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陷阱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7 08:06:18 字数:11037
印刷机卡纸的油墨味还糊在嗓子眼,孙卫东那副假惺惺的嘴脸就在社长办公室里晃。社长姓鲁,脸膛黑红,眉毛拧成个死疙瘩,手指头把桌面敲得梆梆响:“陈小四!你眼睛长后脑勺了?页码都能串成麻花!机器卡死,耽误多少工夫?损失谁赔?”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带着隔夜茶水的酸腐气。
我喉咙发紧,想辩解,舌头却像块冻硬的咸肉。清样是我亲手码齐的,红笔勾画清清楚楚,怎么到了机器上就乱了套?孙卫东就站在鲁社长身后半步,抱着胳膊,嘴角耷拉着,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浑身不自在。“社长,年轻人嘛,难免毛手毛脚,”他声音拖得老长,像钝刀子割肉,“就是可惜了那批急用的胶片,全废了。社里损失不小啊。”他叹口气,眼皮一撩,扫过我煞白的脸。
“废了?”鲁社长嗓门拔高,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跳起来,“你知道那胶片多金贵?啊?把你卖了都赔不起!”他喘着粗气,手指头几乎戳到我鼻尖,“收拾铺盖!滚蛋!出版社不是收破烂的地方!”
血一下子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响。滚蛋?那十八块钱的月薪,母亲的青链霉素,三哥的药罐子,奎生嗷嗷待哺的小嘴……全指着这点活命钱!我眼前发黑,腿肚子打颤,手指抠进裤缝里,指甲盖掐得生疼。嘴唇哆嗦着,挤不出一个字。完了,全完了。陈家洼那点微弱的火光,就要被我亲手掐灭。
“等等!”门被推开一条缝,沈老师瘦高的身影挤进来。他脸色比平时更灰败,嘴唇没什么血色,走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飘。办公室里那股子剑拔弩张的戾气,被他身上那股子旧书和草药混合的沉静味儿冲淡了些。他没看鲁社长,也没看孙卫东,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像两盏快熬干的油灯:“清样,我看了。”他声音不高,有点哑,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里。
鲁社长眉头皱得更紧:“老沈?你……”
“页码,”沈老师打断他,慢吞吞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叠被油墨污损、揉得皱巴巴的清样。他枯瘦的手指捻开一页,又捻开一页,动作慢得像在揭一层薄冰。“第三页接第七页,第五页跳到了第十一页……”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转向孙卫东,没什么波澜,却沉甸甸的压人,“孙组长,最后经手清样送去印刷车间的,是你吧?”
孙卫东腮帮子上的肉抽了一下,抱着胳膊的手放了下来,插进裤兜里。“沈老,您这话什么意思?流程您清楚,校对完交给我,我核一遍就送车间。我还能故意把页码弄乱?”他扯出个笑,比哭还难看,“您不能因为他是您带的人,就……”
“我没说谁故意。”沈老师声音依旧平,像结了冰的河面,“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中间经手,出了岔子,总得有人担责。”他不再看孙卫东,转向鲁社长,“机器卡了,损失是实打实的。陈小四,校对出了纰漏,跑不了。”
鲁社长哼了一声,脸色稍缓,但依旧难看:“老沈,你明白就好!这种错误,按规矩……”
“按规矩,该开除。”沈老师接得很快,像早就等着这句。我的心猛地一沉,直往下坠,坠进冰窟窿里。连沈老师……也保不住了吗?
“不过,”沈老师话锋一转,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微弱的光,“开除他,损失也补不回来。眼下社里最要紧的,是赶在合同期前,把这本《中草药图谱》印出来,交出去。耽误一天,违约金翻着跟头涨。”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堆烂纸,“重校。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校过。清样,重新出。”
鲁社长一愣:“重校?谁校?时间……”
“他校。”沈老师指着我,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全本,重校。限时一周。校不完,校不好,不用您开口,他自己卷铺盖走人。”他目光沉沉地压在我身上,“陈小四,你敢不敢接?”
