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丧钟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8 15:08:12 字数:10377
晒谷场上热浪翻滚,汗酸味混着麦秸灰,呛得人喉咙发紧。公社书记的动员口号还在喇叭里嗡嗡响。古老二就坐在主席台旁边那把藤椅上,翘着二郎腿,蒲扇摇得呼呼生风,眼皮耷拉着,像在打盹。底下黑压压一片脑袋,都等着领任务开镰。
舅舅徐长庚站在人群最前头,背挺得笔直。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指关节捏得发白。彩霞抱着刚出生三天的奎生,缩在晒谷场边老槐树的浓荫里。孩子太小,裹在旧蓝布襁褓里,只露出一点皱巴巴的紫红脸蛋。她身子虚得厉害,站不住,后背死死抵着粗糙的树皮,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舅舅的后背,又飞快地瞟一眼藤椅上的古老二。古老二那把蒲扇停了一下,眼皮掀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扫过人群,不知怎地,就定在了槐树底下那团小小的蓝布包上。彩霞心口猛地一抽,胳膊下意识地把襁褓往怀里紧了紧,勒得奎生细声细气地哼唧起来。
“安静!都、都听书记讲完!”舅舅突然吼了一嗓子,声音劈了叉,带着他特有的磕巴,却像块石头砸进闷热的池塘。全场目光唰地聚到他身上。
古老二慢悠悠坐直了,蒲扇往藤椅扶手上一拍:“徐长庚,你吼啥?书记讲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他嘴角往下撇,拉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舅舅没理他,转过身,面向黑压压的社员。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那口气像是从肺管子最深处硬挤出来的:“今、今天‘双抢’动员,是大事!可、可在这之前,有件更大的事,得、得先掰扯清楚!”他声音抖得厉害,可每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往地上砸。
古老二嗤笑一声,重新摇起蒲扇:“哟,徐大队长这是要唱哪出?天大的事,还能大过抢收抢种?耽误了公粮,你担得起?”
“担、担不起的,是你古老二!”舅舅猛地举起手里那个油纸包,手臂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油纸包被汗水浸得发黑,边缘都磨毛了。“这、这里面装的啥?是你古老二,倒、倒卖公社种猪,私、私分国家粮票的黑账!一笔一笔,全、全在这儿!”
死一样的寂静。连树上的知了都哑了。晒谷场上几百号人,连呼吸都停了。古老二脸上的横肉瞬间僵住,摇扇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个油纸包,像见了鬼。
“你…你放屁!”他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藤椅腿刮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徐长庚!你血口喷人!哪来的账本?你伪造!”
“伪造?”舅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这账本,是、是彩霞丫头,从你烘干房墙缝里抠出来的!缝、缝在她自个儿贴身的破棉袄里,捂了几个月!就、就防着你狗急跳墙,毁尸灭迹!”他一边吼,一边手忙脚乱地撕扯油纸包。粗糙的手指因为激动和用力,撕了好几下才扯开,露出里面一本用粗麻线装订、边角卷起的破旧账册。纸页黄得发脆,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褪了色的蓝黑墨水字迹,还有几个模糊的红指印。
彩霞在树荫下,浑身都在抖。古老二那双毒蛇似的眼睛,又一次扫了过来,带着淬了冰的恨意,直直钉在她怀里的襁褓上。她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冻得牙齿咯咯打颤,下意识地侧过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住奎生,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孩子的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即将爆发的风暴。
“拿来!”古老二的脸彻底扭曲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猛地扑向舅舅,蒲扇早扔了,两只粗壮的手爪子直直抓向那本账册。
“拦住他!”公社书记也变了脸色,厉声喝道。
旁边两个年轻民兵反应快,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左一右架住了古老二的胳膊。古老二力气大得惊人,像头发疯的牯牛,两个小伙子被他带得踉跄。“放开!狗日的徐长庚!你敢阴老子!还有那个贱货!生了野种还敢咬人!”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喷出老远,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样暴凸出来,眼珠子血红,拼命扭着头,目光越过人群,毒箭似的射向槐树下的彩霞和她怀里那团蓝布。“小野种!你等着!老子出来……”
“古老二!”舅舅厉声打断他,高高举起那本摊开的账册,手指戳着其中一页,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压抑多年的宣泄而嘶哑变形,“看清楚了!这、这一笔!七五年腊月二十三,倒卖公社配种站那头‘约克夏’大白猪!卖、卖给了外县的王屠户!钱呢?钱进了谁的腰包?还有这!七六年春荒,县里拨下来的救济粮票,你、你私自分了三百斤!签收人,古德贵!是你亲侄子!白纸黑字,红手印!你抵赖得了?!”
