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电报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9 10:45:29 字数:7860
油灯芯子“啪”地爆出个灯花,惊得彩霞手一抖,针尖戳进指腹。她含住沁血的手指,目光扫过炕头熟睡的奎生。五婶子盘腿坐在对面,正把旧被面撕成尿布,粗粝的指节捏着布边一扯,“刺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该取出来了。”彩霞突然说。她翻身下炕,从墙角的破藤箱底抽出件灰扑扑的棉袄。五婶子手里的布条僵在半空,眼珠子跟着彩霞摸到窗边。月光漏进来,照见彩霞咬开线头,两根手指探进棉花里掏。
泛黄的账本掉在炕席上时,五婶子倒抽冷气。彩霞抓起账本往怀里一揣,棉袄都没披就往门外冲。夜风卷着稻花香扑进来,五婶子追到门槛又缩回脚——奎生在睡梦里蹬了下腿。
公社值班室的煤油灯还亮着。徐长庚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脸上沟壑。彩霞的影子投过来时,他烟杆“当啷”磕在青石板上。
“缝在……缝在……”彩霞喘得说不成句,把账本往舅舅怀里塞。徐长庚摸到账本边角发硬的污渍,指腹蹭了蹭,是干涸的血痂。
文件柜铁锁“咔嗒”合拢的瞬间,徐长庚后颈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他摸出钥匙串上最长的铜钥匙,插进锁孔转三圈,拔出来揣进贴胸口袋。彩霞盯着文件柜右下角那道陈年刀痕——去年查账时古老二踹的。
“回吧。”徐长庚嗓子眼发紧。他摸黑走到公社大院,冲屋檐阴影里咳嗽两声。四个背枪的民兵从稻草垛后闪出来,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省城出版社的挂钟敲过十二下时,我数到第七十三页校样上的墨点。沈老师留的搪瓷缸早凉透了,底子结着褐色茶垢。胃里突然绞起来,像有把生锈的剪刀在铰肠子。
“咳……咳咳!”喉头腥甜涌上来,校样纸溅上暗红斑块。我扯过废稿纸捂住嘴,血沫从指缝渗出来,在“白茅根”三个铅字上晕开。沈老师就是这时候推的门,他手里端着的铝饭盒“咣当”砸在地上,白菜炖粉条泼了一地。
急诊室的白炽灯管嗡嗡响。护士举着输液瓶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吊死鬼。我数着药水瓶上的标签算钱——葡萄糖三毛二,止血敏八分,住院费一天两块四。沈老师攥着缴费单回来时,我正把裤兜里皱巴巴的毛票摊在床单上数第三遍。
五婶子咬断线头,把新缝的蓝布褂往奎生身上比。彩霞突然笑出声,惊得五婶子针都掉了——自打奎入狱,这是头回听见彩霞笑。油灯把两个女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着晃着就叠成一个人形。
后半夜起了雾。民兵的胶鞋底子碾过湿泥地,“咯吱咯吱”响到鸡叫头遍。彩霞歪在炕角打盹,手里还攥着没做完的虎头鞋。五婶子轻轻抽走鞋样,吹了灯。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正好照在奎生嘟起的小嘴上。
油灯芯子“啪”又炸开一朵,五婶子眼皮跳了跳。她捻着针在头皮上刮两下,蓝布褂子往奎生身上裹紧些。“睡吧,”她嗓子眼发哑,“民兵守着呢。”
彩霞没应声。手指头还捏着半只虎头鞋,针脚歪得爬蚯蚓似的。眼皮沉得抬不动,身子却绷得像拉满的弓。窗纸让月光泡得发白,糊着去年贴的破窗花——奎拿红纸剪的歪脖子公鸡。
“咯吱……咯吱……”
胶鞋底子碾泥巴的声儿从墙根溜过去。彩霞猛坐直,鞋样掉在炕席上。
“换岗呢。”五婶子拍她后背,手心汗津津的。
彩霞喘口气,摸到奎生温热的脚丫才软下腰。小崽子梦里咂嘴,腮帮子鼓得像偷塞了糖。她突然想起奎入狱前夜,也是这么摸着她的肚子说:“甭管男娃女娃,小名都叫奎生。”
屋外脚步停了。有人“咔哒”拉枪栓,金属撞得人牙酸。
“徐书记让加双岗。”墙根飘来句闷话,“西头草垛再派俩人。”
五婶子往窗外啐一口:“古老二喂的狗还没死绝呢?”她扯过薄被蒙住彩霞脑袋,“睡!天塌下来有民兵顶着!”
