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哭泣的墓地>第二十九章 麦浪

第二十九章 麦浪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6 08:17:26      字数:10121

  麦浪翻滚的声音像无数细碎的金箔在摩擦。彩霞坐在陈家门槛上,膝盖并拢,铺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母亲挨着她,背脊佝偻着,却能稳稳地扶着土墙,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片干枯的柴胡叶子,凑到鼻尖嗅了嗅。
  “味儿正。”母亲声音轻得像麦芒落地,嘴角却难得地向上牵了牵。阳光穿过屋檐,在她浑浊的眼珠里投下一点微弱的光。
  彩霞没应声,只把手里那个薄薄的、带着汗渍和路途风尘的邮包拆得更仔细些。牛皮纸撕开,露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小叠票子。十块的,五块的,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一毛两毛。她一张张抚平,叠好,放在蓝布中央。手指碰到最底下那张十元票子时,指尖顿住了——那票子一角,沾着一点暗褐色,像干涸的泥点,又像……她不敢深想,飞快地把那张票子塞到最底下。
  “小四寄的?”母亲问,眼睛没离开手里的柴胡。
  “嗯。”彩霞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音节。她把分好的几小堆草药推到母亲面前,“娘,这几样是您的,文大夫说饭前煎。这几样……给三哥,饭后喝。”她指了指旁边一小堆颜色更深的根茎。
  院墙根下,三哥陈卫东靠在一张破旧的竹躺椅上,身上盖着件褪色的旧军大衣。阳光暖烘烘地晒着他苍白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是睁着的,望着头顶一小片被屋檐切割出来的蓝天。一本卷了边的《代数》摊开在他腿上,书页被风吹得微微掀动。他试着抬手想按住书页,胳膊抬到一半就抖得厉害,又颓然落下,只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咳,胸腔里像塞了团破棉絮。
  “能晒日头了,好……好兆头。”母亲喃喃着,把分好的药小心拢进几个旧纸包,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彩霞把剩下的钱仔细包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那点硬硬的触感硌着肋骨,提醒她这钱的分量。省城,印刷机,咳血的少年……老孙头那些话鬼影似的在她脑子里打转。她甩甩头,想把那些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院外那片金黄的麦田。
  麦浪起伏,像一片动荡不安的金色海洋。就在那浪涛的边缘,靠近村口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里,一个臃肿的身影半隐半现。古老二。他那张油光光的胖脸正对着陈家小院的方向,眯缝眼里闪着黏腻的光,像在掂量砧板上的肉。他往前挪了半步,肥厚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像是在盘算什么。
  彩霞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衣角。那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皮肤,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古老二逼她打掉奎孩子的那些话,还有他那只油腻腻、带着烟臭的手差点碰到她肚子的感觉,瞬间全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护住小腹,那里还平坦着,却承载着她和奎所有的念想。
  就在这时,院墙另一头,靠近猪圈的地方,响起一声不高不低、带着浓重痰音的咳嗽。
  “咳——哼!”
