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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生门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8 14:41:00      字数:10575

  走廊尽头的脚步声像锤子砸在耳膜上。我猛地把字典搂进怀里,脊梁骨死死抵住墙,水泥的寒气透过单衣刺进皮肉。脚步声近了,又远了——是夜班工人拖着铁皮桶哐当哐当走过拐角。喉咙里那股腥甜再也压不住,我侧过头,一口暗红的血沫子喷在积满灰尘的墙角,像开败了的花。
  字典硬壳硌着心口,里头那张纸烫得慌。彩霞的脸突然在眼前晃,不是平时温顺的样子,是白的,纸一样白,汗湿的头发粘在额角,嘴唇哆嗦着喊我名字:“小四…小四…”声音又细又飘,像从水底冒上来的泡。
  我甩甩头,幻觉。肯定是刚才被孙卫东那王八蛋气的,加上这口血。扶着墙站起来,两条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得回宿舍,这地方不能待。走廊惨白的灯管滋滋响,影子拖在地上,又细又长,像个吊死鬼。
  省城的夜闷得像盖了锅盖。出版社那间鸽子笼宿舍没窗,只有个巴掌大的气孔,透进来的风带着隔壁印刷车间永远散不掉的油墨味。我蜷在木板床上,字典就塞在枕头底下,硬邦邦地硌着太阳穴。肺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每一次吸气都扯着疼。闭上眼,全是孙卫东那张油光光的胖脸,还有他手指头戳在“血为墨”那三个红字上的样子。
  “晦气!滚回你那耗子洞!”
  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黏糊糊的。昏昏沉沉,彩霞的脸又浮上来。这次更清楚了。她躺在老屋那张吱呀响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单子,肚子鼓得像座小山。汗水把她额前的头发全打湿了,一缕缕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她张着嘴,大口喘气,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眼睛死死瞪着黑黢黢的房梁,里头全是血丝。
  “小四…”那声音不是喊出来的,是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的嘶哑,“疼…好疼啊小四…”
  我猛地坐起来,胸口像被铁锤砸中,闷得喘不上气。冷汗瞬间湿透了背心。窗外还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只有远处印刷车间机器低沉的轰鸣,像野兽在喘气。彩霞!是彩霞在叫我!心口突突地跳,慌得厉害。得打电话!现在就打!
  摸黑爬起来,腿一软差点栽倒。扶着冰冷的墙壁挪到门边,走廊尽头值班室有部摇把子电话。手指哆嗦着抓起冰凉的听筒,贴在耳朵上。死寂,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一样的心跳。摇!使劲摇!吱嘎——吱嘎——刺耳的摩擦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没声。再摇!还是死寂一片。听筒里连点电流的杂音都没有,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操!”喉咙里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簌簌落下些灰。肯定是暴雨冲断了线,这破地方,三天两头断!彩霞…她到底怎么了?那个梦…太真了,真得让人心慌。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听筒还死死攥在手里,金属的凉气顺着掌心往骨头缝里钻。黑暗像水一样漫上来,裹着油墨味和那个挥之不去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喊。
    
  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光从气孔挤进来。我一夜没合眼,眼珠子干涩发胀。刚用冷水抹了把脸,门外就传来邮差那辆破自行车叮铃哐啷的响动,还有他扯着嗓子、带着点乡音的吆喝。
  “陈小四!陈小四电报!加急的!”
  电报?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手指头不听使唤,门栓拉了好几下才拉开。邮差老张那张风吹日晒的黑脸探进来,手里捏着个薄薄的电报纸。
  “喏,你老家来的,加急红戳!”老张把纸片塞我手里,眼神在我脸上溜了一圈,“哟,脸色咋这么差?病了?”
