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包头城墙,扎赉诺尔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03 10:13:30 字数:6623
(一)
内蒙抗战研究会的朱启尧递来一杯砖茶,茶渍在搪瓷杯壁上结出深褐色的圈,他说起了1940年包头城墙上的弹痕。“那年正月初八的雪,下得能没住脚踝。”他的手指在杯沿划着圈,“日本宪兵把五个城门关得死死的,马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响,全城的狗都在叫,像在哭。”他从抽屉里翻出张泛黄的地图,包头老城的街巷用红笔标着,几个城门的位置圈得格外醒目。
我指尖划过地图上的城南警察署,朱老突然叹了口气:“娄耀东就在这儿当署长,表面上给鬼子点头哈腰,暗地里把炸药藏在警服的夹层里。”
朱启尧讲述,1937年包头沦陷那天,王文质带着伪市公署的胸牌站在街头,看着日本兵的刺刀挑破了布庄的幌子。后来他跟我说,那一刻就打定主意,“要戴着这顶汉奸帽子,给鬼子捅刀子”。他让商会会长董世昌每天给日军送菜,猪肉里掺着纸条,记着兵营里的人数;让娄耀东在警察署的后院挖地窖,藏着从铁路上扒下来的炸药。
娄耀东烧军草那天,是个大风天。他故意让民伕把草垛堆得松松垮垮,夜里带着两个心腹摸过去,火柴一划,风卷着火星子“腾”地就窜上了天。四万多斤军草烧了整整一夜,火光把半个包头城都映红了。鬼子的消防车呜呜叫着,他却揣着空火柴盒,慢悠悠回警察署睡觉,说“准是哪个烟鬼乱扔烟头”。
齐寿康修城墙时更绝。山洪冲垮的那段城墙,他让人把栅格修得比标准宽三寸,两根木柱做成活槽,夜里拔出来能钻过两个人。有次游击队要进城买药,他亲自带着人在城根下候着,月光照在他眼镜片上,亮得像两颗星。“这是给咱中国人留的活路。”他总这么说。
1940年正月初八的搜捕,来得比谁都快。日本宪兵队的山下宪雄带着人闯进娄耀东家时,他刚把最后一份兵工厂分布图塞进炕洞。十个脚趾缝里钉竹签的滋味,他后来在牢里跟齐寿康说,“像有十把小锯子在骨头缝里拉”。宪兵把竹签来回拨弄,血顺着脚底板流到地上,结成冰碴子,他晕过去三次,醒了还是骂“狗娘养的”。
齐寿康被灌辣椒水那天,伪市公署的暖气管道正好坏了。他被按在铁椅子上,辣椒水从鼻子里灌进去,呛得肺像要炸开。山下宪雄用皮靴踢他的肋骨,“咔嚓”一声响,他疼得蜷成虾米,却盯着桌上的教案笑,“我教的学生,将来都会杀你们”。
最让人揪心的是王文质。鬼子把他媳妇和三岁的儿子带到刑房,孩子吓得直哭,媳妇的旗袍被撕破了。山下宪雄把孩子抱到烧红的火炉上,铁皮烟囱烫得孩子尖叫,王文质的指甲抠进砖缝里,血珠渗出来。“有种冲我来!”他吼得嗓子都哑了,却始终没说一句软话。后来齐寿康说,那天王文质的背影,像块被火烧过的铁,硬得硌人。
商会会长董世昌被审时,还穿着那件藏青色的绸缎马褂。山下宪雄问他“为什么放着发财的日子不过”。他把马褂的扣子解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衫:“我是中国人,穿的是中国布,做的是中国人的买卖。当汉奸发财?那是断子绝孙的钱!”高子英在牢里服毒时,怀里还揣着儿子的照片;刘定基被吊死在房梁上,舌头吐出来老长,却还瞪着眼睛;金雨亭被烧红的炉盖烫脸时,疼得把嘴唇咬出了血,愣是没哼一声。