办公室里死寂。鲁社长拧着眉,似乎在权衡。孙卫东的脸彻底阴了下来,插在裤兜里的手攥成了拳头,指节发白。他盯着沈老师,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又剜了我一眼,那意思明明白白:算你小子走狗屎运!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重校全本?一周?那本图谱厚得像块砖头,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各种拗口的草药名、穴位名,还有古里古怪的插图标注……平时校一章都得熬大半夜。一周?这是要我的命!
可沈老师浑浊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我,里面没有责备,没有逼迫,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底的静水。那静水底下,似乎压着点别的什么,像烧红的炭埋在冷灰里。我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想喊冤,想辩解,想问问那页码到底怎么串的,可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三个字:“我……我接。”
“好!”鲁社长一拍大腿,像是甩掉个烫手山芋,“老沈担保,那就这么办!一周!陈小四,校不完,滚蛋!孙组长,你盯着点!”他挥挥手,像赶苍蝇。
孙卫东腮帮子咬得死紧,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是,社长。”他转身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肩膀狠狠撞了我一下,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毒蛇般的冷意,“小子,算你命大。走着瞧。”
门“哐当”一声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沈老师。油墨和灰尘的味道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上。我腿一软,差点瘫下去,后背的冷汗把破旧的工装都洇湿了,冰凉地贴在皮肉上。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铁锈味直冲喉咙口。
沈老师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积满灰尘的木框窗户。傍晚的风带着凉气灌进来,吹散了些许窒闷。他背对着我,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单薄,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拉直的旧纸。
“沈老师……”我嗓子眼发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页码……真不是我……”
“我知道。”沈老师没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清样上,你改动的红笔印子,和串页的折痕,新旧不一样。”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有人,在你交稿后,动过手脚。”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孙卫东那张阴鸷的脸瞬间清晰无比。是他!肯定是他!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来,烧得我眼睛发红:“那您为什么……”为什么不揭穿他?为什么还要我背这个黑锅?还要我接这要命的重校?
沈老师慢慢转过身。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疲惫深深刻进每一道皱纹里。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我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揭穿?”他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个极淡极苦的笑,“证据呢?凭折痕新旧?孙卫东咬死是你看错页码自己弄乱的,你怎么辩?闹开了,鲁社长只会嫌麻烦,各打五十大板,你照样得滚蛋。”他喘了口气,手扶着窗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现在,至少……你还有一周时间。校好了,书能按时出,你……也能留下。”
留下?用命去搏这一周?我眼前发黑,那本厚厚的图谱仿佛变成了一座山,轰隆隆朝我压下来,要把我碾成齑粉。喉咙里的铁锈味更浓了,我死死咬着牙,才没让那口腥甜喷出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勉强维持一丝清醒。
“字典,”沈老师的声音把我从眩晕里拉回来一点,“带着你那本《康熙字典》。图谱里古字、异体字多,用得着。”他不再看我,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又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字……是骨头。撑住了,别散架。”
他佝偻着背,慢慢走出了办公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暮色里。油墨味、灰尘味、还有那股子绝望的铁锈味,混在一起,堵得我喘不过气。一周。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那座叫《中草药图谱》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瘦骨嶙峋的脊梁上。背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枯瘦手指掐进皮肉的痛楚,冰凉银元刮过肋骨的寒意。老家那点微弱的火光,在省城这口冰冷的油锅里,噼啪作响,随时可能熄灭。
我拖着灌了铅的腿,挪回那间堆满清样和废稿的角落。属于我的那张破桌子,此刻像个刑台。那本厚重的《中草药图谱》清样,带着油墨污渍和揉搓的伤痕,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头蛰伏的、等着吞噬我的巨兽。孙卫东阴冷的眼神,沈老师沉甸甸的“保人”,鲁社长不耐烦的呵斥,还有老家母亲攥着沾血银元的手、彩霞缝账本时被针扎出血珠子的手指……无数画面碎片一样在脑子里冲撞、切割。