  声音不大,却像根无形的鞭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猛地抽在空气里。
  古老二那探出来的半个身子像被火燎了似的,猛地一缩,整个人迅速退回到老槐树粗壮的树干后面。树影晃动了一下,再没了动静。只有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
  彩霞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她扭头看向猪圈那边。舅舅徐长庚正蹲在猪圈矮墙边,手里拿着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慢条斯理地剁着猪草。他背对着这边,花白的头发茬在阳光下有些刺眼,宽厚的肩膀像一堵沉默的山墙。刚才那声咳嗽,仿佛只是他喉咙里卡了根草屑。
  母亲也朝那边望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手里最后一个药包折好,动作稳当了许多。
  三哥在躺椅上又咳了几声,这次声音大了点,带着点撕扯的意味。他费力地侧过头,望向猪圈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对着舅舅那沉默的背影,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阳光落在他脸上,那点微弱的感激,清晰可见。
  彩霞低下头,继续整理剩下的草药。指尖捻过干燥的叶片,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把那张沾着可疑暗褐色的十元票子,悄悄塞进了最贴身的口袋深处。省城的雨夜,咳血的少年,还有这麦浪下潜藏的阴影,都随着那点硬硬的触感,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口。风送来远处打麦机单调的轰鸣,还有新麦干燥的香气,可这香气里,总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麦浪的沙沙声里混进猪草刀剁在木墩上的闷响。梆。梆。梆。徐长庚背对着院子,那把豁了口的旧菜刀起落得又稳又沉,碎草屑溅到他沾满泥点的解放鞋上。他像是全副心神都钉在眼前这堆猪草上,可刚才那声咳嗽的余威,还硬邦邦地悬在陈家小院燥热的空气里。
  彩霞捏着最后几根甘草,指尖冰凉。古老二缩回树后的影子烙在她眼皮上,赶都赶不走。她下意识又去摸小腹,隔着薄薄的粗布褂子,能感觉到一点微弱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温热。奎的孩子。这念头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一抽。古老二那双黏腻的眯缝眼,还有他压低了嗓子说的那些话——“打了干净!留着拖累谁?奎那小子,猴年马月能出来?你指望陈家这瘫的瘫、病的病,能养你两张嘴?”——毒蛇一样往她耳朵里钻。
  “咳…咳咳咳!”墙根下猛地爆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呛咳,比刚才凶得多。陈卫东整个人在破竹躺椅上蜷起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肩膀剧烈耸动,那本卷了边的《代数》从他抖得不成样子的腿上滑落,“啪”地掉在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浮尘。他脸憋得发紫,手指死死抠着竹椅边缘,青筋暴起,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拉到了极限。
  “卫东!”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她扶着土墙的手一松,佝偻的身子就要往前扑。彩霞离得近,一个箭步冲过去,先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自己膝盖却重重磕在门槛石上,钻心地疼。她顾不上,半拖半抱地把母亲挪到三哥躺椅边。
  陈卫东咳得眼前发黑,肺管子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一把碎玻璃渣。他看见母亲枯瘦的手伸过来,抖得比他还厉害,想给他拍背,却虚软得落不到实处。彩霞的脸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晃,焦急,苍白。他拼命想压住那阵翻江倒海的咳,越压越凶,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冲上喉咙口。
  “哇——”一口暗红的血沫子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在褪色的旧军大衣前襟上,像开了一小片狰狞的梅花。
  空气瞬间凝固了。剁猪草的声音停了。风卷着麦浪的沙沙声,显得格外刺耳。
  母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呜咽,整个人僵在那里,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哆嗦着。彩霞脑子里“嗡”地一声,那片沾在十块钱票子上的暗褐色,和眼前这刺目的红,瞬间重叠在一起。省城,印刷机,咳血的少年……老孙头的话像冰锥子,狠狠凿进她天灵盖。
  “三哥!”彩霞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她手忙脚乱地去擦他嘴角的血沫,那温热黏腻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麻。她胡乱扯下自己扎头的旧手巾,想堵,又不敢用力。
  徐长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躺椅旁。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晒过来的日头,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他没看那摊刺眼的血,花白的头发茬在阴影里显得更硬。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不是去擦血,而是稳稳地托住了陈卫东的后颈,另一只手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下方,一个寸劲儿。
  “憋住气!”舅舅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砸下来。“往下压!压!”