账册在烈日下摊开,发黄的纸页上,墨迹和模糊的指印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底下的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真是他干的?”
“那大白猪…我说怎么突然就病死了…”
“三百斤粮票!那年月…能救多少条命啊!”
“黑心烂肺的东西!”
议论声、咒骂声像滚烫的油锅。古老二被两个民兵死死按着,还在徒劳地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但声音已经被淹没在群情激愤的声浪里。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混着尘土,在狰狞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那双血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怨毒地,穿过攒动的人头,钉在彩霞身上,钉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彩霞只觉得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皮开肉绽。古老二最后那句没吼完的威胁,像毒蛇的信子,在她耳边嘶嘶作响——“老子出来……”。她抱着奎生的手臂收得死紧,紧得孩子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发出小猫似的微弱哭声。她低头,看着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奎生闭着眼,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这是奎的孩子,奎唯一的骨血。古老二那眼神…那眼神分明是说,他不会放过这个孩子!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难产时流尽全身的血还要冷。她腿一软,顺着粗糙的树干滑坐到滚烫的地上,尘土沾满了裤腿。她把脸深深埋进襁褓,贪婪地嗅着孩子身上那股淡淡的奶腥味,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奎生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蓝布传到她冰凉的皮肤上,是这绝望里唯一一点微弱的热源。
“带走!”公社书记铁青着脸,一挥手。又有两个民兵上前,四个人才把还在咆哮挣扎的古老二彻底制住,反剪了双手。古老二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往公社大院方向走。他梗着脖子,最后一次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越过人群,精准地钩向槐树底下那对母子。那眼神里,是滔天的恨意,是不死不休的诅咒。
彩霞猛地打了个寒噤,把奎生整个儿护在胸口,背过身去,用自己瘦削的脊背对着那个方向。她闭上眼睛,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古老二被拖走了,咒骂声渐渐远去,晒谷场上只剩下嗡嗡的议论和书记重新拿起喇叭布置任务的声音。
阳光依旧毒辣,晒得人头皮发烫。可彩霞只觉得冷,刺骨的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她抱着怀里这团小小的、脆弱无比的生命,像抱着狂风巨浪里唯一一块浮木。古老二被带走了,可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那句没吼完的威胁,像冰冷的丧钟,在她心底深处,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响。这声音盖过了晒谷场上的一切喧嚣,告诉她,远没有结束。她低头,看着奎生沉睡的小脸,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在孩子细嫩的额头上。奎生不安地动了动。
舅舅拨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他脸上还带着激愤过后的潮红,额头上全是汗,走到树荫下,看着缩成一团的彩霞和她怀里的孩子,眼神复杂。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似乎想摸摸孩子的头,又停住了。
“霞…霞子,”舅舅的声音带着激吼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事了…那、那老狗,进去了。”
彩霞抬起头,脸上泪痕混着尘土,眼睛红肿,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叔…庚叔,”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他…他最后看奎生那眼…他恨毒了…他不会放过奎生的。他出来了咋办?奎生还这么小…”她越说越怕,抱着孩子的手臂又收紧了,仿佛古老二随时会从哪个角落扑出来。
舅舅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的肌肉绷紧。他看了一眼彩霞怀里那个毫无知觉的小生命,又望向古老二被带走的方向,眼神变得像村后头那座黑黢黢的石山一样冷硬。“放、放心!”他斩钉截铁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石头,“有、有庚叔在!他、他古老二想动奎生一根汗毛,除非从我徐长庚的尸首上踏过去!”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彩霞面前投下一片沉甸甸的阴影,像一堵突然立起来的墙。
“你、你现在啥也别想!抱好孩子,回、回家去!刚生完,经不起折腾!”舅舅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强硬,“这、这账,是铁证!够他古老二喝一壶的!想出来?没、没那么容易!”
