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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暗纹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8 08:37:24      字数:8044

  宿舍门板硌着脊梁骨,冰凉。我瘫在地上,耳朵里嗡嗡响,李干事那声“站住”还在后头追。胸口那封信烫得吓人,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库房倒塌的闷响,手电光柱乱晃,还有那堆故纸堆……它们活了,全在我脑子里尖叫。
  “咚咚咚!”
  敲门声像炸雷!我浑身一哆嗦,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小四?陈小四?开门!”是隔壁老孙头,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搞什么鬼?大半夜跑回来跟撞了鬼似的?灯也不开!”
  我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全是铁锈味。“没…没事,孙师傅!绊了一跤!”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
  “绊一跤?哼,动静倒不小!省点力气吧,明早还得干活!”脚步声踢踢踏踏走远了。
  我瘫回去,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没事?那封信就在我怀里,沈老师枯槁的脸,顾清如娟秀的字,还有那个暗红的、血一样的符号……它们沉甸甸地压着,压得我喘不过气。这哪是没事?这是要命!
  手指哆嗦着摸向裤兜,空的。磺胺药瓶呢?库房火堆里噼啪炸响的白药片猛地撞进脑子。操!药没了!肺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痒意又爬上来,像有只冰冷的手在气管里挠。
  不能咳!老孙头耳朵尖!
  我死死捂住嘴,憋得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另一只手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乱摸,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棱角——《康熙字典》!刚才逃命时居然没丢!
  字典粗糙的硬壳硌着手心,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定。沈老师把它塞给我时,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查!小四!查‘悬鱼’!那东西…那东西连着根!”
  根?什么根?出版社的根?还是沈老师被埋了三十年的根?
  喉咙里的痒终于冲破压制,我蜷缩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肺管子像被砂纸磨过。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慌忙用手背去捂,黏腻温热的液体糊了一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路灯光,手背上一片暗红。
  血。又咳血了。
  文老师的话在耳边嗡嗡响:“小四,你这肺…再拖下去,神仙难救…”神仙?我他妈现在连买雷米封的钱都快没了!十八块月薪,寄回家十五块,剩下三块买最糙的米,就着咸菜疙瘩熬日子。药?那是梦里才敢想的东西。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到脖子。库房烧了,孙卫东那王八蛋肯定把调包毒方的屎盆子扣我头上。工作?饭碗?怕是明天一早,保卫科就得踹门进来抓人!
  不行!不能就这么完了!彩霞挺着大肚子等药钱,三哥咳血的破锣嗓子还在老家响着,娘扶着墙走路的样子…沈老师枯槁的手抓住我胳膊的力道…
  “查!查‘悬鱼’!”
  沈老师嘶哑的声音像根针,猛地扎进混沌的脑子。对!字典!查!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看看这吃人的“星火”,到底连着哪条烂根!
  我挣扎着爬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摸到墙边,拉亮那盏十五瓦的灯泡。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六平米小屋的黑暗,墙上糊的旧报纸泛着陈年的黄。桌子是两块木板搭在砖头上,摇摇晃晃。
  把沉甸甸的《康熙字典》重重搁在木板上,灰尘扑簌簌扬起,呛得我又是一阵闷咳。字典深蓝色的布面封面已经磨损得发白,边角卷起,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霉味、油墨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沈老师的味道。
  手指划过封面上烫金的“康熙字典”四个大字,冰凉。深吸一口气,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刺得肺疼。翻开封皮,内页泛黄发脆,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目录…索引…“悬”字部…
  “悬针…悬壶…悬腕…”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指尖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上急切滑动。汗珠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刺得生疼。快!快找到“悬鱼”!
  “悬…鱼…”指尖猛地顿住。找到了!在“悬”字部靠后的位置。
  心脏“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就是这里!沈老师拼了命也要我查的地方!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去捻那薄脆的书页。纸页粘连得有些紧,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像揭开一道陈年的伤疤。
  三百一十八页!又是这个该死的数字!和库房火堆里烧掉的毒方页码一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终于,书页掀开了。
  “悬鱼,梁上饰物,取‘清廉’意,亦有避火驱邪之说…”蝇头小楷的释义工整清晰。可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书页的右下角。
  那里,根本不是什么注解!
