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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返乡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1 08:17:23      字数:9916

  印刷机还在嗡嗡响,油墨味儿呛得人喉咙发紧。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十块钱稿费单子,指头缝里全是铅灰。胃里那点毛病又犯了,像有只手在里头拧,不厉害,但磨人。沈老师从他那张堆满稿纸的旧桌子后面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我攥紧的手。
  “陈四,”他声音不高,刚好盖过机器声,“跟我去趟社长室。”
  心口猛地一跳。社长室?那扇漆皮剥落的红木门,我统共就进过一回,还是因为孙卫东那档子破事,差点丢了饭碗。沈老师已经起身,灰布褂子下摆沾了点墨渍。他没多说,只把桌上那本翻得毛了边的《康熙字典》往怀里一揣。
  走廊又长又暗,只有尽头社长室的门缝底下透出点亮光。沈老师步子稳,皮鞋跟敲在水磨石地上,嗒,嗒,嗒。我跟着,胃里那只手拧得更紧了些,手心汗津津的,稿费单子快被揉烂了。
  门虚掩着。沈老师曲起指节,在门上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进。”社长的声音,有点闷。
  屋里烟雾缭绕。社长靠在宽大的藤椅里,指间夹着半截燃着的“大前门”,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屁股。他面前摊着几张纸,眉头锁着,像在琢磨什么难解的棋局。见我们进来,他眼皮撩了一下,没说话,只把烟灰往缸沿上磕了磕。
  沈老师径直走到桌前,把那本《康熙字典》轻轻放在社长摊开的文件旁边。“鲁社长,”他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潭深水,“社里决定派人下乡调研古建筑,这事定了?”
  社长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嗯,定了。省里重视这个,要抢救性记录。主要跑湘西、黔东南几个点,老房子多,有特色。”他弹了弹烟灰,目光扫过我,又落回沈老师脸上,“顾问嘛,自然是你沈墨斋最合适。搞营造的底子,没人比你更懂那些老木头疙瘩里的门道。”
  沈老师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好。那助手呢?”
  社长没立刻接话。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呷了口浓茶,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眼睛盯着缸子沿,像在研究上面的裂纹。“助手嘛…社里考虑派个年轻力壮的,能跑山路,最好…有点文化底子,能帮上忙记录。”他顿了顿,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发出轻微的嘶声。“小陈,”他终于抬眼看向我,眼神有点沉,“你老家…是湘西那边?”
  “是,社长。”我喉咙发干,赶紧应声,“陈家洼,挨着沅水。”
  “哦…”社长拖长了调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家里…都还好?”
  这话问得轻飘飘,落在我耳朵里却像块石头。三哥咳得撕心裂肺的脸,彩霞抱着奎生站在老屋门槛边的影子,还有古老二那双阴鸷的眼睛,一下子全涌到眼前。我咽了口唾沫,胃里那只手猛地一攥,疼得我后背瞬间绷紧:“还…还行。”声音有点发虚。
  沈老师像是没察觉我的异样,往前挪了小半步,正好挡在我和社长之间小半边视线。“社长,”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这次下去,我想带陈四。”
  空气凝滞了一瞬。社长敲桌子的手指停了。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烟雾打量沈老师,又越过他肩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地扫。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校对工,倒像是在估量一件刚出土的、带着可疑泥巴的旧瓷器。
  “带他?”社长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沈老师,这趟差,可不是校对稿子。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还得跟地方上打交道。陈四…身子骨看着单薄了点吧?再说,”他话锋一转,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几张纸,“他成份…家里情况,社里也得考虑。下去代表的是我们出版社的脸面,根子…得正。”
  “根正苗红”那四个字他没吐出来,可那沉甸甸的意思,像铅块一样砸在屋里,闷得人喘不过气。我攥着稿费单子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古老二那张阴笑的脸又晃了一下。
  沈老师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鲁社长,”他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更清晰了些:“陈四校对功底扎实,心细,能吃苦。这次下去,主要是测绘、记录、拍照,需要的就是细心和耐力。他老家在那边,熟悉风土人情,方言也通,能省去很多沟通障碍。至于身体,”他侧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年轻人,摔打摔打,结实。”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那本《康熙字典》,翻开扉页。那张写着“字为骨,血为墨”的红色扉页还在,上面还端端正正贴着“母子平安”的电报,墨迹和电报纸的格子叠在一起,像一幅奇特的符。“您看,”沈老师指着那页纸,指尖点着电报上的“陈家洼”三个字,“他根子就在那儿。让他回去看看,把祖宗留下的好东西,用铅字记下来,带回来。这不正是我们这行的本分?”
