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哭泣的墓地>第二十六章 残稿

第二十六章 残稿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8-04 08:03:24      字数:11625

  那张纸在我裤兜里烫得慌。我贴着墙根溜回宿舍,关门时插销咔哒一声,震得我后颈汗毛都竖起来。窗外路灯昏黄,光斜斜切进屋里,把床脚那堆旧校样照得鬼影幢幢。我掏出稿纸摊在枕头上,借着光趴着看。灰尘早被我蹭掉了,露出几道弯弯曲曲的墨线,像蚯蚓爬过旱地,又像老家屋后老槐树被雷劈开的裂口。沈老师那滴浑浊的泪砸在地上的样子,老在眼前晃。
  “小四?还不睡?”隔壁床老孙头翻个身,木板床嘎吱响。
  我一把将稿纸塞进枕头底下,心快跳出嗓子眼:“就睡,孙师傅。”声音干得发劈。
  老孙头嘟囔两句,鼾声又起来了。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水渍洇开的霉斑,耳朵里全是库房死寂里沈老师粗重艰难的喘息。这纸到底是个啥?能让沈老师那样的人……像被抽了脊梁骨?
  后半夜,门板被什么东西轻轻刮了三下。笃,笃笃。声音轻得像耗子啃木头。我猛地坐起,汗湿的背心贴在肉上,冰凉。
  门缝底下塞进来半截粉笔头。白的。
  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这是白天沈老师临走前,在库房门口用鞋尖蹭着灰,画给我看的记号。三短。意思是……子时,库房后窗。
  我摸黑套上衣服,手脚软得像面条。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廊尽头值班室亮着灯,李干事大概又在听他那破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样板戏飘过来。我缩着脖子,像片影子滑下楼梯,溜进后院。夜风卷着印刷厂飘来的油墨和纸浆味儿,又闷又浊。
  库房后墙根下,一团更深的黑影动了动。沈老师佝偻着背,几乎融进墙角的爬山虎藤蔓里。他没说话,只朝我招招手。月光惨白,照着他半边脸,像糊了一层青灰色的纸。
  “沈老师……”我嗓子眼发紧。
  他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压在唇上。另一只手从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里,摸出个东西。不是钥匙,是半截磨得发亮的细铁丝。他走到那扇钉着木板条的气窗前,铁丝探进锈死的锁眼,手腕极轻地一抖。“咔”一声轻响,几乎被风声盖过。他推开窗,腐朽的木框发出呻吟。
  “进。”他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擦过铁皮。
  我笨手笨脚往里爬,裤腿刮到窗框上翘起的木刺,嗤啦一声。心提到嗓子眼。沈老师紧跟着翻进来,落地轻得像片叶子。库房里那股熟悉的霉味和灰尘味,混着夜晚的阴冷,劈头盖脸罩下来。黑暗浓得化不开,只有高处那扇蒙尘的气窗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光柱里尘埃无声狂舞。
  沈老师没开灯。他熟门熟路地在堆积如山的故纸堆里穿行,脚步无声。我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脚下踩到松软的纸堆,发出窸窣的碎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心口上。他停在一堆几乎顶到天花板的残稿前,正是白天那个位置。他蹲下去,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扒开几捆发黄的纸卷,露出底下那个破旧的樟木箱子。
  他示意我过去。我蹲在他旁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陈旧的墨水和汗味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似的腥气。
  “纸。”他摊开手。
  我赶紧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稿纸,递过去时手有点抖。他接过去,没看正面,直接翻到背面。模糊的符号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诡异。他盯着那符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什么滚烫的东西。然后,他从中山装另一个内袋里,摸出一支笔。
  不是钢笔。是一支老式的、笔杆磨得油亮的红毛笔。笔头干硬,沾满了陈年的暗红墨垢。
  他又摸出个拇指大小的扁铁盒,打开。里面是半盒凝固成块的暗红色东西,像干涸的血痂。他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舔了一下那干硬的笔尖。我胃里一阵翻腾。
  他拧开随身带的旧军用水壶,倒了几滴清水在铁盒里。手指伸进去,用力搅动那暗红的块垒。水混着墨垢,渐渐化开,变成一种粘稠、发黑的暗红色,像伤口深处渗出的脓血。
  他捏着那支红毛笔,笔尖蘸饱了这暗红的墨汁。笔尖悬在稿纸背面那个残缺的符号上方,他的手,那只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笔尖上的暗红墨汁,颤巍巍地,凝成欲滴未滴的一小点。
