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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账本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6 11:31:01      字数:11611

  裤裆那片湿迅速扩大,顺着腿弯往下淌。彩霞僵在原地,脚底麦茬扎进布鞋底,刺痒混着腹中绞痛,让她眼前发黑。不是羊水,是尿。臊气混着麦秆焦糊味钻进鼻孔,她恨不得把脸埋进土里。
  “霞啊!”母亲嘶哑喊声劈开浓烟。母亲还跪在泥地里,血糊糊的手攥着刚捡起的银元,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她不管不顾往彩霞这边爬,脚踝磨破的伤口在土里拖出暗红印子。“别动胎气!别动!”银元在她手心叮当乱响,像催命符。
  东南坡火光冲天,古老二那破锣嗓子炸雷似的:“逮住!给老子逮住放火的王八羔子!”人影在浓烟里乱撞,舅舅那把缠布条的镰刀寒光一闪,早冲进人堆里。
  三哥拄着棍子踉跄过来,喘得肺要炸开。“霞……霞妹……”他看见彩霞裤裆那片深色水渍,喉咙里咕噜一声,汇款单从指缝飘落,被风卷着贴到彩霞湿漉漉的裤腿上。薄纸背面“稿费。买糖。”几个铅笔字,被水汽洇得模糊。
  “尿……尿了……”彩霞嘴唇哆嗦,指甲掐进掌心。腹中那阵绞痛还没散,一抽一抽往下坠。她猛地弯腰,不是护肚子,是去抓地上那根顶门杠。杠子头昨夜沾的泥巴早干了,硬得像铁疙瘩。
  “回……回家换……”三哥话没说完,东南坡方向猛地爆出嚎叫。不是古老二,是更年轻更狠的嗓门:“徐长庚!老东西你他妈砍人?!”
  彩霞心口一紧,顶门杠攥出了汗。火光映出几个人扭打的黑影,舅舅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被扯住,镰刀让两个小年轻死死按在泥地里。古老二叉腰站在拖拉机残骸旁,金牙咬得死紧,一脚踹在冒着烟的麦垛残火上,火星子乱迸。
  “操你祖宗!”古老二突然扭头,毒蛇似的眼珠子直射田埂这边,“看戏呢?徐彩霞!你舅要折这儿了!”
  彩霞腿肚子转筋。腹中那团肉猛地一蹬,疼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她几乎是拖着顶门杠往前挪,湿裤子贴着皮肉,又冷又黏。母亲爬过来抱住她一条腿,血和脓蹭上她裤管。“不能去……不能去啊霞……”母亲把一块沾着泥和血的银元死命往彩霞小腹位置按,冰凉的金属激得彩霞一哆嗦。
  “滚开!”彩霞嗓子劈了,猛地甩开母亲枯瘦的手。母亲摔在麦茬上,银元叮叮当当滚出去老远。彩霞不管了,抡起顶门杠就往坡下冲。肚子沉得像坠了磨盘,每跑一步,裤裆那片湿冷就贴着皮肉磨一下,火辣辣地疼。缝着账本的旧棉袄下摆,随着她跑动一下下拍打着高高隆起的腹部。
  坡下乱成一锅粥。舅舅脸上挂了彩,颧骨一道血口子往下淌。镰刀被踩在泥里,一个黄毛小年轻正抡拳头往他腰眼上砸。古老二抱着胳膊,嘴角那抹笑又冷又毒。
  “古老二!”彩霞吼声带着哭腔,顶门杠指着那张油脸,“叫你的人住手!”
  古老二眼皮都没抬,慢悠悠掏耳朵:“哟,大肚子姐舍得挪窝了?尿裤子滋味好受不?”旁边几个混混哄笑起来。
  彩霞血往头上涌。她抡圆了顶门杠,不是砸人,是狠狠扫向旁边一个冒着烟的麦捆。火星子“呼”一下爆开,扑了那黄毛一脸。
  “嗷!”黄毛捂着脸跳开。
  趁这空档,舅舅猛地发力,肩膀撞开压着他的人,枯瘦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抢镰刀,是抓了一把滚烫的、带着火星的麦灰,劈头盖脸朝另一个混混眼睛扬去!
  惨叫声刺耳。舅舅趁机一脚踹开压镰刀的人,沾满泥的镰刀柄刚抓到手,古老二动了。他没管手下,肥壮身子像堵墙,直直朝彩霞撞过来!目标就是她那个滚圆的肚子!
