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海拉尔城,托克托县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06 07:27:11 字数:4168
朱启尧用镊子夹起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海拉尔中央大街笼罩在浓烟里,电报电话大楼的尖顶像根烧红的铁针。“这是当时一个苏联记者拍的,胶卷藏在面包里才带出去。”他的指腹轻轻蹭过照片边缘,“1945年8月9日的火,把云彩都烧化了,天上飘的不是烟,是人的骨头渣子。”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小黄花,在阴沉的天光里透着点倔强的亮。
我盯着照片里模糊的人影,朱老突然说:“你听见过脚镣拖过石板路的声音吗?那天凌晨的海拉尔,满城都是这声音,‘哗啦——哗啦——’,像阎王爷在摇锁链。”
朱启尧讲述,伪兴安北省保安局的档案柜里,《第三种要视察人名簿》的牛皮封面早就被虫蛀了,可里面的红墨水却像刚涂上似的。1938年编这本册子时,特务们用朱砂在“甲类”人名旁画了小骷髅,韩桂林的名字旁就有一个——他在王爷庙小学教国文时,偷偷给学生讲岳飞传,被密探听了去。
8月9日凌晨4时,海拉尔河的水还泛着青灰色,关东军独立混成第80旅团的紧急集合号就撕裂了河雾。鬼子兵穿衣服的声音、马靴踢打枪托的声音、军官的吼叫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脏水。4时15分,第119师团的“全面入侵”电报拍到旅团部,译电员的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把“入侵”两个字译错了三次。
4时30分的“非常呼集”哨音刚落,苏军的轰炸机就到了。第一颗炸弹落在日军兵营的马厩,受惊的战马撞破木栏,拖着燃烧的缰绳在街道上狂奔,马鬃上的火苗像条红鞭子。特务机关的藤本少佐正对着《第三种要视察人名簿》点名,炸弹的冲击波掀飞了屋顶,他扑在册子上,墨水染黑了半边脸。
空袭的硝烟还没散,特务们就带着枪冲出了门。苏侨米罗维奇家的玻璃窗被震碎,他正用斧头劈地板,想把藏在下面的电台挖出来。国境警察队的人踹门时,他媳妇把电台零件往炉膛里塞,火星子溅在她的围裙上,烧出一个个小洞。米罗维奇想从后窗跳出去,刚爬上窗台就被刺刀挑中了大腿,血滴在窗台上的天竺葵上,把花瓣都染红了。
教堂的神父是个白胡子老头,他翻墙时被铁栅栏勾住了黑袍,像只挂在网上的蝙蝠。特务们拽着他的胡子往车上拖,他怀里的圣经掉在地上,被马靴踩得稀烂。第一拨被捕的18个人挤在卡车斗里,脚镣互相碰撞,有人用俄语念祷文,有人用汉语骂娘,最后都被枪托砸得只剩哼哼。
伪省警务厅后院的空地,前几天下过雨,积着半尺深的泥水。90多个人被绳子串成几串,像待宰的牲口。韩桂林的眼镜片早碎了,碎片嵌在眉骨上,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他却笑着对旁边的人说:“等会儿砍头时,我喊一二三,咱一块儿骂。”有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裤脚还沾着学校操场的草屑,他攥着拳头,指节白得像骨头。
特务们举着战刀围成圈,月光透过硝烟,把刀面照得惨白。丸山曹长第一个动手,他劈向那个学生时,刀被脖子上的骨头硌了一下,学生突然抬起头,一口血啐在他脸上,骂了声“狗汉奸”。丸山疯了似的连砍数刀,直到把人劈成两半。韩桂林喊了声“弟兄们,骂啊”,90多个人的吼声震得草垛直晃,可很快就被刀砍进肉里的闷响吞没。