  没心思搭话。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张薄纸。展开,上面就一行字,墨迹很新:
  彩霞昨夜难产险,幸得全村献血,母子平安。男婴,舅舅取名奎生。
  奎生…奎生…是奎的孩子!悬了一夜的心,咚一声砸回腔子里,砸得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门框。喉咙里堵得厉害,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直往上冲。彩霞…没事了…孩子…奎的孩子…叫奎生…
  “咋了?出啥事了?”老张看我脸色不对,凑近了问。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攥紧了那张轻飘飘的电报纸,指关节捏得发白。油墨味混着清晨潮湿的空气钻进鼻子,远处印刷机沉闷的轰鸣又响起来了,轰隆…轰隆…像心跳。我慢慢转过身,走回那间鸽子笼,把那张还带着邮差手上汗气的电报,轻轻、轻轻地,按在了枕头底下那本硬壳《康熙字典》的封面上。封面上,沈老师用红墨写的“字为骨,血为墨”六个字,鲜红刺目。电报纸盖上去,正好遮住了下面那个小小的、朱砂色的“墨斋”印章。
  字是骨,血是墨。彩霞的血,奎的血,陈家洼那么多人的血…还有这个叫“奎生”的孩子。字典硬硬的棱角抵着掌心,那下面,还压着一张染血的、带着神秘符号的旧纸。
  邮差老张那辆破自行车叮铃哐啷的声响还在走廊里荡着,像没散尽的魂。我攥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指头陷进纸里,硌着底下字典硬邦邦的壳。油墨味混着清晨的潮气,一股脑往鼻子里钻。
  “奎生…”喉咙里滚着这个名字,又涩又沉。奎的孩子。彩霞的血,奎的血,陈家洼那么多人的血,灌出来的一个名字。眼前晃过奎最后那张脸,在县看守所铁栏杆后头,灰扑扑的,咧着嘴冲我笑:“小四,帮我…看着点她…”笑比哭还难看。
  走廊尽头印刷车间的机器轰隆一声闷响,震得脚底板发麻。我猛地回神,把电报胡乱折了两下,塞进裤兜。硬纸边角戳着大腿肉,一下,又一下。
  
  校对科那扇掉了漆的绿门虚掩着,里头一股子陈年纸灰和劣质烟草的混合味儿。孙卫东那油光水滑的脑袋正埋在桌上一堆清样里,听见门响,眼皮都没抬。
  “哟,陈大校对,舍得挪窝了?”他捏着根红铅笔,慢悠悠在一行字上划拉,笔尖刮纸的声音尖得刺耳。“昨儿夜里装死挺像啊?咳两口血,沈老头就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他总算撩起眼皮,嘴角撇着,像看一堆垃圾。“活儿堆成山了,赶紧的!《中草药图谱》二校,下午印刷车间等着上机!”
  那摞清样小山似的堆在我那张瘸腿木头桌上,最上面一本摊开着,正是彩霞等着救命的那本图谱。我盯着封面上墨线勾的当归草图,根须盘绕,像无数只求救的手。
  “听见没?聋了?”孙卫东把铅笔往桌上一拍。
  我没吭声,拉开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木头椅背硌着后心,昨夜那股闷疼还没散干净。手指摸上冰凉的清样纸页,铅字密密麻麻,像爬满一地的蚂蚁。彩霞的脸又挤进来,惨白,汗湿的头发粘在额角,身下垫着的粗布单子…是不是家里最后那床没舍得拆的?她生的时候,古老二那王八蛋还在不在村里转悠?
  “啧!”孙卫东那边又一声,透着不耐烦。“磨蹭什么?等着沈老头再来给你擦屁股?”