彩霞看着舅舅那张被烈日晒得黝黑、此刻却写满决绝的脸,心里那口堵着的气,稍微松动了一点点。舅舅是大队书记,是顶梁柱。他说没事…也许…也许真的能没事?她低头,奎生不知何时醒了,睁着一双乌溜溜、懵懂无知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她。那眼神纯净得像山涧里刚冒出来的泉水,没有一丝阴霾。
一丝微弱得几乎抓不住的暖意,艰难地穿透了心底厚重的恐惧坚冰。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把奎生往怀里又搂了搂,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递过来的、真实的、温热的生命力。古老二被带走了,至少现在,孩子是安全的。她扶着粗糙的树干,咬着牙,一点点站了起来。腿还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
“嗯…回家…”她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抱着奎生,一步一挪,慢慢地离开那片带来短暂安慰的树荫,走向晒谷场边缘那条通往家的、尘土飞扬的小路。阳光依旧刺眼,晒得她头晕目眩。背后,公社书记的喇叭声还在响着,社员们开始领镰刀、分任务,晒谷场重新活泛起来,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揭发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可彩霞知道不是。古老二那双淬毒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子里。怀里奎生轻微的呼吸拂过她的脖颈,带来一点痒意。她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孩子细软的胎发,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奎生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胸前的一缕头发,攥得紧紧的。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陈家洼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家。那里有刚能下床走动的母亲,有咳着嗽却总对她笑的三哥。还有…还有小四,在省城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得回去,得把这个刚出生就没了爹、又差点被豺狼盯上的孩子,平平安安地带回去。她抱紧了襁褓,仿佛抱着整个世界仅存的重量,一步一步,踏着滚烫的土路,朝着那个能暂时遮蔽风雨的屋檐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跋涉在冰冷的泥沼里。丧钟的余音还在心底盘旋,但怀里这点微弱的暖,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彩霞抱着奎生,一步一陷地往家挪。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土路烫脚,汗珠子顺着她鬓角往下淌,砸在襁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怀里那点温热沉甸甸的,奎生又睡着了,小脸皱巴巴,像只没长开的红皮老鼠。她不敢低头看,怕看见奎那双总带点笑的眼睛,怕看见古老二临走时剜过来的那一眼——刀子似的,淬着毒。
“彩霞?彩霞!”家门口土墙根下,母亲扶着门框,身子佝偻得像根晒蔫的豆角秧,声音抖得不成调,“咋…咋样了?孩子…孩子没事吧?”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彩霞怀里的襁褓上,枯树枝一样的手伸出来,又缩回去,不敢碰。
“婶…”彩霞嗓子眼堵得慌,挤出一个字,腿一软,差点栽倒。三哥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从屋里踉跄出来,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没一点血色,胸口一起一伏,喉咙里拉着风箱:“快…快进屋!”他急得想伸手扶,自己先晃了两下,咳得撕心裂肺,腰都直不起来,指缝里漏出暗红的血丝。
屋里又闷又暗,一股子草药混着灰尘的味儿。彩霞把奎生小心放在炕头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苇席上,自己靠着土墙滑坐到地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她累得眼皮打架,可脑子里的弦绷得死紧。古老二那张脸,民兵押着他胳膊时他嘴角那点阴冷的笑,在眼前晃。
“舅…舅舅呢?”三哥喘匀了气,哑着嗓子问,眼睛盯着门口,满是血丝。
“在…在公社,”彩霞声音发飘,“古老二…倒了。庚叔…庚叔当众揭了他老底,倒卖种猪,私分粮票…账本…铁证。”她想起舅舅挡在她身前那堵墙似的影子,心里稍微定了定,“叔说…有他在,古老二…动不了奎生一根汗毛。”
母亲“啊”了一声,身子晃了晃,扶着炕沿才没倒,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话:“好…好…老天爷开眼…”可那口气松了不到一瞬,她浑浊的眼珠又猛地盯住彩霞,带着惊弓之鸟的惶急,“那…那他家里头?他婆娘?那几个横货儿子?能…能甘心?”
