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哭泣的墓地>第三十七章 稿费

第三十七章 稿费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10 10:06:47      字数:8589

  医院走廊消毒水味直往鼻子里钻,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缴费单,指关节发白。三个月药费,七块三毛二,像座山压在胸口。窗口里穿白大褂的女人敲敲玻璃:“陈小四?后面人等着呢。”声音硬邦邦,像甩在水泥地上的秤砣。
  “同志…能不能…”我喉咙发紧,后面的话被自己咽了回去。女人眼皮都没抬,只把单子又往外推了半寸。旁边排队的人眼神扫过来,针尖似的扎人。我攥着单子退开,脊梁骨贴着冰凉的墙往下滑。口袋里只有几张毛票,硬邦邦硌着大腿肉。彩霞刚生完奎生,三哥的药不能断,家里等米下锅……胃里那团火烧起来,绞着疼,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躲这儿孵蛋呢?”沈老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高,却像根针扎破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他灰布褂子洗得发白,腋下夹着个旧牛皮纸袋,眼神扫过我手里捏变形的缴费单,没多问:“跟我走。”
  不是回校对科那间霉味冲鼻的库房,他领我七拐八绕,钻进出版社后巷一家苍蝇馆子。油腻腻的桌子,沈老师要了两碗阳春面。清汤寡水,漂着几粒葱花。他把筷子在桌上顿了顿,推一碗到我面前:“吃。胃都烂了还硬扛?”他自己那碗没动,从纸袋里抽出本薄薄的杂志,封面印着《北方文丛》,边角卷得厉害。“看看这个。”
  我吸溜着滚烫的面汤,眼睛瞟过去。内页有个豆腐块大的栏目,叫“字海拾贝”,署名“老校工”。讲的是校对时遇到的冷僻字、异体字,还有那些印厂老师傅口口相传的讹误掌故。短,就几百字,像撒在汤里的胡椒面。
  “这…能换钱?”我嗓子眼发干,面汤呛进气管,咳得撕心裂肺。
  沈老师等我咳完,才慢悠悠开口:“外省小刊,稿费低。千字一块五。”他手指点在那“老校工”三个字上,“你写。署名…陈四。”
  “陈四?”我愣住。小四是我,可“陈四”像个陌生人。
  “嫌少?还是嫌名头不好听?”沈老师眼皮耷拉着,从旧纸袋里又摸出个磨秃了毛的小狼毫,半截墨块,还有几张裁得歪歪扭扭的稿纸,啪一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写。就写你天天翻烂的那本《康熙字典》,写‘悬鱼’底下那张旧收据的水印暗纹怎么认,写库房残稿上那些鬼画符…写你肚子里那点墨水。”他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钉子,“写活了,换药钱;写死了,烂在肚子里发霉。”
  面汤的热气熏着眼睛,我盯着那支秃笔。千字一块五,七块三毛二的药费,得写五千字。胃里那团火猛地一窜,疼得我弓起背,额头抵住冰凉的桌沿。五千字…能换奎生一罐奶粉,换三哥几片止咳药,换我不被医院撵出去。
  笔尖刮着糙纸,沙沙响。第一行字写得歪扭:“‘悬鱼’非鱼,乃古建屋脊饰物…”汗从鼻尖滴下来,洇开一团墨。写“水印暗纹”,眼前就晃过库房霉烂稿纸背面,沈老师用红笔补全的诡异符号,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里。写不下去,卡壳。脑子里全是老家土墙上剥落的黄泥,彩霞抱着奎生倚着门框的侧影,还有古老二那张阴魂不散的脸。胃又狠狠抽了一下。
  “憋不出来?”沈老师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枯瘦的手指突然戳在稿纸上一个“讹”字。“这个字,印厂老师傅怎么念?”
  我一激灵:“念‘化’!他们管‘以讹传讹’叫‘以化传化’!”