被窝里泛着奶腥和汗酸味。彩霞数着奎生呼吸,一声,两声……数到十七下,眼皮终于黏住了。
后半夜雾浓得噎嗓子。民兵老栓跺跺发麻的脚,枪托往草垛里插深些。他搭档是个生瓜蛋子,凑过来哈白气:“栓哥,古老二真能翻盘?”
“盘个屁!”老栓朝公社文件柜方向努嘴,“账本锁在铁棺材里,钥匙在徐书记心口焐着呢。”
生瓜蛋子缩脖子:“可我晌午瞧见古家老三在公社院墙根转悠……”
话没说完,西头突然“哐当”巨响!像是铁桶砸在石板上。
老栓枪栓一拉就往西冲。雾里撞出个人影,他枪管刚抬起来,那人“扑通”跪进泥坑:“栓哥!是我是我!”油灯凑近了照,原来是喂牲口的哑巴刘,脚边滚着喂猪的铁食槽。
“撞见鬼了你!”老栓踹他一脚。
哑巴刘比划着咿呀叫,手指头拼命指草垛后面。生瓜蛋子举灯一照——堆得山高的稻草让扒开个大窟窿,湿泥地上留着新鲜胶鞋印,尺码比哑巴刘的破布鞋大两圈不止。
老栓后脊梁窜起寒气。他想起文件柜右下角那道刀痕,去年古老二举着柴刀吼:“徐长庚!老子早晚刨了你家祖坟!”
“加双岗!”老栓嗓子劈了叉,“看紧文件柜!”
彩霞梦见自己在冰窟窿里游。水草缠住脚脖子往下拽,奎生在岸上哭得撕心裂肺。她拼命蹬腿,突然踹到团热乎乎的东西。
“哇——”
奎生嚎哭炸响在耳边。彩霞惊坐起来,胸口突突跳。五婶子鼾声断在半道,迷瞪着眼摸孩子:“尿了?”
不是尿。彩霞摸到奎生后背全是汗,小褂子湿漉漉贴着脊梁骨。她扯开衣襟把奶头塞过去,孩子嘬两口就吐出来,哭得脸发紫。
“惊着了?”五婶子伸手探奎生额头,指尖刚碰上去就缩回来,“烫手!”
油灯举到孩子眼前。奎生眼皮耷拉着,嘴唇泛起青灰。彩霞慌得拿被子裹他,裹紧了又怕闷着,松开又怕冻着。五婶子跳下炕开箱子,陶罐里挖出坨黑药膏:“土方子,退烧灵得很!”
药膏糊上奎生脑门时,孩子突然不哭了。小身子一抽一抽打摆子,鼻孔张得老大,出气多进气少。
“奎生!”彩霞嗓子眼涌上铁锈味。她光脚跳下炕,怀里的孩子轻得像捆稻草。
彩霞撞开公社值班室门时,徐长庚正对着文件柜发愣。铁锁好好挂着,他手指头却反复摩挲右下角那道刀痕。
“庚叔!”彩霞嗓子全哑了。怀里的奎生脸憋成茄子,小拳头攥得死紧。
徐长庚抄起孩子就往卫生院跑。雾浓得化不开,他深一脚浅一脚,奎生滚烫的呼吸喷在他颈窝。彩霞追在后面,裹脚布散了也顾不上,赤脚踩在碎石路上扎出血口子。
“王大夫!救命!”徐长庚一脚踹开卫生所木板门。
油灯下王大夫举着玻璃针管,药水滋出老高。“急性肺炎!”他扒开奎生眼皮,“早半小时就悬了!”