朱老说,后来有个清理现场的老乡讲,那片泥水被血搅成了红浆,有个断了气的汉子,手里还攥着半块从特务那抢来的窝头。草垛盖上去时,底下还在“咕嘟咕嘟”冒泡,像水开了似的。有只狗从墙洞钻进来,叼起一只断手就跑,被特务一枪打死,尸体也扔进了尸堆。
伪第10军管区军法处监狱的木栅栏,被火舌舔得蜷曲起来。牢房里的政治犯们互相解开衣服,把布条拧成绳子,想从天窗爬出去。可火来得太快,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有人把写着亲人地址的布条塞给郭连富,让他活着出去报信。佐藤监狱长拽着郭连富往外跑时,他看见牢门后伸出无数只手,像水里的水草在挣扎,最后都不动了。
铁道北司法监狱的王庆昌总念叨,张根喜和韩廷福是穿粗布褂子的菩萨。那天中午,特务们正拿着名单点名,“刘瓦匠”刚被点到,空袭警报就“嗷”地叫了起来。特务们顾不上杀人,抱着脑袋往防空洞钻,张根喜趁机从灶膛里摸出把火钳,“哐当哐当”砸牢门的锁。韩廷福端着刚烧好的滚水,谁要是敢拦就泼过去。
“郭老西子”的脚镣最粗,刘开玉用碎瓷片帮他刮铁锈,血顺着脚踝流进草鞋里。他们跑出监狱时,正撞见苏军的飞机俯冲下来,炸弹在远处的军火库炸开,红焰冲天,震得人耳朵嗡嗡响。王庆昌回头望了一眼,监狱的钟楼正往下塌,碎玻璃像雨似的落下来。
海拉尔的“烧却处理班”是按中队编的,每个小队五个人,背着汽油桶和火把。他们烧到“满洲映面馆”时,老板的儿子正趴在柜台上写作业,火把扔进来时,他还举着铅笔问“算术题还没做完呢”。油库爆炸时,火苗窜起几十米高,把天上的云彩都烧化了,油罐的铁皮被炸成碎片,像刀子似的飞出去,把几百米外的树干都削断了。
苏军冲进市区时,农林桥的鬼子还在往桥墩上绑炸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苏军战士扑过去,抱着鬼子滚进河里,炸药在他们身后炸开,水花溅起丈多高。呼伦桥的守桥鬼子刚点燃导火索,就被流弹打中了手,导火索掉进水里,滋滋地冒白烟。战士们冲过桥时,桥板还在发烫,能闻到木头烧焦的味道。
西山公墓的无字碑前,总有老乡来摆野菊花。有个苏联老太太,每年都带着孙子来,在一块碑前放上块黑面包,用俄语说“回家了”。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有的跟着苏军当向导,有的帮着收尸,王庆昌的手被烧伤了,却坚持要亲手给每个无名尸裹上白布。
朱老把照片放回档案袋,拉链“刺啦”一声拉上,像在给那段历史拉上幕布。“去年去海拉尔,中央大街的石板路换了新的,可下雨天走在上面,总觉得脚底下黏糊糊的。”他往窗外看,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那些烧不掉的东西,早长在这片土地里了。”
我想起冀中那些被特务毁掉的村庄,春天一到,照样长出绿油油的庄稼。“烧不尽的。”我说。
朱老点点头,眼里的光像刚升起的太阳:“烧不尽,就像这野草,年年都冒出来。”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在海拉尔的风里荡开很远。
朱老继续讲道:“矶下那本战犯手记,现在锁在档案馆的铁皮柜里,纸页都发脆了。”他从抽屉里翻出张翻拍的照片,灰蒙蒙的山岗上隐约能看见列队的人影,“六月中旬的日头毒得很,可那天的风,凉得像冰碴子。”
我指尖划过照片上的土坡,朱老突然说:“你闻见没?那风里裹着血腥味,混着新翻的泥土气,几十年了,好像还飘在托克托的山坳里。”
矶下在他的手记里写,那天早饭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办公室,烟卷的灰落在地图上,正好盖住托克托县城的位置。他刚把烟蒂摁灭在铁皮烟灰缸里,大队长丸尾的马靴声就从走廊里传来——“全体集合,练刺杀!”