  社长的目光落在那张特殊的扉页上,停留了好几秒。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拿起烟盒,又抽出一支“大前门”,在桌面上顿了顿,叼在嘴里。划火柴的“嚓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
  “沈老师,”他吐着烟圈,声音含混,“你可是社里的宝贝疙瘩,这趟差,社里指着你出成果。带个助手,按理说,你点名,我没二话。”他话锋又一转,带着点探究,“不过…你这么坚持带陈四,就因为他老家在那儿?还是…有别的考量?”
  这话问得刁钻。沈老师沉默了一下。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拂过字典扉页上“墨斋”那个小小的印章印痕,动作很轻,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社长,”他抬眼,目光透过镜片,直直看向社长,“顾墨臣先生,您还记得吗?”
  社长夹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桌面的文件上。他没去掸,只是盯着沈老师。
  “我恩师。”沈老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久远的、沉重的回响,“《乡土营造考》…当年烧得只剩几张残页。那些老房子,那些榫卯,那些藏在梁枋间的密码…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我们这行丢了的魂。”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陈四…他校稿时,能看出‘悬鱼’和‘惹草’的细微差别,能对着残稿上的符号,翻烂字典找出线索。这份心,这份对‘字’、对‘物’的敬畏,社里那些坐办公室的年轻人,有几个有?”
  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像锤子敲在铁砧上:“让他跟我去。让他亲眼看看,那些快要塌了的老房子,那些快被忘干净的手艺。让他把顾先生没写完的,用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笔,接着写下去。这,算不算‘根正苗红’?”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印刷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和社长粗重的呼吸声。他嘴烧嘴了,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他猛地吸了最后一口,把烟蒂狠狠摁灭在早已堆满的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他靠在藤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蒙着灰的日光灯管,看了很久。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终于,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行吧。”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点疲惫,“沈老师,你说了算。陈四,”他目光转向我,那审视的意味淡了些,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跟着沈老师,机灵点,手脚勤快。别给社里…也别给你沈老师丢人。”
  他拉开抽屉,摸索了一阵,拿出两张硬纸片和一张盖着红章的介绍信,推到桌子边缘:“介绍信开好了。车票…后天早上七点,绿皮车,硬座。路上…照顾好沈老师。”
  “谢谢社长!”我几乎是抢着说出口,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变调,胃里那点拧巴的疼瞬间被一股滚烫的东西冲散了。我伸手去拿那两张车票和介绍信,手指碰到冰凉的硬纸片,微微发颤。
  沈老师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了那本《康熙字典》,把它重新揣进怀里。他对着社长微微颔首,转身就往外走。我捏着那两张薄薄的车票和盖着红印的介绍信,像捏着两块滚烫的烙铁,赶紧跟上。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社长室里浓重的烟味和那股无形的压力。走廊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才觉得肺管子没那么憋闷了。沈老师步子依旧稳,只是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瘦,像一杆历经风霜却依旧挺直的竹子。
  “沈老师…”我紧走两步,和他并肩,声音还有点发飘,“谢谢您…”
  沈老师脚步没停,侧脸在阴影里轮廓分明:“谢什么。”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回去收拾东西。硬座,两天一夜,够熬的。胃药…带足了?”
  “带了!”我连忙点头,手不自觉地按了按上衣口袋,那瓶廉价的胃舒平硬硬的硌着肋骨。心里那点滚烫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绿皮车,硬座,两天一夜…回陈家洼的路,从来没这么清晰又这么漫长地摆在眼前。古老二那张脸又阴魂不散地晃了一下,但很快被彩霞抱着奎生的样子,还有母亲扶着墙的影子压了下去。我捏紧了车票,粗糙的纸边刺着掌心。
  走廊灯泡忽明忽灭,沈老师影子在斑驳墙上拉长又缩短。我捏着车票跟紧他,硬纸片边角硌着掌心,那点滚烫的踏实感底下,总像埋着根刺。古老二那双阴鸷眼又在脑子里晃,彩霞抱着奎生站在老屋门槛的样子也跟着压过来,沉甸甸的。
  “沈老师,”我嗓子有点干,“这次下去…真能找着顾先生没写完的东西?”