  心口那团火猛地一窜。我抓起红笔,笔尖狠狠戳向纸面,力透纸背。一个鲜红的叉,盖住了“当归”下面一行小字注解。墨迹泅开,像一小摊血。
  熬到晌午,日头毒得很,从唯一那个巴掌大的气孔挤进来,在水泥地上烙出一块惨白的光斑。校对科里闷得像蒸笼,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黏着洗得发硬的粗布衬衫。孙卫东早溜了,屋里就剩我一个人,还有那堆永远校不完的纸山。
  走廊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沈老师推门进来,灰布褂子洗得发白,胳肢窝底下夹着个旧帆布包。他扫了一眼我桌上堆成山的清样,又看看我。
  “脸色还差。”他声音不高,像蒙着一层灰。走过来,把手里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搁我桌上。缸子冒着热气,一股子廉价茶叶沫子的味儿。“喝了。”
  缸子烫手。我捧起来,热气熏着眼。缸口缺了个小口,豁牙似的。我凑上去,灌了一大口。又苦又涩的茶水滚过喉咙,压下去一点翻腾的血腥气。
  “彩霞…”两个字自己从牙缝里挤出来,干巴巴的。
  沈老师没接话。他拖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硬邦邦的杂面饼。掰了一块递给我。饼子糙得拉嗓子,混着苦茶往下咽。
  “生了?”他终于问,声音像蒙着层灰。
  “嗯。”我摸出裤兜里那张皱巴巴的电报,摊在桌上。汗渍和手指头印子把那行字弄得有点模糊:彩霞昨夜难产险,幸得全村献血,母子平安。男婴,舅舅取名奎生。
  沈老师凑近看了看,枯瘦的手指在那行字上轻轻拂过,停在“奎生”两个字上。他眼皮垂着,看不清眼神。半晌,他拿起桌上我那本《康熙字典》,厚实的硬壳封面已经磨得发亮。他翻开扉页,露出他自己用红墨写的那六个字——字为骨,血为墨。鲜红刺目。
  “贴这儿吧。”他把字典推过来,指着扉页空白处。
  我拿起电报,手指头有点抖。薄薄的纸片盖在“血为墨”三个红字上,边角正好压住底下那个小小的、朱砂色的“墨斋”印章。生死对印。
  沈老师没再看,拿起另一块饼子,小口小口地啃。印刷车间的机器轰鸣隔着墙传过来,轰隆…轰隆…像永不停歇的心跳,又像沉重的脚步,碾过这间闷热的小屋。
  “下午,”他咽下最后一口饼,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跟我去趟库房。那批残稿,符号有点眉目了。”
  
  库房在地下,阴冷潮湿,霉味混着陈年纸张腐朽的气息,吸一口都呛肺管子。头顶一盏昏黄的电灯泡,钨丝滋滋响,光线勉强撕开厚重的黑暗。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铁架子,像沉默的墓碑,上面堆满了捆扎起来的旧书、残稿,落着厚厚的灰。
  沈老师佝偻着背,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几乎没声音。他停在一个角落,铁架子最底层,拖出一个落满灰的硬纸板箱。打开,里面是一摞用麻绳捆着的、边缘焦黄卷曲的残破纸页。纸页发黄发脆,墨迹洇染模糊。
  “看这儿。”他抽出一张,凑到昏黄的灯泡下。纸页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他用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着纸页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墨点。那墨点形状古怪,像半个扭曲的“山”字,又像某种鸟的爪子。
  “眼熟么?”他声音压得很低,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一点回音。
  我心头一跳。这符号…跟我枕头底下那张染血的旧纸上画的,几乎一模一样!那张纸,是奎出事前偷偷塞给我的,上面就画着这么个鬼画符,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小四,藏好,命!”
  “这…是什么?”喉咙发紧。
  “营造密码。”沈老师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带着一股陈年的寒气。“顾墨臣先生独创的。当年…他写《乡土营造考》,怕惹祸,关键处都用这个代。”他枯瘦的手指抚过那焦黑的纸边,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了什么。“抄家那天…书稿…都在这了。就剩这点残渣。”
  顾墨臣…沈老师的恩师。那个名字,像库房里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死水。我下意识摸向裤兜,那张染血的旧纸硬硬的还在。奎把它塞给我时,眼神慌得像被追的兔子,只反复说:“古老二…烘干房…地板…命!”
  古老二的烘干房!奎偷运地板被抓,就栽在古老二手里!这符号…怎么会出现在顾先生的书稿上?又怎么会…被奎当成保命符?