  “沈老师?”我忍不住低唤,声音发颤。
  他没应。眼睛死死盯着纸面,浑浊的眼珠在昏暗里亮得吓人。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破风箱被强行拉开,带着刺耳的杂音。然后,他落笔了。
  笔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暗红的线条,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延伸出去,接续上那个模糊的旧符号。他的手抖得厉害,每一笔都像在对抗千钧重压,线条歪歪扭扭,深一处浅一处。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汇聚,滴落,砸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湿痕,混进那暗红的墨迹里。
  他画得很慢。补全的似乎是一个扭曲的“田”字框,里面套着几个古怪的交叉折线,像某种古老的符咒。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锈味,混着陈墨的酸腐。库房深处,不知哪个角落传来老鼠啃噬纸张的细微声响,咯吱,咯吱,听得人头皮发麻。
  最后一笔落下。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猛地塌下去,握着笔的手垂落,红毛笔掉在积满灰尘的地上,滚了两滚,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
  “地契……”他喉咙里滚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嘶哑得不成调,“……三十年前……我画的……”
  我浑身一僵。地契?三十年前?那是什么年月?我爹常说,那时候天都是灰的,人活得不如一条狗。沈老师他……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睛在黑暗里死死攫住我,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痛苦、疯狂,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记住这地方,小四。”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这堆稿子,这箱子……谁也不能动!烧了、卖了、扔了……都不行!它们得在这儿……烂在这儿!”
  他枯瘦的手指突然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烂透了……烂到骨头里……”他声音低下去,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絮语,“时候到了……才能见光……才能……”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缩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只会笨拙地拍他的背。那嶙峋的脊骨隔着单薄的旧衣服,硌得我手心生疼。咳声在死寂的库房里回荡,撞在堆积如山的纸堆上,又被重重地弹回来,像无数冤魂在呜咽。
  咳声终于平息。他喘着粗气,推开我的手,自己撑着膝盖,极其缓慢地站起来。他看也没看地上那支沾满暗红墨迹的笔,也没再看那张此刻背面多了一串狰狞暗红符号的稿纸。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后窗。月光把他瘦小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那些沉默的故纸堆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沈老师……”我捡起那张变得无比沉重的稿纸,声音发飘,“这纸……放哪儿?”
  他停在窗边,没有回头。夜风灌进来,吹动他花白的鬓角。
  “放回去。”他声音飘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原样放回去。让它……烂在里面。”
  他翻出窗外,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我捏着那张纸,背面暗红的符号在惨淡月光下,像一道刚刚凝结、尚未干涸的血口子。库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老鼠啃噬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死寂重新压下来,比之前更沉,更冷。我蹲下身,把那张滚烫的纸,塞回那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残稿最深处。指尖触到那些冰冷潮湿的纸页,仿佛摸到了埋藏多年的骸骨。
  放好纸,我直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那支被遗弃的红毛笔。暗红的墨汁在笔尖凝成一点,像颗将落未落的血珠。我没敢碰它。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樟木箱子角落的阴影里,似乎塞着一小角发黄的纸,边缘焦黑卷曲,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残片。上面隐约有几个娟秀的钢笔字,被灰尘半掩着,只辨得出一个“星”字,后面跟着半个模糊的“火”。