  他脚步没停,只“嗯”了一声,短促得像块石头落进深井。印刷车间机器轰鸣隔着墙闷闷传来,震得脚下水泥地发颤。他侧脸线条绷着,像库房里那些蒙尘的老木雕。
  回到那间六平米宿舍,霉味混着油墨味直冲鼻子。木板床上堆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墙角搪瓷脸盆豁了个口。我摸出上衣口袋里的胃舒平药瓶,塑料壳子被体温焐得发软。两天一夜硬座…胃里那点拧巴的疼又隐隐冒头。
  抽屉最底下压着个扁扁的“大前门”烟盒,里面没烟,只有一小撮用红绳仔细扎好的、细软的胎毛,奎生的。还有张叠得方正的纸片,上面是彩霞托人捎来的铅笔字“等”。我把车票和介绍信小心翼翼塞进去,合上烟盒盖时,“咔哒”一声轻响,在死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像是把陈家洼的风雨暂时关了进去。
  门外突然响起拖沓脚步声,停在门口。门板被不轻不重敲了两下,带着股懒洋洋的劲儿。
  “陈四?还没死呢?”是孙卫东那副公鸭嗓,门缝里挤进半张油光光的脸,小眼睛斜着往屋里扫,“哟,收拾包袱?真跟沈老头下乡当泥腿子去?”
  我背对着他,把烟盒塞进包袱最里层,没吭声。手指碰到包袱皮底下那本硬壳的《康熙字典》,沈老师给的,扉页上他蘸红墨写的“字为骨,血为墨”六个字,墨迹沉暗。上次咳血沾上的印子,早干了,和“墨斋”印章叠在一起,像个洗不掉的疤。
  “社长也是老糊涂,”孙卫东倚着门框,嗤笑一声,“派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再加个棺材瓤子,能调研出个屁?别是沈老头想借机回他那破老家等死吧?”他拖长了调子,“还是说…社长让你这乡下娃回去,认祖归宗,看看你根子到底红不红、正不正?”
  最后那句话像根针,猛地扎进我耳朵里。根正苗红…社长那审视的眼神又浮上来。我攥着包袱皮的手指关节发白,胃里那点疼猛地窜上来,火烧火燎。
  “孙卫东,”我转过身,声音不高,有点哑,“管好你自己那摊烂账。”
  他脸皮一抽,小眼睛眯起来:“烂账?老子清清白白!倒是你,陈四,”他往前凑了半步,一股隔夜酒气混着头油味,“别以为抱上沈老头大腿就抖起来了!乡下泥坑里爬出来的,骨头缝里都带着穷酸臭!这次下去,可别把社里的脸丢在你那耗子窝!”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脑子里“嗡”一声,彩霞被古老二堵在屋里的样子,父亲陈老五抱着脑袋蹲在墙根的影子,还有社长那声沉沉的叹息,全搅在一起。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烧到天灵盖,烧得眼前发红。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牙关咬紧的咯吱声,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
  “陈四!”门口光线一暗。沈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瘦高的身影堵住了大半走廊光。他手里拎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袋口露出一角磨得发白的蓝色封皮笔记本。声音不高,平平的,像块冰砸进滚油锅。
  我那抬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指节还在抖。我忽然想起彩霞信里那句话:等。不是等别人施舍,是等自己长出獠牙。
  孙卫东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脸上那点嚣张瞬间冻住,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沈…沈老师…”
  沈老师没看他,目光落在我僵硬的胳膊上,又移到我脸上。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却像盆冷水,兜头浇下来。烧昏的脑子一个激灵,那股邪火“滋啦”一声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凉的后怕和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我猛地垂下胳膊,指尖冰凉。