  “霞!”舅舅目眦欲裂,镰刀脱手甩出,直飞古老二后心!
  彩霞脑子嗡地一声,全身汗毛倒竖。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往旁边麦垛残骸里扑倒!肚子重重磕在焦黑的麦秆上,剧痛炸开,眼前瞬间全黑。耳边是古老二一声闷哼——镰刀擦着他胳膊飞过去,带起一溜血珠子,钉进后面土坡。
  古老二没撞实,踉跄一步,金牙咬得咯嘣响。他低头,看见彩霞蜷在冒烟的灰烬里,双手死死护着肚子,脸上全是黑灰,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瞪着他。她扑倒时,身上那件宽大的旧棉袄扯开一道大口子,就在肋下。灰扑扑的棉花翻出来,里面隐约露出一角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东西。
  古老二眼神一凝。他认得那油纸,公社粮仓包账本专用的黄褐色油纸!他脸上横肉猛地一跳,那点狠毒的笑彻底冻住,换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手指着彩霞肋下那点黄褐色,嘴唇哆嗦两下,没发出声。
  舅舅已经扑到彩霞身边,枯手一把撕开那棉袄裂口!油纸包着的账本一角彻底暴露在火光和所有人的视线里,上面还沾着几点新鲜的血迹,不知是彩霞的,还是刚才混乱中溅上的。
  风卷着黑烟掠过坡地,火星子在古老二骤然惨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火苗舔着古老二惨白的脸,那点油纸黄得像块烂疮,明晃晃钉在彩霞肋下。风卷着黑灰扑过来,他腮帮子肉抽了两下,喉咙里咕噜一声,像被鱼刺卡住。
  “操……”古老二眼珠子快瞪出血,肥手指头抖着指向那油纸包,“那……那是……”
  舅舅枯手快得像道影子,嗤啦一声彻底撕开棉袄裂口。油纸包着的账本整个儿掉出来,裹着灰扑扑的棉花,啪嗒砸在冒烟的麦茬地上。封皮上“七五年度救济粮分拨底册”几个红字,让火星子一照,刺眼。
  “粮……粮仓的……”古老二旁边一个豁牙混混结巴了,脚底板蹭着地往后缩。
  舅舅弯腰去捡,动作慢得像钝刀子割肉。他指头刚碰到油纸边,古老二嗷一嗓子,野猪似的撞过来!不是抢账本,是直冲舅舅心口!他算盘打得响——账本见光他就完了,弄死这老东西,还能赖账!
  彩霞眼前还发黑,肚子磕在焦麦秆上的剧痛没散,一股热流又顺着腿根往下涌。她听见古老二那声嚎,几乎是凭着母兽的本能,沾满黑灰的手猛地往前一抓!没抓住古老二,却死死攥住了舅舅的脚脖子!
  舅舅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古老二那记狠撞落了空,肥壮身子收不住势,狗啃泥似的扑进还在冒烟的麦灰堆里。“嗷!”烫猪毛的焦糊味混着他杀猪般的惨叫腾起来。
  机会!舅舅看都没看滚地嚎叫的古老二,枯瘦的手闪电般抄起地上的账本。油纸包沾了灰和血,沉甸甸压手。他转身就往坡上冲,哑着嗓子吼:“霞!走!”
  彩霞想爬起来,肚子却沉得像坠了块生铁,那股热流还在淌,裤裆湿冷黏腻。她手撑着地,麦茬扎进掌心,钻心地疼。一抬头,看见坡顶母亲正连滚带爬往下扑,枯树枝似的手伸着,嘴里嗬嗬地喊,听不清字,只有绝望。
  “拦住他!抢回来!抢不回来老子弄死你们全家!”古老二在灰堆里翻滚,脸上烫出燎泡,金牙沾着黑灰,疯狗一样冲那几个吓傻的混混吼。
  黄毛混混最先反应过来,抄起地上半截烧黑的木棍就追。另外两个也醒过神,嗷嗷叫着扑向舅舅后背。
  舅舅头也不回,把账本死死按在怀里,佝偻着背往坡上猛蹿。他跑得踉跄,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后心被风鼓起,像片破帆。黄毛追得近,木棍带着风声砸向他后脑勺!
  “舅!”彩霞心提到嗓子眼,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手边一块带棱角的焦土坷垃,用尽全身力气甩出去!