胃里一阵痉挛,火烧火燎地疼。我猛地拉开抽屉,手抖得厉害,在里面胡乱摸索。空的。装干粮的破布口袋早就瘪了,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合面饼子,昨天半夜就着凉水硬塞了下去。饥饿像无数只小爪子,在空荡荡的胃壁上抓挠。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不行。不能倒。倒下去,就真完了。
我狠狠抹了把脸,指甲在粗糙的皮肤上刮出红痕。抖着手,从桌角那堆杂物底下,抽出那本用蓝布包着的《康熙字典》。布面已经磨得发白,边角起了毛。手指抚过封面,冰凉的触感稍微压下了点火气。翻开,熟悉的霉味和旧纸气息扑面而来。扉页上,沈老师用红笔写下的“字为骨”三个字,墨迹早已干透,殷红如血。
字是骨头。我的骨头呢?早被这操蛋的日子榨干敲碎了吧?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喉咙里那股铁锈味又涌上来。我强压下去,把字典重重拍在桌面上,震起一层浮灰。然后,一把抓过那叠该死的清样。油墨污渍蹭在手指上,黑乎乎一片。第一页,目录。那些草药名字像鬼画符,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当归、黄芪、穿心莲、七叶一枝花……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
“看啊!陈小四,你他妈倒是看啊!”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带着绝望的嘶哑。
眼睛又干又涩,像揉了沙子。我使劲眨了眨,凑近那模糊的铅字。第一个字“当”,横平竖直,没什么问题;下一个“归”,竖钩有点歪?还是我眼花了?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皮屑簌簌往下掉。不行,得查字典。手指哆嗦着翻开厚重的字典,哗啦啦的纸页声在死寂的角落里格外刺耳。找到“归”字部,一行行比对。笔画,结构……没错,清样上就是这个写法。虚惊一场。
背上全是冷汗,风一吹,透心凉。这才第一个字。后面还有成千上万,还有那些该死的插图标注,小得像蚂蚁腿!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子,无声无息地流走。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只有远处印刷车间隐约传来机器的轰鸣,像一头永不疲倦的怪兽在喘息。角落里这盏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昏黄暗淡,把清样上的字照得更加模糊不清。眼睛又酸又胀,像被针扎。我用力揉着太阳穴,那里突突直跳,疼得厉害。
“钩藤……性味甘、微苦,平……归肝、心包经……”我低声念着,声音干涩嘶哑,像破风箱。念到“包”字,舌头打了个结。是“包”还是“胞”?清样上那个字印得有点糊,墨点晕开一小块。我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昏黄的灯光下,那模糊的一团墨迹,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操!又是这样!我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字典跳了一下,笔筒里几支秃头铅笔哗啦啦滚落在地。胸口憋得快要炸开,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孙卫东那张阴笑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还有他撞我肩膀时那句恶毒的“走着瞧”。是他!肯定是他搞的鬼!故意把清样弄脏弄乱,就是要看我像条狗一样在这里挣扎,最后被一脚踢开!
喉咙里那股铁锈味再也压不住,腥甜直冲上来。我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背,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咳得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摊开手心,一小滩暗红的血沫子赫然粘在掌纹里,刺目惊心。
血,又是血。像母亲咳在手帕上的,像彩霞手指被针扎出来的……它们黏糊糊、冷冰冰地贴在我的皮肤上,钻进骨头缝里。
胃里一阵翻搅,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绞痛。饿。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手脚发软,饿得脑子里只剩下对食物的疯狂渴望。那半块杂合面饼子的滋味,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我瘫坐在冰冷的木头椅子上,浑身脱力,像一滩烂泥。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破工装,冰凉地贴在皮肤上。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板漫上来,一点点淹没头顶。
校个屁!重校个屁!七天?我连今晚都熬不过去!散了吧,骨头都他妈散架了……
视线模糊地扫过桌面。那本摊开的《康熙字典》,昏黄的灯光下,“字为骨”三个红字像三团燃烧的、微弱的火苗。沈老师佝偻的背影,母亲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银元往破棉袄里塞的样子,彩霞蹲在草垛后头缝账本时专注的侧脸……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晃动、重叠。
“撑住了……别散架……”沈老师那飘忽的声音,又鬼魅般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管,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这疼,反而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不能散。散了,就真什么都没了。老家那点微弱的火光,就彻底灭了。
我撑着桌子,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从椅子上拔起来。骨头缝里嘎吱作响。弯腰,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滚落的铅笔。笔头秃了,在粗糙的草纸上划出沙沙的、刺耳的声响。我重新翻开那本污损的清样,找到刚才卡住的“钩藤”条目。那个模糊的字,像个狰狞的鬼脸。
查!妈的,老子查!