  “这密码…解开了?”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飘。
  沈老师摇摇头,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只认得出是‘榫卯’的变体。具体指什么…”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库房深处无边的黑暗,“得回源头。回…你们陈家洼。”
  库房深处,不知哪个角落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小东西掉在了地上。死寂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我和沈老师同时僵住,屏住呼吸。昏黄的灯泡滋滋响着,光线似乎更暗了。
  库房深处那声“啪嗒”轻响,像根针扎进死寂。我和沈老师同时僵住,后背汗毛倒竖。昏黄灯泡滋滋响,光线忽明忽暗,把架子投下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无数只鬼手在墙上抓挠。
  “耗子?”我嗓子眼发干,声音挤出来,自己听着都飘。
  沈老师没吭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声音来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枯瘦的手还按在那张焦黑的残稿上,指关节绷得发白。霉味混着灰尘,吸进肺里像塞了把沙子。
  “走。”他终于挤出个字,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他飞快地把那张画着诡异符号的残稿塞进硬纸板箱,推回架子最底层,又胡乱踢了点浮灰盖住箱角。动作麻利得不像个老头。
  我裤兜里那张染血的纸片硬硬地硌着大腿。奎塞给我时那张慌得像兔子被狼撵的脸,古老二烘干房阴森的门板,还有沈老师那句“回源头…回你们陈家洼”,全在脑子里搅成一锅滚烫的粥。源头?那鬼地方除了穷,除了苦,除了一个接一个倒下的亲人,还能有什么?
  沈老师扯了我胳膊一把,力道不小。我踉跄着跟上他佝偻的背影,帆布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几乎没声。库房铁门“嘎吱”一声合拢,沉重的铁栓落下,把那片藏着秘密和惊悚的黑暗,连同那声不知来处的轻响,一起锁死在身后。
  
  省城的夜,闷得像个蒸笼。出版社那间鸽子笼似的宿舍,窗户开再大也透不进一丝凉风。隔壁印刷车间的机器轰鸣隔着薄墙传过来,轰隆…轰隆…永不停歇,像头不知疲倦的怪兽在耳边喘粗气。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黏糊糊地糊在枕头上。
  我翻来覆去,那张残稿上扭曲的“山”字爪印,还有库房深处那声“啪嗒”,在眼皮底下晃。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机器声好像远了,又好像变了调。
  “小四——”
  一声凄厉的呼喊,猛地刺破混沌!是彩霞!那声音尖得变了形,裹着风,裹着雨,裹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从无边的黑暗里直直扎进我耳朵!
  “小四!救我——疼啊——”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腔子里擂鼓一样狂跳。冷汗瞬间湿透了背心。窗外还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机器轰鸣依旧。是梦?可那声音太真了,彩霞喊我名字时那种绝望的颤音,像冰锥子捅进心窝。
  彩霞!她肚子那么大了!古老二那王八蛋会不会又去找麻烦?舅舅能护住她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掀开汗湿的薄被,赤脚跳到冰凉的水泥地上,摸黑扑向墙角那张破桌子。桌上有个旧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攒下的几张毛票,还有一张写着公社小卖部公用电话号码的纸条——那是舅舅托人捎来的,说万一有急事。
  手指哆嗦着抓起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借着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一点微光,辨认着上面模糊的数字。跑到走廊尽头那部老式摇把电话机旁,手心里全是汗,滑得几乎抓不住沉甸甸的黑色听筒。深吸一口气,用力摇动手柄。
  “喂?总机?喂?”我对着话筒吼,声音嘶哑。
  听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滋滋啦啦,像无数条冰冷的蛇在爬。再摇,更用力地摇,手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喂?!接陈家洼公社!喂——”喉咙都喊破了音。
  回应我的,依旧是那单调、顽固、令人绝望的忙音。线路断了。风雨太大?还是……我不敢往下想。听筒从手里滑落,吊在电话线上,像个上吊的人,轻轻晃荡。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滑坐到地上。汗水混着一种冰冷的恐惧,浸透了全身。彩霞那声凄厉的呼喊,还在脑子里嗡嗡回响。
  
  同一片夜空下,几百里外的陈家洼,徐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灌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投下巨大摇晃的影子。
  “啊——”彩霞的惨叫又一次撕裂了夜的寂静,比前几次更短促,更没了力气。她仰躺在铺着破草席的土炕上,头发被汗水浸透,一绺绺黏在惨白的脸上,嘴唇咬出了血印子。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
  “使力!彩霞!再使把力!头看见了!”接生的五婶子满头大汗,跪在炕沿边,声音又急又哑。她粗糙的手按在彩霞肚子上,能感觉到里面那个小东西在拼命往下挣,可就是卡住了。
  “血…血咋止不住啊…”旁边帮忙的大表姐声音带了哭腔,手里端着的破瓦盆里,半盆热水已经染成了暗红色。她慌乱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去堵,可那血汩汩地往外冒,很快又把布浸透了。
  炕沿下,母亲佝偻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死死攥着一串磨得发亮的木头佛珠,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痛苦扭曲的脸。三哥拄着根粗树枝削成的拐杖,靠在门框上,脸色比纸还白,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呼哧声。他死死盯着炕上,指甲抠进了门框的木头里。
  “不行了…五婶子…我…我没劲了…”彩霞的声音像游丝,眼神开始涣散,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
  “彩霞!不能睡!睁眼!看着我!”五婶子急得在她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彩霞痛得浑身一抽,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里面全是濒死的灰败。
  “血崩了!快!快去找赤脚医生!去公社卫生院喊人!”五婶子冲着门口嘶吼,嗓子劈了叉。
  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舅舅徐长庚,猛地从灶房阴影里站起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腮帮子咬得死紧,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卫…卫东!”他冲着三哥吼,声音因为口吃显得更急更厉,“敲…敲锣!集合!去…去公社!告…告诉他们,徐长庚的侄女要死了!要…要血!O型血!有多少要多少!快!”
