过来:“漱口。”
水壶口磨得发亮。我盯着那圈金属亮光,没动。他手就那么悬着,腕骨凸起,青筋盘在皮肉下。半晌,我接过来,冰凉的铁皮硌着手心。灌一口凉水进嘴,含住,那股子苦胆汁味儿冲上来,激得我差点又呕。硬生生咽下去,凉水顺着食道滑,像吞了把碎冰碴。
“吐干净就好了。”沈老师收回水壶,盖子拧紧,咔哒一声脆响。他目光扫过我怀里紧捂的包袱,又移开,落在窗外飞驰而过的模糊树影上。“路还长。”
路还长。这三个字砸在心口,比字典还沉。省城多远?出版社大门朝哪边开?社长批条子时那眼神,库房里鬼画符似的残稿……还有怀里这本硬壳书,沈老师三十年沉甸甸的过往,全压在我这晕车晕得七荤八素的肩膀上。我算什么?一个泥腿子,识几个字,就敢往这趟浑水里蹚?
手指无意识摸进包袱皮深处,触到那根细细软软的东西——奎生胎毛编的小绳。彩霞把它塞给我时,眼睛红得像桃子:“小四哥,带着奎生,他护着你。”那点微弱的、属于新生命的柔软,此刻紧贴着狂跳的心口,是这铁皮罐子里唯一一点暖。
“呜——”汽笛长鸣,撕破沉闷。车身猛地一晃,我整个人往前栽,额头差点磕到前面椅背。慌乱中死死抱住包袱,字典硬角狠狠顶在肋骨上,疼得我倒抽冷气。胎毛绳勒进掌心,细得几乎要断。
“扶稳。”沈老师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他自己只单手撑着前面小桌板,纹丝不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刚才按过我手背,冰凉,像块沉水的石头。
邻座女人怀里抱的孩子被晃醒,“哇”一声哭出来,尖利刺耳。女人手忙脚乱地哄,埋怨地瞪了我一眼,好像这颠簸是我招来的。解放帽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脚底下踢到一个滚过来的空罐头盒,哐啷啷响。
我缩回座位角落,后背紧贴冰凉的车厢壁。汗湿的衬衫黏在皮肤上,又冷又腻。胃里那点凉水晃荡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窗外天光暗沉,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田野、村庄、电线杆,飞快地向后倒去,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绿。这铁盒子要把我拖向哪里?前头等着我的,是能救命的钱,还是更深的坑?
沈老师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可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食指和中指微微曲起,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裤料上划着什么。一下,又一下。那动作……像极了在库房昏暗灯光下,他用红笔在那些神秘残稿背面补画符号的样子。
符号。社长批条子时意味深长的眼神。沈老师三十年沉甸甸的过往。
包袱里的《康熙字典》,硬壳封面冰冷地抵着心口。我悄悄把手指探进去,摸到书脊,再往里,触到扉页。沈老师用毛笔蘸红墨写下的那六个字,仿佛透过纸张烫着指尖——“字为骨,血为墨”。
骨是什么?墨又是什么?我这把骨头,能熬出几滴墨?
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声音单调固执,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怀里那点属于奎生的微弱温度。我闭上眼,黑暗里旋转的不是星星,是母亲蜡黄的脸,三哥咳弯的腰,彩霞挺着的大肚子,还有奎生皱巴巴的小脸。它们搅在一起,压得我喘不过气。
“咳咳……”喉咙发痒,我捂住嘴闷咳,胸腔里扯着疼。不是肺痨,省城大夫说了,是胃。饿出来的,熬出来的。可这疼,怎么跟三哥咳起来时一个样?
沈老师眼皮掀开一条缝,目光扫过我佝偻的背,又合上。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膝盖上停止了划动。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钻进骨头缝里,震得牙根发酸。我佝着背,手指死死抠住包袱皮,那点奎生的胎毛绳勒进掌心,细得发烫。胃里空荡荡地抽搐,凉水激起的寒气还没散尽,喉咙口又泛上铁锈似的腥甜。我闷咳一声,慌忙用袖子捂住嘴,粗布吸了湿气,黏糊糊贴在脸上。
“啧。”对面解放帽男人又踢了一脚滚到过道的空罐头盒,哐啷啷响得刺耳。他后脑勺对着我,脖子梗着,像块生锈的铁板。蓝布褂女人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她拍哄着,眼刀子剜过来,嘴里嘟囔:“晦气死了,一股子酸臭味!”