  陈卫东被他按得闷哼一声,那股翻腾的血气竟真的被强行压下去几分。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可怕的嗬嗬声弱了下去,只剩下破风箱似的粗喘,脸由紫转白,冷汗涔涔。
  徐长庚这才松开手,目光扫过军大衣上那片血渍,又落到彩霞煞白的脸上,最后停在母亲那双浑浊、盛满惊惧的眼睛里。“死不了。”他吐出三个字,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代数》,拍了拍灰,卷了边的书页上沾了点泥印子。他把书塞回陈卫东抖个不停的手里。“晒你的日头。文大夫开的药,按时吃。”
  他转身,走回猪圈矮墙边,重新拿起那把豁口菜刀。“梆梆梆”剁猪草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更沉,更重,一下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彻底剁碎。
  彩霞扶着母亲,感觉母亲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胳膊上,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母亲盯着三哥军大衣上的血点子,嘴唇无声地翕动,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下来,砸在尘土里,洇开两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娘,没事了,三哥缓过来了……”彩霞哑着嗓子安慰,自己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烂棉絮,又冷又沉。她扶着母亲慢慢坐回门槛,自己蹲下身,捡起地上包药的蓝布。手指碰到贴身衣兜里那卷硬硬的票子,那点硌着肋骨的触感,此刻像烧红的烙铁。
  她眼角余光飞快地扫向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影婆娑,麦浪起伏,刚才那个臃肿的影子不见了。可她知道,古老二那双黏腻的眼睛,一定还藏在某个暗处,像伺机而动的毒蛇。舅舅那声咳嗽能吓退他一时,吓不退他一世。逼她打掉孩子的话,还有他那只带着烟臭、差点碰到她肚子的手……彩霞胃里一阵翻搅,恶心得想吐。
  她低下头,用力把剩下的甘草和柴胡叶子包好,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股狠劲儿。指甲掐进干枯的草茎里,发出细微的断裂声。“不能慌。”她对自己说。小四寄钱回来了,娘能扶着墙走了,三哥……三哥还能晒日头看书。有舅舅在。她得护住肚子里这块肉,这是奎的种,是她的命。
  “彩霞……”母亲忽然抓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母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死的恐惧,“钱……钱藏好!藏严实!古老二……古老二那杀千刀的,他闻着味儿了!”
  彩霞心头猛地一缩。母亲知道了?知道古老二逼她打胎?还是仅仅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反手用力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力点头,喉咙堵得发不出声音。她感觉到衣兜深处那张沾着暗褐色的十元票子,像一块烧红的炭。
  “梆梆梆”舅舅剁猪草的声音,成了这死寂午后唯一的节奏。陈卫东靠在躺椅上,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那本《代数》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手里,书页边缘捏得变了形。阳光依旧暖烘烘地晒着,可陈家小院里,那股新麦干燥的香气,彻底被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盖住了。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草屑打着旋儿。彩霞把晒好的草药收进灶房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盖上木板。母亲已经扶着墙挪回了里屋,躺下了,屋里静悄悄的。三哥也被舅舅半扶半抱弄回了西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
  彩霞闩好院门,那根顶门的粗木杠子沉得她几乎抬不动。她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听着外面风吹过麦田,沙沙沙,沙沙沙,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古老二那张油光光的胖脸又在眼前晃。她摸着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像揣着一颗随时会炸开的雷。
  她摸黑回到自己那间窄小的东屋。土炕冰凉。她没点灯,借着窗纸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摸索着爬到炕角,掀开炕席一角。下面藏着她唯一一件厚实的旧棉袄,还是前年奎用扛木头攒的钱给她扯布做的。她抖开棉袄,手指在里子上一寸寸摸索,找到腋下那块补丁。针脚是她自己缝的,歪歪扭扭。
  她小心翼翼地把贴身衣兜里那卷钱掏出来。月光下,那叠卷得紧紧的票子泛着惨白的光。她抽出最底下那张十块的,凑到鼻子底下。淡淡的油墨味混着汗味,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她指尖发颤,把这张票子单独卷起来,塞进棉袄里子腋下那块补丁后面,用力按了按。又把剩下的钱卷好,塞进另一个地方——棉袄领子内侧的破口里,用碎布头堵严实。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那件冰冷的旧棉袄,蜷缩在炕角。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奎的脸在黑暗里浮现,还是离家时那个憨厚的笑,眼睛亮亮的,说:“霞,等我回来,咱就有钱了,盖新屋,让你过好日子……”可转眼那笑脸就模糊了,变成了省城印刷厂冰冷的机器,变成了老孙头那张刻薄的脸,变成了咳血的少年,变成了古老二那双黏腻的眯缝眼。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地淌过冰凉的脸颊。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能哭,哭了,肚子里的孩子会害怕。她把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安静。可她知道,他在。这是她和奎在这世上,唯一的、最后的念想和指望了。
  窗外,风吹麦浪的声音更响了,呜呜咽咽,像无数人在哭。
  麦浪在墙外翻涌,金灿灿的穗子蹭着土墙簌簌作响。彩霞把油纸包摊在膝头,手指捻着药片数数,指甲缝里嵌着晒干的艾草碎。母亲扶着门框挪过来,青布裤管下露出半截浮肿的小腿。
  “四儿寄的?”母亲嗓子像砂纸磨过。
  彩霞嗯了声,把写着“雷米封”的白药片分到旧报纸折的三角包里。风卷着麦芒扑进门槛,三哥在西屋窗下咳嗽,声音闷得像捂在棉被里。
  “这钱……”母亲枯枝似的手指突然按住彩霞手背,“咋有股子铁腥气?”