这话像根冰锥子,直直捅进彩霞心窝里。她浑身一激灵,刚压下去的寒气又“噌”地窜上来。是啊,古老二倒了,可他婆娘是出了名的泼辣货,三个儿子更是陈家洼有名的混不吝,拳头比脑子快。他们能认栽?能放过害他们爹倒台的人?能放过…奎生?
三哥的脸更白了,攥着枣木棍的手指节发青,指甲掐进木头里。“他…他们敢!”他吼了一声,又引来一阵猛咳,咳得蜷缩起来,像只虾米,血沫子溅在泥地上,刺目惊心。
屋里死寂。只有奎生细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那点微弱的声响,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彩霞挪过去,挨着炕沿坐下,手指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奎生温热的小脸。孩子睡得很沉,浑然不知这土屋里弥漫的惊惶。
“得…得防着点。”三哥咳停了,喘着粗气,眼神狠,不像个病秧子,倒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门…门闩插死!夜里…夜里警醒些!我…我睡外间!”
母亲没说话,佝偻着背,颤巍巍走到门后,把那根碗口粗的枣木门闩费力地抬起来,插进槽里。“咔哒”一声闷响,像是给这摇摇欲坠的家上了道脆弱的锁。
天擦黑的时候,外面起了风,吹得破窗户纸呼啦啦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挠。彩霞抱着奎生坐在炕上,耳朵竖着,捕捉着外头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风声里,隐约夹杂着几声狗吠,忽远忽近。她心口怦怦跳,总觉得那狗叫得不怀好意。
“砰!砰砰!”院门突然被拍得山响,力道又重又急。
屋里三个人同时一哆嗦。母亲手里的针线笸箩“哐当”掉在地上,线轱辘滚出老远。三哥猛地从外间地铺上撑起身,抄起那根枣木棍,眼睛死死瞪着黑黢黢的堂屋门。
“谁?!”三哥哑着嗓子吼,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外头静了一瞬。接着,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男人声音响起来,像砂纸磨铁皮:“开门!徐长庚呢?叫他出来!古老二家出事了!他婆娘要上吊!快开门!”
是古老二的大儿子,古大锤!那声音彩霞认得,带着一股子蛮横的戾气。
三哥没动,棍子攥得更紧,指节泛白:“滚!少…少他妈来这套!有事…找民兵!找公社!”
“放你娘的屁!”古大锤在外面破口大骂,拳头砸门砸得更凶,门框上的土簌簌往下掉,“徐长庚那个口吃佬!阴我爹!现在装缩头乌龟?再不开门,老子踹了!”
“你敢!”三哥眼睛都红了,往前冲了一步,又咳得天昏地暗,身子晃得厉害。
彩霞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把奎生紧紧搂在怀里,捂住了孩子的耳朵。奎生被惊动了,小嘴一瘪,“哇”地哭出声,细弱的哭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
门外的古大锤显然听见了,砸门声停了。接着,是几声压低的、恶毒的咒骂,听不真切,但那股子恨意隔着门板都能渗进来。
“小野种…哭丧呢?等着!都给老子等着!”古大锤的声音远了,脚步声重重地踏着院子里的土,渐渐消失。
风还在刮,窗户纸呼啦啦响。屋里只剩下奎生断断续续的哭声,和三哥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母亲瘫坐在炕沿下,老泪纵横,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门闩还在。可彩霞觉得,那根枣木棍子,挡不住门外的豺狼。古老二倒了,可丧钟,真的敲响了吗?她低头,奎生哭得小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用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擦着,动作轻柔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水。指腹下,孩子温热的皮肤微微发颤。这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是她和奎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也是悬在刀尖上的肉。
夜,深得像墨。彩霞睁着眼,躺在炕上,怀里抱着奎生。孩子哭累了,又沉沉睡去,小鼻子一抽一抽。三哥在外间地铺上翻来覆去,枣木棍就放在他手边。母亲蜷在炕角,呼吸又轻又浅,像随时会断掉。
一点微弱的油灯火苗在炕头的小桌上跳动,把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像张牙舞爪的鬼魅。每一次风声紧了,每一次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彩霞的脊背就绷紧一分。她耳朵里灌满了声音——风声,三哥压抑的咳嗽,母亲梦呓般的低喃,还有…她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她不敢睡。古老二婆娘上吊?是真是假?古大锤那恶狠狠的话,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她的耳朵:“等着!都给老子等着!”等什么?等夜深人静?等他们放松警惕?