  心猛地一跳。星火?出版社的名字?我下意识想伸手去够,库房深处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倒了。吓得我魂飞魄散,再不敢停留,连滚爬爬翻出后窗,逃也似的冲进冰冷的夜色里。背后,那扇腐朽的气窗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跑回宿舍楼下,我才敢停下,扶着冰冷的砖墙大口喘气。裤兜里那张纸的轮廓硬硬地硌着大腿。沈老师最后那句嘶哑的“该还债了”,还有那半个“星火”,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脑子里。
  夜还长。省城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
  裤兜里那张纸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大腿根发麻。沈老师那句“该还债了”在耳朵里嗡嗡响,混着库房深处那声要命的“哐当”。我后背紧贴着宿舍楼冰凉的砖墙,汗把里衣全洇透了,风一吹,激得我牙关直打颤。
  “操……”我低骂一句,手指哆嗦着伸进裤兜。指尖刚碰到那硬邦邦的纸角,又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缩回来。不行,不能在这儿看。楼上孙卫东那屋灯还亮着,他那双贼眼,隔着墙皮都能盯人。
  我拖着灌了铅的腿爬上三楼。走廊尽头水房滴滴答答,声音在死寂里格外瘆人。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三圈才开。六平米的小屋,一股子霉味混着油墨味。我反手锁死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这才敢把那张纸掏出来。
  惨白的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挤进来,正好照在纸上。背面,沈老师用那支红毛笔画下的符号,暗红发乌,像一道刚刚结痂又被撕开的旧伤口。弯弯曲曲,扭成一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我把它翻过来,正面是发黄发脆的稿纸,印着模糊不清的铅字,大部分被霉斑啃得只剩残渣。角落里,那半个“星火”的钢笔字,娟秀得刺眼。
  星火出版社?这破纸片跟出版社有啥关系?沈老师那样子……活像见了鬼。还有那声“哐当”,到底是啥倒了?老鼠?还是……别的?
  我盯着那暗红的符号,越看越觉得它像活物,在月光下微微蠕动。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我猛地把它塞进枕头底下,好像这样就能把它压住。可那符号的形状,像烧红的铁钎,硬生生烙在我眼皮里头,闭眼也看得见。
  后半夜,我压根没合眼。老鼠在顶棚夹层里窸窸窣窣跑,声音忽远忽近,听着像无数只脚在头顶上跳舞。每次那声音一停,我就竖起耳朵,生怕下一秒就变成库房里那种要命的“哐当”。天蒙蒙亮,我才迷糊过去,梦里全是沈老师枯树枝一样的手抓着红毛笔,在无边无际的霉烂纸堆上画那血红的符,纸堆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拱动……
  第二天校对科,我顶着两个黑眼圈,魂不守舍。手里捏着本清样,铅字在眼前跳舞,半天看不进一行。孙卫东端着搪瓷缸子晃过来,缸子沿磕得我桌角“当”一声脆响。
  “哟,陈小四,昨儿夜里做贼去了?瞧这脸,跟死人差不多。”他嗓门又尖又利,带着股幸灾乐祸的味儿,唾沫星子差点喷我脸上。
  我眼皮都没抬,手指死死抠着清样边缘,纸边割得指头疼。“没睡好。”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磨木头。
  “没睡好?”孙卫东嗤笑一声,肥厚的身体故意挤着我桌沿,“我看是心里有鬼吧?听说……昨儿半夜库房那边有动静,该不会是你小子……”他拖长了调子,绿豆小眼在我脸上刮来刮去。
  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了?还是瞎猜?我喉咙发紧,硬挤出点声音:“孙老师说什么呢,我……我一直在宿舍。”
  “哼!”他鼻子里出气,缸子重重往我桌上一顿,“最好没有!库房重地,丢了东西,你十个陈小四也赔不起!”他扭着肥屁股走了,那股劣质烟味混着头油味还留在空气里,熏得我胃里直翻腾。
  一整天,我都像踩在棉花上。沈老师没来上班。老孙头说他请了病假。病假?昨天夜里他那股狠劲,哪像有病?那符号……到底是什么东西?搅得他像变了个人。
  熬到下班铃响,我第一个冲出办公室。没回宿舍,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出版社后头那条背阴的窄巷。巷子尽头,就是库房那扇破败的后窗。窗框朽得厉害,糊窗的报纸早就烂成了絮,在风里一飘一飘。我贴着墙根,像做贼一样挪过去。库房里死寂一片,听不到老鼠声,也听不到那要命的“哐当”。只有风穿过破窗缝,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
  我盯着那扇窗,脑子里全是沈老师翻出去时那佝偻瘦小的背影,像片枯叶被黑夜吞掉。还有他最后那句——“让它烂在里面”。
  烂在里面?那符号……那纸……真就让它烂掉?