  一张泛黄发脆的纸条,对折着,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本子上匆匆撕下来的。它就那么突兀地、安静地夹在“悬鱼”词条的解释文字下方,像一具埋在故纸堆里的干尸。
  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几乎不听使唤。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用指甲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把那张对折的纸条从书页的夹缝里抠出来。纸页薄如蝉翼,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慢慢展开。
  是一张收据。
  竖排的繁体字,印刷的格式,蓝黑色的油墨已经褪色发灰,但字迹依然可辨:
  今收到
  星火印刷社交来印刷《乡土营造考》(第一卷)拾册工料费
  计人民币:叁佰元整
  此据
  收款单位:地方国营红星印刷厂(公章模糊)
  经手人:顾墨臣(私章:一方小小的红色篆刻,依稀是“墨臣”二字)
  公元一九五三年柒月拾伍日
  
  一九五三年!星火印刷社!顾墨臣!
  沈老师恩师的名字!库房残稿的作者!那个被抄家焚书、死得不明不白的顾墨臣!
  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库房…残稿…沈老师…顾墨臣…星火印刷社…红星印刷厂…星火出版社前身!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张薄薄的纸片猛地串了起来!一股电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收据粗糙的纸面。不对!这纸的质感…和普通收据不一样!更厚实,更挺括一些。我猛地将纸条凑到昏黄的灯泡下,眯起眼睛,几乎把脸贴上去。
  灯光穿透薄薄的纸页。
  就在那些褪色的蓝黑字迹和模糊的公章印痕之下,纸张本身的纤维纹理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纹路!
  不是印刷的,是水印!是造纸时就嵌在里面的暗纹!
  心脏骤然停跳一拍。我死死盯着那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的图案,呼吸都忘了。
  那纹路…扭曲、繁复,带着一种古老而诡异的韵律…像藤蔓缠绕,又像某种无法解读的符咒…线条的走向,交错的节点…
  烧成灰我也认得!
  和库房角落里,沈老师拼死护住的那几页残稿边缘,用红笔颤抖着补全的神秘符号!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轰——”
  窗外,远处铁轨传来一声沉闷的汽笛长鸣,撕破凌晨的死寂。惨白的灯光下,我捏着那张1953年的旧收据,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捏着一块千年寒冰。
  寒气从脚底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血液都冻住了。
  星火出版社的前身,星火印刷社,在1953年,印刷过顾墨臣的《乡土营造考》!
  而这张盖着“红星印刷厂”公章的收据上,却嵌着和顾墨臣残稿上一模一样的、属于他独创的“营造密码”暗纹水印!
  这他妈算什么?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当年抄家焚书,把顾墨臣打成“毒草”、把沈老师牵连打倒的,不就是…不就是…
  “砰!”一声闷响。
  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收据差点掉地上。是字典!刚才太激动,胳膊肘撞到了那本厚重的《康熙字典》,它从摇晃的木板桌边缘滑落,重重砸在水泥地上,摊开了。
  昏黄的灯光下,摊开的那一页,正好是“悬鱼”词条。工整的铅字上方,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浅浅的、长方形的压痕——正是那张收据曾经存在的位置。
  像一道无声的、嘲弄的疤。
  肺里的憋闷再也压不住,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这一次,我连捂嘴的力气都没了,温热的液体直接喷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溅了几滴在那张泛黄的收据上。
  暗红的血点,迅速在“星火印刷社”那几个褪色的字迹旁晕开,像几朵骤然绽放的、狰狞的小花。
  血滴也落在了摊开的字典页上,正正盖住了“清廉”二字。
  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我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视线模糊。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带血的字典和那张染血的收据,死死盯住糊满旧报纸的墙壁。
  斑驳发黄的报纸缝隙里,隐约透出隔壁老孙头如雷的鼾声。
  这鼾声,这六平米的囚笼,这吃人的“星火”…都他妈是悬在我头顶的鱼!是梁上挂着、看着光鲜、内里早就烂透了的玩意儿!
  沈老师…顾墨臣…他们的血,他们的冤,他们的“根”…原来就埋在这本字典里,埋在这个挂着“星火”招牌的魔窟底下!