手指哆嗦着,再次翻开厚重的字典。纸页哗啦作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一次,我翻得格外用力,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昏黄的灯光下,我佝偻着背,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钉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具不肯倒下的骷髅。
油灯爆了个灯花,火苗猛地一蹿,又矮下去。我盯着“钩藤”后面那团墨污,眼珠子发涩。操他妈的孙卫东,这王八蛋使的阴招!字典纸页硬得像砂纸,翻过去时刮得指腹生疼。那个模糊的字,像张咧开的鬼嘴,嘲笑着我快散架的骨头。
查!老子偏要查出来!
手指头抖得厉害,捏不住铅笔。干脆用指甲在草纸上划拉,沙——沙——声音刺耳,像耗子在啃房梁。胃里那点酸水又往上涌,喉咙火烧火燎。我咽了口唾沫,全是铁锈味。不能停,停了就真完了。老家那点指望,彩霞,三哥的药钱,全他妈拴在这堆烂纸上!
“悬…悬钩子科…”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声音哑得像破锣。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清样上,洇开一小团更深的墨晕。操!我慌忙用袖子去擦,越擦越糊,那鬼脸似的墨团反而更大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恨不得把这堆纸全撕了喂狗!
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我赶紧撑住桌沿,冰凉的木头硌着掌心。恍惚间,好像看见彩霞蹲在老家灶膛前,火光映着她半边脸,手指头缠着破布条——那是给奎缝鞋底扎的?还是…缝别的什么?
“账…账…”徐长庚嘴唇哆嗦得厉害,那个“本”字卡在喉咙里,死活吐不出来。手指头还插在破棉袄的夹层里,那道歪歪扭扭的口子,针脚粗得硌手。他眼珠子定定地戳在那针脚上,像被钉子钉住了。
是彩霞!那丫头片子!他眼前猛地闪过一个画面:草垛后头,彩霞缩成一团,手指头捏着针,笨拙地往破布里戳。针尖一滑,扎进她自个儿指头肚,血珠子立刻冒出来,红得刺眼。她就那么把血珠子往嘴里一吮,又低下头,咬着嘴唇,继续缝!缝死这要命的玩意儿!
古老二那声拖着长腔的“烧成灰喽——”,毒蛇一样,冰凉滑腻,猛地钻进他耳朵眼,直往脑仁里钻。他浑身一哆嗦,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长庚!”旁边一声嘶哑的哭喊,像砂纸磨过木头。一只枯瘦如柴、沾满泥污的手猛地抓住他胳膊,指甲深深掐进他皮肉里,掐得他生疼。是他妹子,陈小四他母亲。老太太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另一只手却死死攥着块东西,硬邦邦、冰凉凉,死命往他棉袄那个破口里塞!
“护住!护住啊!”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利,像要戳破屋顶。是块银元!边缘沾着点暗红的印子,刮过他肋骨,冰得他一个激灵。那冰凉顺着骨头缝往里钻,一直凉到心窝子。
徐长庚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铁烫了。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珠子死死瞪着棉袄破口里露出的那点油纸边角。那油纸,他认得!是公社粮仓封救济粮袋子用的!古老二私分救济粮的账本!彩霞这傻丫头,竟然把它缝进了自己棉袄夹层!她不要命了?!古老二那老狗,真能把她活撕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手指头抖得更厉害了,不是冻的,是吓的。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扫过破败的堂屋门槛,扫过院子里光秃秃的老枣树,仿佛古老二那双阴鸷的眼睛就藏在哪个犄角旮旯盯着。不行!这东西就是个炸弹!放彩霞身上,放他妹子身上,放谁身上都得炸!