怀里奎生动了一下,小嘴无意识地咂巴着。彩霞的心猛地一揪,手臂收得更紧。她想起舅舅白天在晒谷场上的话,斩钉截铁,像石头砸在地上:“有、有庚叔在!他、他古老二想动奎生一根汗毛,除非从我徐长庚的尸首上踏过去!”舅舅是大队书记,是顶梁柱。可舅舅现在在哪?在公社处理古老二的事?他能镇住古老二家那群红了眼的疯狗吗?
“咳…咳咳…”外间三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彩霞听得心头发颤。三哥这身子,一阵风都能吹倒,真有事,他能顶什么用?那根枣木棍,挡得住古大锤的拳头?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板缠上来,越缠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听古老二的,偷偷把这孩子…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指甲掐进掌心,生疼。这是奎的骨血!是奎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她要是护不住,死了都没脸去见奎!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响动,从院墙那边传来。
彩霞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她猛地屏住呼吸,像被冻住一样僵在炕上,只有眼珠死死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是风!绝对不是风吹门板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在轻轻拨弄院墙根下堆着的柴禾!
三哥那边的翻动声也停了。死一样的寂静。连母亲那微弱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上投下更大更扭曲的影子。
“啪嗒。”又是一声轻响,这次更清晰,像是小石子落在地上。
有人!院墙外面有人!
彩霞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怕控制不住发出尖叫,另一只手把奎生整个儿护在胸口,身体弓起来,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眼睛瞪得酸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插着门闩的堂屋门。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三哥!他摸索着,抓起了那根枣木棍。动作很轻,但彩霞听得清清楚楚。棍子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毒蛇在爬行。
墙外的动静停了。风声似乎也小了些。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像是凝固的猪油,粘稠得化不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突然!
“哗啦——”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开!是窗户!有人砸了外那扇破窗户!
“操你祖宗!”三哥的怒吼和玻璃破碎声同时响起!紧接着是棍子挥舞带起的风声和一声闷哼!
“三哥!”彩霞失声尖叫,魂飞魄散!她再也顾不得,抱着奎生就要往炕下冲!
“别出来!”三哥嘶哑的吼声带着血腥气从外间传来,伴随着更激烈的打斗声、粗野的咒骂和重物倒地的闷响!“护好孩子!护好!”
母亲也惊醒了,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哀嚎,手脚并用地往炕角缩。
混乱中,彩霞只看到堂屋门缝底下,有手电筒的光柱乱晃,还有几条粗壮的黑影在撕扯扭打!棍棒砸在肉体上的闷响,骨头断裂的脆响,野兽般的咆哮和痛苦的呻吟混在一起,像地狱的乐章!
“砰!”一声巨响,堂屋门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根碗口粗的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
“开门!臭婊子!把那野种交出来!”是古大锤狂暴的吼叫,伴随着更猛烈的撞门声!“不开门老子烧了你这破屋!”
烧屋?!彩霞脑子里“嗡”的一声,麦垛冲天的大火瞬间吞噬了她的意识!浓烟,热浪,奎最后推她出去时那双决绝的眼睛…她浑身冰冷,牙齿咯咯打颤,抱着奎生缩在炕角最深的阴影里,像两片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完了…古老二家的人疯了!他们真敢!
