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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翠爱守岗,顺银爆破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05 07:22:37      字数:4958

  (一)
  
  “那天傍晚的风裹着淮北平原特有的土腥味,刮在脸上带着冬月的凉意。我跟着26团开进朱家岗时,裤脚还沾着一路奔袭的泥点子,鞋底子磨得发薄,踩在结了薄霜的田埂上咯吱作响。村里的狗没怎么叫,大概是见惯了我们这些穿灰布军装的队伍,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着淡淡的炊烟,有妇人探出头看了两眼,又赶紧缩回去关紧了柴门。谁都没留意到,暮色里跟着我们影子的,还有千把号日伪军的马蹄声,铁蹄踏过冻土的闷响,被风揉碎了藏在树影里。”
  我至今记得严翠爱说这话时,枯瘦的手指在搪瓷缸沿上摩挲的样子。那缸子是搪瓷的,边角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黑铁皮,是他退伍时部队发的纪念品。他说自己打小就恨鬼子,上塘响桥村的老槐树下,他爹就是因为护着家里最后一升麦种,被鬼子的枪托砸断了脊梁。“那时候咱老百姓命贱,”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鬼子的皮靴踩在你脸上,你都得闭眼受着,敢哼一声,刺刀就捅进肚子里。”他20岁那年揣着把砍柴刀要去拼命,刀把被手心的汗浸得发亮,刚走到村口就被路过的新四军连长拦下来。“小伙子有种。”连长拍着他的肩膀笑,“跟我们干,砍鬼子得用正经家伙,步枪、机枪,比你这砍柴刀厉害。”
  
  1942年的冬天来得早,12月9日夜里,霜气结在枪栓上,摸上去冰得刺骨。我被冻醒三次,第一次是因为邻铺的战士磨牙,第二次是风刮破了窗户纸,第三次摸出怀里的窝头刚咬了两口,村东头突然响起三枪,跟炸雷似的——那是哨兵的信号,短促、急促,像往滚油里泼了瓢水。严翠爱说他抓起枪往外冲时,看见团长罗应怀正站在碾盘上,月光照着他腰间的匣子枪,枪套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同志们,鬼子围上来了!”团长的声音劈了点,却带着股狠劲,“咱26团没孬种,拼了也得守住这块阵地!”
  天蒙蒙亮时,日伪军的进攻就开始了。严翠爱蹲在交通沟里,能看见坡上的鬼子像黄蚂蚁似的往上涌,钢盔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机枪在树林里吐着火舌,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对面的土墙上溅起一片尘土。“1500多人围着咱500多,”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弹药袋早就空了大半,有的战士枪膛里就剩三发子弹,打完了就摸石头、扔土块。”他说自己打光子弹时,顺手抄起身边牺牲战友的大刀,那刀把还留着人血的温热,黏糊糊的攥在手里。第一个冲上来的鬼子刺刀已经到了胸口,寒气直往领子里钻,他偏过身一刀劈在对方肩上,“就听见骨头咔嚓响,跟劈柴火似的,那鬼子嗷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还蹬了蹬腿。”
  拉锯战最熬人。严翠爱说二连阵地丢了三次,最后一次冲上去时,他踩着同乡王二柱的尸体往上爬。那小子前天才跟他说打完仗要回家娶媳妇,彩礼都备好了,是他娘攒了三年的鸡蛋换的钱。“炸弹在身边炸的时候,耳朵里全是嗡嗡声。”他用手比划着,“就像有无数只马蜂在里头飞,只能看见战友们的嘴在动,听不见喊啥,急得人直跺脚。”他抹了把脸,好像还能摸到当时的血污,“五连一排长王康真有种,攥着捆手榴弹滚到鬼子堆里,拉弦的时候还喊了句‘老子跟你们同归于尽’,炸得那些畜生嗷嗷叫,尸首飞得满天都是。”
  上午十点多,罗团长负伤的消息传过来时,严翠爱正在给机枪手递子弹。他看见几个战士抬着门板往后方去,团长的左腿泡在血里,军裤被血浸透了,变成深褐色,却还在喊:“别管我,把二排调上去!告诉王洪儒,丢了阵地提头来见!”那一刻交通沟里没人说话,只有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阵密集的蝉鸣。有个新兵吓得直哆嗦,严翠爱拍了拍他的背,把刚缴获的鬼子刺刀塞给他:“拿着,这玩意儿比咱的大刀锋利。”
  从天亮打到日头偏西,东南门的阵地前堆起了三层尸体,有鬼子的,也有咱战友的。严翠爱说他数着鬼子的进攻次数,到第十一次时,他的大刀卷了刃,像块弯弯的铁皮,胳膊抬都抬不起来,伤口冻得发麻,血和冰碴粘在一起,扯一下能疼出眼泪。“就在那时候,听见西边传来马蹄声,‘哒哒哒’的,越来越近。”他突然提高了声音,眼里亮起来,“是韦旅长的骑兵团!那些骑兵跟天神似的,马刀闪着光,冲过去的时候,鬼子跟被割的麦子似的往下倒,血浆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这场仗下来,300多日伪军被消灭,可73个战友永远留在了朱家岗。严翠爱说清理战场时,他在二连阵地捡到半块染血的红绸子,那是指导员吴承祖结婚时的信物,出发前他媳妇塞给她的,说“戴着它,我等你回来”。他把红绸子揣在怀里,后来交给了部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送到指导员家里。
  后来的33天反扫荡,他们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严翠爱掰着指头数:小蚌埠缴了20多条枪,有三挺还是歪把子机枪;屠园镇端了鬼子的粮库,扛回来的小米够全团吃三天;还有一次在芦苇荡里设埋伏,把鬼子的运输队打得屁滚尿流,“一场仗消灭几十个,积少成多,30多场下来,鬼子看见咱新四军的灰军装就发怵,老远就开始放枪,不敢往前冲”。
  