“烧…烧…”他喉咙里咕噜着,想喊“烧了它”,可舌头像打了结,怎么也捋不直。他急得额头青筋都暴起来,手指头下意识又往破口里伸,想掏出那烫手山芋。
“哥!”他妹子更慌了,扑上来又要抓他胳膊,手里那块沾血的银元再次往他怀里怼,“不能烧!这是奎爹给的救命钱!护住!你护住它!护住彩霞!护住她肚子里的娃啊!”老太太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肉里,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徐长庚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那点冰凉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炸开一丝清明。护住?拿什么护?他一个口吃的穷大队书记,护得住吗?古老二在公社有人!那老狗心黑手毒,逼人堕胎的事都干得出来,烧个账本灭个口,还不是跟碾死个蚂蚁一样?
绝望像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他。他靠着墙,慢慢往下滑,蹲在了地上。破棉袄蹭着墙皮,簌簌掉灰。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叶包,捏了一小撮碎烟叶,塞进嘴里狠狠嚼。又苦又涩的汁液弥漫开,刺激得他稍微回了点神。
不能烧。烧了,古老二就真逍遥法外了。那些被私吞的救济粮,那些饿得嗷嗷叫的社员…还有彩霞,这丫头豁出命缝进去的东西,能烧吗?
可留着…留着就是催命符!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恐惧、挣扎,最后沉淀成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他用力咽下嘴里的苦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不再抖了,反而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抠进掌心。
“藏…”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好!”
印刷厂校对科那间小破屋,窗户糊的报纸早就黄了,破了好几个洞。冷风飕飕地往里灌,吹得油灯的火苗东倒西歪,在我佝偻着背投在墙上的黑影也跟着乱晃,像个随时要散架的鬼影。
“钩藤…钩藤…”我魔怔似的念叨,铅笔头在“藤”字后面那个墨团上使劲戳,恨不得戳出个洞来。指尖沾满了铅灰,混着刚才咳出来的血沫子,黏糊糊、黑红一片。字典翻到了“藤”字部,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蚂蚁窝,看得我眼晕。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抽搐,那点铁锈味又涌上来,被我硬生生压下去。
不能吐。吐了更没力气。
我甩甩头,想把彩霞缝东西的画面甩出去,可越甩越清晰。她手指头冒血珠子的样子,跟刚才我咳在手心的血沫子,颜色一模一样。老家现在怎么样了?古老二那老王八,是不是又去逼彩霞了?舅舅…舅舅能顶住吗?那块沾血的银元…母亲死死攥着往舅舅怀里塞…冰凉的,刮着骨头…
操!我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疼得龇牙咧嘴。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眼前这堆烂纸搞不定,明天就得卷铺盖滚蛋!滚回老家?拿什么脸回去?拿什么给三哥买药?拿什么填古老二那张血盆大口?
一股邪火顶着肺管子,烧得我眼前发黑。我抓起秃头铅笔,发狠似的在草纸上划拉,沙沙声刺耳。笔芯“啪”一声断了,碎屑崩到字典上。我盯着那断茬,脑子里嗡嗡响,全是孙卫东那张幸灾乐祸的驴脸,还有他撞我时喷出的唾沫星子:“走着瞧?瞧你妈!”
七天?重校全本?这他妈就是想要我的命!