  彩霞手一抖,药片撒了两粒。她弯腰去捡,后颈渗出冷汗:“邮局沾的油墨吧。”话没说完,三哥的竹躺椅吱呀响起来。舅舅扛着半袋玉米面进院,裤脚沾着泥,冲西屋喊:“卫东!出来晒日头!”
  竹帘掀开时带起一阵风。三哥扶着门框,脸白得像糊窗纸,指节攥得发青。舅舅把躺椅支在枣树下,三哥挪了五步就喘,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衣领。彩霞别过脸,听见母亲在耳边叹气:“你肚里那个,瞒不过开春。”
  麦浪声忽然大起来。彩霞抬头,瞥见墙头探出半顶草帽。古老二趴在隔壁猪圈矮墙上,金牙在日头下闪。母亲抓药的手停住,彩霞感觉小腹抽紧,像有把生锈的剪子抵在那儿。
  “咳!”舅舅突然冲着猪圈方向清嗓子。玉米面袋子重重墩在地上,腾起一片白雾。草帽倏地缩下去,隔壁传来猪崽惊慌的哼叫。
  三哥在躺椅上笑起来,笑声扯出串咳嗽:“舅,您这嗓门……”话没说完就呛住了,攥着那本卷边的《代数》按在胸口。彩霞盯着他指缝间漏出的“二次函数”,突然想起奎离家前夜,月光也是这样白惨惨地照在算工钱的草纸上。
  母亲把最后一片药包好,手指在油纸包上摩挲:“四儿在省城……”话被邮差的铃铛声掐断。彩霞窜起来时撞翻了药包,白花花的药片滚进门槛裂缝。她顾不得捡,盯着邮差手里那个盖着红戳的信封,喉咙发干——这次太早了,比上回早了整十天。
  信封角洇着团可疑的暗红。彩霞背过身拆,两张十元票子飘出来,打着旋儿落进晒药的竹匾。没有信纸,只有半张皱巴巴的烟盒,背面用铅笔潦草画着个圆圈,圈里打了个叉。
  麦浪声震耳欲聋。彩霞把烟盒攥进掌心,指甲掐进那个墨黑的叉。母亲在身后问“四儿说啥”,她张嘴,却听见自己说:“加钱了,让多买两瓶鱼肝油。”
  麦浪声撞在土墙上嗡嗡响。彩霞蹲着捡药片,指甲抠进砖缝,刮出三道白印子。母亲枯瘦的影子罩下来:“四儿信上……真说买鱼肝油?”
  “嗯。”彩霞把沾灰的药片在衣襟上蹭,油纸包窸窣响。她不敢抬头,怕母亲看见自己眼皮跳。那半张烟盒在裤兜里发烫,圆圈里的黑叉像烙铁。
  西屋窗根下传来书页翻动声。三哥蜷在竹躺椅里,那本《代数》盖在脸上,阳光把泛黄的纸照得透亮。他忽然闷闷开口:“小四在省城……吃得上肉不?”
