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长有南下,福德命硬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04 07:36:37 字数:5325
(一)
朱启尧讲到田家镇那夜的血光时,手里的搪瓷缸子在炕桌上磕出轻响。我望着窗外飘落的雪片,仿佛看见1937年9月的雨丝穿透时空——那雨停在拂晓前,却让田家镇永远浸泡在血水里。
“那是凉城的心脏啊。”朱老的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马头山和蛮汉山夹着的咽喉要道,杀虎口到归绥的商队,哪个不经过田家镇?”他说这话时,我想起从前路过晋北古镇的景象:青石板路上的车辙里嵌着铜钱绿,绸缎庄的幌子和铁匠铺的火星子在风里纠缠。可1937年9月22日深夜,那些热闹都被炮声碾碎了。
朱老说,晋军的碉堡群在日军重炮下像被敲碎的瓷碗。他听幸存的运输兵讲,最后撤退的士兵踩着战友的尸体往北山爬,机枪子弹在蛮汉山的岩壁上凿出火星子。“县长马汝淇是被秘书李云庵夹在胳肢窝里跑的。”老人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平时前呼后拥的官老爷,那会儿跟个破麻袋似的。”
天刚亮透,三十多辆卡车就堵死了东门。朱老的堂兄朱栓柱当时躲在“德和永”点心铺的面缸里,透过木盖缝隙看见日军的牛皮靴踩过满地的糖球——那是慌乱中撒落的芝麻酥,后来混着血黏在石板路上,像块化不开的红玛瑙。
“德和永”的劫难是从一件军衣开始的。鬼子从掌柜的床板下翻出晋军留下的灰布军装,刺刀当即挑破了账房先生的喉咙。朱栓柱听见掌柜的小儿子哭喊“那是我捡的”,接着是砍刀劈进骨肉的闷响。剃头匠润子那天起得早,正挑着担子往南街走,被日军当街按住。“润子的剃刀还在担子里晃呢,”朱老的声音发颤,“人头滚到十字街石狮子底下,眼睛还圆睁着。”
骚乱像野火般烧起来时,执法队长白根太郎正站在县衙门的门楼上。朱老说那是个左脸带刀疤的矮胖子,指挥着日军像分食的狼,把奔逃的百姓往三个大院赶。铧炉厂的烟囱那天没冒烟,却成了最大的坟场。郭三——那个能抡起三十斤铁铧的壮汉,在防空洞里砸破了第一个日军的脑袋。烟灌进洞时,朱栓柱听见洞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后来是死寂,再后来是一个个被拖出去的身影,“像挂在钩上的猪肉”。
郭三是最后被拖出来的。凉水浇醒他时,这汉子竟从火堆里抓起半截烧黑的杨椽,砸碎了两个鬼子的脑壳。“三十多把刺刀捅进去时,郭三还骂着娘呢。”朱老抹了把脸,“那声音,隔着两条街都听得见。”
李树魁家的血溅红了南街的土坯墙。朱老说那木匠是个老实人,可当鬼子撕扯他女儿的蓝布褂子时,他抄起的菜刀劈得日军的钢盔都凹了一块。女儿的擀面杖打断在鬼子的脊梁上,父女俩倒下时,母亲的尖叫像被捏住的猫,后来就疯了,整天抱着个破面袋在废墟里转悠,喊着“我的花儿”。
菜窖里的九个女人是被刺刀挑出来的。朱老的婶娘当时躲在隔壁柴房,听见日军的狂笑和女人的哭嚎混在一起,直到后半夜才变成死寂。“第二天窖口飘着带血的裤带,像挂在梁上的破布条”。
“德茂昌”大院里跪着的87个人,全靠范会长的三寸舌捡了条命。日军挨个查手掌,看见没老茧的就认定是兵。范会长磕得头破血流,说那是商号的账房先生,是城里的教书匠。“白根太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朱老模仿着当时的情景,嘴角咧出个狰狞的弧度,“那笑比刀还寒。”