  三哥被吼得一震,拄着拐杖就要往外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大表姐丢下瓦盆扑过去扶住他。
  “我去!”一直缩在灶膛口、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王石头,像颗炮弹一样弹起来,撞开虚掩的木门就冲进了浓黑的夜色里。紧接着,一阵急促、慌乱、带着哭腔的铜锣声,“哐哐哐哐”地炸响在死寂的陈家洼上空,像垂死者的最后呼号。
  锣声就是命令。深更半夜,陈家洼像一锅被猛地浇进滚油的冷水,炸开了。
  一盏盏昏黄的煤油灯、松明火把,从各家各户低矮的门洞里亮起,汇成一条条游动的光蛇,迅速向徐家老屋聚拢。脚步声杂乱,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女人焦急的询问、孩子被惊醒的啼哭。
  “咋了咋了?长庚书记家出啥事了?”
  “彩霞!彩霞难产!大出血!要O型血救命!”
  “O型?我!我是O型!”
  “我也是!”
  “快!快走!”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进徐家那小小的院子,挤不进去的就堵在篱笆墙外,踮着脚往里看。油灯和火把的光,把一张张黝黑、焦虑、布满风霜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舅舅站在堂屋门口,背挺得笔直,像根顶门的杠子。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火光下亮得吓人,扫过院子里黑压压的人头。
  “彩霞…难产…血崩。”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要O型血…救命。公社…卫生院…大夫…马上到。现在…要人…献血。自愿…不强求。”
  短暂的死寂。
  “我献!”人群里,一个粗嘎的嗓子吼出来,是村东头的老光棍刘瘸子,他挤到前面,撸起袖子露出精瘦黝黑的胳膊,“长庚书记,抽我的!我O型!当年修水库,验过!”
  “还有我!”奎爹,那个沉默寡言的“土老师”,拨开人群挤到舅舅面前,他手里还拎着个油腻腻的布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腊肉。“奎…奎不在…我…我替他娘…尽份心!”他声音发颤,浑浊的老眼里有泪光。
  “我!”
  “算我一个!”
  “我也是O型!”
  一个,两个,十几个汉子举起了胳膊,黝黑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油亮。女人们也往前涌:“长庚书记,我们力气小,帮着抬人!烧热水!”