我瘫在椅子上,像抽了筋的蛇。汗水把后背的破工装全洇透了,冷风一吹,冰得我直打哆嗦。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漫过膝盖,一点点往上淹,快没顶了。散了吧…骨头都他妈要散架了…
视线模糊地扫过桌面。那本摊开的《康熙字典》,昏黄的灯光下,“字为骨”三个红字像三团烧剩下的灰烬,风一吹就灭。沈老师佝偻着背在库房霉堆里翻找的背影,那么单薄,却像根钉子钉在那里。他当众拆穿孙卫东时,那眼神…不是愤怒,是种更深的东西,像古井里的水,冰凉,却沉得砸人。
“撑住了…别散架…”他那飘忽的声音,又鬼魅般在耳朵眼边上绕。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管,像刀子割,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这疼,反而像盆冰水,把我脑子里那团浆糊浇醒了一瞬。散?散了就真什么都没了。老家那点微弱的火光,彩霞,三哥,母亲…就彻底灭了。
我撑着桌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把自己从椅子上拔起来。骨头缝里嘎吱作响,像生锈的门轴。弯腰,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滚落的半截铅笔。秃得厉害,在粗糙的草纸上划拉,声音干涩难听。我重新翻开那本污损得像抹布的清样,找到“钩藤”条目。那个模糊的墨团,像个狰狞的鬼脸,咧着嘴笑。
查!妈的,老子跟你耗上了!
手指哆嗦着,再次翻开厚重的字典。纸页哗啦作响,在死寂的夜里像惊雷。这一次,我翻得格外用力,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像是在跟孙卫东,跟古老二,跟这操蛋的命较劲!昏黄的灯光下,我佝偻着背,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钉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具被钉在十字架上、却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骷髅。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着我满是汗和灰的脸,还有字典里那些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最后一点精力的铅字。
油灯爆了个灯花,炸得舅舅眼皮直跳。古老二那双牛眼在门缝外头晃,粗手指头抠着门框,木屑簌簌往下掉。“长庚书记,大冷天的,不请我喝口热汤?”声音裹着冰碴子,冻得人牙根发酸。
母亲突然松开手,银元“当啷”砸在炕沿上。她佝偻着背往灶台挪,破棉鞋蹭着泥地,发出沙沙的响。舅舅盯着银元上那抹暗红,突然想起彩霞缝棉袄时,针尖在油灯下闪的光——跟现在灶膛里窜起的火苗一个色儿。
“哗啦”古老二掀帘子进来,带进一股子雪腥气。他肥厚的巴掌拍在炕桌上,震得豁口碗蹦起来:“听说公社要查账?”眼珠子往炕梢扫,那儿堆着母亲刚拆洗的旧棉絮。
舅舅喉咙发紧,手指头在破棉袄夹层里摸到个硬角。彩霞缝的针脚硌着指腹,歪七扭八像蚯蚓爬。他舌头打着结:“查、查啥?双抢还、还忙不过来……”
“啪!”古老二把个布包摔桌上。油纸散开,露出半截焦黑的账本边角。舅舅瞳孔猛地收缩——那正是他藏在粮仓顶梁上的!
灶台突然“咣当”一声。母亲佝偻的背僵住了,铁勺掉进滚开的苞米粥里,溅起的热汤烫红了手背。古老二咧开黄牙笑:“徐会计,粮仓走水了知道不?幸亏我路过,要不这账本啊……”手指头捻着焦黑的纸页,火星子簌簌往下掉。
舅舅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夹层里的账本突然发烫,烙得他肋骨生疼。彩霞蹲在草垛后的样子在眼前晃,那丫头片子咬着嘴唇,血珠子顺着棉线往下渗……
省城出版社的挂钟敲了四下。我趴在字典上,口水把“钩藤”条目洇出一团墨晕。突然一阵冷风灌进后颈,激得我猛抬头——孙卫东的驴脸正贴在玻璃窗上,鼻子压成个扁饼。
“哟,陈大校对还活着呢?”他指尖转着串钥匙,叮当乱响,“沈老头给你留的夜宵,在茶水间第三个抽屉。”说完吹着口哨走了,调子是《打靶归来》。
我盯着他油光水滑的后脑勺,指甲掐进掌心。茶水间老鼠比米粒多,上个月老孙头还在里头踩死条菜花蛇。但胃里火烧火燎的疼逼得我站起来,两腿直打晃。
抽屉“吱呀”拉开,霉味冲得人仰。半块硬得像砖头的玉米饼,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烟纸。就着月光辨认,是沈老师狗爬似的字迹:“铅字淬火,方见真章。”
玉米饼渣卡在嗓子眼,噎得我直翻白眼。突然摸到饼芯里有团油纸,展开是两片磺胺药。我盯着掌心的白药片,突然听见库房方向传来“哐当”一声。
蹑手蹑脚摸过去,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孙卫东蹲在沈老师常坐的藤椅旁,正往字典里塞什么。我屏住呼吸,看见他袖口掉出半截红绳——跟印刷车间挂校样的一模一样!
