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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夜奔·柴房·半块馍

作品名称:翎羽      作者:青云子      发布时间:2025-08-05 15:15:01      字数:6929

  一九九二年八月底,立秋早过了,暑气却没有走。太阳已经落了山,河西走廊的苏家沟却像被一床浸透汗水的厚棉被压住了一样。天闷得人胸口发堵,吸一口,满鼻子尽是麦收后秸秆沤烂的馊味和牲口棚子里的臭味。风也是嫌这块地儿烫脚,偶尔刮来那么一丝丝儿,还没挨着人皮肉就散了。
  天刚擦黑,村子桥头的青石板上便站满了人。老汉们圪蹴在地上,“吧嗒吧嗒”嘬着旱烟袋,烟锅子一明一灭,跟夜里乱飞的萤火虫一样。婆娘们大多屁股地下垫着块烂土坷垃(土块),东家长西家短地扯着闲话。青壮汉子们大多抱着膀子你一样我一语“谝闲传”:老赵家今年打的麦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鼓鼓囊囊塞了四十个尿素袋子,卖了钱要添一头西门白花牛;栓子家更是了不得,听说盘算着卖了粮,弄台长风牌电视机回来呢!彩色的!笑声混着碎娃们疯跑的尖叫,在燥热的空气里里打着滚儿,惊得老槐树上打盹的一窝麻雀“扑棱棱”乱飞。
  “汪!汪汪汪——!”猛地,几声狗叫声跟锅铲子刮底似的,把苏家沟的暮色豁开个了一个大口子!不是那种平日里土狗咬架的动静,是跟挨了刀似的的叫唤,打村口一路疯窜过来!紧跟着,二柱子这货跟炮仗炸了腚似的冲进人堆中,一只解放鞋甩在屁股后头,光脚片子沾满了黄土,另一只鞋带子在地上拖着,刮着碎石子乱窜。“来了!来了!看到计生队的车了…快到梁子上了!抓超生的!”他嗓子扯得老长。
  瞬间,桥头像是被人把脖子掐住了一样,老汉们的烟锅子悬在半空,壮汉子和婆娘们的闲话卡在了喉咙眼里,连疯跑的碎娃子们都立在原地,傻愣愣瞅着大人们脸上的笑一下子变成了冰疙瘩。村长手里的旱烟杆“啪啪啪”敲了敲桥头立着的广播杠子,脸憋得铁青,吼了一嗓子“回!”,把旱烟杆往裤腰里一塞,朝梁子上那刺眼的车灯奔去。刚才还热闹的村子,眨巴眼就空了,剩几条“不懂事”的黄土狗对着黑咕隆咚的夜“汪汪”叫唤,还有几个刚会走的奶娃子,被大人死命拽着胳膊踉跄跑远,留下一串吓破了胆的“咿咿呀呀”。
  苏家老屋的煤油灯芯儿晃悠着,灯罩蒙了层灰,昏黄的光在黑黢黢的墙皮上投下颤悠悠的光斑。屋里的旱烟味混着炕洞门里钻进来的柴火气,呛得人眼睛直流泪。苏进福(爹)蹲在门槛上,脊梁骨像抽掉了筋,旱烟锅在门框上“梆梆”地磕,溅起的火星子烫得他手一哆嗦。李秀英(娘)脸色煞白,用洗得发白的蓝布单子紧紧搂着刚满月的老三苏云,嘴唇咬着都见了红印子。小叔苏进财活像头被关进磨房的叫驴(公驴),在窄巴巴的堂屋里来回转,粗布鞋底碾着地上的麦糠字和土,“嚓嚓嚓”响得人心烦。他那件旧军褂后背湿透了,紧巴巴地贴在瘦不啦机的肩胛骨上。小婶王桂花抱着胳膊身子斜倚在炕沿边的土墙上,嘴角撇得能挂油瓶,凉飕飕的话跟冰碴子似的:“早干啥去了?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叫你们早结扎,非不听。这下好了,一窝子都得跟着吃挂落!”
  “放屁!刚生完娃就跑?大嫂那身子骨经得起颠簸?”小叔猛地停下来,瞪她一眼,额头上青筋直蹦,转脸对哥嫂,可那调门还是打着颤,带着慌:“哥…眼下…咋弄?车…车已经到村口了!”
