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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雨夜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5 08:02:16      字数:10140

  宿舍门板硌着脊梁骨,冰凉。我瘫在地上,耳朵里嗡嗡响,李干事那声“站住”还在后头追。胸口那封信烫得吓人,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库房倒塌的闷响,手电光柱乱晃,还有那堆故纸堆……它们活了,全在我脑子里尖叫。
  “咚咚咚!”敲门声像炸雷!我浑身一哆嗦,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小四?陈小四?开门!”是隔壁老孙头,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搞什么鬼?大半夜跑回来跟撞了鬼似的?灯也不开!”
  我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全是铁锈味:“没…没事,孙师傅!绊了一跤!”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
  “绊一跤?哼,动静倒不小!省点力气吧,明早还得干活!”脚步声踢踢踏踏走远了。
  我瘫回去,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没事?那封信就在我怀里,沈老师枯槁的脸,顾清如娟秀的字,还有那个暗红的、血一样的符号……它们沉甸甸地压着,压得我喘不过气。这哪是没事?这是天大的事!捅破天的窟窿!
  窗外,天阴沉得厉害,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胸口发慌。空气里一股子土腥气,像暴雨要来。
  一夜没合眼。天蒙蒙亮,我揣着那封要命的信,像揣着颗炸弹,一步一挪蹭到校对科。沈老师已经在了,佝偻着背,对着窗外出神。他桌上摊着刚校完的《中草药图谱》胶片清样,厚厚一摞。
  “沈老师……”我嗓子哑得厉害。
  他慢慢转过身,眼窝深陷,比昨天更憔悴。目光落在我脸上,停了一瞬,又移开,没问昨晚的事,只指了指那摞胶片:“省印刷厂,急件。今天必须上机。”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喉咙堵着,那封信硌得肋骨生疼。想问,又不敢问。库房的事,他知道了?李干事……会不会查到他头上?
  “轰隆隆——”
  闷雷贴着屋顶滚过去,震得玻璃嗡嗡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彻底黑透了。
  “啪!”头顶的日光灯管猛地一闪,灭了。整个校对科,不,整栋楼,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惨白的天光和哗啦啦的雨声。
  “操!”角落里传来孙卫东的骂声,“又他妈停电!这破地方!”
  黑暗里,沈老师的身影动了一下。他摸索着,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光晕跳动,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异常凝重。“印刷机停了。”他声音很低,却像锤子砸在我心上,“胶片……必须送过去。等电来,立刻开机。”
  火柴燃尽,黑暗重新吞噬一切。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窗外越来越狂暴的雨声。
  “我去!”我脱口而出,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突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得离开这儿,离开这栋楼,离开可能随时会出现的李干事!怀里那封信,像块烧红的炭,再捂下去,我怕自己先烧起来。
  沈老师没说话。黑暗中,我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沉甸甸的。过了几秒,才听到他摸索的声音。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裹了好几层油纸的方形铁皮盒子,塞进我怀里。冰凉的铁皮贴着我的皮肤,是那套《中草药图谱》的胶片。
  “小心。”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哑得厉害。
  我抱紧铁盒,像抱着救命稻草,又像抱着个定时炸弹。转身冲进走廊,一头扎进铺天盖地的雨幕里。
  雨,疯了。不是下,是倒。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瞬间浇透单薄的衣裳,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风卷着雨,抽在脸上生疼。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浑浊的水流打着旋儿往前涌。省印刷厂在城西,隔着三条街,此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我弓着背,把铁皮盒子死死护在怀里,用胳膊和身体夹紧。油纸应该能防水……应该能!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趟,积水冰凉刺骨。雨点砸在铁盒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像催命的鼓点。
  胸口那股熟悉的腥甜又涌了上来。我强忍着,憋得眼前发黑。不能停!停下来,胶片就完了!三哥的药钱,彩霞的指望,全指着这本书的稿费!还有沈老师……他枯槁的脸在雨幕里晃。
  “咳咳……咳!”喉咙再也压不住,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冲出来。我踉跄一步,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天旋地转。脚下一滑,踩进一个被雨水掩盖的坑洼。
  “噗通!”整个人重重摔进浑浊的积水里!冰冷的泥水瞬间灌进鼻子嘴巴,呛得我眼前发黑。完了!胶片!