三月十八那天,包头的车站西站台飘着碎雪。二十一个人被押上卡车,王文质站在最前面,棉袍的领口挺得笔直。从宪兵队到车站的路被封了,老百姓只能扒着门缝看,有人偷偷抹眼泪。到了张家口的“留置场”,铁栅门“哐当”一声关上,齐寿康说那声音,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6月21日凌晨的星光,冷得像冰碴子。汽车在山路上拐来拐去,帆布篷的褶缝里漏进点光,照见王文质袖口磨破的补丁。到了东山坡,鬼子先把他带走,脚步声远了又近,接着是董世昌。“小日本子,爷爷在天上等着你们!”董世昌的骂声越来越远,突然没了声息。娄耀东被带走时,齐寿康听见他哼起了《松花江上》,调子走得厉害,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心里发紧。裴会的惨叫声刺破夜空时,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黄泉路。
察南监狱的脚镣,齐寿康戴了五年。十斤重的铁环磨得脚踝流脓,结痂后再磨破,最后长成厚厚的茧子。方丈大的监房里挤着七八个人,夜里能听见彼此的咳嗽声,像风中的破锣。高振亭第一个走的,临死前还抓着齐寿康的手,说“替我看看包头的春天”。曹觉民接到家信那天,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血糊了一脸,“我对不起她”这三个字,重复到断气。
1944年潘菊人转来时,带来了《论持久战》的油印本。他用烧焦的火柴头在墙上写字,给大家讲平型关大捷,说“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齐寿康把窝头掰成小块,分给快站不住的辛寿宸,“活着,才能看见他们完蛋”。可粮食实在太少,辛寿宸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闭眼前还念叨着包头的烧麦。
1945年8月15日那天,监狱的看守突然不见了。齐寿康扒着铁窗往外看,见八路军的红旗插在察南监狱的屋顶上,红得像当年娄耀东烧军草的火。他举着十斤重的脚镣,在院子里转圈,笑着笑着就哭了——同行的二十个人,就剩他一个。
解放后齐寿康写回忆录,钢笔水总在“王文质”“董世昌”这些名字上洇开。2002年他走的时候,床头摆着那张修城墙的图纸,上面的活槽位置,用红笔描了又描。
砖茶凉了,朱老把地图折成方块,放进一个铁皮盒里。“去年我去包头,老城墙拆得差不多了,就剩个豁口,像齐寿康当年留的那个活槽。”他望着窗外,“风从豁口里过,还能听见娄耀东他们在喊‘杀鬼子’。”
我想起冀中地道里那些带着体温的炸药包,想起刑场上不肯低头的战友。他们和包头的这些好汉一样,把骨头炼成了钢,撑着中国不塌。
“这些名字,该刻在城墙上。”我说。
朱老点点头,眼里闪着光:“早刻在人心上了。”远处的风穿过窗棂,呜呜地响,像在唱一首很久很久以前的歌。
(二)
朱启尧从樟木箱里翻出块褪色的蓝布,上面用白线绣着“乌镇”两个字。“这是当年乌镇小学的校旗残片,烧剩这么点。”他的指腹蹭过焦黑的边缘,“1942年7月的火,把天都烧红了,烟顺着乌拉壕飘了三天三夜。”窗外的雨敲着玻璃,像极了当年关帝庙神像黄缎袍上的流苏在动。
我摸着那块蓝布,朱老突然说:“你知道吗?藏在神像里的老道,后来总说关公显灵,黄缎袍上的金线在黑夜里发亮,照着他们仨的影子。”
乌镇那会儿是河套平原的聚宝盆,商号挨着商号,骆驼队从早到晚叮当响。1942年7月1日清晨,傅作义部303团的哨兵在战壕里发现露水结了霜——那年的夏天怪得很,凉得像深秋。日军两千多人带着炮车围上来时,镇东的打更人还在敲“辰时”的梆子,枪声一响,梆子掉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303团的弟兄依托战壕打了半天,机枪子弹在土墙上凿出密密麻麻的眼。有个叫赵老四的兵,被流弹打穿了喉咙,还死死攥着爆破筒,血顺着指缝流进沙土里。后来撤退时,团长让人把他拖到芦苇滩,可他非要盯着乌镇的方向,眼睛瞪得圆圆的。老百姓大多躲在乌拉壕的芦苇荡里,水没过膝盖,蚊子像黑云似的扑脸。有个刚满月的娃被叮得浑身是包,娘用奶水抹了一遍又一遍,不敢让他哭出声。