  “进福,咱带上娃!都走!现在就走!”李秀英声音抖得不成调。怀里的苏云被她抱得更紧了,这一勒,苏云哇哇哭了起来。
  “扯淡!拖三个奶娃子咋跑?半道让人截住了,那不就全完蛋了!”苏进福猛地抬头,烟锅里的火星子乱迸,映着他满眼的红血丝子。他眼风扫过炕上睡死的大闺女,又落到墙根那个小小的影子上,像被火燎了似的赶紧避开,“苏飞…老二留下!他是男娃…大些…跟上进财……”
  炕上角落里,五岁的苏飞缩成一团,跟一块没人瞅见的土坷垃一样。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摞着补丁的小褂字,袖口早都磨烂了,露出细细的、沾着黑灰的手脖子。白天在麦场疯跑沾上的麦芒,还挂在磨破边的裤腿上。这会儿他却像吓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只瞪着俩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盯着大人们一张张绷得死紧的脸。
  “塞给我们?!”王桂花嗓子眼像炸了,声音尖得跟碎玻璃刮锅底似的。指着苏飞,眼睛却瞪着苏进福:“我自家的沟子(指的是屁股)都擦不干净!超生的罚款,砸锅卖铁也填不满那窟窿眼!你张嘴就塞人?多一张嘴!粮食哪够?喝西北风倒是都管够!”
  “今年…今年打麦子!苞谷!洋芋都给你们!”苏进福嗓子眼发干,跟砂纸磨过似的。他看了眼王桂花然后死盯着弟弟,咆哮着说:“罚款的钱…驴日的!我到新疆!只要站住脚!立马寄!一分钱不少你们的!砸骨头熬油也给你寄来!”
  堂屋里死静。烟油味儿混着混着一股子沉甸甸、压得人直不起腰的绝望气。半晌,苏进财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滚出来了一道闷雷,带着豁出去的狠劲儿:“…哥,娃留下。有我一口…就饿不死他。”
  “嘀——!嘀嘀——!”突然!刺耳的喇叭声跟两把生锈的钝锯子似的,猛地撕开了黑糊糊的夜空!紧接着,就是粗暴的吼叫、骂娘声和乱糟糟、能把地皮都跺穿的脚步声,“咚咚咚”砸在黄土路上,震得窗户上的烂玻璃嗡嗡颤动。一道道惨白的手电光,跟冰冷的铁条子一样捅破窗户玻璃,在土墙上乱乱,留下鬼火似的、跳来跳去的光斑。
  门外拴着的大黄狗,叫声猛地一下子拔高了,从低吼变成要咬死人的狂叫,拴它的那根锈铁链子,“哐当哐当”死命撞着狗窝那根碗口粗的木桩子,听着就要断了一样!
  李秀英“啊嗷”一嗓子,像被滚油泼身上了一样,整个人从炕上弹了起来!她猛地将怀里的老三放在炕上,疯了似的扑向炕角那只破木箱!箱子是他们结婚时用松木的打的,边角早就翘了皮,锁鼻子也早锈烂了。她哆嗦的手指头刮着箱子的木头,胡乱从里面拽出几件衣裳——一条洗得发黄的裤子,一件旧褂子,还有几片给小闺女备着的、洗过的粗布尿片子…那手快得,都带出虚影来了,真跟阎王爷在屁股后头追着抢命一样!
  爹苏进福脸黑得像灶台上的锅底,腮帮子咬得死紧,牙关咯咯地响着,下巴绷成一条硬邦邦的石头棱子。他猛地拽过墙角鼓鼓囊囊的印着“尿素”俩字(字都快磨没了)的化肥袋子,袋角还破着窟窿眼。“哗啦”一声,他扯开袋口的麻绳,把李秀英扔过来的衣裳、还有炕头桌子上的几个干得裂口、硬得能砸死狗的杂面馍馍,一股脑全塞了进去!粗粝的袋子皮磨着那些破烂家当,发出让人牙根发酸的“沙沙”声,里头还夹着馍馍被挤碎压扁的“咔嚓”脆响,听着心都碎了。
  “桂花!去前门顶着点!顶住一会儿是一会儿!”小叔苏进财推了把小婶,嗓子哑得像砂轮打过,“我帮哥嫂翻后墙!快!”