“轰!”又是一下猛烈的撞击!门闩中间裂开一道明显的缝隙!
“啊——”外间传来三哥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打斗声骤然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门缝底下,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无声无息地,缓慢地,洇了进来。
门板轰然炸裂!碎木屑像铁砂弹迸溅,古老二那张扭曲的脸撞进油灯光里,眼珠赤红如吃人野兽。他身后跟着古大锤和两个本家侄子,手里铁锹还滴着三哥的血。
“野种呢?!”古老二喉咙里滚着痰音,手电光柱毒蛇般扫过炕角。光束钉在彩霞弓起的脊背上,她怀里那团小包裹正发出微弱猫叫似的啼哭。
彩霞整个人冻成冰坨。麦垛火焰在脑子里烧,奎最后推她那把的力道还烙在背上。她牙齿咬进下唇,铁锈味漫开,身体却自发把奎生往肋骨下压得更深,用自己整个后背去迎那道光。
母亲突然爆发出骇人力量,枯爪抓住炕沿扑过来,用佝偻身体叠在彩霞外面:“造孽啊……孩子……孩子……”她嘶声哭嚎,破烂衣袖甩出去,想挡住什么。
“滚开老棺材瓤子!”古大锤啐一口,铁锹柄粗暴一捅。母亲像片破布摔回炕角,头撞上土响。
“出来!”古老二一步跨到炕前,汗臭和血腥味扑了彩霞满脸。他蒲扇大手直接抓向那团蠕动的小包裹!
“啊——”彩霞喉咙里炸出非人尖啸。不是恐惧,是母兽被掏崽的狂怒。她猛地抬头,额头狠狠撞向古老二下巴!
“咔嚓!”骨头错位的脆响。古老二大嚎后退,嘴里喷出血沫子。
“爹!”古大锤眼珠暴突,铁锹抡圆了朝彩霞天灵盖劈下!带起的风刮得油灯火苗噗地矮下去。
彩霞不躲。她甚至挺直了背,把奎生死死护在胸口和炕席之间,空出的手抓起炕头剪脐带的锈剪刀,刀尖对准自己喉咙!眼睛直勾勾瞪着劈下来的铁锹刃,亮得吓人。
“弄死我!连野种一起劈!”她声音劈了叉,像钝刀刮锅底,“劈啊!让全村看看古老二家怎么刨绝户坟!”
铁锹硬生生停在半空。古大锤手臂肌肉突突跳。古老二捂着下巴,血从指缝往外冒,眼神阴毒得像淬了蛇毒。
死寂。只有奎生细弱的哭声,和门外三哥压抑的呻吟。
“哐当!哐当!哐当——”
震耳锣声突然炸响!由远及近,敲得人心慌。
“社员同志们!紧急集合!公社开大会喽——”是民兵队长王铁柱破锣嗓子,在死寂夜里撞出回音,“双抢动员!批斗大会!一个不许少——”
古老二脸色唰地变了。古大锤举铁锹的手也僵住。
“爹……公社……”古大锤喉结滚动。
古老二眼神刀子似的剜过彩霞和她怀里那团,又剜向门外地上不知死活的三哥。“走!”他牙缝里挤出字,转身就走。古大锤不甘心,还想往前冲,被古老二反手一耳光抽在脸上。
“聋了?走!”
脚步声杂沓远去。手电光乱晃着消失在院门外。
彩霞全身骨头像被抽走,瘫在炕上。剪刀“当啷”掉在脚边。她抖着手扒开襁褓一角,奎生小脸憋得通红,还在抽噎。她低头,把脸埋进那带着奶腥味的温热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公社打谷场,汽灯雪亮,晃得人睁不开眼。黑压压人头攒动,空气里汗味、泥腥味、劣质烟味混成一团。古老二站在台前,下巴肿得老高,脸上却还端着平日的威势,只是眼神扫过台下时,多了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舅舅徐长庚站在台侧阴影里,背微微佝偻,像根沉默的老树桩。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怀里那个硬邦邦的油纸包。纸包边缘被汗水浸得发黑。
公社革委会刘主任唾沫横飞讲完“双抢”意义,话锋陡然一转:“……但是!有人,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挖社会主义墙角!喝贫下中农的血汗!”
