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血墨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8 11:20:51 字数:12225
晨光爬上窗棂,像把钝刀子,一点一点割开屋里凝固的黑暗。那点光,吝啬地落在收据上,藤蔓缠绕的暗纹符号,半开的门环,像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手指抖得厉害,汗湿的纸片黏在指腹上,几乎要撕破。我一点点松开攥紧的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疼得钻心,却让人清醒。
不能慌。老孙头的脚步声远了,走廊重归死寂。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肺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的嘶鸣。怀里那本《康熙字典》沉甸甸的,压着胸口,也压着那张要命的收据。1953年,“星火出版社前身”,“古籍整理费”。沈老师枯槁的手在残稿背面颤抖着补画符号的样子,又撞进脑子里。他浑浊眼底那点微弱的光,是恨?是痛?还是…早就知道这“根”烂在何处?!
喉咙猛地一紧,腥甜的铁锈味直冲上来。我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绷得发酸,硬把那口翻涌的血气压下去。不能吐。吐在这里,这六平米的囚笼,连这点秘密都兜不住。指尖哆嗦着,把那张染血的收据从汗湿的掌心抠出来。借着窗格子透进来那点惨淡的光,凑到眼前。纸页边缘,刚才咽血时咬破嘴唇蹭上的那点暗红,已经洇开了,正巧糊住了“星火”的“火”字那一点。星…?只剩下一个残缺的“星”字,孤零零地悬着,像颗将熄的炭火。
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闷痛炸开。不是巧合。沈老师当年被“打倒”,那本《乡土营造考》被抄家焚毁…根子就在这儿!就在这个挂着“星火”招牌的地方!他让我查“悬鱼”,是知道字典里藏着这把钥匙?还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挖,只把这秘密埋进故纸堆?
孙卫东那张油脸在烟雾里狞笑,皮鞋尖碾着“钩藤”图破洞的样子,清晰得让人作呕。库房的火…是他放的?就为了烧掉那页“附子”毒方?他背后是谁?这出版社的烂根,到底埋了多深?
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的痛。我弓起背,额头抵着冰冷的字典封面,粗糙的布纹磨着皮肤。那空白的压痕,那被血糊住的“清廉”二字,刺得眼睛生疼。顾墨臣…沈老师…他们的血,他们的冤,他们的“根”…就在我怀里,就在我手上。
天光又挪了一寸,惨白地照亮墙角堆着的清样稿纸。那是《中草药图谱》,孙卫东挖的坑,沈老师保下我,代价是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重校。期限,就是今天。
肺里的砂砾变成了烧红的铁蒺藜。我猛地弓下腰,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再也压不住,喉咙里腥甜翻涌,哇地一声,暗红的血沫子喷溅在刚整理好的清样稿纸上,像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刺目红梅。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捏得发白,才没一头栽倒。
不能倒。倒在这里,就全完了。
我胡乱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迹,袖口立刻洇开一片暗红。抓起那摞沾了血的清样,连同怀里那本沉重的《康熙字典》,踉踉跄跄地撞开门,朝着校对科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木门冲去。走廊空荡荡的,只有我粗重漏风的喘息和虚浮的脚步声在回荡。
校对科的门虚掩着。我一把推开。
沈老师正伏在靠窗那张斑驳的旧木桌上,戴着老花镜,就着晨光,用一支细狼毫笔,在一张残破的稿纸边缘小心翼翼地描画着什么。听见动静,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看到我惨白的脸和胸前袖口的血迹,那浑浊里猛地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沉在水底的刀锋。
“小四?”他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
我把那摞染血的清样和字典重重放在他桌上,震得桌上那方缺角的砚台跳了一下。喉咙里又涌上腥甜,我强忍着,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沈老师…《图谱》…重校…完了。”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我赶紧捂住嘴,指缝里渗出暗红。
沈老师没说话。他放下笔,枯瘦的手指拿起最上面一张清样。稿纸上,几点暗红的血渍晕染在铅字旁边,像诡异的注脚。他看了很久,目光从血渍移到我的脸上,又移回稿纸。那眼神很深,像在掂量什么,又像透过铅字和血迹,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慢慢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然后,他伸手,不是去拿旁边的红墨水,而是拿起了桌上那支我刚刚用过的、沾着我嘴角血迹的旧毛笔。笔尖的狼毫,还凝着一点暗红。
我的心猛地一抽。
沈老师拿起那本《康熙字典》,翻开厚重的硬壳封面,露出空白的扉页。他枯瘦的手异常稳定,捏着那支沾血的笔,悬在纸页上方,停顿了片刻。晨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落在他握着笔的、骨节嶙峋的手上。
笔尖落下。
不是蘸墨,是蘸着那尚未干涸的血迹,混合着笔尖残留的墨色,在扉页上,一笔一划,缓慢而沉重地写下:字为骨,血为墨。