  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手在泥水里胡乱抓挠。怀里的铁盒子!它还在!被我死死压在胸口和泥地之间!我像条濒死的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过身,把盒子紧紧搂在肚子上,蜷缩起来,用整个后背去承受砸落的暴雨。
  “咳咳咳……呕!”又是一阵剧咳,喉咙里一股滚烫的液体涌出,混着泥水,在积水的路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血!我咳血了。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
  雨水混着血水糊了满脸,视线一片模糊。印刷厂……还远吗?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软得不听使唤。铁盒子冰冷地硌着我的肋骨,像最后一点支撑。不能倒在这里……不能……
  雨幕深处,似乎有光晃动。昏黄的,微弱的光,穿透白茫茫的雨帘,一点点靠近。
  “小四?陈小四!”是沈老师的声音!嘶哑,焦急,穿透哗哗的雨声。
  我努力抬起头,雨水立刻灌进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撑着一把破旧的黑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正艰难地朝我这边挪动。昏黄的手电光在他手里摇晃,映出他焦急的脸,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湿透的旧中山装紧紧贴在身上。
  他踉跄着冲到我跟前,伞猛地罩在我头顶。冰冷的雨水被隔绝了大半。
  “摔了?伤哪儿了?”他蹲下来,手电光扫过我满是泥水的脸,扫过我嘴角残留的血迹,最后死死定在我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铁皮盒子上。他伸出手,不是扶我,而是先用力按了按那个盒子,确认它还在,包裹的油纸虽然湿透,但盒子似乎没变形。
  “胶片……没事……”我喉咙里全是血沫子,声音嘶哑难辨。
  沈老师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他这才伸出手,冰凉粗糙的手抓住我湿透的胳膊,用力把我往上拽:“起来!地上凉!”
  我借着他的力,挣扎着半跪起来,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铁盒子。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浑身控制不住地哆嗦。沈老师的手很有力,但也在微微发抖。他大半边身子都露在伞外,雨水把他半边肩膀彻底浇透。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手电光下,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后怕,有痛惜,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攥着我的胳膊。
  “走!”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把我从泥水里彻底拽起来。那把破旧的黑伞,顽固地罩在我和那个冰冷的铁盒子上方。
  我们俩,一个佝偻的老人,一个咳血的青年,像两株被狂风暴雨蹂躏的枯草,互相搀扶着,在齐膝深的冰冷积水里,一步一挪地朝着黑暗中的印刷厂方向跋涉。雨点疯狂地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走了几步,沈老师突然停下。他侧过头,浑浊的眼睛在雨幕中死死盯着我,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往下淌。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我耳边:“陈小四……你……是我最后的学徒了。”
  雨声震耳欲聋。我僵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却比不上他这句话带来的寒意刺骨。最后的……学徒?什么意思?他枯槁的脸在昏黄的手电光下,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绝望的石像。