  “顶?拿啥顶?你们苏家男人都死绝了?让我个娘们儿顶?!”王桂花咒骂着,唾沫星子乱飞,却抄起门后的枣树扁担,骂骂咧咧地朝大门冲去。
  五岁的苏飞,跟只被炮仗炸懵的小耗子似的,蜷在炕角浓重的黑影里。他不懂啥叫“超生”“罚款”,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一年邻村三娃他娘,就是被戴红袖章的人抓走的。这会儿,那砸门声跟打雷一样“咚咚”响,屋里乱成了一锅粥。大人们脸上拧成了一股比大人吓唬小孩的“呼噜爷要摘头”还更真切的寒气,“嗖嗖”地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娘带着一股子汗酸味儿和眼泪的咸腥气,旋风一样刮到他跟前。头发散乱得像鸡窝,几缕被冷汗溻湿的头发,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半块冰冷梆硬、边缘掉着粗拉拉杂面渣子的馍,被一只冰凉、抖得不像话的手,狠狠地、几乎是用砸的,摁进了他单薄的小褂子怀里!
  那馍硌得他胸口生疼。娘抖索的手指头想摸他的脸,指尖刚碰到他滚烫的脸蛋,门外“哐当!”一声巨响,伴着野兽般的嚎叫——“开门!开门!”——吓得她像被电打了似的缩回手!
  爹已经半拖半抱着哼哼唧唧、还没睡醒的大闺女,喉咙里发出炸雷似的低吼,眼珠子瞪得要出血:“快走!后墙跑!快啊!”
  “飞飞!乖...跟小叔...等娘...”母亲破碎的哭腔被瞬间劈断。她猛地一拧身,回头看了一眼苏飞,死死抱住老三,紧跟着爹和小叔跌跌撞撞的影子,像三道被阎王勾了魂的鬼,眨眼就被后墙外头那口化不开的、墨汁一样的浓黑,一口吞了下去,连个泡都没冒。
  “往河沟那里蹽!别回头!小飞有我…!”小叔的尾音被黑暗掐断。
  “躲过这…就回…”爹的声音也飘散在风里,轻得像根鸡毛。
  前门跟擂鼓似的!“嘭!嘭!嘭!”每一下都砸在人心口上!门栓发出快要断气的呻吟,“吱呀吱呀”地叫。小婶王桂花尖利的哭骂,“挨千刀的!门给砸坏了你们得赔!”,混着门外冰冷的呵斥,“少废话!开门!”,跟一锅滚开水泼满了整个院子!
  苏飞整个人还陷在娘最后那冰火交融的眼神里,小叔苏进财的一只铁钳似的大手已经攥住他细瘦的胳膊,不由分说,连抱带拽把他拉进堆满破烂的柴火房!
  “闭紧嘴!天王老子来了也别吱声!叫出声来,你爹妈就再也不见了!”小叔火急火燎地留下了几句警告。然后,那扇破木板门被猛地拉上!
  “咔哒!”
  落锁那声脆响,在死寂的黑暗里跟一颗小石子扔进了村里的废进口,彻底封死了他眼前最后那点黄豆粒大的亮光。
  黑暗跟冰冷的烂泥一样,糊住了苏飞的口鼻。柴火堆里积年的霉土味儿、烂草味儿、还有说不清的灰土味儿,一股脑往他嗓子眼里钻,呛得他嗓子眼又痒又疼。他死死捂住嘴,把冲到喉咙眼的咳嗽硬生生憋回去,憋成胸腔里一阵阵闷雷似的“咕噜咕噜”,震得小小的身子簌簌乱抖。他把自个儿蜷得更紧了,恨不得能钻进柴火堆里去。那半块馍,跟院子后果园里刨出来的石头似的,被他死死攥在汗湿冰凉的小手里。
  他低着头摸着娘临走时“扔”给他的馍,起了皮的表面,好像还留着娘手指头仓促划过的一丝温乎气儿——那是最后一点“家”的念想。可这点温乎气儿,转眼就被柴房里吓人的黑暗吞得干干净净,也把没边没沿的恐惧撑得更大了:“爹妈跑掉了吗?被那些凶人逮住了?”“小叔…会不会挨揍?他打得过那些人吗?”“小婶…她恨我…明儿个…会不会不要我?”……
  这些念头跟草地里的毒蛇似的,在他乱成一锅粥的小脑袋里疯狂缠咬。他知道,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没人能会回答他。只有自己那擂鼓似的、快要把肋骨撞碎的心跳,和嗓子眼里拉风箱似的粗喘气,在这片黑暗中响得吓人——提醒着他是个被锁在霉烂角落里的“超生货”。
  突然!几道白光在柴火房门外乱晃,照亮了门板上的裂缝。“这锁着屋是干啥的?”外面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横劲儿,跟碾盘一样压过来。
  “堆柴火的破屋……多少年没开过了…”小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点讨好的磕巴。
  “堆柴火还妈的上锁?”另一个年轻点的声音响起,满是怀疑,脚步声越来越近。
  “…里头耗子成精了,撒了耗子药,怕鸡儿钻进去被药死了…”小叔的声音带着谄媚还有那压不住的丝丝颤抖。
  “咣咣咣、咣咣咣!”外面的人不耐烦地踢了几脚。那声音跟敲在苏飞的天灵盖上似的,“嗡嗡嗡”的三声,震得他耳朵里像钻进去了很多只蜜蜂,啥也听不清了,只有那要命的敲打声。
  几道刺眼的白光跟毒蛇的信子似的,“嘶嘶”地从门板的裂缝和窟窿眼里钻了进来!它们在黑暗污浊的柴房里乱扫乱搅,扫过堆着的农具、挂满蛛网的房梁,最后猛地停在了柴堆深处那个蜷缩的小影子上!