  “写进去。”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这就是你要的‘札记’。不是掉书袋,是活人嘴里吐出来的,带泥带血的东西。”
  那晚库房灯泡昏黄得像快断气的萤火虫。我趴在堆满残稿的破桌子上写,胃疼得厉害时就蜷起来顶住桌角。沈老师缩在角落一把破藤椅里,裹着他那件磨出油光的旧棉袄,像尊沉默的泥塑。只有我笔停太久,或者墨水滴成团时,他才咳一声,像在催命。写“营造密码”,手指头不听使唤,总想往那堆藏着沈老师血泪的残稿上摸。他闭着眼,忽然冒出一句:“手不想要了?”我像被火燎了,猛地缩回手。
  稿子改了五遍。沈老师用红笔划,毫不留情。勾掉大段文绉绉的废话,在旁边批:“说人话!”最后定稿只有八百多字,挤在两张薄纸上。他封进信封,地址写得龙飞凤舞——某省某市《北方文丛》编辑部。挂号信,贴了八分邮票。那八分钱,是我口袋里最后的钢镚儿。
  等待像钝刀子割肉。每天跑传达室问,门房老孙头眼皮一翻:“急啥?外省的信,飞也飞不来!”胃药断了,只能喝热水顶着。夜里疼醒,冷汗把褥子浸透,牙齿咬得咯咯响。怕吵醒同宿舍的人,把枕巾塞嘴里。黑暗里睁着眼,想彩霞,想奎生嫩红的小脸,想三哥咳出的血痰。那八百个字,真能换来救命的钱?别是沈老师可怜我,编个谎让我死心吧?
  半个月后,老孙头举着个牛皮纸信封,在铅字车间的轰鸣里扯着嗓子喊:“陈四!汇款单!”机器声太吵,他喊了三遍。我冲过去,手指抖得接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十元整。汇款人简短:《北方文丛》稿酬。底下附言栏印着几个小字:校对札记《字缝里的活气》刊用。
  十块钱。绿格子的汇款单,捏在手里像片滚烫的烙铁。我攥着它,穿过铅味刺鼻的车间,机器轰鸣震得脚底板发麻。孙卫东正叼着烟校清样,斜眼瞥见我手里的单子,嗤地笑出声:“哟,陈四?捡着钱了?够买几斤粮票啊?”烟灰弹过来,差点落在我手背上。
  我没理他,攥着汇款单的手指又紧了几分,指甲掐进掌心。十块。能买三个月的“胃舒平”,白药片,一瓶一百粒。剩下的…剩下的能扯几尺蓝布给奎生做件小褂?或者买半斤红糖给彩霞?念头乱糟糟地涌,撞得太阳穴突突跳。胃里那团火烧灼着提醒我它的存在,可心口那块压了太久的石头,好像裂开一道缝。
  沈老师还在他那间堆满残稿的库房角落里,破藤椅吱呀响,他正就着窗缝透进来那点天光,用放大镜看一张发黄的图纸,上面爬满蜘蛛网似的符号。听见我进来,头也没抬。
  “沈老师…”我把那张汇款单递过去,声音有点飘,“…来了。”
  他放下放大镜,枯瘦的手指接过单子。浑浊的眼珠在“十元整”和“陈四”两个字上来回扫了两遍。脸上那些刀刻似的皱纹纹丝不动,只喉结上下滚了一下。他把汇款单按在摊开的旧账本上,拿起他那支秃头小狼毫,在砚台里蘸了蘸——不是批校样的朱砂墨,是便宜的黑墨汁。笔尖悬在附言栏“陈四”旁边,顿了顿。
  “名儿有了。”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路,还长。”墨黑的笔尖落下,在“陈四”后面,添了三个小而稳的字:收讫章。
  库房霉味混着陈年纸墨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窗外铅灰色的天光,斜斜地打在汇款单上,“陈四收讫章”几个字,墨迹未干。
  库房霉味混着墨汁的涩气,直往鼻子里钻。沈老师那三个字“收讫章”墨迹未干,像三颗小小的黑钉子,把“陈四”这个名字钉在了这张轻飘飘的汇款单上。我喉咙发紧,想说句谢谢,舌头却僵着。十块钱,攥在手里汗津津的。
  “药……”我挤出个字,声音干得像砂纸磨过。
  沈老师眼皮都没抬,枯枝似的手指点了点账本上几个潦草数字。那是前些日子他垫付的药钱,一笔一笔,像刻在我心口上的债。十块钱,连零头都抹不平。胃里那团火猛地一窜,疼得我腰都直不起来,只能死死按住上腹,指关节绷得发白。
  “先去买药。”沈老师声音哑得厉害,像破风箱,“医务室,找王大夫。”
  我几乎是弓着腰挪出库房的。铅字车间的轰鸣砸过来,震得耳膜嗡嗡响。孙卫东那伙人还在机器旁抽烟,烟雾缭绕里飘来几句怪话。
  “哟,陈四爷,揣着巨款这是去哪儿风光啊?”孙卫东叼着烟卷,斜睨着我佝偻的背影,故意拔高嗓门,“十块钱,够下顿馆子了吧?可别噎着!”