六个字。铁画银钩,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那“血”字的一撇,尤其浓重暗沉,正是笔尖蘸取的血迹所书,红得发黑,触目惊心。
写完,他放下笔,从抽屉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磨得发亮的寿山石印章。印面是阴刻的“墨斋”二字。他呵了口气,将印章稳稳地、用力地摁在“血为墨”三个字的旁边。
鲜红的印泥,衬着暗红的字迹,像一道凝固的伤口,又像一枚沉重的烙印。
空气凝固了。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轻响。
校对科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是出版社的社长,鲁正明。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似乎正要进来交代什么。此刻,他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精准地落在沈老师刚刚合上印章的那本《康熙字典》扉页上。
落在那六个暗红刺目的字上。
落在那枚鲜红的“墨斋”私章上。
也落在我惨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血痕的脸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社长鲁正明站在门口,像一尊突然闯入的雕像。走廊里惨白的光线从他身后漫进来,把他深灰色的中山装轮廓勾勒得格外冷硬。他镜片后的目光,像两枚冰冷的探针,先是在那本摊开的《康熙字典》扉页上停留——那六个用血与墨写就的字,那枚鲜红的“墨斋”印章,在晨光下刺眼得如同控诉。然后,那目光缓缓上移,扫过我胸前袖口洇开的暗红血迹,最后定格在我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未干血渍的脸上。
空气凝成了冰。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肺里的铁蒺藜又开始搅动,一股腥甜直冲喉头,我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绷得发酸,硬生生把那口血咽了回去。不能吐,绝不能在这里吐出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逼自己站直,迎上社长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关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残损程度。
沈老师像是没听见门响,也没看见门口的人。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枚刚盖下的“墨斋”印章,指腹在印泥边缘蹭上一点鲜红。他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那扉页上的字和印,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然后,他才缓缓合上字典厚重的硬壳封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鲁社长。”沈老师的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听不出半点波澜。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把合上的字典往桌边推了推,正好压在那摞染血的清样稿纸上。“《中草药图谱》重校完毕,陈小四交稿。”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时限内完成。”
鲁正明的目光终于从我和那本字典上移开,落在沈老师脸上。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掂量沈老师话里的分量。他迈步走了进来,皮鞋踩在老旧的水泥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到桌前,没看沈老师,也没看我,直接拿起最上面那张清样稿纸。稿纸上,几点暗红的血渍晕染在铅字旁边,像几朵枯萎的花。他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在那片暗红上蹭了一下。指腹上留下一点淡淡的红痕。
“血?”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再次剐向我。
我喉咙发紧,想说话,肺里却一阵翻江倒海,呛咳猛地冲上来,根本压不住。我赶紧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指缝里渗出更多的暗红,滴落在脚边冰冷的水泥地上,绽开一小滩刺目的污迹。
“咳…咳咳…对…对不起社长…”我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是…是我不小心…弄脏了稿子…我…我马上重新抄…”
鲁正明没说话。他放下那张稿纸,目光落回桌上那本《康熙字典》。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拿。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张染血的收据,就夹在“悬鱼”词条下面!那藤蔓缠绕、门环半开的暗纹符号!那1953年的“星火出版社前身”!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字典硬壳封面的刹那——
“稿子没问题。”沈老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他枯瘦的手更快一步,按在了字典上,正好挡住了鲁正明的手。“铅字无误,药名、剂量、配伍,皆经我复核。些许污渍,不影响付印。”他抬起眼,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迎向鲁正明审视的眼神,“鲁社长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过目。”