  雨声砸在伞面上,像无数小石子,闷响里裹着沈老师那句话的余震——“最后的学徒”。我半边身子靠着他,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怀里铁盒子硬邦邦抵着胃,那点硌人的疼反倒让我清醒了点。最后的?什么意思?他那些学生呢?那个据说去了北京的得意门生?还是去年调走的那个总穿白衬衫的?脑子里乱糟糟,喉咙口又涌上股腥甜,我死死抿住嘴,血沫子还是从嘴角渗出来,混着雨水往下淌。
  “撑住!”沈老师胳膊猛地发力,几乎把我整个人提起来。他半边身子湿透,旧中山装颜色深得像墨,雨水顺着他花白鬓角流进脖领。那把破伞顽固地罩在我和铁盒子上方,他佝偻的背替我挡了大半风雨。脚下积水冰凉刺骨,没到小腿肚,每拔一步都像踩进烂泥潭,沉得很。
  印刷厂那点昏黄的光就在前面,隔着白茫茫雨幕,忽明忽灭,像快被浇灭的鬼火。越靠近,越能听见里面隐约的咒骂和金属碰撞的刺耳声,盖过了哗哗雨响。
  “操他娘的!这鬼天气!老孙头!闸刀再推一次!”一个尖利急躁的声音穿透雨幕,是孙卫东。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塑料雨衣,叉腰站在印刷车间门口屋檐下,脸朝着里面吼,雨水顺着他油亮的头发滴到肩膀上。
  沈老师拖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蹭到屋檐下。积水在这里汇成个小漩涡。孙卫东这才扭过头,看见我们俩落汤鸡似的模样,尤其是我嘴角没擦干净的血迹,他细长的眼睛眯了一下,嘴角往下撇,那点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
  “哟!沈老!您老亲自出马了?这小陈……啧啧,摔得不轻啊?”他假模假式地往前凑了半步,眼睛却像钩子,直往我怀里铁盒子上剜,“东西……没泡汤吧?这可是急活儿,天亮前第一版必须下机器!耽误了,社里怪罪下来……”
  沈老师没理他。他松开我胳膊,手伸过来,不是扶我,还是先按了按那个油纸包着的铁盒子。冰凉的、带着泥水的手指在湿透的油纸上用力压了压,确认盒角没变形。他紧绷的下颌线才松了一丁点。
  “胶片没事。”我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胸口火烧火燎地疼,忍不住又咳,赶紧用手背死死抵住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卫东声音拔高了点,透着假惺惺的庆幸,转头朝车间里吼,“老孙头!别鼓捣你那破闸了!正主儿来了!胶片!”
  车间里更吵。巨大的轮转印刷机像头沉默的黑色怪兽趴着,没了电,死气沉沉。几盏应急的马灯挂在机器上方,昏黄的光线下,油墨味混着潮湿的霉味直冲鼻子。老孙头,那个管机器的老师傅,正踩在一个木头凳子上,半个身子探进电闸箱里,手里扳手叮当乱响,嘴里骂骂咧咧:“……推个屁!保险丝烧得透透的!狗日的雷!专劈变压器!”
  沈老师把我往旁边堆着废纸壳的干燥角落推了推。“靠这儿,别倒。”他声音又低又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自己却一步跨进车间,泥水顺着裤管滴在水泥地上。“老孙,”他抬头看梯子上的老孙头,“备用发电机呢?”
  老孙头从电闸箱里缩回脑袋,一脸油污,没好气:“沈老!那老黄牛?去年就说要报废!吭哧吭哧响半天,屁用没有!早趴窝了!”
  “试试。”沈老师就两个字。他走到车间角落,那里盖着块破帆布。他一把掀开,露出底下那台锈迹斑斑、沾满油污的小型柴油发电机。他弯腰,抓住摇把,手臂上干瘦的肌肉绷紧,猛地一摇——
  机器发出一阵破风箱似的咳嗽,突突两下,又熄火了。浓黑的柴油烟冒出来,呛人。
  沈老师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没停,再次弓身,摇把在他手里发出吃力的吱嘎声。他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旧中山服后背湿透的地方紧紧贴着嶙峋的脊梁骨,随着他发力,那骨头形状清晰得吓人。一下,两下……机器顽固地沉默着。
  孙卫东抄着手靠在门框上,凉飕飕地开口:“沈老,省省力气吧!这铁疙瘩早该进废品站了!等天亮供电局来修是正经!小陈,”他矛头突然转向我,带着刺,“你抱着那金疙瘩不撒手,倒是赶紧把胶片给老孙头啊!万一捂坏了算谁的?”