县立小学的孩子们是被从课桌底下拖出来的。12岁的刘二孩攥着半截铅笔,被砍倒时铅笔尖戳进了泥地里。73岁的王老财怀里还揣着烟袋锅,血从他花白的胡子里渗出来,把烟荷包泡成了黑红色。朱老说,后来清理尸体时,有人从孙锐的怀里摸出本烧焦的《论语》,书页上“仁”字被血浸成了黑块。
“三个钟头,二百九十九条命。”朱老的烟袋锅灭了,“长谷川那四千兵,用老百姓的血洗了路。”他说这话时,我想起晋军撤退时留在阵地上的伤兵,想起那些被尸体填平的弹坑——鬼子的卡车就从上面碾过去,把血和泥溅到商号的匾额上,“德茂昌”的金字被糊成了暗红色。
如今的永兴镇早已寻不见当年的模样。朱老说岱海的水还是那么蓝,可老一辈人不敢在月圆夜靠近,说会听见铧炉厂方向传来打铁声,像郭三在捶打烧红的铁铧。纪念碑上“不忘国耻”四个字被雨水洗得发亮,朱老每次去都要摸一摸,说那石头凉得像当年郭三身上的血。
我离开研究会时,雪下得正紧。回头望了眼墙上的老地图,田家镇三个字被红圈标着,像颗永远在流血的伤口。朱老说他总梦见1937年的雨,雨停时,有个穿蓝布褂的姑娘在南街奔跑,手里的擀面杖迎着朝阳,闪着光。
(二)
朱启尧从樟木箱底翻出张泛黄的照片时,窗台上的蝈蝈正扯着嗓子叫。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瘦高汉子,眉眼间带着股狠劲,朱启尧说这就是宗长有——1940年春被关东军抓去当劳工时,他还只是锦州乡下一个会侍弄庄稼的普通农民。
“红皮靴踏在冻土上的声音,能传半里地。”朱老用烟袋杆敲着照片上的背景,“叶来盖屯那几户人家,被赶出门时只准抱个饭锅。有个老太太舍不得炕头的绣花枕头,被鬼子一脚踹在雪地里。”宗长有后来跟他讲,那天卡车开进屯子,车斗里插着的太阳旗被风扯得哗哗响,关东军的皮靴在车厢板上磕出的动静,比他家耕牛踏地还沉。
一百多个劳工挤在临时搭的草棚里,宗长有睡在最靠门的铺位。他说朝鲜人金哲秀总往他怀里塞半块窝头,那小伙子是被抓来当翻译的,却总趁鬼子不注意,教大家认铁丝网的警示牌。“红皮靴的队伍里,有个左撇子军官,总骑着匹黑马在工地上转。”朱老模仿着宗长有的语气,“他的战刀鞘上镶着铜花,见谁不顺眼就用刀背抽,有个老头慢了半步,被他削掉半只耳朵。”
天朝山的石头是青黑色的。宗长有他们用钢钎凿、用炸药炸,七个山洞像山的伤口,整天淌着石渣子。朱老说,当地老乡分三班送水送沙子,铁丝网外的马车道被车轮碾出半尺深的沟,“珠沁庙的喇嘛也来送过酥油,说求菩萨保佑别让炸药崩着人,结果第二天就有个山洞塌了,埋了五个劳工”。
铁丝网是三道死亡线。1942年秋,那个蒙古族骑手的马跑到宗长有他们工棚外时,还挂着半截缰绳。“子弹从后心穿进去的,血在黄草地上洇开,像朵烂掉的山丹丹。”宗长有总梦见那具曝尸荒野的躯体,直到被狼啃得只剩骨头,还保持着伸手抓马缰的姿势。河北来的丝线商人死在通道口时,怀里的丝线撒了一地,红的绿的缠在铁丝网上,风一吹哗哗响,“像给谁挂了孝。”
王姓汉子被打伤那天,宗长有正在半山腰凿石头。他看见那人用衣襟堵着伤口,马跑得像阵风,子弹在耳边嗖嗖飞。“后来听说他趴在珠沁庙的供桌上,血把供桌的红漆都泡软了。”朱老顿了顿,“那时候山里的牛羊被流弹打死,老乡连看都不敢看,生怕被安个‘偷军粮’的罪名。”
1943年的夏天来得早,山洞里的炸药味混着汗臭味,能把苍蝇熏晕。宗长有听说这防线是对着苏联的,从林西到克旗,42处工事像条毒蛇,藏在草原深处。“四块石头、边墙梁、四里峁……”他跟金哲秀数着听来的地名,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工程结束。