  旁边有人哄笑。我没回头,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那点刚冒头的、署名“陈四”带来的微末热气,瞬间被这冰水浇得透心凉。十块钱,是巨款,也是靶子。
  邮局窗口排着长队。我把那张滚烫的汇款单递进去,手心全是汗。营业员是个胖大姐,瞥了一眼单子,又瞥了一眼我灰败的脸色,鼻子里哼了一声:“十块?取钱买药啊?喏,拿好。”几张零散的票子塞出来,最大面额是五块。我数了两遍,小心翼翼叠好,揣进最里层衣服口袋,按了又按。
  药房在厂区角落,一股子消毒水和苦药渣子混合的味儿。玻璃柜台后面,王大夫戴着老花镜,正慢条斯理地包药。我把钱递过去,声音发虚:“王大夫,胃舒平,要三瓶。”
  王大夫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小陈?脸色这么差,又犯了?”他接过钱,没急着拿药,反而推了推眼镜,“光吃胃舒平顶不住。上次沈老师带你来看,我就说,你这胃,得好好查查根子。拖久了,小毛病拖成大窟窿。”
  我低着头,盯着柜台玻璃下压着的处方签,上面爬满看不懂的拉丁文:“没……没事,老毛病,吃点药压压就好。”口袋里的钱轻飘飘的,像随时会飞走。查?拿什么查?那点钱,买完药,剩下的连半个月饭票都凑不齐。
  王大夫叹口气,没再劝。他转身从高高的药柜里拿出三个棕色小玻璃瓶,瓶签上印着“胃舒平”。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硬纸板夹着的处方笺,刷刷写了几行字:“拿着这个,去隔壁交费,做个钡餐造影。沈老师打过招呼,给你按最低标准算。”他把处方和药一起推过来。
  那张薄薄的纸片,像块烧红的烙铁。我手指抖了一下,没去接。“王大夫……我……”喉咙堵得厉害,后面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交费?最低标准?那也得花钱!口袋里剩下的几块钱,是准备买点粗粮票熬过这个月的。
  “怕花钱?”王大夫看穿了我的窘迫,摘下眼镜擦了擦,“小陈啊,命比钱金贵。你这胃,我看不像单纯的胃病。上回听你咳,沈老师也疑心……怕不是肺上的毛病传过来了。”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医者的凝重。
  肺上的毛病?三哥咳血的影子猛地撞进脑子里,还有那口破搪瓷缸里暗红的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瞬间盖过了胃里的灼痛。我脸色大概白得吓人,王大夫都愣了一下。
  “不……不会……”我听见自己声音在飘,“我……我就是饿的……饿久了……”
  王大夫摇摇头,把处方又往前推了推:“是不是,查了才知道。沈老师垫了挂号费,钡餐的钱,你先欠着。厂里医务室,还能跑了你的账?”他语气不容置疑。
  欠着?又是债。我盯着那张处方,上面“钡餐造影”几个字像针一样扎眼。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是疼还是怕。最终,我伸出手,指尖冰凉,捏住了那张纸。薄薄一张纸,重得我胳膊发沉。
  钡餐室的白墙白得刺眼。我灌下那碗石膏粉似的糊糊,冰凉粘稠,糊在嗓子眼,恶心得直想吐。冰冷的仪器贴在肚皮上,医生让我翻来覆去。每一次转动,胃里那团火就烧得更旺,牵扯着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折腾完,我扶着墙走出检查室,腿肚子直打颤。王大夫拿着刚洗出来的片子,对着灯箱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肺痨。”王大夫第一句话让我差点瘫下去。他指着片子上胃部一个模糊的阴影区域,“喏,这儿,十二指肠球部,有个溃疡面,还不小。边缘充血水肿……典型的饥饿性溃疡。”他放下片子,看着我,眼神复杂,“小陈,你这胃,是生生饿坏的,加上长期精神紧张焦虑。胃舒平只能暂时中和胃酸,治标不治本。关键得吃上饭,还得是软和、好消化的,少食多餐。再这么硬扛下去,穿孔了,开刀都未必来得及!”