针头扎进奎生屁股时,孩子突然挺直身子嚎出声。声音劈了叉,像只被掐住脖子的猫崽。彩霞腿一软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泥地,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
徐长庚喘着粗气摸胸口。铜钥匙硌在肋骨下,汗浸得发烫。他扭头看窗外,雾里晃过三四个人影,胶鞋底子碾过院墙根的碎瓦片。
“咯吱……咯吱……”
声音往西去了,西头是关古老二的土牢。
油灯芯子“啪”地爆了个灯花,五婶子手里的针尖一抖,差点戳破指头。彩霞怀里,奎生烧退了点,小脸还蜡黄,呼吸却匀了些,一起一伏,像只累坏的小风箱。
“睡了?”五婶子压低嗓子,针在头皮上蹭了蹭。
彩霞没吭声,眼睛粘在奎生脸上,耳朵却支棱着。窗外,民兵胶鞋底子碾过碎瓦片的“咯吱”声远了,又近了,绕着土坯房打转。舅舅徐长庚的声音在院墙根底下,压得又低又沉:“……西头……看紧点……别打瞌睡……”
她心口那块石头,这才往下落了落,砸得五脏六腑生疼。古老二给民兵拖走了,可他那双毒蛇似的眼,好像还粘在窗棂纸上,阴魂不散。彩霞打了个寒噤,胳膊收得更紧,奎生不舒服地哼唧一声。
“不成,”她猛地抬头,眼珠子亮得吓人,“婶子,你帮我瞅着点门。”
五婶子还没反应过来,彩霞已经跳下炕,光脚踩在冰凉泥地上,直奔墙角那口破木箱。箱盖掀开,一股子陈年霉味混着樟脑丸的冲劲儿。她手伸进去,扒拉出几件破袄烂褂子,最底下,压着一件硬邦邦、油光锃亮的旧棉袄。蓝布面子洗得发白,肘弯和肩头打着厚厚的补丁,针脚粗得像蜈蚣爬。
就是它了。奎他爹穿过的,那年冬天进山伐木,差点冻掉脚趾头,全靠这件袄子裹着。
彩霞抱着棉袄回到炕沿,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她手指头抖得厉害,指甲缝里还嵌着白天抠碎石路沾的黑泥。她摸索着袄子下摆内侧,那里针脚格外密实,硬得硌手。她低下头,牙齿凑上去,狠狠一咬!
“刺啦——”
线头崩断。一股子陈年棉絮的土腥味儿混着汗酸气冲出来。彩霞手指头抠进去,指甲刮着粗糙的棉布内衬,往里掏。棉絮沾了她一手,黏糊糊的。终于,指尖触到一块硬硬的、油纸包着的东西。
她心口那点热气儿全涌到手上,一把将它抠了出来。
油纸包不大,四四方方,沉甸甸的。边角磨得起了毛,透出里面账本纸页那种特有的、带着霉点的黄褐色。彩霞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那硬壳子硌得掌心生疼,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攥着奎生的小命。
“庚叔!”她嗓子眼发紧,声音劈了叉。
徐长庚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带进一股子夜露的寒气。他脸上汗还没干,一道泥印子从额角划到下巴颏。“咋了?奎生又……”
话卡在喉咙里。他看见了彩霞手里那个油纸包,还有她煞白脸上那双亮得吓人的眼。
彩霞没说话,把油纸包往前一递。胳膊伸得笔直,手却在抖,那油纸包也跟着簌簌地颤。
徐长庚喉结上下滚了滚,没接,先扭头朝门外吼了一嗓子:“栓柱!带俩人,院墙根底下给我蹲瓷实了!一只耗子也别放进来!”吼完,他才转回头,伸出那双满是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碰就碎的鸡蛋壳,接过了那个油纸包。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份量压得他胳膊往下一坠。他不用打开看。古老二倒卖种猪的斤两,私分救济粮的数目,一笔笔黑心账,全在这硬壳子里锁着。这就是能勒死古老二的绳套。
“放心。”徐长庚声音哑得厉害,就两个字,像两块石头砸在地上。他撩开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干部服下摆,把油纸包死死按在贴肉的汗衫口袋里。隔着粗布,那硬壳子的棱角顶着他肋巴骨。
他大步走到墙角那个刷着绿漆、掉了不少漆皮的铁皮文件柜前。柜子顶上落着一层薄灰。钥匙串在他腰间哗啦作响,他摸出最长最旧的那把铜钥匙,捅进锁眼。
“咔哒!”