鲁正明的手停在半空。他看了看沈老师按在字典上的手,那只手枯瘦,指节突出,皮肤松弛,却异常稳定。他又看了看沈老师平静无波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角力。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鲁正明收回了手。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目光在沈老师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我佝偻着、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
“沈老把关,自然放心。”他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喜怒,“稿子没问题就好。年轻人,”他转向我,目光像冰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弄成这样,耽误工作,也影响社里形象。”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有些东西,沾上了,就不好洗了。”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耳朵里。我低着头,看着地上那滩自己咳出的血污,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指的仅仅是弄脏稿子?还是…别的?
“社长教训的是。”我哑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鲁正明没再说什么。他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似乎原本就是来送这个的。他把它放在桌角,目光最后在那本《康熙字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皮鞋声“嗒、嗒”地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被带上了。
校对科里只剩下我和沈老师,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寂。
紧绷的弦骤然断裂。强撑的那口气泄了,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我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小四!”
沈老师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他枯瘦的手猛地伸过来,想扶住我,却慢了一步。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桌沿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反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的意识,是右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攥紧了怀里那本《康熙字典》坚硬的棱角,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尖触到封面下粗糙的布纹内页,那里,夹着那张染血的、带着藤蔓门环暗纹的收据。
雷管…还在我手里…
黑暗粘稠得像墨汁,裹得人喘不过气。喉咙里堵着团火辣辣的东西,烧得慌。我猛地抽气,肺管子像被砂纸狠狠刮过,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
眼前炸开一片金星,模糊的视野里,是沈老师那张枯树皮似的脸,离得很近。他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我狼狈的影子,嘴角绷得死紧。一只枯瘦的手端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正往我嘴边凑。
“喝。”就一个字,硬邦邦的,砸进耳朵里。
水是温的,带着股铁锈味儿。我贪婪地吞咽,水流冲开喉咙里的血痂,又腥又甜。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破船,一点点往上浮。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架。我蜷缩着,视线下意识地往怀里扫——
硬硬的棱角还在。那本《康熙字典》,像块冰冷的砖头,硌在胸口。隔着薄薄的汗衫,能摸到它粗糙的布纹封面。心,这才落回腔子里,砸得生疼。那张纸…那张染血的收据,还在“悬鱼”下面。雷管没炸。
“能动?”沈老师的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他放下搪瓷缸,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我试着动了下手指,钻心的麻。额头刚才磕在桌沿的地方,一跳一跳地胀痛,肿起个大包。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重新拼凑起来,每一块都叫嚣着酸软无力。我咬着牙,用胳膊肘撑着冰冷的水泥地,一点一点把自己往上挪。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稿…稿子…”喉咙哑得厉害,像破风箱。
沈老师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朝桌角点了点。那叠厚厚的《中草药图谱》清样,端端正正放在那儿,牛皮纸文件袋压在上面一角。鲁正明送来的。