  “收拾好了?”沈老师问,视线扫过我床上那个不大的蓝布包袱。
  “好…好了。”我喉咙发紧,弯腰一把抓起包袱,动作太急,带倒了床头那个豁口搪瓷缸,“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几枚零散的分币滚出来,叮叮当当跳了一地。
  孙卫东趁机缩着脖子,贴着墙根溜了,脚步声慌得像丧家犬。
  沈老师弯腰,枯瘦的手指一枚一枚,把地上的分币捡起来,放在我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上。硬币碰撞桌面,发出几声轻响。
  “钱,”他直起身,拍了拍旅行袋上的灰,“收好。路上用。”
  我盯着桌上那几枚沾了灰的硬币,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省吃俭用攒下的,是给三哥买止咳药,给奎生扯块新布的钱。绿皮车,硬座,两天一夜…胃药得自己备足,路上啃干馍喝凉水,能省一分是一分。
  “嗯。”我闷闷应了一声,把硬币胡乱抓起来塞进裤兜,冰凉的金属贴着大腿皮肤。背上包袱,沉甸甸压着肩胛骨,像压着整个陈家洼的黄土。
  锁门时,生锈的锁头“咔哒”一声咬死。走廊尽头,昏黄的灯泡闪了几下,终于彻底灭了。黑暗像浓墨一样泼下来,只有印刷车间那边还传来永不停歇的、沉闷的机器轰鸣,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也敲在空落落的胃袋上。
  沈老师的身影在黑暗里只剩个模糊轮廓,他拎起那个旧旅行袋,帆布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没说话,转身朝楼梯口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不疾不徐。
  我深吸一口气,走廊里陈年的灰尘和油墨味呛进肺管,引发一阵压抑的闷咳。赶紧捂住嘴,把那点腥甜咽回去,抬脚跟了上去。黑暗里,只有包袱里那本硬壳字典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蓝布,一下下硌着后背的骨头。
  沈老师皮鞋跟敲在楼梯上的声音像打更。我数着台阶,十三级转角处有扇蒙灰的玻璃窗,外头铅云压得低,印刷厂烟囱吐出的黑烟被风撕成絮状。他忽然停步,帆布包蹭到我膝盖。
  “社长室。”他抬下巴指三楼尽头那扇红漆门,门把手铜锈斑驳,“你站这儿。”
  我攥紧包袱带,蓝布被汗洇出深色指痕。走廊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混着社长标志性的咳嗽——每咳三声必吐痰。沈老师推门时铰链尖叫,惊飞窗外一群灰鸽子。
  “老沈啊。”社长声音像被痰糊住,“省里文件看了?要派工作组下乡,搞那个……古建筑普查。”
  门缝里飘出沈老师半句“正合适”,接着是椅子拖动的刺耳声响。我贴着墙根挪两步,看见社长办公桌上堆着牛皮纸档案袋,最上头那份露出“成份审查”四个红字。
  社长肥短的手指敲打桌面:“星火出版社要讲政治,这次调研是省厅牵头…”他突然压低声音,“你带个临时工,不怕人说闲话?”
  沈老师帆布包搁在茶几上,发出闷响。他抽出那本蓝皮笔记本,内页夹着张泛黄图纸,墨迹洇出古怪符号:“顾墨臣的营造笔记,”他说,“陈家洼祖屋。”
  社长猛地起身,藤椅撞到文件柜“咣当”乱响。他抓起老花镜凑近图纸,镜片反光里我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五七年被烧的那本?不是说…”
  “残页。”沈老师枯瘦的手指划过符号,像在抚摸伤口,“陈家祖屋梁柱,藏着顾先生最后一套密码。”
  窗外炸响闷雷。社长掏手帕擦汗,后颈肥肉堆出三道褶。他瞟向门口,我慌忙缩回阴影里,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
  “陈四家里…”社长突然提高嗓门,“他爹是不是那个陈老五?六九年修水库闹事的?”
  沈老师合上笔记本的咔嗒声格外清脆。“根正苗红。”他说,“三代贫农。”
  社长喉咙里咕噜一声,像咽下活蛤蟆。钢笔尖戳在文件上洇开墨团,他签字的动作像在刻碑:“明天开介绍信。调研期间每天记工分,食宿自理。”
  门开时带起的风扑在我脸上。沈老师拎包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社长追到门口喊:“老沈!顾先生那事…就当没发生过!”