锁簧弹开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彩霞和五婶子都跟着一哆嗦。徐长庚拉开沉重的柜门,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牛皮纸文件袋,一股子油墨和旧纸的混合气味涌出来。他看也没看,直接把油纸包塞进了最底层,压在一摞厚厚的、落满灰的“农业学大寨”会议记录下面。然后,“哐当”一声,柜门合拢。
又是“咔哒”一声,铜锁落下。
徐长庚的手指头没离开锁头,在那冰冷的金属上摩挲了两下,尤其用力地蹭了蹭右下角一道不起眼的、像是被刀尖划过的浅痕。他转过身,背对着文件柜,像堵墙似的挡在前面,对彩霞说:“睡吧。天塌下来,有庚叔顶着。”
民兵的脚步声又在窗外响起来,胶鞋底子踩着泥地,沉甸甸的,一步,一步,绕着房子转圈。像给这小小的土坯房箍上了一道铁箍。
五婶子长长吁了口气,像是才把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她拿起炕上那件刚裁好的小红布褂子,针线在油灯下闪着微光:“来,彩霞,搭把手。给咱奎生缝件新衣裳,冲冲晦气!”
彩霞僵硬地挪回炕上,挨着奎生躺下。孩子滚烫的小身子贴着她冰凉的胳膊,激得她一颤。她拿起针,手指头还是不听使唤地抖。线头对着针眼,穿了三次才穿过去。
“嘶……”针尖扎了指头肚,冒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下意识把指头含进嘴里,一股子铁锈味儿。
“慢点儿,”五婶子拉过她的手,用粗糙的拇指抹掉那点血,“心定,手就稳了。”
彩霞点点头,重新拿起针。一针,一线。红布软和,针脚细密地往前走。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把她俩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啊晃。缝完一只小袖子,又缝另一只。五婶子絮絮叨叨说着村里谁家媳妇生了胖小子,谁家母猪下了十二个崽儿。都是些安稳的、带着烟火气的话。
彩霞紧绷的肩背,在五婶子絮叨的声儿里,在手里那点针线活计里,一点点、一点点地松了下来。像冻僵的河面,被日头晒着,慢慢裂开细纹。眼皮越来越沉,手里捏着的针线越来越重。奎生均匀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窝,像只暖烘烘的小猫。
她头一歪,靠在冰凉的土炕墙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那根穿了红线的针。
省城出版社校对科那盏惨白的日光灯,嗡嗡叫着,像只赶不走的苍蝇。我趴在堆成山的校样稿纸上,鼻尖几乎要蹭到油墨。胃里那团火又烧起来了,一阵紧似一阵地拧着疼。我额头上全是冷汗,手指头捏着红笔,抖得厉害,在“白茅根”三个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问号——这图配得不对,根须画得太稀疏了。
喉咙口猛地一甜。我赶紧捂住嘴,闷闷地咳,一股子铁锈味儿直冲上来。摊开手心,暗红的血沫子混着黏痰,刺眼地糊在掌纹里。我愣愣地看着,脑子有点木。稿纸堆最上面那张,《中草药图谱》清样,“止血”那一章节的标题,正对着我,像个冰冷的嘲笑。
“小陈?”沈老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贯的平稳,听不出情绪。
我慌得想把手藏到背后,动作太急,带倒了桌角一摞字典。哗啦一声巨响,在死寂的深夜里格外瘆人。我手忙脚乱去扶,胃里那股拧劲儿骤然变成刀绞,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朝地上栽。
预想中的冰冷水泥地没碰到。一只枯瘦但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我胳膊肘,硬把我半提了起来。沈老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近在咫尺,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我嘴角没擦净的血迹,又落在我捂着肚子的手上。
“走。”沈老师吐出一个字,不容置疑。他另一只手已经抓起了搭在椅背上的旧外套,胡乱裹在我身上。那外套带着浓重的油墨和旧书纸味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气。
“沈老师……稿子……明早要……”我疼得抽气,话都说不利索,还想挣扎。
沈老师根本不听,半拖半架着他往外走。走廊空荡荡,只有我们俩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我半个身子重量都压在沈老师肩上,能感觉到那副单薄骨架的硬挺。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反复揉搓,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晃眼,消毒水味儿呛得人头晕。穿白大褂的医生手指冰凉,在我上腹部用力按下去。