目标就在那儿。可这几步路,像隔着刀山火海。肺里那团火又烧起来了,我死死捂住嘴,把涌上来的腥甜硬憋回去,憋得眼前发黑。不能倒。倒了,就前功尽弃。字典里的东西,随时可能被人翻出来。孙卫东?鲁正明?或者别的什么人…走廊里那脚步声,像鬼影在脑子里晃。
指甲抠进掌心,旧伤叠着新伤。我吸了口气,那气带着血腥味,直冲脑门。扶着桌腿,摇摇晃晃站起来。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抖得厉害。一步,两步…水泥地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上来。终于够到了桌沿,冰凉的木头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抓不住那叠稿子。纸页边缘蹭过指腹,留下细微的割裂感。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救命稻草,又像抱着随时会炸的炸药包。转身,朝着沈老师那张堆满工具书的旧桌子挪过去。
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上。校对科里死寂,只有我粗重得像拉风箱的喘息,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
终于挪到沈老师桌前。我把那叠沉甸甸的稿子,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放在他面前摊开的旧报纸上。报纸上还沾着几点暗红的飞沫,是我之前咳上去的。
“沈…沈老师,”我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重…重校完了。铅字…药名…剂量…都…都对过了。”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冲上来,我猛地弯腰,手死死撑住桌沿,指关节捏得发白,才没让那口血喷在稿子上。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沈老师没看我。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只盯着稿子。枯瘦的手指伸出去,指腹在稿纸边缘慢慢摩挲,像是在确认纸张的厚度,又像是在感受上面残留的温度。他拿起他那支磨秃了毛的小狼毫,笔尖在干涸的砚台里蘸了蘸,没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角。
那里,放着我刚才咳血时用过的、沾着暗红污迹的旧毛巾。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墨块,而是拿起了那支笔。笔尖,直接戳进了毛巾上那片半干涸、颜色最深暗的血渍里。
鲜红,粘稠,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液体,缓缓浸润了干燥的狼毫。
我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停了。他要干什么?
沈老师枯瘦的手腕悬在半空,稳得可怕。饱蘸了暗红血墨的笔尖,悬停在清样雪白的扉页上方。那点浓稠欲滴的红,像一颗将爆未爆的血珠,刺得人眼睛生疼。
笔尖落下。
没有一丝犹豫。枯瘦的手腕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稳定,在纸上游走。笔锋苍劲,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骨头刻上去的。
字为骨。
暗红的血墨在雪白的纸上洇开,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厉。那“骨”字最后一竖,拖得又长又利,像一把出鞘的刀。
笔锋未停,蘸墨,再落。
血为墨。
“墨”字最后一笔重重顿下,一个圆融又沉重的收尾。暗红的墨迹在纸上微微凸起,仿佛还带着未冷的体温。
六个字。字字如钉,钉在扉页上,也钉进人心里。空气凝固了,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陈年墨臭,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沈老师放下笔。那只枯手伸向桌角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方小小的、暗红色的石头印章。他拿起印章,呵了口气,然后,稳稳地、用力地,压在那六个惊心动魄的红字下方。
墨斋。
两个古朴的小篆,清晰地印在“血为墨”的旁边,像一道沉默的封印,又像一道陈年的伤疤。
就在这时——
“吱呀——”
校对科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鲁正明就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毫无波澜地扫进来。他的目光,精准地、一寸不差地,落在那扉页上。
落在那六个用血写就、触目惊心的大字上。
落在那方鲜红刺眼的“墨斋”私章上。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沈老师按在印章上的枯手还没抬起。我僵在原地,喉咙里那股腥甜翻涌得更厉害,死死咬着牙关才没咳出来。额头的冷汗滑进眼睛,又涩又痛,却不敢眨一下。
鲁正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张脸像是石膏雕的,连嘴角的纹路都没动一下。只有镜片后面,那两道目光,沉得像水银,缓缓地、极有分量地,从扉页的血字,移到沈老师枯槁却挺直的脊背上,最后,像冰冷的探针,扎在我惨白汗湿的脸上。
空气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拉风箱似的粗重喘息,还有自己那颗快要撞碎肋骨的心跳。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六个字,那方印…还有印泥旁边,毛巾上那片刺眼的暗红…他会怎么想?这算什么?悲情控诉?无声的反抗?还是…某种危险的信号?