  不行!我得问清楚!这念头像野草,一下子从心底疯长出来,扎得我坐立难安。那符号像个钩子,钩住了我所有神经。沈老师肯定知道什么,关于这纸,关于“星火”,甚至……关于他自己那副见了鬼的样子。
  我拔腿就往沈老师家跑。他家在城西一片老筒子楼里,楼道黑黢黢的,堆满蜂窝煤和破烂家什,空气里一股子陈年的油烟和尿臊味。我喘着粗气爬上三楼,敲响那扇漆皮剥落的绿铁门。
  里面没动静。我又敲,重了点。
  “谁?”门里传来沈老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风箱。
  “沈老师,是我,小四。”
  门里沉默了几秒,传来铁链哗啦的响声。门开了一条缝,沈老师那张脸露出来。才隔一夜,他眼窝深陷下去,颧骨凸得吓人,脸色灰败,真像大病了一场。浑浊的眼睛看着我,没什么神采。
  “有事?”他问,声音又低又哑,堵在喉咙里。
  我喉咙发干,手心全是汗。“沈老师……昨天……库房那张纸……”我语无伦次,眼睛不由自主瞟向他身后黑洞洞的屋子。
  他眼神倏地一厉,像针一样扎过来,那点浑浊瞬间没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警惕。“进来说。”他猛地拉开一点门缝,侧身把我让进去,又飞快地反手锁上门,铁链哗啦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屋里没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厨房灶台上一盏小瓦数灯泡昏黄的光透过来一点,勉强照亮巴掌大一块地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苦得发涩。屋子很小,堆满了书和旧报纸,几乎没处下脚。
  沈老师没让我坐,他自己也没坐,就站在那片昏黄的光晕边缘,背对着光,脸藏在阴影里,只剩一个枯瘦的轮廓。“你看见了?”他问,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
  我用力点头,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手有点抖。“这……这符号……还有‘星火’……”我把纸摊开,那暗红的符号在昏黄光线下,更像凝固的血痂。
  沈老师没接纸。他死死盯着那符号,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艰难的吞咽声。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一下,又一下。
  “三十年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刻骨的疲惫和……恨意?“我以为……早烂透了……烧光了……”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出一点骇人的光,直直刺向我:“你从哪儿翻出来的?那堆烂纸最底下?”
  “是……是樟木箱子角落……”我被他眼神慑住,话都说不利索,“压在……压在好多发霉的稿子下面……”
  “樟木箱……角落……”他喃喃重复,眼神飘忽了一下,像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哈……哈哈……”他喉咙里挤出几声短促、干涩的笑,比哭还难听,“命……都是命……该来的……躲不掉……”
  他猛地向前一步,枯瘦的手像鹰爪一样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我肉里。“陈小四!”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听着!这东西……不能见光!现在不能!让它烂!烂透了!烂到骨头里!时候……还没到!”
  他抓得太紧,我疼得抽了口气。“沈老师……这到底是什么?您画的?‘星火’又是什么?”我忍着疼追问。
  他抓着我手腕的手剧烈地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恐惧、愤怒、屈辱,还有一丝……疯狂?他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又死死咬住。最终,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堆满书的架子上,震落一层灰。
  “画?”他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自嘲的惨笑,“是我画的……可那会儿……是拿命画的!”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纸上那狰狞的暗红符号,“这不是鬼画符!这是……地契!是凭证!是……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地契?”我懵了。一张破稿纸背面,画着地契?