  土坷垃没砸中黄毛,啪地打在旁边一个混混小腿上。那混混“哎哟”一声,动作一滞。就这一滞的功夫,舅舅已经蹿上几步。黄毛的木棍擦着他肩膀砸下去,落了空,砸在土坡上,溅起一蓬灰。
  坡顶,母亲终于连滚带爬扑到彩霞身边,枯手哆嗦着去捂她湿透的裤裆,摸到一手温热黏腻。“血……霞啊……见红了……”母亲声音抖得不成调,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黑灰往下淌。
  彩霞脑子里嗡地一声。不是尿?是血?腹中那团肉猛地一蹬,绞痛扯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她死死咬住嘴唇,铁锈味在嘴里漫开。不能倒!她手指抠进泥地里,指甲劈了也感觉不到疼,眼睛只死死盯着坡下。
  舅舅快冲到坡顶了!古老二挣扎着从灰堆里爬起来,烫伤的脸狰狞扭曲,他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磨得锃亮的攮子(短刀),野兽似的嚎:“徐长庚!老子捅死你!”
  攮子寒光一闪,直刺舅舅后腰!
  “啊——”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过去想挡,却绊倒在麦茬上。
  彩霞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她看见舅舅猛地回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他没躲,反而把怀里账本抱得更紧,佝偻的背脊绷直了,像张拉满的弓,准备硬生生扛下这一刀!
  就在攮子尖要扎进蓝布褂子的刹那,坡顶通往村子的土路上,猛地炸开一声暴喝:“古老二!你他妈敢动!”
  这嗓子又沉又哑,像面破锣,却带着股豁出命的凶悍。一道人影,拄着根粗木棍,瘸着腿,却像头发疯的牛犊子,从坡顶直冲下来!是拄着棍子的三哥!他眼睛血红,不管不顾,抡圆了手里的木棍,照着古老二那颗油光光的脑袋就砸!
  古老二全部心神都在舅舅身上,哪料到坡上还杀出个瘸子!听见风声,他下意识偏头。
  砰!
  木棍没砸中天灵盖,狠狠夯在他左肩膀上。骨头碎裂的闷响,连坡下的彩霞都听得清清楚楚。
  “呃啊!”古老二杀猪般惨叫,攮子脱手飞出老远,整个人被砸得歪倒在地,抱着肩膀蜷成一团,疼得浑身筛糠。
  三哥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加上腿脚不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木棍脱手滚出去。他喘得像破风箱,撑着想爬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能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打滚的古老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懵了。追舅舅的黄毛几个僵在原地,看看惨叫的古老二,又看看坡上挣扎的三哥和抱着账本的舅舅,一时不敢动弹。
  舅舅趁机几步冲到坡顶,一把将账本塞进扑过来的母亲怀里!“捂……捂好!”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回头看了一眼坡下,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古老二还在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烫伤的燎泡混着肩膀的血,狼狈不堪。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着坡上,声音因为剧痛和恐惧变了调:“账……账本……抢……抢回来!弄死……弄死他们!”
  黄毛几个混混互相看了一眼,眼神凶狠起来。古老二倒了,可要是账本真被捅出去,他们这些跟着喝汤的也跑不了!黄毛一咬牙,弯腰捡起古老二掉落的攮子,另外两个也抄起地上的石头、木棍,眼神不善地再次逼向坡顶。
  舅舅把母亲和瘫坐在地的彩霞挡在身后,佝偻的背挺得笔直。他手里没镰刀,只有一双枯瘦的、沾满泥灰的手。他盯着步步逼近的黄毛,还有黄毛手里闪着寒光的攮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彩霞腹中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腿间的湿热感越来越重。她看着舅舅挡在前面的背影,那么瘦小,像棵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老树。她手指死死抠着身下冰冷的泥土,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不能……不能就这么完了……奎生……她肚子里这个还没见过爹的孩子……
  她目光扫过地上,猛地定在母亲怀里。那油纸包着的账本,被母亲枯瘦的手死死按在胸前,像抱着块烙铁。母亲浑身都在抖,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却又透着一股豁出去的执拗。
  彩霞心一横,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地冲着坡下那几个混混吼:“来啊!有种就上来!古老二倒卖种猪、私分粮票、克扣救济粮!这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你们跟着他干这些断子绝孙的勾当,一个都跑不了!今天你们敢动我们一根指头,明天公社民兵就来抄你们家!看谁先死!”