日军进镇时,理门公所的老道正给神像擦供桌。鬼子用枪托砸他的背,让带路抓人,老道的道袍被撕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打补丁的单衣。“贫道只认祖宗,不认倭寇。”他把拂尘往地上一摔,被鬼子的刺刀捅进肚子时,还保持着拱手的姿势。镇北的董三和王六旦,是被追着砍死在油坊门口的,血溅在油缸里,漂起一层红沫子。包头来的那个商人,怀里还揣着给儿子买的花布,子弹打穿布包,把花布染成了紫黑色。
薄银禄的老伴藏在菜窖里,咳嗽声被鬼子听见了。他们把老太太拖到院里,阳光正好照在她的小脚缠足布上,鬼子的刺刀一下下捅进她的腿,她骂到最后一口气,声音哑得像破锣。闫存治瘫在炕上,眼睁睁看着鬼子往他盖的棉被上浇汽油,火窜起来时,他把自己滚成个火球,朝着门口的鬼子扑过去,最后连房梁都烧塌了,只剩个黑乎乎的人形。
那个被轮奸的年轻媳妇,是镇西杂货铺的老板娘。邻居后来在柴房找到她时,她手里还攥着根烧火棍,指甲缝里全是血。鬼子走后,她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脚尖离地面只有半尺。
师孔元守大门时,正给小孙子削木陀螺。铁锹是他爹传下来的,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第一个鬼子刚跨进门槛,他一锹就戳穿了对方的喉咙,血喷在门帘上,红得像过年的剪纸。另外几个鬼子端着刺刀上来,他转身一抡,锹刃削掉了一个鬼子的耳朵,疼得那家伙嗷嗷叫。最后他被刺中后背,倒下时还把铁锹插进了一个鬼子的肚子,尸身僵了三天,谁都掰不开他的手。后来鬼子再不敢进院,那间土房孤零零地立在火海里,像个不屈的影子。
当天晚上鬼子退了,芦苇滩里的乡亲往回走,远远看见乌镇像个烧红的炭盆。有个老汉背着瞎眼的老娘,走到街口就跪下了——他家的染坊正在烧,蓝靛的气味混着焦糊味,呛得人直落泪。人们从火里刨亲人的遗体,有的还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骨头都烧成了炭,一碰就碎。
第二天鬼子杀回马枪时,蔡有善正和高满车在院里挖坑埋死人。二十多个人被赶到大院,裤带和鞋全被收走,光脚踩在滚烫的砖地上。鬼子一个个往外叫,坑边的血顺着砖缝流,像条红蛇。蔡有善被刺中胳膊时,顺势滚进坑里,高满车压在他身上,滚烫的血滴在他脸上,他咬着牙没敢哼一声。后来听装死的高满车说,坑边的鬼子用刺刀往尸体堆里捅,有一下差点戳穿他的脊梁骨。
四义堂的张二旦是个羊倌,袖筒里的土沫子是平时喂羊时攒的。轮到他出门,他把两袖土狠狠往鬼子脸上摔,趁着那俩家伙揉眼睛的工夫,光着脚往树林跑。枣刺扎进脚底,血滴在草地上,身后的枪声像爆豆,他硬是没回头。后来他说,那天的风都是热的,吹得耳朵嗡嗡响。
藏在关帝庙神像里的仨人,在黄缎袍下憋了一天一夜。老道说,能听见鬼子在神殿里喝酒,猜拳声震得神像都在晃。有个鬼子的军靴蹭到神像底座,他们仨大气不敢出,汗把袍子内衬都湿透了。直到后半夜没了动静,张存善才敢摸出火折子,黄缎袍上的金线在火光里闪,像星星落下来。
7月3日303团打回来时,战士们的绑腿都磨破了。他们直攻乌镇,机枪手趴在烧焦的房梁上射击,枪管都打红了。日军逃走时,丢下了十几具尸体,有个军官的指挥刀还插在师孔元家的门槛上。军民埋烈士和乡亲时,代州坟里新土堆得老高,没有墓碑,就用木牌写上“抗日英雄之墓”,风吹得木牌呜呜响。