  舅舅正舀井水冲脚,水瓢“哐当”砸进桶:“十八块月钱!顿顿吃肉都够!”水珠溅到彩霞后颈,她猛一激灵。二十块钱还在竹匾里躺着,风一吹,票子角簌簌抖。
  母亲突然伸手抓竹匾。彩霞扑过去拦,膝盖磕在门槛上。“钱脏!”她嗓子劈了,“我拿碱水泡泡!”
  晚了。母亲枯指捻着钞票,凑到鼻尖嗅,皱纹堆叠的眼皮慢慢掀起:“是铁腥气。”她指尖搓着纸币角那点暗红,“和那年奎爹杀猪……溅门板上的味儿一样。”
  枣树影子斜过来,把三哥上半身吞进阴凉里。他脸上那本书滑下来,露出青白的嘴唇:“彩霞,小四寄钱的邮戳……给我看看信封。”
  彩霞后槽牙咬得发酸。她摸裤兜,烟盒硬角硌着掌心。古老二的笑声突然从隔壁炸开,金牙在墙头一闪:“老徐!你家麦子该割了吧?我烘干房空着呐!”
  舅舅抄起搅猪食的枣木棍。“砰!”棍头砸在土墙,震落一片灰。“古老二!”他脖子青筋暴起,“再扒我家墙头,老子把你眼珠子捅进天灵盖!”
  墙那头传来踉跄脚步声。彩霞趁机把烟盒塞进鞋帮,冰凉的纸片贴住脚踝。她抓起竹匾往灶房冲:“我给钱消毒!”
  灶膛灰早凉透了。彩霞蹲在柴堆旁,手指哆嗦着掏烟盒。铅笔画的圆圈歪扭得像绳套,黑叉狠狠戳破纸背。她突然干呕起来,小腹抽筋似的发硬。
  “奎……”她喉咙里滚出半声呜咽,又硬生生咽回去。鞋帮里掉出个东西——是张折成方块的黄草纸,奎离家前夜塞给她的。展开是幅简笔画:歪脖子树下,小人扛麻袋奔跑,箭头指向省城方向。背面有行小字:“等字写完就回。”
  锅台后传来窸窣声。彩霞慌忙攥紧草纸,看见母亲扶着水缸挪进来。母亲浑浊的眼珠钉在她手上:“四儿画的?”
  “嗯。”彩霞把草纸团成球扔进灶洞。火绒一亮,火苗舔上“等”字最后一笔。
  母亲枯手突然抓住她腕子。指甲陷进肉里:“你肚里这个……等不起。”
  麦浪声淹没了灶膛噼啪响。彩霞盯着母亲浮肿的脚踝,那里缠着奎爹送的银元——五块袁大头用红绳捆着,磨得发亮。
  “能等。”彩霞听见自己说,声音飘得像烟,“小四寄钱……就是为这个。”
  院外突然响起自行车铃。邮差绿衣裳在土墙豁口晃:“徐彩霞!省城加急信!”
  彩霞撞开母亲冲出去。牛皮纸信封沉甸甸的,落款是出版社红章。她撕开封口,一沓校样稿纸滑出来,最上面那张用红墨水画了个巨大问号。底下压着十块钱,崭新票子散着油墨味。
  三哥拄着枣木棍挪到院当中:“出版社……给小四涨工钱了?”他喘着捡起一张校样,突然剧烈咳嗽。血点喷在纸页上,洇开“雷公藤”三个铅字。
  舅舅夺过校样对着光看:“屁工钱!这他妈是退稿!”他抖着纸骂,“狗日的省城人!校对的字不算字啊?”
  彩霞捏着那沓纸。纸边割手,问号红得像血。她想起小四离家时背包里那本《新华字典》,书脊用麻绳缠了又缠。
  “能换钱。”她把校样按在突突跳的小腹上,“纸……也是钱。”
  西墙根传来猪哼唧。古老二阴恻恻的嗓子插进来:“废纸卖我啊!烘干房正缺引火柴!”