  我抱着铁盒子的手臂又紧了紧,指关节发白。胸口那股灼痛更厉害了,喉咙里全是血腥气。我知道他在激我,可胶片真要在我手里出点差错……我不敢想。我看向沈老师,他正第三次奋力摇动摇把,手臂都在抖,那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马灯下,像一张拉满又随时会崩断的弓。
  “咳……咳咳……”我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弯下腰,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怀里的铁盒子冰冷坚硬,硌得生疼。
  就在这时,“轰——突突突突——”那台老掉牙的柴油机,在沈老师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摇之下,猛地咆哮起来!声音嘶哑粗粝,像垂死野兽的嚎叫,整个车间地面都在微微震动。紧接着,头顶几盏大功率的白炽灯管,“滋啦”几声,猛地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几下,终于,“啪”地全亮了!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车间的昏暗,也晃得我眼前一花。巨大的轮转印刷机仿佛被这电流惊醒,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滚筒开始缓缓转动,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咔哒……咔哒……”声。
  “亮了!他娘的亮了!”老孙头从梯子上跳下来,兴奋地搓着手,脸上油污都生动起来,“沈老!还是您有办法!”
  沈老师松开摇把,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吓人,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他摆摆手,示意老孙头别废话,然后转向我,目光落在我怀里的铁盒子上。
  “小陈,”他声音喘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胶片……给老孙。”
  我喉咙发紧,抱着盒子的手却没动。孙卫东几步就跨了过来,脸上堆着假笑,手直接伸向铁盒:“对对对!快给我!老孙头,赶紧上版!争分夺秒啊!”他手指快要碰到油纸了。
  “孙卫东!”沈老师突然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扎得孙卫东动作一僵。沈老师没看他,浑浊的眼睛只盯着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东西。“陈小四,”他喘了口气,一字一顿,“你,亲自交给老孙。”
  我心脏猛地一跳。沈老师那眼神,像在托付什么比命还重的东西。我避开孙卫东瞬间阴沉下去的脸,抱着铁盒子,一步一步挪到巨大的印刷机旁。老孙头已经戴上了沾满油墨的粗布手套,等着。
  油纸湿透了,冰凉滑腻。我解开捆着的细麻绳,手指因为冷和用力有些僵硬。掀开油纸,露出里面那个冰冷的铁皮盒子。打开盒盖,一卷卷黑色的胶片整齐地码放着,在刺眼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干燥,完好无损。
  老孙头粗糙的大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嘴里啧啧有声:“不容易啊小陈,这大雨天的……放心,交给我!”他抱着盒子,像捧着刚出生的娃娃,转身就爬上机器操作台。
  孙卫东站在几步外,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有点发青,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孙头手里的胶片盒,又扫过我,最后落在扶着机器喘息的沈老师身上,那眼神阴冷得像毒蛇的信子。他没再说话,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抱着胳膊,靠回门框。
  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彻底填满了车间。滚筒飞转,带着油墨的铅字版“咔哒咔哒”地咬合、分离。雪白的纸卷被吞进去,吐出来时,已经印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和清晰的中草药图谱。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油墨和纸张混合的味道。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废纸壳的棱角硌着屁股。紧绷的神经一松,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胸口那团火还在烧,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疼。我悄悄从湿透的裤兜里摸出块看不出颜色的破手帕,捂在嘴上,闷闷地咳,手帕很快洇开一小片暗红。
  沈老师慢慢走过来,挨着我,也靠着墙坐下。他没看我,浑浊的眼睛望着轰鸣的机器,望着那雪白的纸张源源不断地吐出来,印上墨迹。机器的震动透过墙壁传来,震得他单薄的肩膀微微发颤。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刻在每一条皱纹里。
  “沈老师……”我嗓子哑得厉害,声音被机器轰鸣吞掉大半,“您刚才说……最后的学徒……”话没问完,又是一阵呛咳,血沫子呛进气管,咳得我眼前发黑。
  沈老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或者根本没听见。机器的“咔哒”声单调地重复着。