  苏飞跟被开水烫到的虾米似的,身子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汗毛“唰”一下全竖了起来!他狠命闭紧眼,眼皮子抖得像打架,把脸更深地、拼命地埋进散发着浓重霉烂味儿的柴堆里,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儿埋进去。冰冷的恐惧跟无数根烧红的针似的,从脚底板密密麻麻地扎上来,瞬间就把他的小胳膊小腿都冻僵了,动弹不得。
  他连气都不敢喘了,只有心在胸膛里跟只发了疯了的兔子似的,绝望地撞着肋骨,“咚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自己都怕它下一刻就要炸开!时间在手电筒的白光种和死寂的黑暗里像蜗牛一样爬,每一秒都像一百年那样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喘了几口气,也许过了半辈子。外面的手电光柱终于不甘心地晃了晃,“倏”地一下,像毒蛇缩回了洞,消失了。柴房重新进入了黑暗和死寂之中,而就在他被吓傻的当口——一阵清亮、悠长、尖利到刺耳的鸽哨声,毫无预兆地在他塞满了恐惧、快要炸开的脑壳深处,“嗡”地一声炸开了!那声音!那么清楚!那么倔!带着股死命要往你耳朵眼最深处钻、往你脑仁里钉的劲儿!跟村里放羊的王老汉,使劲地甩着那根蘸了凉水的牛皮鞭梢,“啪”地一声脆响,在他脑壳里炸出了蓝瓦瓦的天!一大片白云流散开,一群灰扑扑的鸽子舒展着翅膀,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划出一道道自在的弧线……这些景象在他紧闭的眼皮底下疯了似的打转、冲撞!而那鸽哨声又在他脑仁里反复响着,让他的脑子越来越乱。
  “咕噜……”肚子的叫声一闷棍把他从幻听里砸回了这冰冷的柴火堆。他猛地一睁眼,正好撞上了手里那半块硌人的馍。几乎是同时,他却又下意识地仰起脸——视线穿过柴房破窗户上那个黑窟窿,投向那片早已空空荡荡、像泼翻了墨汁一样淤积的夜空。眼泪,刷刷刷地决了堤。大颗大颗,浑浊滚烫,带着咸腥味儿,重重地砸在冰冷梆硬的馍面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噗噗”闷响。他没哭出声,只是瘦小的肩膀跟寒风里一片没着没落、孤零零的枯叶似的,控制不住地、无声地剧烈地耸动。每一下抽噎,都扯着被恐惧冻僵了的五脏六腑,疼得他发不出一点声息,只有眼泪不停地流,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外面的吵闹声、砸门声、呵斥声,终于像退潮一样,“哗啦”一下退了下去。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几句模糊不清、带着怨气的抱怨,“妈的,白跑一趟…”、“狗日的跑得倒快…”。
  汽车引擎的轰鸣由近到远,最后被夜风吹散在空旷的野地里。柴房外,脚步声稀拉下来,最后彻底没了声息。远处偶尔几声狗叫,也透着疲惫,没了先前的狂躁。
  小叔苏进财劫后余生的沙哑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桂花…走了…”“走了?我看是猫在哪个草窠里了!等会儿杀个回马枪,看你们老苏家咋收这个烂摊子!一个都跑不了!”王桂花的声音还是尖,可少了先前的那种慌乱,多了一股子浓浓的怨气。
  “行了…少咒两句…先看看娃咋样了…”小叔的脚步声拖着,像灌了铅,一步一挪地朝柴房这边蹭过来。
  铁锁“咔啦”一声被捅开了,那声响在死静的夜里格外脆亮,刺耳。破门轴发出干涩、痛苦的“吱呀——”呻吟,一道昏黄摇晃的煤油灯光,斜斜地从门缝里切进来,像一把钝刀子,劈开了柴房里的黑暗,照亮了空气里呛人的灰尘。
  苏进财站在门口,身影随着油灯的光晃来晃去,投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活像个摇晃的鬼。他他看着蜷在柴火堆最里面、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苏飞,喉咙里“咕噜”了几下,像是堵了块石头,想说点啥,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只变成一声沉得像叹息的:“出来吧,飞飞…没事了…”