广场大会那天,三千多人站在焦土上,太阳晒得人脱皮。蔡有善袖里藏着把水果刀,冲到台上就往日军俘虏身上刺,被战士抱住时。他哭得像个孩子:“我爹娘还在坑里埋着啊!”那俩俘虏后来参加了反战宣传团,有个叫小林的,在台上磕头磕得额头流血,说“日本兵不是人”。乌镇小学的师生在烧塌的教室里开会,孩子们举着烧焦的课本,齐声喊“打倒小日本”,声音脆得像冰凌。
后来乌镇的人迁走时,都往代州坟的方向磕三个头。有户人家把师孔元的铁锹带走了,说是要传给儿子。1958年拆关帝庙时,有人在神像肚子里发现了三枚铜钱,上面还沾着黄缎袍的丝线。
朱老把蓝布重新包好,放进樟木箱。“现在代州坟那边种满了玉米,夏天绿油油的,风一吹,像千军万马在走。”他望着窗外的雨,“那些没留下名字的烈士,都变成玉米秸了,一年年守着这片地。”
我想起冀中那些消失的村庄,名字刻在石碑上,风一吹,就能听见当年的枪声。“只要有人记着,乌镇就不算消亡。”我说。
朱老点点头,眼里的光像当年黄缎袍上的金线:“记着呢,都记在心里头。”雨停了,天边露出道微光,像块烧红的铁,慢慢凉成了银。
(三)
朱启尧又从铁皮盒里取出块锈迹斑斑的煤块,棱角被摩挲得光滑。“这是扎赉诺尔的煤,1944年春天从井下带出来的,上面还沾着血渍。”他把煤块放在掌心,“陈锁那孩子总说,这煤烧起来带着股腥甜味,像草原上的马奶酒,可当年闻着,全是汗和血的味。”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煤块上投下道黑影子,像口深井。
我指尖碰了碰煤块,冰凉刺骨。朱老突然说:“你知道吗?扎赉诺尔在蒙古语里是‘海一样的湖’,可那些年,矿工们眼里的湖,是井下的水,是流不尽的泪。”
1942年冬天,承德北山的雪下得能埋住膝盖。陈锁他爷用扁担挑着铺盖卷,爹背着弟弟,娘揣着半袋高粱面,跟着招工的鬼子往关外走。鬼子说扎赉诺尔有吃不完的白面,能住砖瓦房,陈锁他爹陈大成摸着冻裂的手笑,说“这下能让娃们吃饱饭了”。可到了地方才知道,所谓的“家”,是西山沟顺阳坡挖的地窨子,几根破木头支着,风一吹就晃,雪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地上堆成小丘。
陈大成下井第一天,林把头就用镐把敲他的脊梁:“中国人的,贱骨头的干活!”一号井的巷道矮得直不起腰,矿灯照过去,能看见顶帮的煤渣簌簌往下掉。他推的矿车装得冒尖,钢丝绳勒进肩膀,血把棉袄浸成黑紫色。有次他实在饿极了,从煤堆里摸出块冻硬的窝头,刚咬一口就被监工晋二看见,一镐把打在手上,窝头滚进水里,泡成了糊糊。
地窨子里的日子,比井下还难熬。陈锁娘病倒后,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咳嗽声像破风箱。陈锁每天去矿上的垃圾堆里捡煤核,想烧点热水,可鬼子的岗哨看得紧,有次被抓住,打得嘴角淌血。他娘咽气那天,还攥着他的手说“娘对不起你”,眼睛瞪着屋顶的破洞,那里能看见一小片灰扑扑的天。没过仨月,爷爷的眼睛就瞎了,整天摸着墙根念叨“家在哪”,手指把土墙抠出一个个小坑。
1944年开春,陈大成的腿被晋二打断那天,地窨子里飘着雪。他躺在草堆上,脸白得像纸,拉着陈锁的手说:“儿啊,爹撑不住了……”陈锁这年刚满十五,本该在学堂念书的年纪,却要扛起全家的活路。老罗和老魏提着两瓶劣质烧酒找到二把头,酒液浑得像泥水。二把头呷了口酒,吐掉嘴里的酒渣:“这娃子细皮嫩肉的,能顶个屁用?”老罗赶紧把陈锁往前推了推:“这娃结实,能干活!”陈锁咬着牙没说话,手心里全是汗。