鲁正明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那三秒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皮鞋声响起。
嗒。嗒。嗒。
不紧不慢,从容得令人心头发毛。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走廊,一步一步走远。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直到彻底消失。
门,还留着那条缝。走廊里惨白的光漏进来一道,斜斜地切在水泥地上,像一道冰冷的刀痕。
沈老师这才慢慢抬起按着印章的手。那方小小的“墨斋”印,边缘沾上了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印泥的暗红。他看也没看,把印章放回旧木盒,盖上盖子。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稿子,”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送印刷车间。老孙头当班。”
我像被抽掉了骨头,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衣。强撑着的那口气一松,整个人几乎要再次瘫下去。怀里那本《康熙字典》坚硬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却成了唯一支撑。
“哎哟喂!这什么味儿啊?跟杀了猪似的!”一个粗嘎的大嗓门突然在门口炸响,带着浓重的鼻音。
老孙头!管印刷车间那老油条!他趿拉着破布鞋,探进半个脑袋,皱巴巴的脸像颗风干的枣,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先瞟了一眼地上那滩没擦干净的血污,又扫过沈老师桌上那片刺眼的红字,最后落在我死人一样的脸上。
“啧啧啧,”他撇着嘴,摇着头走进来,一股子劣质烟草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小陈子,你这身子骨是纸糊的?校个稿子能整出人命来?”他大大咧咧地伸手就来拍我肩膀。
我下意识地一缩,怀里紧紧抱着字典和稿子,像护崽的母鸡。
老孙头的手拍了个空,有点讪讪,小眼睛里的光闪了闪,更多了几分探究。“哟,还金贵上了?抱的什么宝贝疙瘩?”他目光落在我怀里的字典上,又看看那叠稿子,“就这破稿子?沈老头,你这学生可够拼啊,血都糊上去了?”他下巴朝扉页那六个血字努了努。
沈老师眼皮都没抬,枯手指了指稿子:“孙师傅,清样。付印。”
“得嘞!您沈老发话,我老孙头还能耽误?”老孙头嘿嘿干笑两声,伸手就要来拿稿子。
就在他粗糙的手指即将碰到稿纸边缘的刹那——
“砰!”
一声闷响。是我怀里那本厚重的《康熙字典》,没抱稳,一个角重重砸在桌面上!
老孙头吓得一哆嗦,手猛地缩了回去。“哎呦喂!吓我一跳!你小子抱稳点啊!”他拍着胸口,不满地瞪着我。
我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刚才那一下震动…夹在“悬鱼”词条下的那张染血收据!它会不会滑出来?会不会掉出来?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我几乎是扑上去,用整个身体压住那本字典,手臂死死环抱着,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字典硬壳封面下,布纹内页那粗糙的纹理,还有…里面夹着的那张薄薄的、要命的纸!
“对…对不起,孙师傅.”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没…没拿稳…”
老孙头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像看一个怪物。“神经兮兮的…”他嘟囔一句,大概觉得晦气,也懒得再碰我,直接抓起桌上那叠带着血字的清样,胡乱卷了卷夹在腋下。“走了走了!这屋里的味儿,真他娘冲鼻子!”他骂骂咧咧,趿拉着破布鞋,晃出了校对科。
门“哐当”一声被他带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灰。
校对科里,再次只剩下我和沈老师,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寂。
我像虚脱一样,整个人瘫靠在冰冷的桌沿,大口大口喘着气,抱着字典的手臂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刚才那一下…太险了。那张纸…还在吗?