完工前那天午饭。金哲秀端着饭盆蹭到他身边,用袖口擦了擦宗长有的碗沿,低声说:“晚上走,往南。”朝鲜人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米汤洒在宗长有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鬼子用日语说‘打发上路’,我在灶房听见的。”金哲秀塞给他两双胶鞋,鞋帮上还沾着灶灰,“他们怕劳工跑,平时只给穿草鞋,这是我从仓库偷的。”
宗长有把一双鞋绑在膝盖上,另一双揣在怀里。天黑后,山风带着炸药的硝味吹过来,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贴着山壁往下爬。最后一道铁丝网的铃铛响起来时,他觉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探照灯像条白蟒,照得石头都发蓝。”他连滚带爬地摔进沟里,机枪子弹在头顶织成火网,“有颗子弹擦着耳朵过去,把一块石片崩进我脖子里,现在还有个疤。”
他躲在老乡的柴房里,听见山上隐约传来枪声。后来才知道,那晚的“慰劳会餐”后,劳工被分批叫出去,十多个负责埋秘密设施的先没了动静,剩下的人刚走出工棚,就被刀砍倒在空地上。“金哲秀没出来。”宗长有后来总念叨,“他要是能跑,肯定比我跑得快。”
南逃的路比天朝山还难走。宗长有讨过饭、扒过煤车,直到遇见八路军的队伍,才敢说自己叫啥。朱老说,这人后来打起仗来不要命,拼刺刀时总想起那双胶鞋,“说不能让金哲秀白死”。
1945年的秋风里,丹参和色丹扎布的骑兵连追着日军砍,马刀劈在红皮靴上的声音,在草原上回荡。苏军的坦克碾过天朝山的工事时,那些青黑色的石头终于崩裂,露出藏在里面的钢筋——像白骨,也像不屈的筋骨。
1969年春天,九连庄的社员在天朝山沟里挖出石砌的坑。三十多具尸骨,颅骨在西、肢骨在东,像被谁仔细摆过。“有个颅骨上还卡着块炸药碎片,”朱老说,“宗长有从湖北寄来的信里说,那肯定是跟他一起凿石头的老张,那人总爱把炸药揣在裤兜里。”
宗长有没能再回天朝山。1996年他在湖北去世时,枕头下还压着张画,是他自己画的天朝山,七个山洞像七个黑洞,洞口画着两道歪歪扭扭的线,朱老说那是铁丝网,“他说金哲秀肯定能看懂,知道他没忘了当初的约定”。
照片上的宗长有在笑,背景里隐约能看见山的轮廓。朱老把照片放回樟木箱,蝈蝈还在叫,只是声音低了些,像谁在远处哭。
(三)
朱启尧铺开那张五岔沟工事的手绘地图时,指腹在第七作业场的位置反复摩挲。“郑福德那小子,命比钢筋还硬。”他说这话时,窗台上的老花镜反射着夕阳,像极了郑老描述的五岔沟冬日暖阳——看着暖和,落到身上却冰碴似的疼。
1941年开春,复县大田村的杏花刚打骨朵,日伪警察的皮靴就踩碎了山咀前屯的宁静。郑福德总说,他被反绑着走在田埂上时,看见母亲抱着小妹追出来,蓝布褂子被风掀起,像面褪色的旗子。“480块大洋,把我卖了都凑不齐。”他后来跟朱老比划,“伪政府的人用烟袋锅敲我脑袋,说要么交钱,要么当劳工,二选一。”最后他只借到20块,绳子勒得手腕生疼,把他捆成了待售的牲口。
闷罐车的铁锁“咔哒”锁上时,郑福德听见隔壁车厢传来女人的哭嚎——后来才知道是有户人家把女儿扮成男装送来,想替下家里的壮丁。二十多节车厢像串在铁轨上的棺材,每节塞六十多人,汗味、尿骚味混着恐惧,在黑暗里发酵。“有人用指甲抠车厢板,血顺着木纹往下淌。”郑福德说,他对面的老头总念叨“五岔沟是阎王殿”,没等到站就断了气,尸体就蜷在角落,直到车停在内蒙古地界才被拖下去。