  舅舅抡起枣木棍要翻墙,被三哥拽住裤腿。竹躺椅吱呀乱响,代数书掉进鸡食盆。彩霞突然抓起灶台剪刀。
  “刺啦——”
  她当众剪开棉袄内衬。霉味的棉絮里,露出半本裹油纸的册子。舅舅眼珠瞪圆了——那是他藏在粮仓的救济粮账本。
  “古老二。”彩霞把账本拍在磨盘上,腹中胎儿突然狠踹一脚。她身子晃了晃,声音却劈开麦浪,“烘干房的火……够不够烧你这本账?”
  墙头草帽簌地消失。母亲在灶房门口倒抽气,三哥的咳声卡在喉咙里。
  彩霞摸着账本封皮上晕开的血手印——那是三哥刚才咳出的血。她抬头看天,日头白得瘆人。
  麦子该割了。
  账本在磨盘上摊开,纸页被风掀得哗哗响。舅舅一把按住,指头戳着某行字:“七九年腊月,救济粮三百斤,古长贵经手。”他嗓门扯得老高,故意让墙那边听见,“粮管所老王按的手印还在!”
  隔壁传来瓦罐碎裂声。彩霞小腹又挨一脚,疼得扶住磨盘。汗珠子滚进眼睛,模糊看见母亲正扶着门框往外挪。母亲左脚刚跨过门槛,右脚却卡在门坎里,身子晃得像秋千。
  “娘!”彩霞要冲过去。
  “别动!”母亲低喝。枯手死死抠住门框,青筋蚯蚓似的拱起来。她右脚猛一蹬,鞋底在门槛石上蹭出刺啦一声。站稳了,喘着粗气骂:“当我瘫了?”
  三哥突然笑起来。他捡起鸡食盆里的《代数》,血沫子沾在“二次函数”标题上。“彩霞你看,”他指着封面被鸡啄破的洞,“这题……解开了。”
  风卷着麦芒扫过院子。彩霞捏紧账本,纸边割进掌心。古老二家后门吱呀响,金牙在门缝里闪了闪。
  舅舅抄起顶门杠往豁口走。“徐长庚!”墙那边传来古老二婆娘尖叫,“你家麦垛走水可别赖人!”
  枣木棍咚地杵在地上。“双抢前见真章!”舅舅吼完转身,朝彩霞使眼色。彩霞立刻把账本塞回棉袄破口,可夹层撕得太烂,册子角支棱在外头晃。
  三哥拄棍挪到枣树下。阳光透过叶缝,把他脸上汗毛照成金色。“扶我晒晒背。”他朝彩霞招手,“寒气入肺了。”
  彩霞搀他坐稳。三哥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掐进肉里。“账本……”他凑到耳边,气音弱得像蚊子叫,“缝我枕头里。”
  母亲正弯腰捡药片。彩霞心跳到嗓子眼,看母亲颤巍巍蹲下,捡起一片四环素捏手里搓。银元在脚踝叮当响。
  “奎爹给的保命钱,”母亲突然说,“改天打副银镯子。”她撩起裤管,红绳勒进浮肿的皮肉里,“给小的戴。”
  彩霞肚子里猛一抽。她捂住小腹蹲下,正好看见墙根鼠洞探出半截草帽檐——古老二趴地上偷看!舅舅抄起搅猪食的瓢泼过去,脏水哗啦浇了草帽满脸。
  “徐长庚我日你祖宗!”墙外骂声带着泥水咕噜声。
  舅舅把瓢砸在豁口:“再钻狗洞,老子灌金汁!”