  “以前……有过几个。”他终于说话了,声音低得几乎被机器声盖过,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着那飞转的滚筒诉说。“聪明,有灵气……比你有灵气。”他顿了一下,侧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捂着嘴的手帕上,那点暗红刺眼。“可这活儿……要的不是灵气。”
  他枯瘦的手抬起来,不是拍我肩膀,而是用指关节,很重地敲了敲我怀里——那里已经空了,但刚才抱着铁盒子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
  “要的是命。”他吐出三个字,干涩,冰冷,像淬了冰的钉子,直接钉进我耳朵里。“命够硬,才能把字……一个不少地,从这头,”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又指向那轰鸣的机器,“送到那头。”
  他收回手,重新看向机器。灯光照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机器的阴影里,那侧影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沉默,坚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疲惫。
  “你命硬。”他又补了一句,不是夸奖,更像一个冰冷的结论。然后,他闭上眼,头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机器的轰鸣声浪里,他低低的喘息几乎听不见。
  我攥紧了手里那块湿冷粘腻、带着血腥味的手帕,望着眼前飞转的机器,雪白的纸,漆黑的字。铅字滚过滚筒的声音,单调,沉重,一下,又一下,像敲在心上。命硬?我喉咙里那股铁锈味更浓了。
  机器轰鸣突然卡住。滚筒发出刺耳摩擦声,纸带“啪”地断裂,像条死蛇垂下来。整个车间猛地一暗,只剩下几盏应急灯鬼火似的亮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摇晃的阴影。油墨味混着纸张的焦糊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操!”有人骂了一句,声音在突然的死寂里格外炸耳。
  停电了。我扶着墙想站起来,腿肚子却像抽了筋,软得撑不住。胸口那团火猛地一窜,喉咙里全是腥甜。我死死捂住嘴,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暗色。铁盒子硌在怀里,冰凉坚硬,里面是刚校完的《中草药图谱》胶片。这东西不能等,天亮前必须上机开印。
  沈老师浑浊的眼珠在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动了一下,看向窗外。雨点砸在玻璃上,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发出沉闷的轰响。省城这场暴雨,下疯了。
  “得送过去。”沈老师的声音干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撑着膝盖,很慢地站起来,骨头缝里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西郊,新厂。那边有备用发电机。”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又滑到我捂着嘴的手。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在看一件旧工具:“你行不行?”
  我胡乱用手背抹掉下巴上的血,把那块湿冷粘腻的手帕塞回裤兜,铁盒抱得更紧了些。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胸口,激得我打了个寒噤。“行!”声音哑得自己都认不出。
  沈老师没再说话,转身走向车间角落一个破旧的木柜,翻出一件硬邦邦、带着浓重樟脑味的旧雨衣扔给我。他自己也披上一件,颜色更深,磨损得厉害,像块裹尸布。
  推开车间大门,风雨像一群饿狼猛地扑进来,带着土腥气和刺骨的寒意。雨点砸在脸上生疼,眼睛都睁不开。路灯全灭了,整条街黑得像墨汁泼过,只有远处偶尔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被狂风撕扯得东倒西歪的树影,还有地上翻滚的污水。
  沈老师佝偻着背,一头扎进雨幕。我抱着铁盒,紧跟着他。雨衣根本不顶事,冰冷的雨水瞬间就灌进脖子,顺着脊梁往下淌。脚踩下去,积水没到小腿肚,又冷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烂泥塘里,拔出来都费劲。
  铁盒子越来越重,冰得我胸口发麻。喉咙里那股腥甜味压不住,一阵猛咳冲上来,我不得不停下,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血混着雨水从指缝里滴落,砸在浑浊的水洼里,立刻被冲散。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风雨的咆哮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撑住!”沈老师的声音被风雨扯得断断续续,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传来。他也没回头,只是脚步似乎慢了一点。
  我咬紧牙关,把铁盒往上托了托,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肋骨。不能停。三哥等着这书里的方子救命,家里等着我寄回去的药钱。这铁盒子里的胶片,比我的命沉。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前方一个黑黢黢的凹陷。是下水道井盖被冲开了!我下意识想躲,脚下却猛地一滑——不知踩到了什么油腻的东西,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抱着铁盒狠狠向前扑倒!