五岔沟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脸上像小刀子。七个作业场藏在山坳里,两千多劳工全是复县口音,郑福德在第四作业场干了十天,挖土时一镐头下去,“当啷”一声撞在硬物上——是具尸骨,手里还攥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知情人说,先前那批劳工一个没剩,骨头都能堆成山。”他跟朱老描述当时的情景,“我把镐头扔在地上就跑,裤腿都被冷汗浸透了。”
转到第七作业场后,日本人今井看中了他壮实,让跟着汽车拉建材。防空洞的水泥有两米多厚,浇灌时得光着脚踩,烫得人直蹦。“盖顶三米厚,种上草跟山浑然一体,”郑福德总疑心那草是用劳工的血喂活的,“枪眼对着西北,谁都知道是防苏联的,可咱们的命,还不如枪眼里塞的布条金贵。”
天蒙蒙亮上工,天黑透了才回棚。玉米面饼子二两半,够塞牙缝却填不饱肚子。有人挖野黄花菜吃,拉得直不起腰,日本人见了就用皮靴踢,骂“废物”。郑福德被打是因为车坏在半路,今井的皮带抽在背上,“像被烙铁烫”,血把粗布褂子浸成黑红色,还得咬着牙推车。“工棚里100多人,七个月下来只剩60多个,饿死的、病死的、打死的,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
那顿“细粮”来得蹊跷。日本人把面粉倒在石槽里,郑福德看见今井背着手站在旁边,嘴角挂着笑。“快病死的老王头趴在棚角,正好看见日本人往面里撒白末子,像盐,又比盐细。”他说当时大伙心里咯噔一下,谁也没敢吭声。饼子烙出来金黄金黄的,香味飘得满棚都是,可没人动。“侯连元他们三个说‘日本人不至于’,抢着就吃,吧唧嘴的声音现在想起来还渗人。”
当天半夜,那三人就没了气,嘴角泛着白沫。郑福德他们趁烧火时,把饼子偷偷扔进灶膛,火“轰”地窜起来,像在烧纸钱。“其他作业场开始死人,最多一天48个,少的时候也有二十多。”尸体堆在坑边,浇上汽油烧,骨灰装在薄木盒里,“那盒子还没鞋盒大,装不下一条人命。”
八田大夫来那天,郑福德正靠在棚柱上揉腰。那矮胖的日本人挨个问“舒服吗”,问到他时,他说“腰累”。“八田笑着捏我的腰,突然就扎了两针,像被蝎子蜇。”当天下午腰就肿了,针眼往外冒黄水,又痒又疼。“我以为自己死定了,连怎么给家里捎信都想好了。”
冯老太太的出现像场梦。那卖食物的老太太蹲在工棚外,看他走路直打晃,拉到柴火垛后塞给他三粒黑药丸。“她说这不是药,是‘活命丹’,”郑福德后来总念叨那老太太的眼神,“比我妈还疼人。”药丸苦得钻心,盐水洗伤口时疼得他浑身抽抽,可三天后,溃烂的地方竟结了痂。
复县伪政府来人交涉时,郑福德他们正抱着同伴的骨灰盒发呆。“日本人大概怕把事闹大,搜身时连裤腰带都解了,就怕带东西出去。”100个幸存者上了火车,四五节车厢装着1000多个骨灰盒,“比活人还多”。日本人发的一斤酒,多数被倒进了铁轨边的沟里,只有几个馋酒的喝了,“没等到家就断了气,头歪在骨灰盒上,像睡着了。”
2004年,84岁的郑福德对着摄像机镜头,解开衬衫露出腰上的疤。那两个针眼像两粒黑痦子,几十年过去,还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他说不求别的,就想让日本人看看,这些疤还活着。”朱老收起地图时,夕阳正落在“五岔沟”三个字上,红得像血。
我走出研究会时,晚风里飘着烤饼的香味。突然想起郑福德说的,那些被扔进灶膛的饼子,烧起来时噼啪响,像无数个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