下井第一天,晋二的马靴踩在水洼里“咕叽”响。他指着老巷的洞口,唾沫星子喷在陈锁脸上:“你的,挖水圈的干活!”老魏在旁边急得直使眼色,趁晋二转身的工夫,偷偷塞给陈锁块窝头:“那巷子里通风差,水深得很,掉下去就没影了。”陈锁把窝头揣进怀里,刚钻进洞口就呛得直咳嗽,煤尘呛进肺里,像有无数根针扎。他干了没一会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晋二的骂声,扭头就往回跑,刚跑出洞口,就见晋二举着镐把追过来。
陈锁一闪身,晋二扑了个空,骂骂咧咧地往前冲,没提防脚下的坑,“扑通”一声掉进了老巷的水圈里。水面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就没了动静。陈锁愣了半晌,突然大喊起来:“太君掉下去了!快来人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可心里却像烧着团火——就是这个晋二,打断了爹的腿,逼死了娘,现在终于遭到了报应。
老魏赶过来,一看就明白了,拉着陈锁往升井的方向跑:“快回家,晚了就来不及了!”地窨子里,陈大成听老罗说清经过,突然坐起来,不顾断腿的疼,抱着陈锁往地上摁:“给你罗大爷磕头!快跟他走!”瞎眼的爷爷摸着陈锁的头,把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披在他身上,棉袄里还藏着半块晒干的窝头。
天黑后,老罗带着陈锁钻进了草原。夜风像刀子,割得脸生疼,远处鬼子的岗楼亮着灯,像只恶狼的眼睛。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草棵子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冻成了冰碴。陈锁回头望了望扎赉诺尔的方向,矿上的灯火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条吞噬人命的巨蟒。“爷爷,爹,小弟……”他在心里默念着,眼泪冻在脸上,硬邦邦的。
后来听说,陈大成和爷爷没过多久就去了。老魏料理完后事,带着陈锁的小弟也逃进了草原,爷仨在游击队里重逢那天,抱着哭了半晌。老罗教陈锁打枪,老魏教他辨认草原上的路,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再也不是那个被晋二欺负的小娃子了。
1945年日本投降那天,扎赉诺尔的矿工们冲进矿长加纳金三郎的办公室,把他从保险柜里拖出来时,这家伙还抱着账本喊“煤!我的煤”。后来他被押到苏联,死在了战俘营里,也算为那十万死难的同胞偿了债。
陈锁他们重返煤矿时,地窨子早就塌了,西山沟长满了野草。老罗摸着井口的锈铁说:“咱得让这井吐出干净的煤,告慰那些死在底下的弟兄。”1946年到1949年,他们没日没夜地干,矿灯在井下连成串,像条发光的龙。65万吨煤支援前线那天,陈锁站在煤堆上,看着火车轰隆轰隆开走,突然朝着承德的方向磕了个头。
1950年捐献抗美援朝的钱时,陈锁把攒了半年的工资全捐了,他说:“不能让咱的娃再遭那罪。”老魏和老罗也捐了,三个老伙计站在捐款箱前,看着上面的“抗美援朝”四个字,眼睛亮得像当年的矿灯。
朱老把煤块放回铁皮盒。“去年陈锁来呼和浩特,带了块新出的扎赉诺尔煤,烧起来真的有股甜味。”他望着窗外,“那些死在井下的人,怕是也闻到了吧。”
我想起冀中那些被炸毁的矿井,想起矿工们用钢钎敲出的摩斯密码。他们和扎赉诺尔的弟兄一样,把黑暗凿穿,让光明照进来。
“这煤,烧得值。”我说。
朱老点点头,眼里的光像矿灯:“值,太值了。”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悠长的,像在诉说一个关于黑暗与光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