  舅舅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一双双在火光下急切、担忧、甚至带着点恐惧却依旧举起的胳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掀开堂屋的破布帘子。
  屋里,血腥味浓得呛人。彩霞已经没了声息,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五婶子和大表姐手忙脚乱,用家里能找到的所有旧布条试图堵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盆里的水红得发黑。赤脚医生满头大汗地赶到了,正抖着手打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破旧铝盒。
  “让…让开道!”舅舅低吼一声。几个壮实的后生立刻冲进来,小心翼翼地把彩霞连同身下浸透血的草席一起抬起来。她轻得像一片叶子。
  “去公社!快!”舅舅一马当先冲出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火把的光龙在漆黑的乡间土路上蜿蜒疾行,脚步声、喘息声、担架咯吱声、压抑的催促声,汇成一股悲壮而急切的洪流,扑向十几里外的公社卫生院。
  
  省城出版社的宿舍里,我像一具被抽干了骨头的尸体,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墙。电话听筒还在眼前晃荡。窗外,机器的轰鸣不知疲倦。天边,终于透出了一丝灰白。
  彩霞那声凄厉的“救我”,还在脑子里盘旋,和电话里那绝望的忙音绞在一起,变成钝刀子,一下下割着神经。一夜没合眼,眼睛干涩发痛,像揉了沙子。奎塞给我的那张染血的纸片,在裤兜里硬硬地硌着大腿,提醒着我库房里那个未解的谜团,还有沈老师那句沉甸甸的“回源头”。源头…陈家洼…彩霞…古老二…舅舅…这些名字和那张残稿上扭曲的符号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喘不过气。
  我挣扎着爬起来,两条腿麻得像不是自己的。胡乱用凉水抹了把脸,冰凉的水激得我一哆嗦。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像个游魂。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隔夜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工友们打着哈欠,端着搪瓷缸子去水房洗漱,没人多看我一眼。
  刚走到楼梯口,准备去食堂打点稀粥灌灌肚子,就听见楼下门房老孙头那破锣嗓子在喊:“陈小四!陈小四在不在?有你的信!加急的!”
  信?加急?
  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直坠下去。手指瞬间冰凉。这个节骨眼上,从老家来的加急信…还能是什么?彩霞…那个梦…那断掉的电话线…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生疼。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狭窄陡峭的水泥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冲到门房,老孙头正叼着烟卷,眯着眼看一张皱巴巴的电报纸。看见我,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摁,用脚碾了碾,把那张薄薄的纸片递过来。
  “喏,刚邮差送来的,说是你们公社拍来的电报,加急。”老孙头的声音带着点看热闹的腔调,“老家出啥事了?看你小子脸白的。”
  我没理他,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劣质的黄色电报纸,上面是邮局工作人员用蓝墨水誊写的、方方正正却无比刺眼的几行字:
  陈家洼徐长庚转陈小四:
  彩霞昨夜难产,幸得乡亲献血,母子平安。男婴,小名奎生。勿念
  电报纸上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
  彩霞…难产…献血…母子平安…男婴…奎生…
  每一个词都重重砸在心上。昨夜…那个撕心裂肺的梦…是真的!她真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献血…乡亲们…舅舅…奎生…奎的儿子,叫奎生!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酸得厉害。我死死攥着那张电报纸,薄薄的纸张在手里簌簌发抖。喉咙里堵得难受,想喊,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死命地、狂乱地跳动着,撞得肋骨生疼。
  老孙头还在旁边絮叨:“咋了?是喜事啊?看你那样子,跟死了人似的…喂!陈小四!”
  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那张轻飘飘的电报纸,被我死死按在胸口,像按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按住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奎生…奎的儿子…活着。彩霞…也活着。
  库房的阴冷,符号的诡秘,古老二的阴影,沈老师沉重的嘱托…所有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巨石,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电报纸,被“母子平安”那四个字,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透着滚烫热气和生机的缝隙。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门外。省城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一缕金红色的朝阳,正奋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亮得刺眼。印刷车间的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着,轰隆…轰隆…那声音,此刻听来,竟像一声声沉重而有力的心跳。
  那缕金红色的阳光烫在眼皮上,我胡乱抹了把脸,湿漉漉的袖子蹭过下巴,留下道泥印子。老孙头还在后头咂嘴:“嘿,真邪门了,又哭又笑的……”我没回头,攥着那张被眼泪和汗水浸得发软的纸,一头扎进印刷车间震耳欲聋的轰鸣里。
  铅字油墨味儿呛人,巨大的轮转机像头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吞吐着雪白的纸张。工友们埋着头,没人注意我通红的眼眶和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我穿过一排排铅字架,脚步有点飘,像踩在刚耙松的麦茬地上。沈老师佝偻着背,正凑在窗边一盏昏黄灯泡下,用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蘸着红墨水,在一沓校样上勾画。他指关节粗大,沾着墨渍,动作却稳得像刻碑。
  “沈老师!”我的声音被机器声吞掉大半,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肩膀一耸,慢慢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带着熬夜的血丝,看清是我,又看清我手里那张皱巴巴的黄纸,眉头习惯性地拧起:“小四?慌什么?”