  “对!地契!”沈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眼睛死死盯着那符号,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三十年前……就在这省城边上……柳树屯……我爹……我娘……还有我……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三间瓦房……几亩薄田……那是命根子!”
  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三十年前的空气依旧灼热呛人:“那年月……乱!说你是……你就是!一群戴红箍的……冲进来……砸!抢!说房子是剥削来的!地是剥削来的!要‘打倒’!要‘没收’!”他枯瘦的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下,指关节捏得咯咯响,“我爹……老实巴交一辈子……当场就厥过去了……我娘……哭喊着去拦……被一把推倒……头磕在门槛上……血……流了一地……”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在扭曲,浑浊的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干涸的、烧焦了的荒原。“我……被他们按在地上……拳头……皮带……雨点一样落下来……他们逼我……在‘认罪书’上按手印……把房子……地……‘自愿’交出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破风箱被强行拉开,带着血沫子。“我不按!死也不按!那是我爹娘拿命守着的!按了……就什么都没了!家就真没了!”他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后来……有个戴眼镜的……像是头儿……他把我拖到一边……”沈老师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冰冷,带着一种刻骨的讥诮,“他说……小伙子……硬抗没用……留得青山在……懂不懂?他‘好心’……给我指了条‘活路’……”
  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点向纸上那暗红的符号:“他说……房子地……先‘归公’……但可以……留个‘凭证’……等以后……‘政策’好了……说不定……还能‘落实’。他让我……用一种……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看得懂的记号……画下来……藏好……当作……地契!”
  “这就是……你画的?”我看着那扭曲狰狞的符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是什么凭证?这分明是绝望中抓住的一根带刺的稻草!
  “是我画的!”沈老师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就在那间被砸得稀巴烂的堂屋里……地上……还有我娘没擦干净的血……他们……就扔给我一张破纸……一支快没水的破钢笔……让我画!我趴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画了这个!画了柳树屯……画了房子的位置……画了田亩的边界……用我爹教我的……只有我们沈家木匠才懂的……榫卯记号!改的!”
  他枯瘦的手指狠狠戳在那暗红的符号上,指甲刮过纸面,发出刺啦一声:“画完……那个戴眼镜的……拿过去看了看……嘿嘿一笑……说‘小子,有点门道’。然后……他当着我的面……把那张纸……撕了!”
  “撕了?!”我失声叫出来。
  “撕了!”沈老师脸上肌肉扭曲,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撕成两半!一半……他揣进自己兜里!另一半……他扔回给我……像扔给一条狗!他说……‘收好你这半拉子凭证!等哪天……老子心情好……或者你命够硬……再来找我!’”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灶台上那点昏黄的光,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吞噬。沈老师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雷劈焦的老树桩,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
  “后来呢?”我嗓子发干,声音嘶哑。
  “后来?”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死寂,“哪有什么后来?我爹……没熬过那个冬天……我娘……头磕坏了……整天痴痴呆呆……没过两年……也走了……房子……地……都成了公家的。我……像条丧家犬……被赶到乡下……再后来……辗转……才进了这出版社……干最脏最累的活……”
  他枯瘦的手,慢慢抚摸着那张承载着血泪和欺骗的残稿,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个梦:“那半张纸……我一直藏着……像藏着一个永远不能愈合的脓疮……藏了十几年……直到……直到那场大火……”
  “大火?”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出版社前身……就是个小印刷作坊……叫‘星火’……”沈老师的声音飘忽起来,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那年……也是冬天……电路老化……起了火……烧了大半个库房……我……我冲进去……不是救书……是救我那半张纸!火……烟……烫……我摸到了那个装‘私人物品’的破樟木箱子……刚把里面一个铁盒子掏出来……房梁……就塌了……砸在我背上……”
  他下意识地佝偻了一下背,仿佛那灼痛和重压从未消失:“命大……没死……被拖出来……那铁盒子……烧得滚烫……里面的东西……全成了灰……就剩……就剩贴着盒底这半张纸……烧焦了一角……上面的记号……也糊了……”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稿纸边缘那焦黑的卷曲痕迹,抚过那半个模糊的“星火”钢笔字。“星火……星火……嘿嘿……烧得真干净啊……”他惨笑着,笑声在寂静的小屋里回荡,凄凉得让人心头发颤,“我那半张凭证……烧没了……仇人……也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我以为……这债……这辈子……都讨不回来了……只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他猛地顿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稿纸背面那暗红的、完整的符号,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可它回来了!陈小四!它自己从烂泥里爬出来了!”他枯瘦的手指狠狠戳在那红得刺眼的符号上,“这不是我那半张!这是……这是当年撕走的那一半!是那个王八蛋手里的那一半!它怎么会……怎么会混在库房的废稿堆里?还偏偏……让你翻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把钩子,死死钩住我:“天意!这就是天意!老天爷……他开眼了!他让我……把这笔债……记清楚!”