  1944年那个冬天,成了严翠爱脸上永远的疤。他说那天在壕沟里防守,北风跟刀子似的刮着脸,听见冲锋号响就往上冲。“刚探出头,一阵剧痛从下巴传来,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似的,”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里是平的,只有一道深深的沟壑,“伸手一摸,肉都挂在脖子上,血顺着脖子往棉袄里流,热乎的。”他当时懵了,只觉得嘴里又腥又咸,像是含了块生肉,直到战友把他拖下来,才发现掉在地上的半块下巴,冻得硬邦邦的。
  在后方医院动第一次手术时,他麻药没过就醒了,听见医生跟护士说“这小伙子悬,下巴没了,能不能挺过感染关还不一定”。“我当时就喊,”他扯着嗓子学当时的样子,“只要能拿枪,少块下巴算啥!老子还能杀鬼子!”他嘿嘿笑起来,露出缺了半截的牙床,“后来真的能拿枪了,就是吃饭得靠倒,这一倒就倒了七十多年。刚开始不习惯,汤顺着脖子流,胸前总是湿乎乎的,我那口子就给我缝了块布垫,天天洗。”
  1945年8月22日在山东,连长站在土台子上喊“鬼子投降了”,声音抖得厉害。严翠爱说他第一个蹦起来,忘了伤口的疼,结果扯得下巴生疼,眼泪直流,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喜的。老百姓往他们手里塞鸡蛋,热乎的鸡蛋在手里滚来滚去,有的还带着鸡粪,没人嫌脏,都往怀里揣。有个老大娘摸着他的脸哭,“孩子,遭罪了”,他想说“不遭罪”,可嘴里漏风,说不清楚,只能咧着嘴笑。
  
  去年我去泗洪看他,99岁的老人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个红布包,布都洗得发白了。打开来,抗战胜利纪念奖章的金边还闪着光,下面压着张黑白照片,是他年轻时穿军装的样子,眉眼周正,就是下巴那里有块模糊的印记。他指着墙上爱人的遗像说:“她当年不嫌我丑,说我是打鬼子的英雄。媒人跟她说我少了块下巴,她说‘能打鬼子的都是好样的’。”儿媳端来一碗米糊,用小勺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才递给他。他仰着头慢慢倒进去,喉结一动一动的,像个孩子。
  临走时他拉着我的手,那只手布满老茧,却比年轻人还有劲。“李同志,要是鬼子再敢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扛枪。”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那道从下巴延伸到耳根的伤疤,在光里像条威武的龙。
  我知道,那道疤里藏着的,是一个民族的骨头,硬得很。
  
  (二)
  
  我第一次见到彭顺银时,他正蹲在烈士陵园的石阶上擦奖章。98岁的老人弯腰时,后背像张拉满的弓,可手里的布擦得格外仔细,阳光落在“淮海战役”四个字上,亮得晃眼。“李同志,你听我说,”他往我身边挪了挪,声音带着烟袋锅子的沙哑,“咱这手上的茧子,一半是扛炸药包磨的,一半是抠扳机磨的。”
  1943年的泗洪,麦子刚黄的时候,日本鬼子的马蹄声就踩碎了村里的宁静。彭顺银那时在地主家扛活,天亮就下地,天黑才回屋,手里的锄头磨得比镜子亮。他亲眼看见村东头的王大爷被鬼子用刺刀挑在树上,就因为藏了半袋救命的红薯。“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往烟锅里填着烟丝,火柴“擦”地一声亮起来,“地主家的粮仓囤得满满的,可咱老百姓的命,还不如他家的狗金贵。”第二天鸡还没叫,他揣着两个窝头就往泗阳跑,七大队的招兵处门口,他拍着胸脯说自己会使炸药——其实他连炸药啥样都没见过,只在矿上远远瞅过爆破的烟。
  刚开始在文工团那段日子,彭顺银总觉得手里的胡琴不如枪杆子实在。他嗓子亮,唱《松花江上》能把台下的战士唱哭,可每次听到前线下来的伤员说鬼子又屠了哪个村,他就把胡琴往地上一摔。“班长,我要去打仗!”他吼了三次,第三次正赶上部队缺侦察兵,连长盯着他看了半晌:“你小子机灵,去扒两个伪军的裤子回来。”那天他穿着打补丁的破棉袄,装作讨饭的凑近炮楼,趁伪军换岗的空当,一砖头拍晕了两个,扒了他们的军装扛回来时,棉袄上还沾着血点子。
  