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角,蜇得生疼。我缩了缩脖子,后背紧贴冰凉的车厢壁,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去。怀里《康熙字典》硬壳顶得肋骨生疼,那点秽物污渍擦不掉,深蓝封皮上晕开一小片难看的黄。沈老师那块旧手帕在余光里又晃了一下,终究没递过来。他脸朝着黑黢黢的车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侧影,一动不动,只有搁在膝盖上的手指,食指和中指微微曲起,在粗糙的裤料上划着什么。一下,又一下。那动作……像极了他用红笔在库房残稿背面补画那些鬼画符的样子。
符号。社长批条子时那眼神。三十年沉甸甸的过往。
我喉咙发紧,手指无意识地在包袱皮里摸索,避开字典硬壳,探向深处。指尖触到那根细细软软的东西——奎生的胎毛绳。彩霞把它塞给我时,眼睛肿得像桃。“小四哥,带着奎生,他护着你。”护着我?我连自己这副空壳子都快护不住了。胃里猛地一绞,我弓起腰,额头抵住前面硬邦邦的椅背,冰凉的漆皮贴着皮肤,激得我一哆嗦。
“呜——”汽笛又响了,拉得又长又凄厉,像谁在旷野里哭嚎。车身跟着剧烈一晃,我整个人往前栽,怀里包袱差点脱手。慌乱中死死抱住,字典硬角狠狠撞在胸口,疼得我眼前发黑。胎毛绳勒得更深,细绳几乎要嵌进肉里。
“扶稳。”沈老师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他自己只单手撑着前面小桌板,纹丝不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刚才按过我手背,冰凉,像块沉水的石头。
邻座孩子哭得更凶,女人哄不住,烦躁地骂了一句脏话,声音不大,但像针一样扎进耳朵。解放帽男人终于转回头,一脸不耐:“能不能管管?吵死人了!”他眼睛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像看一堆垃圾。
我缩在角落,汗湿的衬衫紧贴着皮肉,又冷又腻。窗外天光更暗了,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压下来,田野、村庄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绿影子,飞快地向后倒去。这铁皮罐子要把我拖到哪里去?省城?出版社?还是更深的坑?怀里那本硬壳书,沈老师三十年沉甸甸的过往,还有彩霞那句“护着你”,全压在我这晕车晕得七荤八素的肩膀上。我算什么?一个泥腿子,识几个字,就敢往这趟浑水里蹚?胃里那点凉水又开始翻腾,带着苦胆汁的味儿往上顶。
手指在包袱皮里无意识地捻着那根胎毛绳,细软,脆弱,像奎生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彩霞挺着大肚子的样子,母亲蜡黄的脸,三哥咳弯的腰……这些影子在眼前乱晃,搅得脑仁疼。不是肺痨,省城大夫说了,是胃。饿出来的,熬出来的。可这疼,怎么跟三哥咳起来时一个样?扯着心肝肺。
“咳咳……”喉咙痒得厉害,我捂住嘴闷咳,胸腔里扯着疼,一股腥甜涌上来,又被我硬生生咽回去。不能吐,再吐,连这点凉水都没了。
沈老师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扫过我佝偻的背,又合上了。他那只在膝盖上划动的手指,停住了。
车厢里闷得像个蒸笼。汗味、劣质烟草味、呕吐物的酸腐气,还有不知谁脱了鞋的脚臭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对面孩子哭累了,抽抽噎噎。蓝布褂女人撩起衣襟喂奶,白花花一片晃眼。解放帽男人掏出皱巴巴的烟卷,叼在嘴里,没点,干嘬着烟屁股,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时间粘稠得像胶水,每一秒都拉得老长。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单调固执,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怀里那点属于奎生的微弱温度。我闭上眼,黑暗里旋转的不是星星,是母亲扶着墙挪动的影子,是三哥在太阳底下咳出的血沫子,是彩霞缝进旧棉袄夹层里的账本……它们像沉重的磨盘,一圈一圈碾过来。
手指在包袱皮里,鬼使神差地,顺着字典硬壳的脊线往下滑,触到扉页的位置。隔着粗布,仿佛能摸到沈老师用毛笔蘸红墨写下的那六个字——“字为骨,血为墨”。骨是什么?墨又是什么?我这把饿出来的骨头,能熬出几滴墨?省城那扇门,真能推开吗?还是像这铁皮罐子,看着往前跑,其实只是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打转?