“呃啊——”我痛得蜷缩起来,像只被烫熟的虾米。
“这里疼?多久了?”医生声音没什么起伏。
“有……有阵子了……”我牙齿打颤,“饿狠了就……烧得慌……”
“呕血了?”医生瞥了一眼沈老师递过去的、那张染了暗红血迹的校样稿纸。
沈老师点点头,替我说了:“咳血,染红了工作稿。”
医生开了几张单子,刷刷写着:“胃溃疡,出血了。先办住院,禁食,观察。家属去缴费。”
“家属”两个字砸在我耳朵里。我躺在移动担架床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胃疼似乎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恐慌压下去一点。住院?那得多少钱?我兜里就剩下这个月刚领的十八块工资,几张毛票卷着,塞在裤兜最里头。三哥的药钱还没着落,娘的眼睛……我脑子里飞快地盘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担架床冰凉的铁边,指甲缝里全是红笔染的色儿,洗不掉了,像干涸的血痂。
担架床轮子咕噜噜响,把我推进一间弥漫着来苏水味儿的病房。三张床,靠窗那张空着。护士给我扎上点滴,冰凉的液体顺着塑料管流进血管。沈老师默默站在床边,看着我煞白的脸。
“沈老师……”我声音虚弱,带着点哀求,“我……我不住院行不?开点药……我回去躺着……”
沈老师没说话,只是把那张染血的校样稿纸仔细折好,收进了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公文包里。动作很慢,很仔细。然后他拉过一张方凳,坐在床边,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窗外的天还是墨黑,离天亮还早。
病房里只剩下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声响,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数字在打架:住院费一天多少?打针多少钱?奎生该吃奶糕了……彩霞一个人……古老二……胃里又是一阵翻搅的钝痛,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邮差那身湿漉漉的绿制服出现在门口,帽檐还在滴水。
“陈小四!电报!”邮差的声音带着雨夜的寒气。
沈老师站起身,挡在床前,伸出瘦长的手,掌心向上,无声地截住了那张薄薄的、带着水汽的电报纸。邮差把电报塞他手里,嘀咕了一句“陈家洼来的,加急”,转身又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顶灯的光线昏黄。沈老师捏着那张湿漉漉的电报纸,没有立刻看。他侧过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我。我眉头紧锁,嘴唇抿得发白,额角的冷汗浸湿了鬓角,我已经昏睡过去,或者说是疼晕了过去,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沈老师这才垂下眼。电报纸上,雨水洇开了墨迹,但几个用力的钢笔字依旧清晰,像刻上去的:
古老二倒,母子平安
他捏着电报的手指,及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镜片后的目光在那几个字上停留了几秒,深得像口古井。然后,他转过身,极其轻缓地,把那张带着夜雨寒气和远方消息的纸片,放在了我枕边。纸角挨着我汗湿的鬓发。
“哗啦——”
一盆凉水泼在省城出版社校对科的水泥地上,冲淡了地上那摊已经发黑的血渍。值夜班的老孙头拄着拖把,嘴里骂骂咧咧:“作孽哟……吐这一地……小陈这小子,看着蔫了吧唧,咋整这么大动静……”
沈老师站在我那张堆满校样和字典的破桌子前,眉头拧成了疙瘩。桌上摊开的那本《中草药图谱》清样,一大片暗红发褐的血迹,像朵丑陋的毒菌,正正印在“胃脘痛·呕血”的章节标题上。血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旁边的《康熙字典》扉页也沾了几点。
他拿起那叠染血的校样,手指拂过干涸发硬的血迹,又轻轻放下。目光扫过桌角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还有半缸子冷透的、颜色浑浊的高末儿茶。桌肚底下,塞着个硬邦邦的、啃了一半的杂面窝头。