“谁?!”孙卫东猛地转头。我闪身躲进阴影,后脑勺撞上消防栓,疼得眼前金星乱蹦。等再睁眼,只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和空气里残留的樟脑味。
油灯芯子“噼啪”又炸开一朵,火星溅到古老二捻着账本的手指上。他浑不在意地搓了搓焦黑的纸边,黄牙在油灯下泛着腻光:“徐会计,这账本烧得就剩半拉,你说怪不怪?”眼风刀子似的刮过舅舅棉袄上那道歪扭的破口。
母亲突然从灶台扑过来,枯树枝似的手抓起炕沿的银元就往舅舅怀里塞。银元边缘豁口刮开棉絮,露出里头灰白的夹层布。“护住!护住!”她嗓子眼挤出嘶鸣,指甲抠进舅舅胳膊的冻疮里,脓血混着泥垢糊了满手。
舅舅喉咙里“嗬嗬”响,夹层里那本硬壳账册突然烫起来。彩霞蹲在草垛后的模样在眼前晃——针尖挑破她食指,血珠子滚到灰布上,洇出个褐点。那丫头咬着嘴唇笑:“舅,保命符缝好啦!”
“长庚书记?”古老二肥厚的手掌“啪”按在炕桌上,豁口碗蹦起来撞到银元,“当啷”一声脆响。舅舅猛一哆嗦,手指头在破棉袄里蜷成死疙瘩。夹层针脚硌着指关节,彩霞缝的歪线像条勒进肉里的麻绳。
“烧、烧了好……”舅舅舌头让冻住似的,“省、省得查……”
古老二鼻孔里哼出股白气,突然伸手抓向炕梢那堆旧棉絮!舅舅血都涌到天灵盖,夹层里的账本硬角顶得肋骨生疼。母亲却比他更快,佝偻身子炮弹似的撞过去,怀里银元“哗啦”撒了一炕席。
“我的棺材本!”母亲干嚎着扑在棉絮堆上,枯手乱扒,“古老二你个挨千刀的!连死人钱都抢!”
油灯猛地一暗。古老二缩回手,阴恻恻盯着棉絮里滚出的三枚沾泥银元。灶膛火苗窜上来,映得他半边脸猩红:“老太太,双抢完公社查账,您儿子这会计……怕要挪窝喽。”帘子一甩,风雪卷着樟脑味扑进来。
舅舅瘫在炕沿,棉袄夹层湿透冷汗。母亲抖着手捡银元,一枚沾血的悄悄塞进他掌心。血早凝成黑痂,刮在手心像砂纸。
省城出版社的穿堂风刀子似的。我缩在库房消防栓后头,后脑勺肿起个包,一跳一跳地疼。樟脑味混着孙卫东的汗臭在空气里浮,脚步声早远了。
茶水间抽屉里那半块玉米饼还噎在嗓子眼。我摸黑爬回校对科,抖着手划火柴。油灯亮起时,沈老师留的烟纸摊在桌上——“铅字淬火,方见真章”。纸背面洇着油渍,透出库房领料单的红戳。
胃里突然翻搅,我扑到墙角吐酸水。喉头腥甜漫开,袖口一抹,暗红血丝缠着玉米渣。磺胺药片在裤兜里硌着腿,白得瘆人。
窗玻璃突然“叩叩”响。孙卫东的驴脸贴在窗外,鼻子压扁:“陈大校对,沈老头那本破字典——”他故意拉长调子,钥匙串在指尖转得哗啦响,“可别乱动啊!”