  走廊尽头传来孙卫东的嗤笑。他斜倚着宣传栏,指尖转着串钥匙:“陈四,听说你要衣锦还乡?”钥匙圈上挂着个铜铃铛,叮当乱响。
  我后退半步,后腰硌到消防栓铁皮。孙卫东凑过来,嘴里喷出蒜味:“知道为啥派你去?社长要查你爹当年闹事的底细。”他拇指划过脖子,“咔嚓——”
  沈老师突然咳嗽。不是真咳,是那种从胸腔震出来的闷响,像老式火车头启动前的震颤。孙卫东钥匙圈脱手砸在地上,铜铃滚到我脚边。
  “你的校对报告。”沈老师从帆布包抽出个信封,“第五页第七行,把‘无产阶级’错改成‘无产阶段’。”他眼皮都不抬,“社长签过字了,扣三个月奖金。”
  孙卫东脸色比墙灰还白。我弯腰捡铜铃,看见他皮鞋尖在抖。沈老师影子笼住我:“走,领火车票。”
  后勤科铁栅栏窗结了蛛网。李干事从窗口扔出两张硬纸板车票,绿油油像两片发霉的树叶。“硬座,64小时。”他指甲缝黑乎乎的,“自备干粮啊。”
  沈老师抽出钢笔在票面写字。我瞥见“墨斋”两个小篆,突然想起库房那些盖同样印章的残稿。窗外雨点砸下来,宣传栏上“劳动最光荣”的标语被淋得淌红水。
  回宿舍路上经过印刷车间。油墨味混着机油味涌进鼻腔,我胃袋猛地抽搐。沈老师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个铝饭盒,还是温的。
  “胃药。”他说,“三顿量。”
  饭盒盖上有道凹痕,和我床头那个搪瓷缸的缺口形状吻合。我捏着饭盒的手指发麻,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个“谢”字。沈老师已经走远,帆布包肩带勒进他褪色的中山装,后颈凸起的骨节像座孤坟。
  夜班工人推着纸卷车碾过水洼。车轮卷起的泥点溅在我裤腿上,凉意渗进皮肤。怀里包袱突然轻了——那本《康熙字典》始终硌着的地方,此刻空落落发烫。
  雨点子砸在油毡棚顶噼啪响,我攥着铝饭盒往宿舍跑。裤腿泥水溅到小腿肚,冰凉黏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霉味混着劣质烟草气直冲鼻腔。同屋的赵麻子正翘脚抠鞋底泥,斜眼瞅我:“哟,陈四,攀上高枝儿了?听说要跟沈老学究回你那山旮旯?”
  我没吭声,把湿透的包袱甩到光板床上。蓝布散开,露出那本硬壳《康熙字典》,边角磨得发白。胃里那点稀粥早颠没了,空得发慌。抠开饭盒盖,三颗白色药片躺在凹痕里,底下压着张折成方块的绿纸——火车票。
  “硬座,64小时。”赵麻子不知何时凑过来,黄牙喷着烟臭,“够你受的!沈老头也真狠,带你个痨病鬼下乡,不怕你死半道上?”他粗手指戳向票面,“瞧瞧,终点站‘陈家洼’,哈!社长这是要查你爹那点破事吧?六九年修水库,陈老五带头闹事,差点崩了公社书记……”
  我猛地合上饭盒盖,“咔哒”一声脆响。赵麻子吓一跳,烟灰抖落在我床单上。“急什么眼!”他讪讪退后,“好心提醒你!孙卫东可说了,社长抽屉里锁着你爹的‘黑材料’,这回下乡就是验验你这根苗红不红!”他故意把“红”字咬得极重,像吐出一口血痰。
  窗外炸了道闪,屋里瞬间惨白。赵麻子油光光的脸在电光里扭曲。我摸出颗胃药干咽下去,苦味从舌根漫到喉咙。爹……陈老五抡镐头的影子在墙上晃,还有水库工地上民兵拉枪栓的哗啦声。社长肥短的手指敲打“成分审查”红字的画面,和胃里翻搅的酸水混在一起。
  “喂!”赵麻子突然压低嗓子,鬼祟地塞过来个油纸包,“拿着!孙卫东给的。”油纸透出酱黑色,一股子辛辣冲鼻的腌菜味。“他说了,路上‘关照’好沈老头,回来有你的好处。”赵麻子挤挤眼,手指头在油纸包上点了点,指甲缝里黑泥清晰可见。