  “砰!”一声闷响。污水猛地灌进我的口鼻,呛得我眼前金星乱冒。肋骨撞在坚硬冰冷的路沿上,剧痛让我蜷缩起来,像只被开水烫过的虾米。铁盒子脱手飞了出去,在浑浊的积水里滑出老远。
  完了!
  恐惧像冰水瞬间浇透全身,比这暴雨还冷。我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在污水中扑腾,疯了一样朝那个铁盒子爬过去。手指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心才落回一半。我死死把它抱回怀里,用身体护住,像护着刚出生的婴儿。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瘫坐在冰冷的污水里,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肋骨生疼,喉咙里全是铁锈味和污水的腥臭。
  就在这时,头顶狂暴砸落的雨点,停了。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我艰难地抬起头。一把破旧的黑伞,伞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顽强地撑在我头顶上方。伞沿滴下的水线,几乎连成一片水帘。
  伞下,是沈老师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流过深刻的法令纹,在下巴汇聚成滴。他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盯着我怀里那个被污水浸湿、却依旧紧紧抱住的铁盒子。
  他枯瘦的手伸过来,不是扶我,而是直接抓住了那个冰冷的铁盒。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像老树皮,触碰到我湿透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用力,把铁盒从我怀里抽了出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沈老师没看我。他低着头,用那件旧雨衣的衣角,极其仔细地擦拭着铁盒表面沾着的污泥和污水。动作很慢,很用力,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打湿了他半边肩膀,他也浑然不觉。
  擦干净了。他打开铁盒的搭扣,借着远处偶尔闪过的微弱电光,往里看了一眼。胶片卷轴静静地躺在里面,干燥,完好无损。
  他“咔哒”一声合上铁盒,紧紧攥在手里。那只枯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脸上。雨水顺着他额头的皱纹流进眼睛,他也没眨一下。那眼神很深,像两口枯井,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疲惫,有审视,还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认命?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被风雨声削得很薄,却像淬了冰的钉子,穿透雨幕,狠狠钉进我耳朵里:“陈小四……你是我最后的学徒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攥着铁盒,转身,佝偻着背,重新走进狂暴的雨幕。那把破旧的黑伞,固执地撑在他头顶,在无边的黑暗和风雨中,摇晃着,像一个随时会熄灭的、倔强的火苗。
  我瘫坐在冰冷的污水里,看着他被风雨模糊的背影,怀里空落落的,只剩下肋骨撞击路沿后那尖锐的、持续的痛。喉咙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最后……的学徒?什么意思?那几个“有灵气”的呢?命不够硬,所以……没了?
  雨点重新砸在我脸上,冰冷刺骨。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去追那个背影,去问个明白。可身体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污水浸泡着下半身,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沈老师的身影,在雨幕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只有那把破伞,在风雨中顽强地摇晃了一下,也消失了。
  黑暗,冰冷,剧痛,还有那句冰冷的话,像无数根针,扎进我每一寸皮肤。我张了张嘴,想喊,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呛咳。
  雨水灌进衣领,像冰蛇钻进骨头缝。我撑着路沿想爬起来,手一滑又栽回水洼里,污水呛进鼻腔,带着铁锈味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沈老师那句话在脑壳里嗡嗡响,比雷声还炸耳朵。
  “最后……的学徒?”
  肋骨疼得眼前发黑,我抠着湿漉漉的砖缝,指甲缝里塞满黑泥。那几个“有灵气”的师兄呢?沈老师以前提过一嘴,说他们命不够硬,干不了这行。命不够硬……是死了?还是残了?省城这碗饭,真他妈要用命来换?