油灯把他影子投在墙上,肥短手指朝库房方向虚点两下。我攥紧烟纸,纸边割进掌心。他嗤笑一声,吹着《打靶归来》走远。
库房铁门虚掩着。沈老师常坐的藤椅歪在墙角,那本康熙字典摊在椅上。我扑过去翻,霉味冲鼻。指尖划过“悬鱼”词条——“太守清廉,悬鱼于门”——纸页间一道新折痕刺眼。
油灯凑近,折痕里卡着半根红绳头!跟我校样上系的一模一样!血涌上太阳穴,我发疯似的撕字典,纸页雪片般飞散。突然在封皮夹层摸到个硬角——
“咳咳……”肺里拉风箱似的响,喉头腥热上涌。我趴在地上咳,血点子溅上散落的纸页。油灯昏黄的光里,“悬”字下面洇开一团红。
铅字淬火……淬火……
我抓起字典冲回桌边。七百页《中草药图谱》清样堆成小山,最上头是卡坏的那页——“钩藤”配图绞进印刷辊,藤刺扎穿纸背。孙卫东调包的页码就夹在里面:第318页“附子”剧毒说明,硬塞进“甘草”止咳篇。
窗户外头飘进孙卫东哼歌的声儿:“日落西山红霞飞——”调子欢快得像送葬唢呐。
我抓起红墨笔,手抖得握不住。胃袋饿得抽筋,裤兜里磺胺药片随心跳一下下撞大腿。墙上挂钟指到凌晨三点,铁皮柜顶那本台历哗啦翻过一页——离死线还有六天。
油灯“噗”地爆了个灯花。火苗窜起来,映亮台历上沈老师狗爬的字:“校字如悬鱼,贪一口就死。”
库房方向突然传来铁门合拢的闷响。我抓起裁纸刀贴墙站定,听见自己心跳砸在耳膜上。黑暗里只有挂钟秒针走动声。
咔哒……咔哒……咔哒……
像老家坟地里,古老二刨棺材板的声。
裁纸刀在我手心抖得厉害,汗把木柄浸得滑腻。门外脚步声停了,钥匙串哗啦响——孙卫东在试锁眼!我猛扑向桌角油灯,灯油泼出来燎到手背,火苗“嗤”地窜上堆成山的校样纸。
“操!”我扯下破棉袄往火堆里捂,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冲进鼻孔。彩霞缝账本的针脚突然在眼前晃——那年她手指头叫针扎出血珠子,灰布夹层洇开褐点,也是这个味!
铁门“哐当”震响,孙卫东驴嗓穿透门板:“陈大校对!半夜烧稿子灭口啊?”钥匙狠狠刮着锁芯,金属摩擦声刮得人牙酸。火舌卷上棉袄袖口,我抬脚猛踹桌腿,整摞《中草药图谱》清样“哗啦”塌下来,火星子溅到裤管上。
胃袋突然抽筋,我跪倒在地干呕。裤兜里磺胺药瓶硌着大腿,瓶盖不知何时松了,白药片撒进火堆里“噼啪”炸响。孙卫东还在外头嚎:“保卫科!库房走水了!”
浓烟熏得眼泪直流,我抓起裁纸刀划开裤腿——火苗正舔着“附子”剧毒那页。三百一十八页!孙卫东调包的毒方!纸边卷曲发黑,“生川乌三钱,砒霜半钱”的字样在火光里扭成蜈蚣。
“咳咳……沈老师……”烟呛进肺管,我抡起字典砸向窗玻璃。哗啦一声脆响,冷风灌进来,火苗“呼”地窜上天花板。孙卫东肥短的手指突然扒住窗框,油脸上挤出笑:“兄弟帮你喊人救火,你砸窗干啥?”
他半个身子探进来,皮鞋尖精准地碾住地上唯一完好的校样页——正是绞进印刷辊的“钩藤”图。藤刺扎穿的破洞,此刻像张嘲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