  饿坏的。这三个字砸下来,比孙卫东的嘲讽更让人难堪。我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一股铁锈味。原来不是绝症,是穷病。穷得连胃都烂了。
  “那……那药……”我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王大夫刷刷开了张新处方:“胃舒平继续吃着,再加个保护胃黏膜的。最重要的是,”他加重语气,“吃饭!按时按点,细嚼慢咽!小米粥、烂面条最好。再饿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这胃!”他把处方递给我,又补了一句,“钡餐的钱,记沈老师账上了。”
  又是沈老师。我攥着新处方,那两张纸叠在一起,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我背上。走出医务室,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晕。口袋里剩下的几块钱,买了三瓶胃舒平,就只剩几个钢镚儿叮当作响。王大夫的话在耳边嗡嗡响:“吃饭!按时按点!小米粥!烂面条!”
  食堂门口飘出大锅菜的油腥气。我胃里一阵抽搐,不是饿,是恶心。转身,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宿舍走。同屋的工友大概都去吃饭了,空荡荡的板铺通间,弥漫着一股汗味和霉味。我爬上自己的上铺,从枕头芯最深处摸出个硬皮小本子。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债:沈老师垫药钱,十五块三毛;王大夫挂号费,欠五毛;钡餐费,欠三块;老家三哥上个月药钱,还差八块没寄……林林总总,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胃又开始尖锐地疼起来,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着、拧着。我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把枕巾一角塞进嘴里,堵住那快要冲出口的呻吟。黑暗里,彩霞抱着奎生的影子,三哥咳弯了腰的样子,父亲那张绝望暴戾的脸,交替闪现。十块钱的稿费,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就被沉重的债务和这烂透了的胃吞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沈老师。他手里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热气袅袅。他没说话,只是把缸子放在我床头那个充当桌子的破木箱上,一股淡淡的米香飘散开来。
  “食堂打的,小米粥。”他声音依旧沙哑,没什么起伏,“趁热。”
  我慢慢松开嘴里的枕巾,转过头。搪瓷缸里,金黄的小米粥熬得稀烂,上面还飘着几点油星。胃里那团火烧灼着,叫嚣着,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我看着那缸粥,又看看沈老师那张沟壑纵横、没什么表情的脸。库房里他落笔写下“收讫章”的样子,和眼前这缸冒着热气的粥重叠在一起。
  “沈老师……钱……”我嗓子眼发紧,债本子就在手边,像块烧红的炭。
  沈老师摆摆手,打断我。他走到窗边,那里堆着他从库房清理出来的废校样和残稿。他弯腰,从那堆“垃圾”里精准地抽出几张相对干净、背面空白的稿纸,又拿起他那支秃头小狼毫,一起放到我枕边。
  “《北方文丛》那边,”他背对着我,声音混在窗外铅字车间遥远的轰鸣里,有些模糊,“回信了。说‘校对札记’这路子对,字缝里抠出的东西,有活气。让你接着写。”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在窗台上无意识地敲了敲,“下期主题,‘铅字里的血与骨’。下月十五号前,交稿。”
  说完,他没再看我,也没提粥,佝偻着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又消失在门口。门轻轻合上。
  宿舍里只剩下我,和那缸渐渐不再滚烫的小米粥的香气。胃还在疼,一阵紧过一阵。我慢慢坐起身,手指碰到枕边那几张粗糙的稿纸,边缘毛毛刺刺,带着库房特有的陈年纸墨和灰尘的味道。沈老师那支秃头小狼毫,笔杆被摩挲得油亮。
  我端起那缸温热的粥。米粒几乎化在了汤里,喝下去,从喉咙到胃,熨帖过一片滚烫的疼痛。几口热粥下肚,那拧绞般的痛楚似乎真的缓和了一丝丝。放下缸子,我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稿纸上,微微发颤。
  “铅字里的血与骨……”我喃喃念着,眼前闪过铅字车间轰鸣的机器,孙卫东弹过来的烟灰,老孙头举着汇款单在噪音里嘶喊的样子,还有自己咳在枕巾上的暗色痕迹。胃里又是一抽,我吸了口凉气,笔尖重重落下,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第一道深痕,像划开一道结痂的伤口。
  笔尖在糙纸上刮出沙沙声,像钝刀刮骨头。胃里那团火没熄,反倒随着“血与骨”三个字烧得更旺。铅字车间机器轰鸣隔着墙撞过来,震得破木箱上搪瓷缸嗡嗡响,缸底剩着半圈凉透的粥皮。
  “血……”我盯着纸面,眼前浮起老孙头举着汇款单的手——枯树皮似的手背上,青筋蚯蚓一样拱着。那双手在铅字堆里扒拉三十年,指甲缝永远嵌着黑泥。上次咳血,暗红点子溅在校样上,孙卫东捏着纸角直撇嘴:“晦气!”