  远处印刷厂方向突然亮起一点昏黄的光,摇摇晃晃,像鬼火。有人提着马灯在雨幕里喊:“沈工——胶片到了没?机器要凉透了!”
  沈老师佝偻的背影顿了一下,没回头,攥着铁盒的手更紧了,指节白得吓人。他加快步子,那把破伞在风里撕扯,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朝着那点光的方向挪过去。我喉咙里堵着血块,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微光吞没他半边身子。
  “操……”我骂出声,声音哑得像破锣。不能瘫这儿,胶片送不到,这月十八块工钱准泡汤。三哥的药,妈的药钱……我吸了口气,那口气像刀子刮着肺管子,疼得我眼前金星乱蹦。手肘撑着地,一点一点把自己从泥水里拔出来,膝盖抖得像筛糠。雨水糊住眼睛,我抹了把脸,手背上全是混着血丝的泥水。一步,两步……胸口那根断了的骨头戳着肉,每喘一下都像有人拿烧红的铁钎往里捅。
  印刷厂铁门敞着,里面透出机油和湿纸浆的闷味儿。沈老师已经站在门廊的阴影里,正用那块旧雨衣的衣角,一遍遍擦铁盒搭扣上沾的一点泥星子。水珠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滴,砸在铁盒上,他擦得更用力了,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沈工!可算……”提着马灯的是印刷厂值班的老孙头,油光光的脸上全是急出来的汗。他凑近想接铁盒,沈老师却猛地侧身,把盒子护在怀里,动作快得像护崽的老猫。
  “机器。”沈老师声音干涩,眼皮都没抬,只盯着怀里的铁盒。
  “停……停了!再晚半刻钟,滚筒一冷,这胶片就算废了!”老孙头搓着手,眼睛黏在铁盒上,“快给我,得赶紧……”
  沈老师这才慢慢松开手,把铁盒递过去。老孙头一把抢过,转身就往里冲,嘴里还嚷着:“孙组长!孙组长!胶片来了!快!升温!”
  我扶着冰冷的铁门框,喘得像拉风箱,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牙齿打架。沈老师这才转过脸看我。门廊顶棚漏下的水正好滴在他肩头,洇开一片深色。他眼神扫过我糊满泥浆的裤腿,停在我捂着胸口的手上,那里洇开一小片暗红。
  “摔了?”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嗯。”我喉咙发紧,咳了一声,血腥味更浓了。
  他沉默了几秒,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口深潭。“命够硬。”他吐出三个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转身就往轰隆作响的车间里走。
  “沈老师!”我冲他背影喊,声音劈了叉,“刚才……刚才您说那话……啥意思?什么叫……最后的学徒?”
  车间里巨大的印刷机正发出沉闷的启动轰鸣,淹没了我的声音。沈老师脚步没停,佝偻的身影被车间深处更浓重的阴影吞没,只有那把破旧的黑伞,被他随手靠在门边,伞尖还在往下淌着浑浊的水流。
  老孙头端了碗热姜汤塞我手里:“小子,命大啊!这鬼天气……快喝口驱驱寒!”他瞥了眼我胸口那片暗红,压低声音,“咳血了?啧……沈工他……”他摇摇头,没往下说,眼神有点复杂,“他以前带的几个徒弟,都没熬过三年。一个肺痨没了,一个校稿子校得眼珠子出血,瞎了回老家了……还有一个,说是夜里走路掉护城河里,捞上来人都泡胀了……”老孙头叹口气,拍拍我湿透的肩膀,那手劲沉甸甸的,“省城这碗饭,不好端。沈工他……唉,心里苦。”
  碗沿烫手,姜汤的辛辣气冲进鼻子。我低头看着碗里晃荡的浑浊液体,映出自己一张惨白、沾着泥污、嘴角还挂着血丝的脸。肋骨疼得钻心,肺里火烧火燎。老孙头的话像冰锥子,顺着脊椎往下扎。
  最后的学徒?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荣耀,是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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