  她声音劈了,带着血沫子,却像把锥子,狠狠扎进那几个混混耳朵里。黄毛举着攮子的手顿住了,脸上凶相僵住,眼神开始闪烁。倒卖种猪?私分粮票?克扣救济粮?这些事他们知道,可被这大肚子女人当众嚎出来,味道就全变了!这他妈是要吃枪子儿的罪过!
  另外两个混混也慌了,手里的石头、木棍不自觉往下垂。他们看看地上打滚哀嚎的古老二,又看看坡上抱着“催命符”的老婆子,还有那个豁出命去的老头,最后目光落在彩霞那张沾满黑灰、却瞪得滚圆、带着股同归于尽狠劲的眼睛上。
  风卷着黑烟和焦糊味,死寂在坡上坡下蔓延。只有古老二压抑的痛哼和母亲压抑的啜泣。
  黄毛喉结上下滚动,攮子尖微微发颤。他猛地扭头,冲地上蜷缩的古老二吼:“二……二叔!这……这娘们说的是真的?!”
  古老二疼得说不出囫囵话,只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抽气声,眼神怨毒得像毒蛇,死死剜着坡上的彩霞。
  这沉默,比回答更瘆人。
  黄毛脸色唰地白了,攮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像被烫了脚,猛地后退两步,看古老二的眼神像看一坨臭狗屎。“操……操他妈的……”他骂了一句,也不知骂谁,转身就往坡下跑,头也不回。
  另外两个混混一看领头的都跑了,哪还敢留,扔了手里的家伙,兔子似的跟着蹿了,眨眼就消失在浓烟和麦垛残骸后面。
  坡上,只剩下古老二蜷在灰堆里,像条濒死的蛆,肩膀塌下去一块,烫伤的脸扭曲着,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呻吟。他怨毒的眼睛,死死钉在母亲怀里那个油纸包上,又缓缓移向被舅舅护在身后的彩霞,最后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被血和尿浸湿的裤子上。
  彩霞被他看得浑身发冷,腹中那团肉猛地一缩,更剧烈的绞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就往旁边倒。
  “霞!”舅舅一把捞住她。
  母亲扑过来,枯手抖得厉害,想摸彩霞的肚子,又不敢。“血……血止不住啊长庚……”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泪纵横。
  舅舅低头看彩霞裤裆,那片深色水渍已经洇开一大片,颜色暗红。他沟壑纵横的脸猛地一抽,抬头望向通往村子的土路,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带着血:“来人——救命啊——出人命了!”
  舅舅那声嘶吼劈开浓烟,像把钝刀割在死寂的午后。坡下土路上,几个黑点猛地顿住,是刚散工回来的汉子。有人扔了锄头就往坡上跑,脚步砸得土坷垃乱飞。
  “长庚叔!咋了?!”
  “血!彩霞丫头流好多血!”母亲瘫坐在地,枯手死死按着彩霞湿透的裤裆,暗红粘稠的血浆从她指缝里溢出来,混着泥灰,糊了一手。她嘴唇哆嗦,只会重复,“止不住……止不住啊……”
  古老二蜷在几步外的灰堆里,肩膀塌陷处皮肉焦黑翻卷,发出嗬嗬漏气声。他那只没烫坏的眼睛,毒蛇似的,黏在母亲怀里那个油纸包上,又滑向彩霞惨白的脸。他喉咙里咕噜一声,想说什么,只喷出一口带血沫的唾沫星子。
  “操!古老二你个狗日的!”冲在最前头的黑脸汉子是王石头,舅舅的表侄。他一眼扫过坡上惨状,眼珠子瞪得溜圆,镰刀柄攥得嘎吱响。“还他妈看!等死呢?!”他吼的是古老二,脚却直奔彩霞。
  另外两个汉子也到了,七手八脚要抬人。“别动她腰!”舅舅徐长庚嗓子全劈了,急得额头青筋暴跳,手比划着,“肚……肚子!托……托住屁股!轻点!”