省城医院那股消毒水味儿,钻进鼻孔,直冲脑门,辣得人想吐。我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感觉身体像被拆散了架,又胡乱拼凑回去,每一块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和疼。胃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一阵阵抽搐着灼痛。我费力地掀开一点眼皮,昏黄的灯光刺得他立刻又闭上。
“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沈老师。
我喉咙里咕哝一声,算是回应。我想动,手臂刚抬起来一点,牵扯到扎在手背上的针头,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我倒抽一口凉气,彻底清醒了。视线慢慢聚焦,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吊着个蒙了灰的灯泡。床头铁架子上挂着几个玻璃瓶,透明的液体正不紧不慢地往下滴,一滴,又一滴,慢得让人心慌。
我眼珠子艰难地转动,瞥见床头那个冰冷的铁夹子。夹着一叠纸,最上面那张,鲜红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眼里——七十八块三毛二。
嗡的一声,脑袋里像炸开一窝马蜂。七十八块三毛二!我眼前发黑,胃里那团火猛地蹿高,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缩紧了。我三个月工资不吃不喝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家里……家里等米下锅,三哥的药不能断,母亲的身子……彩霞……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病号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猛地想坐起来,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喉头腥甜上涌。
“别动!”沈老师的手按在我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像铁钳一样把我钉回枕头上。“胃出血,刚止住。不想再开膛破肚,就老实躺着。”
我急促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牵动着胃部的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我死死盯着那叠催命符似的账单,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钱!钱!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我下意识去摸枕头底下——空的!他攒的那点毛票呢?
“找这个?”沈老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从旁边拿起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正是我贴身藏钱的那个。布包瘪瘪的,软塌塌地垂在沈老师手里。“押金,先扣了十五块。”
我眼前一黑,感觉全身的血都凉了。十五块!那是我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准备寄回家的救命钱!没了,就这么没了!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绝望又愤怒。我猛地别过脸,把干裂起皮的嘴唇死死咬住,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不能哭,不能嚎,没用!可那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一点点往下拖。
我还陷在医药费的巨大恐慌和绝望里,身体因为疼痛和焦虑微微发抖,根本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和沈老师的动作。我闭着眼,眉头锁死,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
我眼珠转向枕边。模糊的字迹撞进眼底。嘴唇无声地翕动,手指痉挛般抓住染血的被单,指节捏得死白。胃里那把刀猛地一绞!我身体弓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抽气。
沈老师枯瘦的手按在我肩膀上,很沉。那只手也在抖。
窗外,省城的雨幕无边无际。病房里只有我压抑痛苦的抽气,和枕边那张洇湿的电报,无声无息地吸吮着我鬓角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