  我没接,油纸包掉在潮湿的泥地上。赵麻子啐了一口:“不识抬举!”摔门走了。
  屋里只剩雨声。我弯腰捡起油纸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块状物。拆开一角,是几块裹着厚厚辣椒面的霉豆腐,红得刺眼,像凝结的血痂。孙卫东的“关照”?我胃袋猛地一抽,冲到墙角破脸盆边干呕,只吐出几口酸水。铝饭盒的凹痕硌着掌心,冰凉。
  
  天没亮透,印刷车间机器的轰鸣就撞进耳朵。我抱着包袱缩在出版社后门石墩子上,帆布鞋被露水打湿。沈老师从薄雾里走来,肩上还是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鼓鼓囊囊。
  “吃了?”他问,声音像蒙着层灰。
  我摇头,胃里空得发疼。他也没多说,从包里掏出个搪瓷缸递过来。缸子温热,揭开盖,是稠乎乎的小米粥,浮着几粒煮烂的红枣。缸口有道豁口,跟我床头那个一模一样。
  “路上吃。”他简短地说,目光扫过我怀里的包袱,在《康熙字典》凸起的棱角上停了一瞬。
  出版社的破吉普突突响着停在门口,溅起泥水。司机老张探出头,一脸不耐烦:“快点!赶七点那趟慢车!”沈老师拉开车门,帆布包带子勒进他肩胛骨,那截凸起的颈椎在晨光里像把生锈的刀。
  吉普车在坑洼路上癫狂地蹦跳。我死死抱着搪瓷缸,热粥晃出来烫了手背。沈老师闭着眼,头随着颠簸一点一点,枯瘦的手指却紧紧按在帆布包上,指节绷得发白。包里露出蓝皮笔记本的一角。
  “沈老师,”我嗓子发干,“社长他……真信了我是‘根正苗红’?”
  他眼皮没抬,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咽下块石头:“顾先生的密码,”他声音低得几乎被引擎声吞掉,“在陈家祖屋梁上。”他忽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盯着我,“你爹陈老五,六九年在水库工地,是不是捡了块刻字的青砖?”
  我后背瞬间绷紧。是有这么回事!爹当宝贝似的藏床底下,说那砖头是“文曲星”的瓦。后来被抄家的民兵翻出来,爹为这个多挨了三皮带。
  “砖上刻的,是半个‘悬鱼纹’。”沈老师从帆布包里抽出蓝皮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墨线勾出个残缺的图案,像条被砍掉尾巴的鱼。“顾先生营造密码的起笔。”他枯指划过纸面,指甲缝里沾着墨渍,“你爹捡的,是钥匙。”
  吉普车猛地刹住。老张骂骂咧咧:“到了!妈的这破路!”车窗外,灰扑扑的火车站像头趴着的巨兽,绿皮车厢挂着“陈家洼—省城”的牌子,车头喷着浓烟。月台上挤满挑担的、背篓的、拖儿带女的,汗味、鸡屎味、劣质烟草味混成一股浊流,扑面而来。
  沈老师把笔记本塞回包,动作急:“跟着我。”他推开车门,人潮立刻涌过来。一个扛麻袋的壮汉撞得我踉跄,包袱差点脱手。我死死抱住《康熙字典》,硬壳角硌着肋骨生疼。沈老师枯瘦的背影在攒动的人头里时隐时现,像随时会被浊浪吞没。
  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脏手,精准地抓向我包袱里的搪瓷缸!
  “小崽子!粥泼了!”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瞪着眼,他破棉袄前襟湿了一大片,冒着热气。周围人哄笑起来。我下意识护住包袱,那汉子却一把揪住我衣领,唾沫星子喷我脸上,“赔钱!老子的新袄子!”