  彩霞身子软得像抽了骨,头歪在舅舅臂弯里,嘴唇灰白。腹中那团肉还在抽,一阵紧过一阵,扯得她昏迷中发出细弱呻吟。汗混着黑灰,在她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送……送公社卫生院!快!”舅舅吼,自己先蹲下,把彩霞往背上驮。他腰刚弯下去,彩霞缝着账本的旧棉袄下摆蹭开了点,露出里面发黄的棉花絮。
  古老二那只独眼,倏地亮了。他喉咙里嗬嗬声更响,烫烂的手竟撑着地想爬起来。
  “老实趴着吧你!”王石头一脚踹在他没受伤的腰眼上,力道狠。古老二闷哼一声,烂泥似的瘫回去,独眼里的光熄了,只剩怨毒。
  舅舅背着彩霞,深一脚浅一脚往坡下冲。彩霞伏在他汗湿的背上,头无力地垂着,散乱的头发扫过舅舅脖颈。血顺着她裤管往下淌,滴在滚烫的黄土路上,瞬间洇开一小团深色,又被后面跟上来的人踩乱。
  “霞啊……撑住……就快到了……”舅舅喘得像破风箱,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嘶哑的念叨上。他能感觉到背上那点温热在飞快流失。彩霞缝账本时那股子狠劲,那豁出命护住油纸包的架势,此刻全化成了背上轻飘飘、冷冰冰的重量。他心慌得厉害,比当年被造反派捆在公社批斗台上还慌。
  母亲被王石头半搀半架着,踉跄跟在后面。她怀里那个油纸包,硬邦邦硌着她胸口,像块烧红的烙铁。古老二最后那个眼神,毒蛇一样缠在她脑子里。她抖着手,想把油纸包往怀里更深处塞,布衫却早被汗和血浸透,滑腻腻的,包差点脱手。
  “婶子!拿稳了!”王石头眼疾手快托了一把,压低声音,“要命的玩意儿!”
  母亲一个激灵,枯手死死攥住油纸包,指甲掐进纸里。她回头望了一眼坡顶。古老二还蜷在那儿,像条半死的癞皮狗,黑烟盘旋着,快把他吞没了。
  
  公社卫生院那两扇掉漆的绿门被撞开时,里面消毒水味儿混着汗臭扑面而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瘦高个大夫正给个崽子包扎脑袋,抬头一看舅舅背上血葫芦似的彩霞,手里镊子“当啷”掉盘子里。
  “赵大夫!救命!”舅舅嗓子彻底哑了,血丝顺着嘴角往下淌。
  赵大夫是文老师的同学,认得舅舅。他脸色一变,推开面前哭嚎的崽子:“抬里间!快!”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简陋的处置室,一张铺着发黄塑料布的铁床。舅舅小心翼翼把彩霞放上去,塑料布粘着血,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彩霞毫无知觉,只有肚子还在微弱地起伏。
  赵大夫掀开彩霞浸透的裤腰,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胎盘早剥!大出血!”他语速飞快,冲旁边吓傻的小护士吼,“愣着干啥!血库!O型!催产素!快!”
  小护士跌跌撞撞跑出去。赵大夫戴上橡胶手套,手指探进去检查,脸色越来越沉。“宫口……才开两指……”他额角渗出汗,“大人孩子都悬!”
  母亲腿一软,要不是王石头架着,早瘫地上了。她嘴唇哆嗦着,想往前扑:“大夫!求求你!救救她!救救我外孙啊!”手里那个油纸包,被她无意识攥得变了形。
  舅舅一把扶住母亲,自己身子也在晃。他看着赵大夫凝重的侧脸,又看看彩霞灰败的脸,喉咙里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古老二倒了,账本保住了,可霞丫头……他猛地抓住赵大夫胳膊,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保……保大人!一定……保大人!”声音抖得不成调。
  赵大夫没回头,只用力甩开舅舅的手,全副精神都在彩霞身下。“家属出去等!别碍事!”他语气不容置疑。
  舅舅被王石头半拖半拽拉出处置室。门“砰”地关上,隔绝了里面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和赵大夫短促的指令。走廊狭窄昏暗,墙壁下半截刷的绿漆剥落得厉害。舅舅背靠着冰凉掉皮的墙,一点点滑坐到地上。他抱着头,手指插进花白头发里,揪着发根。
  王石头蹲在他旁边,摸出半包揉皱的“经济”烟,抖出一根叼上,没点。他盯着紧闭的门,低声骂:“狗日的古老二……早晚挨枪子儿……”
  舅舅没应声。他脑子里嗡嗡响,一会儿是彩霞缝账本时油灯下紧抿的嘴角,一会儿是她挺着肚子在灶台边忙活的背影,最后全变成坡上那滩刺目的红。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母亲怀里那个油纸包。
  “东……东西……”他嗓子哑得厉害,朝母亲伸出手。
  母亲像受惊的兔子,把油纸包死死搂在胸前,警惕地看着舅舅,又看看走廊那头。卫生院里人来人往,有捂着肚子的,有瘸着腿的,嘈杂混乱。
  “给我!”舅舅急了,撑着墙站起来,要去拿。
  母亲往后缩,枯瘦的手背青筋凸起:“长庚!你想干啥?这……这是霞丫头拼了命……”
  “就……就是她拼了命!”舅舅眼睛赤红,压低声音吼,“才……才不能有闪失!放……放我这!”他不由分说,一把将油纸包从母亲怀里抠出来。硬邦邦的边角硌着他手心。
  油纸包带着母亲的体温,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和汗味。舅舅飞快地解开自己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扣子,把油纸包贴着肉塞进怀里,紧挨着心口。粗糙的油纸摩擦着皮肤,冰凉,又带着点烫。他重新扣好扣子,手按在胸口那块硬物上,才觉得堵着的那口气稍微顺了点。
  
  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几个戴红袖箍的公社民兵,押着一个人,正往这边来。被押着的人佝偻着背,肩膀处衣服焦黑破烂,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正是古老二!他脸上烫起的水泡破了,黄水混着血污往下淌,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另一只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舅舅身上,又滑向他按在胸口的手。