  1944年底的爆破班,天天跟炸药打交道。彭顺银说第一次摸炸药包时,手心的汗把布包都浸湿了。打炮楼那天,王连升抢在他前头冲出去,那是个总爱抢着干脏活的山东汉子,出发前还塞给他半块煎饼。“他刚把炸药包靠上炮楼的柱子,”彭顺银的声音低了下去,“鬼子的机枪就响了,连升哥像被割的麦子似的倒下去,手里还攥着导火索。”他当时啥也没想,抱着另一包炸药就滚过去,导火索“滋滋”地冒着火星,他背起重伤的连升往回爬时,炮楼“轰隆”一声炸上天,气浪把他掀出去老远,耳朵里嗡嗡响了三天。
  解放仁和圩那仗,彭顺银记一辈子。钱圩据点的敌人用“梅花炮”,炮弹落地能炸出五个窟窿,跟朵绽开的黑花。他和战友在炮火里猫着腰挪,每走一步都得先看看脚下的土松不松。“炮弹在身边炸的时候,”他比划着埋到胸口的样子,“泥土灌进嘴里,腥得人想吐,好几次我以为自己被埋死了,一摸炸药包还在,就又往外爬。”冲到圩子门口时,身边的战友突然不见了,他回头喊了两声,只听见巷子里传来枪响。后来他一个人在民房里绕来绕去,用缴获的手枪打死三个敌人,出来时看见圩墙下躺着的战友,手里还攥着没扔出去的手榴弹。
  “小彭呢?”班长的声音从水塘边传来时,彭顺银的裤腿还在淌血。他从断墙后钻出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举了举手里的枪。水塘里冒泡的地方,果然藏着个伪军,举着手上来时,枪托还在水里漂着。“那小子抖得像筛糠,”彭顺银笑了笑,“我说缴枪不杀,他就扑通跪下了,早知道这样,何必帮鬼子卖命。”
  1945年8月15日那天,广播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无条件投降”几个字,彭顺银听得真真的。他和战友们在操场上跳,把军帽抛得老高,有个老兵哭了,说终于能回家给爹娘上坟了。“我当时也哭了。”他抹了把脸,“想起连升哥,要是他能听见这话,该多好。”
  
  从盐城到宿北,爆破队的路总在湖边、草地和山崖间绕。白天躲在芦苇荡里,蚊子能把人抬走,夜里行军踩着露水,鞋里能倒出半斤泥。彭顺银做炸药包有诀窍,布要裹得紧,像拧干的毛巾,8斤的炸地堡,30斤的才能炸塌钢筋水泥的碉堡。最险的一次在宿北,他把20斤的炸药包揣在肚子底下爬,子弹嗖嗖地从背上飞过,“那时候就想着,炸不掉碉堡,咱这肚子也算个盾牌。”四天四夜,他炸了四个碉堡,最后一次被气浪掀翻,醒来时嘴里全是血,手里还攥着半截导火索。
  1948年淮海战役正酣,彭顺银的哥哥找到部队,说爹快不行了,让他回去看看。“哥,我要是走了,这些炸药包谁扛?”他把哥哥往回推,“等打完仗,我给爹磕三天头。”后来他才知道,父亲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他参军时捎回家的那枚侦察兵奖章。
  渡江战役时,排长以上发的“橡皮圈”(救生圈),彭顺银给了个不会水的新兵。“我打小在淮河摸鱼,淹不死。”他笑着说,渡船被炮弹打穿个洞,他一边用帽子往外舀水,一边喊着号子往前划,登岸时军装拧出的水,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
  马山反击战的山头,机枪子弹跟洒麦种似的密。彭顺银带着机枪班趴在石头后面,枪管打热了,就蘸着尿降温。“炮弹片跟雨点似的往下落,”他指着头上的疤,“这块就是那会儿被削掉块头皮,血糊住了眼,我就闭着一只眼打。”把敌人打下去时,身边的战士没剩几个,他抱着机枪哭,哭够了又接着往上冲。
  1957年回家,瞎眼的母亲摸着他身上的伤疤,一个劲儿地哭:“顺银啊,你咋浑身都是窟窿眼儿。”他把军功章一个个摆在桌上,母亲摸一个,就问一句:“这是打哪个鬼子得的?”
  
  去年清明,我跟着彭顺银和江斌老人去烈士陵园。98岁的他喊“立正”时,声音还带着当年的力道,敬礼的手纹丝不动,阳光照在他们胸前的奖章上,像一片跳动的星火。献完菊花,他蹲在战友的墓碑前,掏出烟袋锅子,给每个碑前都磕了磕烟灰。“兄弟们,我又来看你们了,”他轻声说,“家里好得很,你们放心。”
  风穿过陵园的松柏,呜呜地响,像极了当年冲锋时的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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