  手指痉挛般地收紧,几乎要把那张染血的收据捏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窗外,天色透出一点死鱼肚皮般的灰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孙卫东皮鞋尖碾着那张钩藤图,藤刺扎穿的破洞在他脚下咧成歪嘴。烟熏得我眼睛发烫,喉咙里像塞了把滚烫的砂子。
  “兄弟,慌啥?”他油光光的脸挤在破窗框里,声音黏糊糊的,“火大伤身呐!”皮鞋尖又用力碾了碾,校样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啦声。那钩藤的刺,仿佛扎进我肺管里。
  冷风裹着烟灰灌进来,火苗“呼”地窜上顶棚,舔着发黑的木梁。我攥紧裁纸刀,刀柄硌着掌心,火辣辣地疼。裤腿豁开的口子下,皮肤燎起一串水泡。三百一十八页,“附子”那页毒方,早烧得只剩一角焦黑蜷曲的纸片,像只死透的毒虫。
  “孙组长,”我哑着嗓子,咳出一口带灰的痰,“清样…钩藤那页…”
  “哎呀!”孙卫东故作惊讶地缩回脚,弯腰去捡那张被踩出鞋印的纸,“瞧瞧,差点毁了!这可是沈老的心血!”他两根肥短的手指捏着纸角,拎起来抖了抖灰,纸页上那个被藤刺扎穿的破洞,正对着我,像只嘲弄的眼睛。“兄弟你也是,火都烧腚了还顾着纸片片?命要紧!”他假惺惺地叹气,小眼睛却死死盯着我划开的裤腿,还有地上那本砸开的《康熙字典》。
  字典摊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昏黄灯光照着“悬鱼”词条。空荡荡的页面上,只留下一个浅长方形的压痕——刚才那张要命的收据就藏在这儿。
  保卫科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由远及近。孙卫东立刻换了副嘴脸,扯开嗓子嚎:“快!快来人!陈小四还在里头!火要封门了!”他肥硕的身体灵活地缩回窗外,只留下一串假仁假义的喊叫。
  库房门被撞开,几个拎着水桶、拖着湿麻袋的人影冲进来,水泼在火上,嗤啦作响,腾起更浓更呛的白烟。我被浓烟和冷水汽裹住,咳得撕心裂肺,眼前发黑,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又腥又甜。我死死捂住嘴,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摊开的字典页上,正正盖住“清廉”两个铅字。暗红的血点迅速晕开,像两朵狰狞的小花。
  “操!吐血了!”有人惊呼。
  “抬出去!快!”
  胳膊被人架住,拖死狗一样往外拽。我最后一眼瞥向地上。字典,血,还有孙卫东“好心”捡起来、随手丢在门边废纸堆上的那张钩藤校样。破洞咧着嘴。
  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我瘫坐在库房外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砖墙,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哨音,扯得胸腔深处剧痛。保卫科的人还在进进出出泼水,没人多看我一眼。孙卫东背着手,腆着肚子,正跟保卫科的头儿低声说着什么,手指时不时朝我这边点一下。那头儿皱着眉,不耐烦地挥挥手。
  “行了行了,人没烧死就行!孙组长,库房损失你尽快报上来!”头儿吆喝一声,带着人走了。火灭了,只剩一股股湿冷的焦糊味混着烟,从黑洞洞的门窗里冒出来。
  孙卫东踱过来,影子罩住我。他掏出一包“大前门”,慢悠悠弹出一根叼上,划火柴的“嚓”声在死寂的凌晨格外刺耳。烟头明灭,映着他油滑的笑脸。
  “小陈啊,”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算计,“你说你,校个稿子也能把库房点了?沈老那点压箱底的东西,差点让你一把火送走!幸亏我发现得早!”他蹲下来,凑近,烟味混着他身上的头油味,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那本破字典,命根子似的抱着?烧了正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他伸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
  我猛地侧身躲开,动作牵动肺腑,又是一阵剧咳,血沫子溅在泥地上。我抬起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血,眼睛死死盯着他:“孙组长…那清样页码…是你换的…机器才卡…”
  孙卫东脸上的笑瞬间冻住,小眼睛眯成两条缝,寒光一闪。“哟呵?”他声音冷下来,带着冰碴子,“陈小四,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喷!我换你页码?图啥?图那点废纸片子能卖钱?”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皮鞋尖踢了踢我脚边的泥块。“年轻人,脑子烧糊涂了吧?还是…病得不轻,开始说胡话了?”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染血的衣襟,“沈老护着你,那是他心善。可这出版社,不是善堂!弄出这么大篓子…”他摇摇头,啧啧两声,“自求多福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皮鞋踩在泥水里,吧嗒吧嗒响。走到门边那堆抢救出来的湿漉漉的废纸旁,他脚步顿了一下,脚尖极其自然地一拨,把那张混在其中的钩藤校样踢进了旁边黑黢黢的排水沟里。纸页飘了一下,迅速被脏水浸透,沉了下去。那个破洞,最后闪了一下,消失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肺里的灼痛一阵紧过一阵,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裤兜里空空荡荡,磺胺药瓶早不知掉在火场哪个角落了。孙卫东的话像毒蛇,钻进耳朵里。自求多福…出版社不是善堂…
  天边泛起一层死鱼肚皮似的灰白。新的一天。可我的眼前,只有库房黑洞洞的门,像一张等着吞噬的嘴。沈老师…顾墨臣…他们的根,他们的血,就埋在这挂着“星火”招牌的魔窟底下!那张染血的收据,那本沉重的字典,此刻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神经。
  不能倒在这里。我咬着牙,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借着一股狠劲,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软得像面条,眼前金星乱冒。刚撑起一点,又重重跌坐回去,后脑勺磕在砖墙上,“咚”一声闷响。
  “咳…咳咳…”隔壁老孙头那破锣嗓子般的鼾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麻木,准时响了起来。呼噜…呼噜…一声声,敲打着我的耳膜。这鼾声,这六平米的囚笼,这吃人的地方…都他妈是悬在我头顶的鱼!看着光鲜,内里早就烂透了!