  古老二嘴角咧开,露出沾着血丝的黄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声音嘶哑难听:“徐……徐书记……好……好手段……账……账本捂……捂热乎了?”
  押着他的民兵头头,一个方脸汉子,皱着眉推了古老二一把:“老实点!死到临头还嘴硬!”
  舅舅按在胸口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挺直了背,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迎上古老二怨毒的目光。他没说话,只是那按着胸口的手,又用力往下压了压。硬邦邦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褂子,像块护心镜。
  古老二被推搡着从他们面前经过,那只独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经过舅舅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喉咙里咕噜着,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气音,挤出几个字:“等……等着……看谁……先死……”
  王石头“腾”地站起来,拳头捏得咯咯响:“狗日的!还狂!”
  舅舅一把按住他胳膊,力道很大。他目光越过古老二,看向处置室紧闭的门。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种死寂,比古老二的诅咒更让人心头发毛。
  “看……看住他。”舅舅对民兵头头说,声音沙哑但平稳,“别……别让他……死了。”他指的不是古老二的伤,而是别的。
  民兵头头会意,点点头,押着还在嗬嗬怪笑的古老二往走廊另一头的临时拘押室去了。
  古老二被拖走的怪笑声还在走廊里回荡,处置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大夫走出来,白大褂前襟溅着星星点点的暗红。他摘掉沾血的橡胶手套,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舅舅和母亲像被针扎了,猛地扑过去,两双眼睛死死盯着赵大夫的嘴。
  “血暂时止住了。”赵大夫声音干涩,扯了扯领口,“催产素打了,宫口开得太慢。大人失血太多,血压掉得厉害,随时可能再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舅舅和母亲瞬间惨白的脸,“孩子……胎心很弱。现在只能保一个,你们快点拿主意。”
  “保大人!”舅舅脱口而出,斩钉截铁。
  母亲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她看着赵大夫,又看看紧闭的门缝,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赵大夫没再多说,转身又进去了。门关上,隔绝了里面隐约传出的仪器单调的“嘀嘀”声。
  舅舅靠着墙,身体里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他慢慢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怀里那个硬邦邦的油纸包硌着肋骨。保大人……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霞丫头不能有事。账本捂在胸口,像块冰,又像块炭。古老二那声“看谁先死”的诅咒,毒蛇一样钻进耳朵里。
  王石头蹲在他旁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叔,古老二那狗东西……”
  舅舅抬手,止住他的话。他目光落在走廊尽头那扇关押着古老二的木门上,眼神沉得像结冰的深潭。他手伸进怀里,隔着粗布褂子,用力摩挲着那个油纸包的棱角。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踏实感。
  “他……死不了。”舅舅的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铁锈,“账……账本在……他……就得活着……上……上公审台。”
  他手指用力,几乎要抠破那层油纸。处置室里,彩霞在生死线上挣扎;一墙之隔,古老二在囚笼里诅咒。而他怀里这块硬物,是能钉死仇敌的刀,也是差点害死亲人的祸根。冰与火在他胸口那块方寸之地撕扯。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舅舅闭上眼,后背紧紧贴着冰冷掉皮的墙壁。他按在胸口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处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出来的不是赵大夫,是那个小护士。她脸色比刚才更白,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盘,盘子里放着几团浸透暗红的纱布和一把闪着寒光的剪刀。她脚步有点飘,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人,径直朝走廊尽头的水房走去。
  舅舅猛地睁开眼,目光像钩子一样钉在那把剪刀上。剪刀刃口沾着一点新鲜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刺眼。
  母亲也看见了,她“啊”地一声短促惊叫,捂住嘴,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
  舅舅撑着墙,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王石头赶紧搀住他胳膊。
  就在这时,水房那边传来小护士带着哭腔的喊声,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劈在死寂的走廊里:“赵大夫!血!又止不住了!血压测不到了!”