  笔尖猛地戳穿纸背。胃狠狠一抽,我蜷起身子,额头顶住膝盖。债本子就在枕头底下,薄薄几页纸,沉得能压断人脊梁。彩霞上回信里说,三哥夜里喘得像破风箱,药罐子见底了。
  门轴又响。沈老师影子斜斜切进屋里,带进一股油墨和铁锈的冷气。他没看稿纸,枯树枝似的手指往我床头木箱上一按。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磨得发毛。
  “《北方文丛》。”他嗓子像砂纸磨过生铁,“急件。”
  信封没封口。我抖着手抽出一张对折的汇款单。蓝格子,十元整。收款人那栏,钢笔字瘦硬地趴着——“陈四”。
  陈四。我盯着那俩字,喉头哽住。库房里沈老师第一次提笔写这名字时,秃头狼毫悬了半天。“总得有个落款,”他眼皮都没抬,“陈四,行吗?”像随手从废纸堆里捡了个字。
  “十块……”我捏着汇款单,薄纸片被汗浸得发软。够买几瓶胃舒平?够还奎爹半块银元?债本上“古永富”三个字血淋淋地跳出来——古老二逼彩霞堕胎的债,利滚利早成了座山。
  沈老师佝偻的背转向门口,脚步顿了一下。“邮局,”他声音混在机器轰鸣里,几乎听不清,“拐角,新开的。”
  门合上。汇款单在我手里簌簌抖。十块钱。我把它按在还在抽痛的胃上,冰凉的纸贴着滚烫的皮肉。窗台上那几张空白稿纸被风吹起一角,像招魂的白幡。
  邮局玻璃柜台亮得晃眼。我把汇款单和身份证明从窗口铁栅栏底下塞进去。里头坐着个烫卷发的女人,指甲油鲜红,正对着小圆镜挤粉刺。
  “陈四?”她眼皮一翻,瞟我一眼,又低头核对证明,“陈小四……陈四?”红指甲戳着单子,“对不上啊!”
  后脊梁唰地冒冷汗。“笔名,”我嗓子发干,“写文章的笔名。”
  女人鼻子里哼一声,扭脸朝里间喊:“李干事!这儿有个笔名取钱的!”里头慢悠悠踱出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制服扣子绷在啤酒肚上。他捏过汇款单,镜片后眼睛眯起来。
  “陈四?”他拖长调子,像审贼,“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
  胃猛地一绞。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出版社……校对科。”声音自己飘出来,轻得像灰。
  李干事“嗤笑”一声,把单子往柜台一扔:“笔名?谁知道是不是冒领!回去,开单位证明章!”红指甲女人跟着帮腔:“就是!十块钱呢!”
  柜台玻璃映出我煞白的脸。十块钱,三哥一星期的药钱。我盯着那张轻飘飘的蓝格子纸,它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胃里那团火猛地窜上来,烧得眼前发黑。喉头一股腥甜涌上来,我死死咬住牙关。
  “证明……”我听见自己声音在抖,“我……这就去开。”
  转身时腿一软,差点撞上门口的铁皮邮筒。冰凉的铁锈味冲进鼻子。外头天阴得沉,铅灰色云块压着屋顶。我扶着邮筒喘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十块钱,它卡在那儿,像根鱼刺,扎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出版社走廊又暗又长,霉味混着油墨味。孙卫东端着搪瓷缸从铅字车间晃出来,缸沿沾着黑糊糊的油墨。他瞅见我,眉毛一挑。
  “哟!这不是我们大作家‘陈四’吗?”他故意拔高嗓门,走廊那头几个排字工伸头张望。“稿费领啦?请客啊!”
  我贴着墙根走,胃里翻江倒海。他皮鞋跟咔哒咔哒追上来,一股子廉价发油味直冲脑门。“十块!巨款啊!”他喷着唾沫星子,“够买几斤富强粉?哦对——”他猛地凑近,压低声,热气喷在我耳根,“够还古老二几分利钱?”