  胃里一阵痉挛,空的,只剩下酸水和血腥气在翻搅。我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试图压住那要命的咳嗽和眩晕。手指无意识地摸到裤腿上被裁纸刀划开的口子,边缘焦黑卷曲。火舌舔过皮肤的感觉还在。
  字典…那本字典还躺在库房冰冷的水泥地上。血盖住了“清廉”。那张要命的收据…我把它塞哪儿了?裤兜?刚才被拖出来时…好像…好像慌乱中…塞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了!
  心脏猛地一抽,我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手撕扯自己单薄的工装外套纽扣。冰冷的金属扣子硌着手指,怎么也解不开。越急越乱,指甲在扣子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终于,“啪”一声,最下面那颗扣子崩飞了。我哆嗦着把手伸进衬衣内袋。
  指尖触到一张粗糙、坚韧的纸。还在!它还在!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攥着那张纸,把它抽出来。凌晨微弱的天光下,泛黄的纸张边缘被火燎得焦黑卷曲,上面“星火印刷社”几个褪色的字迹旁,溅落着几点暗红的血斑,像几朵凝固的、狰狞的小花。更刺眼的,是纸张中央,那若隐若现、扭曲繁复的暗纹水印!藤蔓缠绕般的线条,诡异交错的节点…
  烧成灰我也认得!和沈老师库房角落里,拼死护住的那几页残稿边缘,用红笔颤抖着补全的神秘符号!一模一样!
  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血液都冻僵了。1953年,红星印刷厂(星火前身)的收据,抬头是顾墨臣的《乡土营造考》!而这张收据上,却嵌着顾墨臣独创的“营造密码”暗纹水印!
  这他妈算什么?!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当年抄家焚书,把顾墨臣打成“毒草”、把沈老师牵连打倒的,不就是…不就是这“星火”的前身吗?!那些喊着口号冲进来的人,那些点火把的人…他们用的纸,印的批斗材料,是不是就带着这吃人的暗纹?!
  “呃…”喉咙里涌上浓重的铁锈味,我死死捂住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的咳嗽让整个胸腔都在震动,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血从指缝里不断渗出,滴落在泥地上,和那张染血的收据混在一起。
  孙卫东肥短的手指扒着窗框的油滑笑脸,皮鞋尖碾着钩藤图的精准狠毒,还有他踢掉校样时那若无其事的动作…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晃。库房里的火,真的是意外?那调包的毒方页码,那松开的磺胺药瓶盖…
  冷。刺骨的冷。不是凌晨的风,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我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收据,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沈老师苍老枯瘦的手,在残稿背面颤抖着补画符号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浑浊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是恨?是痛?还是…早就知道这“根”烂在何处?!