  苏飞没动。他把身子更深地缩进霉烂草堆那片冰冷的阴影里,跟只受了重伤、只想钻回自己窝里的小野猫一样。那半块沾满了泪水、鼻涕和灰土、硬梆梆的馍,被他死死按在脸上——好像那不是一口吃的,是块能堵住喉咙里又苦又咸又冰的糖疙瘩。那清亮刺耳的鸽哨幻音,还在耳朵眼最里头“嗡嗡”地颤着余音。像一根看不见的、带着倒刺的铁丝似的,一头带着冰冷的倒钩,扎在他心尖上;另一头,就死死拴在爹娘消失的那片黑窟窿里,那片吞掉了所有光亮、所有声响、所有念想的、没边没沿、深不见底的黑。
  苏飞被小叔拽着细瘦的胳膊,硬生生从柴火堆里拎起来时,两条腿麻得像不是自己的,针扎似的疼,差点一头栽倒。膝盖“咚”一声磕在柴火堆硬邦邦的木头疙瘩上,疼得他小脸一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被拉出柴房,夜风裹着泪水的湿冷,猛地扑在他汗湿冰凉的小脸上,激得他浑身一哆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院子里跟遭了贼一样。门板歪在一边,地上散着一些碎木屑和乱糟糟的大脚印。大黄狗静静地趴在窝里,耳朵爷耷拉着,吐着舌头呜呜地哀鸣,再没了之前的那一股凶劲儿。王桂花叉着腰站在堂屋门口,看见苏飞,嘴角往下一撇,没好气地啐了句:“丧门星,拖油瓶!还知道出来?猫里头让耗子把你啃了算逑!”
  苏飞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小叔把他拉进堂屋,煤油灯的光晃得他眼里发酸。屋里比刚才更乱,炕席被掀起来了一角,地上扔着几件衣裳,那只破木箱大敞着口,跟个空洞洞的眼窝似的,直愣愣地瞅着人。
  “饿了吧?”小叔从炕上的小桌子上拿起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了半碗温水递过来,“先喝口,顺顺嗓子,我去给你找点饭。”
  苏飞接过碗,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烫在手背上也没觉的疼。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滑过干得冒烟的嗓子眼,跟井水渗进裂了缝地玉米地似的,“滋滋”地响。
  王桂花靠在门框上,冷飕飕的声音又飘过来:“哼!谁知道你爹妈蹽到哪旮旯去了,丢下你这么个祸害,在我家吃闲饭!”
  “桂花!你有完没完!”小叔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里压着要喷出来的火星子。
  王桂花没再吱声,转身出去了,嘴里还嘟嘟囔囔的骂着:“跟上你们苏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声音越飘越远,跟被风吹散的鸡毛似的。
  小叔端来半碗糊了锅的汤面条,搁在炕沿上:“先垫吧点,明儿…明儿再说。”
  苏飞没有去端碗,手下意识地揣进怀里,攥紧了那半块冰凉的馍。
  “爹娘他们会回来的,对不?”苏飞问,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
  小叔没答话,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摸了一把,顿了顿,拿起桌子上的旱烟锅转身出去了。那力道很轻,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暖乎气儿,可转瞬间就没了,跟落在手背上的雪花似的,化得干干净净。
  他咬了一口馍,那馒干硬得剌嗓子,跟嚼着麦麸子皮似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窗外那片吞掉了他爹娘身影的黑,一眨不眨。夜风卷过院子,带起地上的碎木屑和黄土,“沙沙”地响,而那清亮悠长的鸽哨声,好像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钻了出来,穿过黑暗,钻到了他耳朵里。
  苏飞把手里的馍攥得更紧了,他把它贴在胸口,娘那句被夜风撕烂了的“等娘……”,这会儿好像钻进了馒被泪水泡软的地方,只要贴着它,就能感觉出娘临走时抖得不成样子、却又带着点暖意的手。
  他知道不管爹娘去了哪儿,不管要等多久,他得在这儿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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