沈老师搁在膝盖上的手,食指又微微动了一下,在裤料上划过一个短促的折线。那动作快得像错觉。
心口猛地一跳。库房昏暗的灯光下,他佝偻着背,红笔在那些发霉的残稿背面飞快地补画……社长批条子时意味深长的眼神……“路还长”……这三个字沉甸甸地砸回来。
胃里突然一阵剧烈的绞痛,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了一把。我闷哼一声,额头重重磕在椅背上,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冒出来,后背的衬衫湿透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怀里包袱散开更大一角,《康熙字典》深蓝的硬壳封面露出来,边角那点污渍刺眼得很。
“呕……”酸水混着苦胆汁再也压不住,猛地冲上喉咙。我死死捂住嘴,身体筛糠似的抖,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不能吐,不能吐在这人挤人的地方……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按在我紧捂嘴巴的手背上。是沈老师。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枯井。那只手很有力,冰得我一哆嗦。
“松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抖得更厉害,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胃里的东西顶到了嗓子眼。
沈老师没再说话,另一只手伸进他那个褪色的帆布挎包,摸索着。几秒钟后,他掏出一个扁扁的、印着红十字的铝制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几片白色的药片。他捏出一片,递到我嘴边。
“咽下去。”命令式的口吻。
我看着他枯瘦的手指捏着那片小小的白药,又看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药片?哪来的?管用吗?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扒开他按着我的手,扑向座位底下那个肮脏的铁桶。
“哇——”酸腐的秽物混着血丝,全吐了出来。铁桶壁发出沉闷的回响。车厢里瞬间安静了,连孩子的哭声都停了。蓝布褂女人倒吸一口冷气,抱着孩子猛地往后缩。解放帽男人厌恶地“呸”了一声,扭过头去。
吐空了,只剩下干呕。我瘫软在座位边,额头抵着冰凉的铁桶沿,大口喘气,浑身脱力,像条离水的鱼。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一只军用水壶递到眼前。还是沈老师那只磨得发亮的水壶。
“漱口。”还是那两个字。
这一次,我没犹豫,接过来,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冰凉的清水灌进嘴里,冲淡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我含住,漱了漱,吐回铁桶。凉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沈老师收回水壶,拧紧盖子。他看了一眼座位底下污秽的铁桶,又看了一眼我惨白的脸和散乱的包袱。深蓝的《康熙字典》封面沾了新的污渍,狼狈地躺在包袱皮上。他枯瘦的手指伸过来,不是去拿字典,而是拨开包袱皮散乱的一角,露出里面那根细细的、用红丝线缠着的胎毛小绳。
他手指在那根小绳上停顿了一瞬,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了碰那柔软的胎毛。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了一下,快得抓不住。然后,他收回手,什么也没说,重新把脸转向了窗外。
窗外,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远处一道白的闪电撕裂云层,闷雷声滚滚而来,像沉重的车轮碾过天际。暴雨要来了。
我瘫在座位上,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钝痛。怀里包袱散乱,字典冰冷坚硬,奎生那点胎毛的柔软,此刻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沈老师沉默的背影像一堵墙。路还长。这长长的、哐当作响的铁皮罐子,正载着我,驶向一片未知的、电闪雷鸣的黑暗。
沈老师突然起身,军绿胶鞋踩过铁桶边沿的秽物。他解开褪色中山装最上面那颗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秋衣领子。我缩在座位里,看他弯腰提起铁桶,胳膊上青筋暴起像老树根。过道里人群自动分开,蓝布褂女人捂住孩子眼睛。
铁桶“咣当”砸在车厢连接处,酸腐味混着尿骚气涌进来。沈老师甩甩手,从帆布包掏出半截粉笔,在座位靠背上画了个歪扭的十字。粉笔灰簌簌落在字典封面上,蓝底金字蒙了层白霜。
“数这个。”他坐回原位,手指敲了敲十字标记。窗外雨点开始砸玻璃,水痕把十字切割成碎片。
我哆嗦着摸上凹凸的粉笔印,指甲缝里还沾着呕吐物的残渣。一、二、三……数到十七下时,对面解放帽男人突然猛踹椅背。铁架床震得哗啦响,我整个人弹起来,后脑勺磕在冰凉的车窗上。
“要死死外头去!”解放帽啐了口浓痰,黄褐色的黏液正落在包袱皮边缘。胎毛小绳的红丝线沾了痰渍,像条被碾死的蚯蚓。
沈老师眼皮都没抬。他摸出怀表,表面裂了道缝,秒针卡在四十五秒的位置来回打颤:“还有两小时四十七分。”怀表链子缠在他枯枝似的手指上,勒出深紫色的印子。
雷声炸响的瞬间,我摸到字典扉页夹层里的烟盒。奎生胎毛蹭着指腹发痒,那根红绳是彩霞用牙咬断的。
车厢猛地倾斜,我扑倒在沈老师膝盖上。他大腿肌肉绷得像块铁板,中山装口袋里掉出个玻璃药瓶,滚到过道里。蓝布褂女人突然尖叫——药瓶标签上画着骷髅头,红漆写的“氰”字被鞋底蹭花了半边。
沈老师弯腰捡药瓶的动作很慢,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把生锈的镰刀。他拧开瓶盖倒出粒黄色药片,就着水壶里最后一口水吞下去。喉结滚动时发出咕咚一声,像石子坠进枯井。
“怕吗?”他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珠映出我惨白的脸。我攥紧烟盒摇头,指甲掐进掌心才没让眼泪掉下来。胎毛小绳从包袱缝里漏出来,在过道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按住我手背,掌心温度比车窗上的雨水还凉。“当年我抱着师父的骨灰坛,坛口也系着这样的红绳。”手指摩挲过彩霞打的平安结,结痂的冻疮蹭得丝线起毛,“后来红绳断了,坛子摔在铁轨上。”
闪电劈开车厢顶棚的阴影,我看见他嘴角在抽动。不是笑,是某种更尖锐的东西在皮肤下游走。怀表链子突然崩断,表盘摔进我腿间,裂纹正好把十字标记切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