  隔壁老孙头的鼾声停了。传来窸窸窣窣的起床声,接着是哗啦啦刺耳的撒尿声,尿臊味混着焦糊气飘过来。新的一天,开始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又一个麻木的、为了一口饭奔命的早晨。
  我撑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肺像个破口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漏风的嘶鸣和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不能倒。至少,不能倒在这里。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挪,像踩在棉花上,挪向那黑洞洞的库房门口。里面还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水汽,一片狼藉。湿透的废纸堆在地上,踩上去噗嗤作响。那本厚重的《康熙字典》,还摊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昏黄的灯泡照着“悬鱼”词条。空白的压痕上方,“清廉”二字被我的血彻底糊住,变成一团暗红的污迹。
  我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让我几乎直不起身。手指触到冰冷厚重的书脊,像碰到一块冰。我把它捡起来,抱在怀里。书页湿冷,沾着泥水和烟灰,沉甸甸地压着我抽痛的胸口。那张染血的收据,被我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硌着掌心。
  抱着字典,我像个幽灵,踉跄着穿过渐渐有了人声的厂区。早起上工的工人投来麻木或好奇的一瞥,又迅速移开目光。没人关心一个脸色惨白、嘴角带血、抱着本破字典的临时工。
  回到那间六平米的“囚笼”。门板薄得像纸,挡不住任何声音,也挡不住任何窥探。我把门闩插上,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裤子传来。肺里的灼痛和身体的虚脱让我连爬上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板床的力气都没有。
  天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吝啬地洒进来一点灰白。我背靠着门,在冰冷的地上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湿冷的《康熙字典》,手里死死攥着那张染血的收据。隔壁传来老孙头擤鼻涕的响亮声音,接着是铝饭盒叮当响,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出门了。
  世界在门外运转。而我,抱着一个足以炸毁这个“星火”的秘密,被困在这六平米的冰窖里。肺里的火在烧,骨头缝里的寒意在钻。沈老师…顾墨臣…他们的血,他们的冤,他们的“根”…就在我怀里,就在我手上。
  我低下头,把脸埋进冰冷的字典封面。粗糙的布纹摩擦着皮肤。那空白的压痕,那被血糊住的“清廉”,像烙铁烫在心上。喉咙里又涌上腥甜,我死死咬住牙关,把那股翻涌的血气压下去,咽下去。
  不能吐。不能在这里吐。
  天光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格子上爬,灰白,吝啬。我背抵着薄门板,水泥地寒气钻进骨头缝。怀里那本《康熙字典》湿冷沉重,像块冰坨子压着抽痛的肺。攥着收据的手心全是汗,薄纸片黏在指头上,那行“星火出版社前身”的墨字,透过汗渍,像烧红的烙铁烫进眼珠。
  隔壁老孙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走远了,铝饭盒叮当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世界只剩下我粗重漏风的喘息,还有怀里这张纸——沈老师枯瘦的手在残稿背面颤抖着补画符号的样子,又撞进脑子里。他浑浊眼底那点微弱的光,是恨?是痛?还是…早就知道这“根”烂在何处?!
  喉咙猛地一紧,腥甜涌上来。我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绷得发酸,硬把那口血咽回去。不能吐。吐在这里,这六平米的囚笼,连这点秘密都兜不住。
  手指哆嗦着,把那张染血的收据从汗湿的掌心抠出来。借着窗格子透进来那点惨淡的光,凑到眼前。1953年。星火出版社前身。收的是“古籍整理费”。纸页泛黄发脆,边缘毛糙,可那暗纹水印却异常清晰——一个极简的符号,像半开的门环,又像交错的藤蔓。和库房那堆残稿上,沈老师用红笔颤抖着补全的符号,一模一样!
  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闷痛炸开。不是巧合。沈老师当年被“打倒”,那本《乡土营造考》被抄家焚毁…根子就在这儿!就在这个挂着“星火”招牌的地方!他让我查“悬鱼”,是知道字典里藏着这把钥匙?还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挖,只把这秘密埋进故纸堆?
  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的嘶鸣。我弓起背,额头抵着冰冷的字典封面,粗糙的布纹磨着皮肤。那空白的压痕,那被血糊住的“清廉”二字,刺得眼睛生疼。孙卫东那张油脸在烟雾里狞笑,皮鞋尖碾着“钩藤”图破洞的样子,清晰得让人作呕。库房的火…是他放的?就为了烧掉那页“附子”毒方?他背后是谁?这出版社的烂根,到底埋了多深?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停在我门口。是老孙头?还是…孙卫东的人?汗毛瞬间竖起来。我屏住呼吸,肺像要炸开,耳朵死死贴着薄薄的门板。脚步声停了片刻,又慢慢踱开,像是巡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逼自己冷静。不能慌。这张纸,这本字典,就是雷管。炸不炸得响,得看我怎么点。
  晨光又挪了一寸,照亮收据上那个暗纹符号。藤蔓缠绕,门环半开。像一张沉默的嘴,等着吞噬,或者…被撬开。我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把汗湿的收据小心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折好。指尖触到纸页边缘,那里沾着一点暗红,是我刚才咽血时咬破嘴唇蹭上的。血渍洇开,正巧盖住了“星火”的“火”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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