  汗臭和恶意糊了我一脸。我攥紧拳头,胃里那点热粥翻江倒海。沈老师呢?目光慌乱扫过人群,只看到无数张漠然或看戏的脸。绿皮火车拉响了汽笛,尖利得刺穿耳膜。
  “放手。”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沈老师不知何时折返,枯枝般的手搭在那汉子腕子上。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蚯蚓在爬。
  汉子扭头,看清沈老师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嗤笑一声:“老棺材瓤子,滚远点!”手上更用力,我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
  沈老师没说话,另一只手慢慢伸进帆布包。再拿出来时,指间夹着个深蓝色封皮的小本子,封皮上烫着金色的国徽。他拇指按住本子边缘,轻轻一掀——里面盖着鲜红的出版社钢印,还有社长潦草的签名。
  “工作组。”沈老师声音不高,混在嘈杂里却像块冰砸下。他眼皮耷拉着,不看那汉子,只看自己捏着工作证的手指。“耽误省厅任务,你担?”
  汉子脸上的横肉僵住了。揪我衣领的手松了劲,黏腻的汗渍留在领口。他眼神闪烁,瞥了瞥沈老师毫无表情的脸,又瞟了眼那刺目的红章,喉咙里咕噜一声,像噎住了。猛地一甩手,他钻进人群,眨眼不见了。
  周围看热闹的也瞬间散了,仿佛刚才只是场幻影。汽笛再次嘶鸣,绿皮车厢门“哐当”打开,人流像溃堤的洪水般涌向车门。
  沈老师把工作证塞回包,看我:“走。”他转身,脊背挺得笔直,走向那列喷吐着黑烟、铁皮斑驳的绿皮火车。月台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留下他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无数慌乱的鞋底踩踏、覆盖。我抱紧包袱跟上去,铝饭盒的凹痕硌在胸口,那本《康熙字典》沉甸甸地压着手臂。火车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铁锈和煤灰的味道。
  车厢里人挤得像塞满的咸菜缸,汗酸味混着劣质烟直往鼻子里钻。我缩在靠窗硬座上,铝饭盒硌着大腿根,怀里《康熙字典》硬壳角顶住胃。沈老师坐我对面,闭着眼,枯树枝似的手指搭在帆布包上,青筋一跳一跳。
  “沈老师,”我嗓子眼发干,“社长真信了咱?”
  他眼皮没抬,只把帆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包带磨得发白,露出里头深蓝封皮一角——那本救命的“工作组”证件。突然他喉头滚动两下,爆出一串闷咳,咳得肩胛骨从洗薄的中山装里突出来,像要戳破布。
  斜对面裹头巾的大婶撇撇嘴,把怀里睡着的娃往远了挪。过道里蹲着的老农突然开口:“后生,你那本大书……是《康熙字典》不?”他黢黑的脸凑过来,指甲缝全是泥,“陈老五家的幺儿?嘿!你爹当年举着这书追打你二叔,全村看热闹咧!”
  我浑身一僵,字典硬壳突然烫手。沈老师咳声停了,眼皮掀开条缝,浑浊眼珠定在老农脸上:“老乡认错人了。”声音沙得像砂纸磨铁。
  老农嘿嘿笑,露出豁牙:“错不了!陈老五揍人时吼‘字比命贵’,咱村独一份!”他浑浊的眼珠往沈老师包上瞟,“这位干部……带娃下乡搞运动?”
  沈老师手指猛地抠进帆布包,青筋暴起。包里证件硬壳“咔”的轻响。他腮帮子绷紧,从牙缝挤出话:“调研……古建筑。”
  “哦——”老农拖长调子,突然压低嗓门,“那得去后山娘娘庙!梁上雕的龙,眼珠子会转!”他鬼祟地左右看看,“可别让古老二晓得,他霸着庙收香火钱哩……”
  汽笛尖啸。绿皮车猛一摇晃,煤灰从车窗缝簌簌落进来,掉进我衣领。沈老师突然伸手,枯瘦指节压住我膝盖上那本字典。他指尖冰凉,刺得我一哆嗦。
  “抱稳。”他声音混在车轮哐当声里,轻得像叹息,“字比命贵……这话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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