  舅舅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他按在胸口的手猛地一紧,油纸包坚硬的棱角狠狠硌进皮肉里。他推开王石头,踉跄着扑向那扇紧闭的处置室门,布满老茧的手掌“砰”地拍在冰冷的门板上。
  “霞——”一声嘶哑到变形的吼叫,从他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沫子。
  门内,只有仪器尖锐的、拉长了的“嘀——”声,像一把冰冷的锯子,锯断了最后一丝侥幸。走廊尽头关押古老二的屋子里,隐约传来一声模糊的、快意的嗬嗬怪笑。
  舅舅的身体晃了晃,按在门板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他低头,看着自己沾着黑灰和暗红血迹的手掌,又慢慢按回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油纸包裹着的账本,硬得像一块墓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砸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处置室的门,依旧紧闭。门缝底下,缓缓淌出一线粘稠的、暗红的液体,蜿蜒着,爬向他的脚尖。
  舅舅的手指还陷在棉袄夹层里,油纸包硬邦邦的棱角硌着指腹。处置室门缝底下那线暗红,蛇一样缠上他脚脖子。古老二那声怪笑还在耳朵眼里嗡嗡响,像钻进条毒蜈蚣。
  “长庚!”王石头死命架住他胳膊,声音劈了叉,“挺住!彩霞命硬!”
  舅舅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珠子定在门板上。那线血还在爬,慢吞吞,黏糊糊。他猛地抽回按在胸口的手,五个指头印子深陷在粗布里,底下就是那要命的账本。他哆嗦着去掏,油纸包刚扯出一角——
  “哐当!”
  处置室门撞开,赵大夫冲出来,白大褂前襟溅满血点,像开了一树红梅。他一把扯下口罩,露出的脸灰败得像灶膛冷灰:“血库告急!O型!谁他妈是O型!”他吼声炸雷似的,眼珠子扫过走廊。
  舅舅往前一扑,差点栽倒:“我……我……”他舌头打结,急得额头青筋暴跳。
  “抽我的!”王石头撸起袖子,露出黑瘦胳膊,“石头是O型!”
  赵大夫一把薅住王石头胳膊就往里拽。门“砰”地甩上,差点撞歪舅舅鼻梁。走廊死寂,只剩母亲压抑的抽噎,一声声,刮着人骨头缝。
  舅舅背靠墙,冰凉的水泥墙皮簌簌往下掉。他手指还捏着那角油纸,汗浸透了,纸边软塌塌卷起来。古老二那张油脸突然在眼前晃,带着快活的笑:“徐书记,账本?嘿嘿,烧成灰喽……”
  接着就是曾经发生的一幕:
  黑烟柱子似的捅上天,古老二站在拖拉机顶,叉腰骂街,唾沫星子喷老远:“哪个狗日的点老子麦垛?断子绝孙的玩意儿!”