  院里死寂。彩霞趁机溜进西屋,账本硬角硌着肋骨。三哥枕头一股霉味,扯开道口子,里头塞满枯艾草。她刚塞进账本,门外传来母亲声音:“彩霞,分药。”
  堂屋门槛排开三个粗瓷碗。母亲捏着小纸包,枯指抖得厉害。土霉素片掉进灰里,她趴地上吹,吹起一脸土。
  “我来。”彩霞抢过纸包。
  “你分不清。”母亲推开她,捡起药片往衣襟上蹭,“土霉素白,四环素黄。”她捏起片淡黄的,“这是安乃近,退烧的。”
  三哥倚门框看:“安乃近给小四寄去?省城药贵。”
  母亲手一顿。阳光照着她后颈,汗沿着脊椎沟往下淌。“留三片。”她把药片按进彩霞掌心,“你夜里腿抽筋。”
  彩霞攥紧药片,棱角扎进肉。邮差那封退稿信还在磨盘上压着,红问号刺眼睛。她抓起灶台抹布擦磨盘,突然发现问号底下有行小字:“校对科沈转陈小四。”
  风卷着校样纸飞过院。彩霞追着扑住,纸页贴住汗湿的脸。油墨味混着血腥气,她翻到背面——空白处用铅笔写满小字,密密麻麻像蚂蚁搬家。
  “沈老师……”彩霞指尖划过字迹。是《中草药图谱》里雷公藤那页批注,但多了几行:“根皮毒性烈,孕妇触之即堕。然其花叶可治肺痈,三钱煎服。”
  三哥的咳声从院里传来。彩霞猛抬头,见母亲正扶着水缸舀水,葫芦瓢沉得直晃。她突然想起去年后山见过雷公藤,白花开在崖缝里。
  账本在枕头里突突跳。彩霞撕下批注塞进鞋帮,冰凉的纸贴着脚踝,像多长出一块皮。
  日头偏西时,古老二婆娘在墙头露脸。“彩霞妹子,”她嗓子甜得发腻,“你二哥让我传话,烘干房缺个过秤的,一天一块二!”
  舅舅正在修镰刀,头也不抬:“陈家洼还没死绝。”
  婆娘脸一僵:“徐书记,双抢后改选……”
  镰刀“哐当”砸磨盘。
  “滚!”
  墙头缩回去。彩霞看见三哥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他忽然起身往屋后走,拄棍的胳膊直抖。
  茅草堆后面,三哥扒开乱草露出狗洞。“听见没?”他眼睛烧得通红,“他们要动舅舅。”
  洞外是古老二家后院。彩霞趴下一看,烘干房铁门开着,麻袋堆成山。古老二正跟人比划,金牙一闪一闪。
  “麻袋印的啥?”三哥急喘。
  彩霞眯眼看:“像是……粮管所的红章。”
  三哥突然揪住她衣领:“账本给我!”
  “你疯啦?”彩霞护住肚子。
  “今夜就送公社!”三哥眼珠凸出来,“等他们先下手……”
  话没说完,母亲拄着枣木棍出现。母亲枯手一扬,凉水泼了两人满脸。“醒醒!”水珠从她下巴滴落,“送账本?你俩腿脚快得过古老二的自行车?”