我强忍着立刻翻看的冲动。不行。沈老师还在。不能露一丝破绽。
沈老师沉默地坐着,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那块沾满暗红血墨的旧毛巾。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却砸在我心上:“血写的字…洗不掉的。”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那里面空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又好像,装着太多太多洗不掉的东西。
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不住。
“咳咳…咳咳咳!”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这一次,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牙关,喷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暗红,粘稠,带着生命流逝的温度。
我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沫,视线有些模糊。低头,看向怀里那本沉甸甸的《康熙字典》。封面硬壳的棱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
指尖,顺着那冰冷的棱角,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探向封面与内页交接的缝隙。一点,一点…触到了。
粗糙的布纹内页。还有…夹在中间的那一小片薄而脆的纸。
它还在。
我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吸了口气。那口气带着铁锈味,直冲肺腑。
雷管,还在我手里。
晨光,不知何时已经彻底穿透了蒙尘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我脚边那滩新咳出的血污上。光柱里,尘埃无声地飞舞。
像无数沉默的幽灵。
脚步声在门外磨蹭两圈,终于远了。我后背汗湿的褂子粘在桌沿上,冰得人一激灵。手指还死死抠着字典硬壳边角,指甲缝里全是木屑。那张染血的收据,就夹在“悬鱼”和“悬壶”之间,薄得像片蝉翼,烫得像块火炭。
“咳…咳咳!”喉咙里那股腥甜又顶上来,我猛地捂住嘴,指缝里漏出暗红的沫子。水泥地上那滩血还没干透,新的又溅上去,混成一团污糟。
沈老师枯枝似的手伸过来,递过那块沾满血墨的旧毛巾。他没看我,浑浊的眼珠子盯着桌上那叠刚校完的《中草药图谱》清样,铅字密密麻麻,像爬满一地的黑蚂蚁。
“擦擦。”他嗓子哑得劈了柴,“字…不能脏。”
我胡乱抹了把下巴,血和汗混着,又腥又咸。字典硬壳硌着肋骨,里面那张纸的存在感火烧火燎。不能动。孙卫东的人说不定就猫在哪个门缝后头盯着。我抓起清样最上面一页,手指抖得厉害,铅字在眼前直晃。
“沈老师…重校的…全在这儿了。”声音劈得不成调,肺里拉风箱似的呼哧响,“您…您过过目?”
老头没接。他慢腾腾拉开抽屉,摸出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盖推开,里头躺着一管秃了毛的狼毫,半截干裂的松烟墨,还有一碟子…暗红色的墨汁。那颜色,跟我吐在地上的血,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他枯瘦的手指捏起笔,笔尖在红墨里慢慢舔饱。墨汁浓稠得发黑,顺着笔尖往下坠,像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拿来。”他眼皮都没抬。
我赶紧把清样推过去。最上面是扉页,印着书名和出版社名——“星火出版社”四个宋体字,方方正正。沈老师枯槁的手悬在纸面上方,稳得吓人。笔尖落下,红得刺眼的墨汁在扉页空白处洇开。
他手腕悬着,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字为骨,血为墨。
六个字,筋骨嶙峋,带着一股子狠劲。写完最后一个“墨”字,他手腕一沉,笔尖重重一顿,留下个墨疙瘩,像凝固的血痂。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寿山石印章,哈了口气,稳稳地摁在“墨”字下方。
“墨斋”。
两个朱红的篆字,像两粒烧红的炭,烙在纸上。
就在印章落下的刹那——
“吱呀——”
校对科那扇薄得像纸皮的门,被推开了。
出版社社长赵秉坤站在门口,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纽扣扣到下巴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先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血污,再掠过沈老师枯槁的脸,最后,钉在扉页那六个红得瘆人的大字,和那方小小的“墨斋”印上。
空气一下子冻住了。只有我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风箱似的喘息声,在死寂里刮擦。