  我把电报塞过去,手指头戳着“母子平安”那四个字,戳得纸都快破了:“彩霞!生了!男娃!叫奎生!”喉咙里像堵着团滚烫的棉花,声音劈了叉,“昨晚上……昨晚上差点没了!难产!血库没血,是舅舅……是陈家洼的老少爷们儿,撸起袖子给她输的血!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沈老师没说话,枯瘦的手指捏着电报边缘,凑到灯泡底下。光晕把他脸上深刻的皱纹照得更深了。他看了很久,久到轮转机“哐当”一声吐出厚厚一摞印好的书页。他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又戴上。动作慢得让人心焦。
  “奎生……”他低声念了一遍,像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然后,他把电报折好,递还给我。“好名字。奎的儿子,该叫奎生。”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那浑浊里透出点极淡的东西,像是……一点了然?“你昨晚,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我猛地点头,心口又揪起来:“听见了!真听见了!彩霞在喊我!喊得撕心裂肺的!我爬起来想打电话,线断了!急得我……”后面的话噎住了,那种抓心挠肝的绝望感又涌上来。
  沈老师没追问,只从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抖出一根递给我。他自己也叼上一根,划火柴的手很稳,橘黄的火苗跳动着,映亮他沟壑纵横的脸。“人没事就好。鬼门关闯过来的人,命硬。”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轰鸣和机油味里盘旋,“你打算咋办?”
  “寄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里那薄薄一叠毛票,是刚领的半个月工钱,还带着体温。“得寄钱!彩霞身子亏空了,娃也得吃奶!还有……还有那些给彩霞输血的乡亲,不能让人白流那血!”可话一出口,心就沉了。这点钱,够干什么?买几斤红糖?几尺布?塞牙缝都不够。
  沈老师没看我窘迫的样子,目光投向窗外。省城灰蒙蒙的天,那缕金红的光早被更厚的云吞没了。“急不来。”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机器的噪音,“先把手里活干完。字校得准,钱才稳当。”
  像是应和他的话,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嗤笑。
  “哟,陈大校对,这是遇上啥大喜事了?脸都笑开花了?”孙卫东晃悠过来,手里捏着几张刚印出来的散页,油墨还没干透。他斜着眼,嘴角撇着,那点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该不是老家媳妇儿……给你添丁进口了吧?”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我通红的眼睛和手里紧攥的电报纸上扫来扫去。
  一股火“噌”地窜上脑门。这王八蛋,平时使绊子、抢功劳也就罢了,这会儿还敢拿彩霞和刚鬼门关爬出来的孩子嚼舌头!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刚想顶回去——
  “孙卫东,”沈老师的声音平平地插进来,像块冰,“你手里那沓《中草药图谱》第47页清样,页码排错了三处。机器等着下版,你是打算让它空转烧油,还是等社长来问?”
  孙卫东脸上的讥笑瞬间僵住,低头慌忙翻看手里的纸,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我这就去改!”他狠狠剜了我一眼,像是我害他出错似的,转身急匆匆走了,背影有点狼狈。
  沈老师没再看我,重新拿起那支秃毛笔,蘸了蘸红墨水,伏回校样上。只留给我一个沉默佝偻的背影,还有一句轻飘飘的话,砸在轰鸣的车间里却格外清晰:“干活。天塌下来,也得先把字码正了。”
  我深吸一口气,车间里混杂着油墨、机油和劣质烟草的空气灌进肺里,有点辣,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翻腾的燥火。走到自己那张堆满稿纸和字典的破桌子前,坐下。冰凉的木头硌着腿。摊开面前校了一半的稿子,密密麻麻的铅字像蚂蚁在爬。手指摸到旁边那本翻烂了的《康熙字典》,硬硬的封面硌着指腹。
  彩霞……奎生……母子平安……
  这四个字像烙铁,烫在心尖上,又像块沉甸甸的暖石头,压住了所有慌乱。我抓起红笔,笔尖悬在稿纸上方一个可疑的“灸”字上。窗外,省城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印刷机不知疲倦地轰鸣,轰隆…轰隆…一声声,沉重,却带着股蛮横的、碾碎一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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