  后院传来铁门落锁声。彩霞透过狗洞,看见古老二拎着链条锁,正朝陈家方向吐唾沫。
  暮色漫上来。母亲银元在脚踝叮当响,她弯腰抓把湿泥糊住狗洞。“麦收前,”泥巴从她指缝挤出来,“一粒灰都别扬。”
  夜里闷热。彩霞躺炕上翻煎饼,账本在枕头里发烫。外间传来三哥压抑的咳,像破风箱漏气。
  她摸出鞋帮里的批注,就着月光看“雷公藤”三个字。肚子突然一动,胎儿在里头翻身。彩霞触电似的缩手,纸片飘落在地。
  黑暗中传来母亲声音:“后山崖柏结果了。”
  彩霞屏住呼吸。
  “青果子毒死过牲口。”母亲翻个身,竹床吱呀响,“等熟透了,能治咳。”
  月光移过窗棂,照见地上批注纸。彩霞用脚把它踢进床底,指尖在肚皮上画圈。硬的,圆的,像枚生锈的铜钱。
  麦浪声整夜没停。
  天蒙蒙亮,彩霞被银元声吵醒。母亲扶着墙练习走路,左脚拖地,刮出沙沙响。五块银元在脚踝撞得叮叮当当,红绳勒进肿胀的皮肉里。
  “娘,”彩霞端粥出来,“解开吧,淤血了。”
  母亲不吭声。她走到院门口突然转身,银元哗啦一响:“今天割麦。”枯手指向东南坡,“古老二家的地挨着咱。”
  舅舅扛镰刀出来,刃口用布条缠着。“彩霞看家。”他瞥了眼西屋窗户。三哥影子映在窗纸上,正弯腰咳嗽。
  彩霞突然抓过顶门杠。“我也去。”杠子头沾着昨夜泥巴,“坐地头看麦垛。”
  日头爬上树梢时,陈家三人出现在坡地。彩霞挺着肚子坐田埂,看舅舅挥镰割倒金浪。母亲蹲着捆麦,动作慢得像树懒。银元随她动作响,惊起草丛里蚂蚱。
  东南坡传来机器轰鸣。古老二开着拖拉机轧麦子,车斗上坐着三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
  “老徐!”古老二熄火喊,“借捆绳使使!”
  舅舅割麦不停。镰刀唰地削断麦秆,茬口白得晃眼。
  古老二啐口唾沫,拖拉机突突突碾过来。车斗里的小年轻吹口哨:“大肚子姐,给哥唱个曲儿!”
  彩霞攥紧顶门杠。拖拉机离她三丈远时,母亲突然起身。母亲踉跄扑到彩霞跟前,脚踝银元哗啦乱响。她抄起捆麦的麻绳甩出去,绳头毒蛇似的缠住拖拉机前轮。
  “吱嘎——”轮轴卡死。
  古老二跳下车骂娘。小年轻们刚落地,舅舅的镰刀“嗖”地插进土里,离最近那人鞋尖只差半寸。
  “滚!”舅舅拔出镰刀,刃口沾着泥。
  古老二金牙咬得咯吱响。他踹开车轮上麻绳,突然朝彩霞咧嘴笑:“妹子,烘干房给你留了轻省活儿。”
  彩霞肚子猛一抽。她扶腰站起,顶门杠咚地杵地:“行啊,拿粮管所批条来换。”
  古老二脸僵了。拖拉机喷着黑烟开走时,彩霞看见他后槽牙咬出棱子。
  日头毒起来。母亲给舅舅递水,突然踉跄栽倒。彩霞冲过去扶,摸到她裤管湿透——银元把脚踝磨破了,血混着脓水往下淌。
  “解了!”彩霞掏剪刀。
  母亲死死按住裤脚。“不能解……”她喘得像破风箱,“奎爹说,银元贴着肉……保胎。”
  彩霞手直抖。剪刀尖挑开红绳,五块银元叮当落地。母亲脚踝血肉模糊,伤口粘着黑色线头。
  三哥拄棍出现在田埂尽头。他走得急,影子在麦茬地上打晃。“邮差……”他挥着信封喊,“小四又寄钱!”
  彩霞心头一跳。跑近看清是出版社牛皮纸信封,薄得透光。撕开封口,倒出张汇款单——金额栏填着“伍圆整”。
  汇款单背面有行铅笔字:“稿费。买糖。”
  三哥抢过去看,喉结上下滚。“校对的字……”他指甲掐进汇款单,“真能换钱?”
  东南坡突然传来喧哗。古老二站在拖拉机顶吼:“谁家崽子点我家麦垛?”
  黑烟腾起时,彩霞看见母亲正趴地捡银元。母亲把沾泥的银元按在伤口上,血从指缝渗出来,滴进土里像红蚯蚓。
  舅舅抄镰刀往东南坡冲。彩霞刚抬脚,腹中剧痛猛地扯住她。她低头看,裤裆漫开一团湿。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