赵秉坤没进来,也没退出去。他就那么站着,目光沉沉地压着那页纸。沈老师慢慢直起腰,把秃笔搁回木盒,发出“嗒”一声轻响。他脸上还是那副石雕似的漠然,仿佛刚才用血墨题字、盖下私章的不是他。
“老沈,”赵秉坤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平得像块磨刀石,“这字…有分量啊。”
沈老师眼皮耷拉着,枯瘦的手指拢了拢那叠清样,没吭声。
赵秉坤的目光终于移开,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冰锥子,扎得我骨头缝里都冒寒气。我下意识想把怀里的字典抱得更紧,手臂却僵得抬不起来。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混着嘴角没擦净的血丝,又咸又涩。
“小陈同志,”他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工作…很拼命嘛。”
我喉咙发紧,想挤出个“应该的”,一张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我赶紧弯腰,血点子溅在鞋面上,像开了一串暗红的花。肺叶像破麻袋,每一次抽动都带着撕裂的疼。字典硬壳死死抵着胃,里面那张要命的纸,硌得生疼。
赵秉坤皱了皱眉,像是嫌恶那血腥气。他没再说什么,目光最后在沈老师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深,像在掂量什么。然后,他转身,带上了门。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合拢了。
我像被抽了筋,整个人瘫软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桌腿,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扯着肺管子疼。冷汗浸透了后背,凉飕飕地贴着皮肉。
沈老师枯瘦的手伸过来,把那叠带着鲜红题字的清样,推到我面前。
“送去…印刷科。”他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铁皮,“孙卫东…等着。”
我抬起头。老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扉页上那六个血红的字,还有那方小小的“墨斋”印。那红,红得惊心动魄,像烧着的炭,也像…没干的血。
我胡乱抹了把脸,手上沾的血蹭到了清样扉页的空白处,留下个模糊的脏手印。正好盖在“星火出版社”那个“火”字上一点。血污晕开,那一点红墨,被我的脏血盖得严严实实。
“星·出版社”。
我盯着那被污血盖住的“火”字,心脏猛地一缩。怀里那本硬壳字典,硌着肋骨的地方,烫得像块烙铁。那张染血的收据,那个藤蔓缠绕、门环半开的暗纹符号…还有“星火”的前身。
雷管,就在我怀里。
炸不炸得响,什么时候炸,得看我能不能活着把它送到该炸的地方。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发软的双腿。抓起那叠沉甸甸的清样,扉页上,“字为骨,血为墨”六个字红得刺眼。字典紧紧抱在怀里,硬壳封面抵着心口,那里头夹着的薄纸,像一片烧红的铁皮。
推开校对科的门,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灯光照着剥落的墙皮。脚步声在空旷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虚又软。肺里火烧火燎,血腥味一个劲往上涌,被我死死咽回去。
印刷科在走廊尽头。机器的轰鸣声隔着老远就传过来,闷雷一样,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颤。越靠近,那油墨和纸张混合的浓烈气味就越冲鼻子,混着我喉咙里的血腥气,搅得人头晕目眩。
孙卫东果然在。他背对着门口,正跟一个印刷工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后脖颈的肥肉堆在中山装领口上。听见脚步声,他慢悠悠转过身,脸上挂着一层假模假式的笑,镜片后的眼睛像探针,在我脸上和手里的清样上来回扫。
“哟,我们的大功臣来了?”他拖长了调子,带着股腻人的油滑,“瞧瞧,这脸白的,跟刷了层石灰似的。沈老头又逼你卖命了?”
我没理他,把清样递过去,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白:“孙科长,重校完了。”
孙卫东没接,抱着胳膊,目光落在那扉页上鲜红的六个大字和“墨斋”印上,嘴角那点假笑慢慢凝固了。他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像发现了猎物的蛇。
“嗬!”他怪笑一声,手指头差点戳到那红字上,“沈墨斋!好大的气魄!‘字为骨,血为墨’?拿血当墨使唤?吓唬谁呢?这老棺材瓤子,自己一身反骨没剔干净,还想拉个垫背的?”他猛地转向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陈小四!你他妈也跟着他发疯?这血呼啦擦的东西,也敢往清样上涂?晦气!这稿子印出来谁他妈敢要?”