  我浑身血都凉了。他怎么会知道?孙卫东嘿嘿一笑,红舌头舔了舔门牙:“彩霞妹子……肚子不小了吧?”他手指头虚虚往我肚子上一戳,“奎兄弟在里头,这债……可都背你身上喽!”
  胃里那团火“轰”地炸开。我眼前血红一片,拳头刚攥紧,喉头腥甜再也压不住。“哇”一声,一摊暗红的东西喷在斑驳的绿漆墙面上。黏稠,带着酸腐气。
  孙卫东跳开老远,脸都绿了:“操!肺痨鬼!晦气!”他骂骂咧咧跑了。我顺着墙滑下去,手指抠进砖缝,指甲劈了也觉不出疼。墙上的血点像一只只瞪大的眼。
  一双旧布鞋停在我眼前。沈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没说话,枯瘦的手抓住我胳膊,一把将我拽起来,力气大得惊人。他拖着我,像拖一袋发霉的谷子,径直穿过排字车间。机器轰鸣震耳欲聋,铅字像黑色的冰雹在字盘里跳动。老孙头从墨迹斑斑的机器后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我脸上停了停,又漠然低下去。
  医务室门关着,沈老师一脚踹开。穿白大褂的厂医正翘脚看报纸,吓得跳起来:“沈工?这……”
  “急诊。”沈老师把我按在掉漆的木头诊床上。厂医捏着鼻子凑近,用手电筒照我满是冷汗的脸:“咳血?多久了?啧……像是肺上的毛病。”他口罩上沿的眼睛瞟向沈老师,“得去大医院拍片子,咱这儿……”
  沈老师从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摸出个小本子,又抽出钢笔。他拧开笔帽,在本子上飞快写了几行字,撕下,拍在厂医面前:“找董兰。内科。现在。”
  纸条上字迹瘦硬如刀。厂医瞄一眼,喉结动了动,没再吭声。
  省人民医院消毒水味呛人。董兰医生白大褂纤尘不染,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又落到那张沾了点污渍的纸条上:“沈墨斋?”她指尖在纸条上轻轻一点,“他还没死?”
  我没力气说话,胃里像塞了块烧红的铁。她没再多问,唰唰开了几张单子:“先去缴费。透视,验血。”钢笔尖敲了敲桌面,“胃镜约到下周了,先查别的。”
  缴费窗口排长队。我把口袋里所有钱掏出来——卷角的毛票,沈老师给的几张工业券,还有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十元汇款单。手指碰到单子上“陈四”两个字,像被烫了一下。
  “十块整?”收费员眼皮不抬,“还差两块七。”
  后头排队的人往前挤。我攥着那堆零碎,指节发白。胃又开始拧着疼。那十块钱,彩霞等着,三哥等着,古老二的债主等着……现在卡在这两块七上。
  一只枯瘦的手越过我肩膀,把几张零票拍在水泥台面上。沈老师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灰扑扑的衣领蹭着我后颈。“够吗?”他问收费员,声音哑得像砂轮磨铁。
  透视室的白光刺眼。我按着冰凉的机器,铅板压下来,肋骨生疼。文静医生看着刚洗出来的片子,眉头拧紧:“肺上……倒还好。”她指尖点着片子上胃部一团模糊的阴影,“这里,看见没?溃疡面不小。”她抬眼,镜片反着光,“长期饥饿,焦虑,压力。胃自己把自己消化了。”
  不是肺痨。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瓷砖的凉气透过单裤钻进来。不是要命的病。可胃里那抽痛实实在在,像有只手在里面又抓又挠。文静医生递过来一张处方,龙飞凤舞的字迹。“雷尼替丁,胃舒平。按时吃。忌生冷辛辣,”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洗得发白的衣领上,“忌饿肚子。”
  药房窗口领出几个小白瓶。沈老师把药瓶塞进我手里,塑料瓶壁冰凉。“稿费,”他忽然开口,枯手指点了点我口袋,“省着。买细粮。”
  暮色沉下来,路灯还没亮。我攥着药瓶和那几张救命的小纸片,跟着沈老师佝偻的影子往回走。路过邮局,卷闸门已经拉下一半。玻璃门上还映着早上那张冰冷的蓝格子汇款单的影子。十块钱,陈四。胃里那只手又狠狠抓了一把,疼得我弯下腰。沈老师没停步,影子在石板路上拖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裂缝。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