鬼子的大队部设在县城里的龙王庙,神像早被推倒当了弹药箱。250个鬼子扛着步枪往山上走,刺刀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山岗上的墓地本是片乱葬岗,前一夜被翻出11个土坑,四尺深,六尺长,新土在草坡上堆成小丘,腥气顺着风往人鼻子里钻。高台上的哨兵端着枪,刺刀尖对着坑边的空地,像在看守什么了不得的猎物。
丸尾站在土坡上,军靴碾过枯草:“今天用活靶,各中队挑好手!”矶下把六个精壮的鬼子拉到前排,扯开嗓子讲刺杀要领,唾沫星子溅在枪托上——他后来在手记里写,那会儿觉得这是天大的体面,准尉的肩章都比平时沉些。
直到山坡下传来“哗啷哗啷”的响声,像铁链拖过石头。矶下往那边瞅,七八个抗日战士被刺刀逼着往上爬,脚镣磨破的脚腕渗着血,在黄土坡上拖出暗红的印子。有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头发缠成了毡,眼窝陷得能盛下泪,可脊梁挺得笔直,像庙里没倒的石碑。
11个俘虏被推到坑前,矶下挑了六个站成一排。他后来回忆,那几个汉子的嘴唇都抿成了直线,没人说话,可眼里的火能把人烧化。丸尾喊“开始”的瞬间,新兵们“哇哇”叫着冲上去,刺刀捅进身体的闷响混着土块滚动的声音,六个身影“咕咚”掉进坑里。
矶下正想骂“废物”,突然发现坑底多了个鬼子——二等兵寿田的枪带挂住了俘虏的衣服,连人带枪栽了进去。那俘虏明明被刺中了胸膛,手却死死攥着枪杆,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寿田在坑里扑腾,脸吓得惨白,刺刀怎么也拔不出来。矶下在坑边吼:“你还是帝国军人吗!”直到寿田连滚带爬地拽出枪,刺刀上的血滴在他裤腿上,像开了串红疹子。
解散后检查坑底时,有个战士的手指还在微微动。矶下抽出日本刀,反手捅下去,血溅在他的绑腿上,烫得像火。他数着坑里的人,一个、两个、三个……第五个刚咽气,远处的山风突然卷过来,带着草叶的腥气,把他的呼吸都堵在喉咙里。
砍头练习开始时,太阳移到了头顶。丸尾把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推到坑前,那是马占山部队的兵,军装早磨成了布条。“有啥要求?”丸尾的军刀在手里转了个圈。青年抬起头,眼里的光比刀还亮:“给支烟。”
烟卷在青年指间燃着,火星明灭间,周围静得能听见风吹草动。丸尾举刀时,青年突然深吸一口,烟圈慢悠悠飘向鬼子的脸。“咔嚓”一声,刀竟卡在了后颈骨上。青年猛地坐起来,血顺着脖子往下淌,死死盯着丸尾,像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头里。丸尾往后趔趄了两步,再举刀时,手都在抖。
轮到矶下时,他盯着自己的军刀发愣。手记里写,那会儿满脑子都是“面子”——要是砍不利索,士兵会笑,军官会骂。他运足了气喊“唉”,刀下去时偏了半寸,只砍掉三分之二的脖颈,人头垂在胸前,像挂着的葫芦。血涌出来,很快把坑底染成了黑红色,他站在坑边喘气,觉得准尉的肩章突然沉得像块铁。
剩下三个战士被砍头时,山风卷着血腥味往远处飘。鬼子军医带着卫生兵过来,白大褂很快溅上红点子,解剖刀划开皮肉的声音,在山坳里听得格外清楚。矶下后来在手记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说那天的太阳红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朱启尧讲述)1945年8月18日,八路军包围托克托县城时,矶下正躲在龙王庙的神龛后。枪声停了之后,他看见穿灰布军装的战士把老百姓从地窖里扶出来,有个老大娘抱着个孩子,孩子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土——那土就是从山岗上带下来的。
特别法庭审理时,矶下的手记摊在桌上,其中一页被血浸过,晕开的墨迹把“体面”两个字糊成了黑团。他说砍头那天,烟卷的味道总也散不去,混着血腥味,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
朱老把照片收进牛皮袋,砖茶在缸里沉了底。“去年去托克托,山上种满了沙棘,红得像火。”他望着窗外,“那些战士的骨头长在土里,长出的果子,都带着股硬气。”
我想起冀中平原上那些没有墓碑的坟,风一吹,野草就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别忘了”。“这账,算得清。”我说。
朱老点点头,眼里的光像山岗上的日头:“清,早就刻在人心上了。”远处的鸽哨掠过天空,悠长清亮,像在给那些无名的战士唱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