  彩霞当时就站在田埂上,肚子沉甸甸往下坠。她看见娘趴在地上,像个破口袋,枯手在泥地里乱刨。几块沾满泥的银元被娘死死按在额角伤口上,血混着泥水,从指缝里蚯蚓似的往下爬,滴进焦黑的土里。
  舅舅眼都红了,抄起脚边割麦的镰刀就往东南坡冲,刀片子闪着冷光。彩霞心口一紧,抬脚想跟,小腹猛地一抽!像有只铁钩子从里面狠狠拽了她一把,肠子都要绞断了。她“哎哟”一声弯下腰,手捂住肚子。一股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顺着大腿根往下淌,裤裆瞬间洇开深色一大团。
  她脑子嗡地白了。羊水?要生了?可那感觉……不对!臊气冲鼻。是尿!她臊得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钻进地缝。周围乱哄哄,没人注意她裤裆湿透的狼狈。她咬着牙,趁乱挪到旁边草垛子后头,背对着人,手指哆嗦着解开旧棉袄扣子。冷风灌进来,激得她一哆嗦。夹层里那包硬东西硌着肋骨——是账本!舅舅的命根子!古老二在那边跳脚骂,火光照得他脸狰狞。彩霞心一横,摸出贴身带的针线包,粗针大线,就着草垛阴影,把棉袄夹层那道口子胡乱缝死。针脚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蜈蚣爬在破布上。缝完最后一针,她手指头被扎了好几下,冒出血珠子,也顾不上擦。肚子里那团肉又狠狠踢了她一脚。
  
  “嘀————”
  处置室里,心电监护那催命的长音又拔高了,尖得能刺穿耳膜。舅舅浑身一激灵,从回忆里跌出来。他手指下意识往棉袄夹层里狠狠一掏!
  空的!
  油纸包呢?刚才还硌手的东西呢?他手指发疯似的在夹层里抠挖,粗布被他指甲刮得嗤啦响。没有!只有软塌塌的棉絮!冷汗“唰”地冒出来,瞬间湿透后背。他猛地低头,死死盯住自己前襟——棉袄夹层咧着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像张无声嘲笑的嘴,露出里面脏污的棉絮。
  账本……没了?
  古老二那间屋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两个民兵架着古老二出来。古老二脚上拖着铁镣,哗啦哗啦响。他经过舅舅身边,浑浊的眼珠子斜过来,嘴角咧开,露出黄板牙,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气音,像破风箱漏风。
  舅舅僵在原地,手指还插在破棉袄里,冰凉的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处置室的门缝下,那线暗红,已经蜿蜒到他布鞋边,洇开一小滩。
  舅舅手指在棉袄夹层里发疯似的掏挖,指甲刮过粗布发出裂帛声。空的!那包硬邦邦的棱角没了,只剩一团湿漉漉的烂棉絮。冷汗“唰”地浸透他后背,凉气顺着脊椎往上窜。他猛地低头——前襟夹层咧开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像张豁了牙的嘴,无声嘲笑着他。
  “嗬……嗬嗬……”古老二喉咙里漏出破风箱似的笑,脚镣哗啦哗啦拖过水泥地,浑浊眼珠子斜过来,黄板牙缝里挤出气音:“徐书记……找啥呢?”两个民兵死命架着他胳膊往前拖,古老二却拧着脖子,油脸上褶子堆出个古怪的弧度,“麦垛烧得……暖和啊!”
  舅舅浑身血都冻住了。东南坡冲天的黑烟猛地撞进脑子——彩霞!他当时抄镰刀往火场冲,眼角余光扫见彩霞捂着肚子往草垛后头缩,裤裆湿淋淋一片……是尿?不!他喉咙发紧,眼珠子死死钉在处置室门缝下。那线暗红已经洇到他布鞋尖,黏稠,发腥。
  “哇——”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哭炸穿门板。舅舅腿一软,差点跪下去。门“哐当”撞开,赵大夫满手是血冲出来,白大褂前襟红得刺眼:“男娃!活的!”他吼得岔了音,口罩歪在一边,露出半张灰败的脸,“大人不行了!血崩!O型!还有没有O型?!”
  王石头胳膊上还插着抽血的胶管,跌跌撞撞扑过来:“再抽!抽干都行!”赵大夫一把薅住他另一条胳膊就往里拽。门缝开合的瞬间,舅舅瞥见窄窄一条光景:彩霞两条腿搭在产床架上,像两条死白的藕,底下汪着一大滩暗红,汩汩往外漫。接生婆五婶子抖着手往她身下塞草木灰,灰一沾血就凝成黑红的泥。
  “账……”舅舅嘴唇哆嗦,手指还插在破棉袄里。夹层那道歪扭的口子突然针扎似的刺进他眼睛——是彩霞的针脚!那丫头片子,蹲在草垛后头,手指头叫针扎出血珠子,就为了缝死这要命的玩意儿!他眼前发黑,古老二那声“烧成灰喽”毒蛇似的钻进耳朵眼。
  “长庚!”母亲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胳膊,指甲掐进他皮肉里。母亲脸上糊满泪和泥,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块沾血的银元,往他棉袄破口处死命按,“护住!护住啊!”银元边缘刮过他肋骨,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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