台下嗡一声炸开锅。
刘主任手猛地指向古老二:“古永富!你倒卖公社种猪,私分国家粮票!证据确凿!你认不认罪?!”
古老二脖子一梗,青筋暴起:“放屁!谁他妈诬告老子?有种站出来!”
“我!”舅舅的声音不高,甚至有点发颤,却像块冰砸进滚油锅。全场瞬间死寂。
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到汽灯光下。灯光把他脸上沟壑照得刀刻一般深。他走到古老二面前,两人只隔一步。古老二鼻孔翕张,喷着粗气,眼神能吃人。
舅舅没看他。他抖着手,一层层剥开那油纸包。动作慢得像在剥自己的皮。最后,一本磨得卷了边、沾着暗褐色污迹的硬壳账本,暴露在刺眼灯光下。
“这……这……”舅舅嘴唇哆嗦,口吃的老毛病犯了,憋得脸通红。古老二眼中凶光一闪,突然像头疯牛撞过去,伸手就抢!
“砰!”民兵队长王铁柱早盯着,一脚踹在他腿弯。古老二“嗷”一声跪倒在地。
舅舅像没看见,只死死攥着账本,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猛地吸一口气,脖子上的筋都绷起来,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字字砸在地上:“账!在!这!里!”
他翻开账本,手指戳着发黄的纸页,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去年腊月十八!倒卖两头巴克夏种猪!钱……钱进了你古老二腰包!”他手指往下移,指甲抠进纸里,“今年三月!私分粮票三百斤!你……你古老二拿大头!”
每念一条,台下就炸起一片惊怒的吼声。古老二跪在地上,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一片死灰。他嘴唇哆嗦着,想辩驳,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响。
“绑起来!”刘主任厉喝。
几个民兵扑上去,麻绳勒进古老二胳膊。他像条离水的鱼徒劳挣扎,被粗暴地拖下台,拖过满是泥泞的打谷场,拖向公社那间黑洞洞的禁闭室。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无数道目光像鞭子抽在他背上。
舅舅还站在台上,攥着那本翻开的账本,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汽灯惨白的光打在他佝偻的背上,影子拖得老长,像一截枯死的树桩。台下鼎沸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打转:彩霞……奎生……安全了?
消息是五婶子一路小跑着撞进门的。她拍着大腿,唾沫星子乱飞:“哎哟我的老天爷!彩霞!彩霞!倒了!古老二倒了!让民兵捆猪似的拖走啦!你舅……你舅立了大功!那账本!啧啧!”
彩霞正抱着奎生喂米汤,手一抖,粗瓷碗“哐当”砸在炕沿,碎成几瓣,米汤泼了一地。她没管。眼睛直勾勾盯着五婶子那张兴奋得发光的脸。
“真……真倒了?”她声音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千真万确!全公社都看着呢!你庚叔把那老狗操的罪状一条条念出来!铁证如山!”五婶子拍着胸脯,“这下好了!再没人敢动你和奎生一根汗毛!”
彩霞低下头。奎生在她怀里咂着小嘴,浑然不知。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温热柔软的脸颊。真实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带着细微的电流。
她猛地抱紧孩子,把脸深深埋进那带着奶香和汗味的襁褓里。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不是哭,是压抑太久后无法控制的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五婶子吓了一跳:“彩霞?彩霞你咋了?别吓婶子!”
彩霞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近乎虚脱的潮红。她扯了扯嘴角,想笑,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没事……婶子……”她声音哑得厉害,眼神却亮得惊人,越过五婶子,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就是……就是……心口那块大石头……好像……好像挪开了一条缝……”
她低头,看着奎生熟睡的小脸,手指一遍遍描摹那稚嫩的轮廓。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落在婴儿微微起伏的胸脯上,像覆了一层薄薄的、活着的银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