印刷机巨大的轰鸣声像一堵墙压过来,油墨味混着孙卫东嘴里的烟臭,熏得我眼前发黑。肺里的破风箱拉得更急了,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味。我死死抱着怀里的字典,硬壳的棱角硌着皮肉,提醒我里面那张要命的纸。
“孙科长,”我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像砂轮磨铁,“稿子…是按您要求…重校的。沈老师…只是题个字。”
“题字?”孙卫东猛地拔高嗓门,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引得旁边几个印刷工都侧目看过来。他一把夺过那叠清样,哗啦啦翻得山响,手指头狠狠戳着扉页上那方小小的“墨斋”红印,“看见没?私章!他沈墨斋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扫库房的老废物!也配在出版社的清样上盖私章?这他妈是挑衅!是给脸不要脸!”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油腻的胖脸涨得通红,把那叠清样摔得啪啪响:“还有你!”他猛地指向我,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尖,“咳得跟个痨病鬼似的,血都吐不干净,还他妈有心思陪这老东西玩这套酸文假醋?字为骨?血为墨?我呸!装什么大尾巴狼!骨子里就是些见不得光的臭老九!”
他骂得唾沫横飞,印刷机巨大的噪音成了他污言秽语的背景板。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上面还沾着刚才咳出来的暗红血点。怀里的字典越来越沉,像块冰,又像块炭。孙卫东的每一句辱骂,都像鞭子抽在沈老师身上,也抽在我绷紧的神经上。
不能动。那张纸…那张染着血、带着暗纹符号的收据…就在字典里夹着。孙卫东的狗腿子,说不定就在哪个角落盯着。
我死死咬着后槽牙,嘴里全是血腥味。喉咙里那股腥甜又涌上来,被我硬生生咽回去,噎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闷痛。额角的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孙科长,”我抬起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每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稿子…没问题了。印刷…耽误不起。”
孙卫东像是被我平静的态度噎了一下,他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像在琢磨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算计的光,肥厚的手指在清样扉页那鲜红的“血为墨”三个字上重重敲了敲。
“耽误?”他嗤笑一声,油腻的胖脸上挤出个恶意的笑,“行啊,稿子留下。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苍白的脸上舔过,“你这副尊容,跟刚从坟里刨出来似的,别他妈把晦气带到机器上!滚回你那耗子洞歇着去!这儿没你事了!”
他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转身就把清样扔给旁边一个噤若寒蝉的印刷工,“愣着干嘛?上机!妈的,晦气!”
巨大的印刷机再次发出沉闷的轰鸣,滚筒转动,雪白的纸卷被吞进去,吐出印满铅字的书页。油墨味浓得化不开。
我抱着那本沉甸甸的《康熙字典》,一步一步挪出印刷科。背后的门关上,隔绝了那震耳欲聋的噪音和孙卫东刻毒的咒骂。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照着我,影子拖得老长,像个飘忽的鬼。
肺里的疼痛像无数根针在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甜锈味。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到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怀里的字典硬壳抵着心口,那里头夹着的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手指哆嗦着,借着走廊昏暗的光,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掀开字典硬壳封面的一角。指尖探进去,触碰到布纹内页粗糙的纹理,然后…是那张薄而脆的纸。
它还在。
我把它抽出来一点点,只露出一个角。晨光不知何时已经从高窗斜射进来,正好落在那染着暗红血渍的纸角上。血污已经干涸发黑,像一块丑陋的痂,死死盖住了“星火”两个字下面那个小小的“火”字一点。
藤蔓缠绕,门环半开。那个神秘的暗纹符号,在干涸的血痂边缘,沉默地显露出来。像一只窥伺的眼睛,又像一张无声冷笑的嘴。
走廊尽头,似乎又有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
我猛地合上字典,把那要命的纸和符号,连同那个被血污盖住的“火”字,死死地压回坚硬的封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