  “沈老师……”我被他眼中那股骇人的恨意和疯狂震住了,声音发颤,“您……您想怎么做?”
  “怎么做?”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枯瘦的脸在昏黄灯光下像一张揉皱的鬼面具。“债主死了……债还在!这纸……这符号……就是铁证!它不能烂!它得活着!活到……能见光的那一天!”
  他一把抓过那张纸,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痉挛。他佝偻着背,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老狼,在狭窄的屋子里焦躁地转了两圈,目光扫过堆满书的架子,扫过蒙尘的窗台,最后,死死钉在墙角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笔筒上。
  他扑过去,一把抓起笔筒,粗暴地倒出里面几支秃头的铅笔和半截干裂的墨块。灰尘簌簌落下。他从笔筒最底下,抠出一支东西。
  一支笔。
  笔杆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笔尖是极细的狼毫,闪着一点幽冷的金属光。
  红毛笔!
  和库房里那支一模一样!
  他捏着那支笔,枯瘦的手稳得出奇。他走到那张唯一的破桌子前,哗啦一下把上面的杂物扫开,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血债的残稿铺平。正面朝上,那半个“星火”和焦黑的边缘触目惊心。
  然后,他翻了过来。背面,那暗红的、残缺的符号,在昏黄灯光下沉默着,像一个等待了三十年的伤口。
  沈老师拧开一个拇指大小的墨盒盖子,里面是半盒同样暗红发乌的墨汁。他用那支红毛笔,饱蘸浓墨。笔尖悬在残稿背面,悬在那残缺符号的上方,微微颤抖。
  他佝偻的背绷得笔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符号的断口处,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笔尖墨汁将落未落的沉重。
  “三十年了……”他喉咙里滚出模糊的低吼,像受伤野兽的呜咽,“爹……娘……看着!”
  笔尖猛地落下!
  暗红的墨汁,像粘稠的血,精准地填补进那符号断裂的缺口。他的手腕极其稳定,动作却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狠厉,每一笔都像在刻骨铭心。笔尖划过发脆的稿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狰狞的符号在他笔下一点点变得完整。暗红的线条连接、延伸、闭合……最终,一个扭曲、怪异、透着不祥气息的完整图案,赫然呈现在发黄的稿纸背面!在昏黄的光线下,它像一道刚刚缝合、还在渗血的巨大伤疤,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邪气。
  最后一笔落下,沈老师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稠的暗红墨汁,像一颗沉重的血珠,从笔尖坠落,“啪嗒”一声,正正砸在符号的中心,迅速洇开一小团更深的污迹。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一松,红毛笔“嗒”一声掉在桌上,滚了几滚。他佝偻着背,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死死盯着那完整的、仿佛活过来的暗红符号,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恨,有扭曲的快意,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恐惧。
  “成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这下……全乎了……谁也赖不掉……”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轻轻抚过那尚未干透的暗红墨迹,指尖染上一点污红。“现在……让它回去……”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我,里面跳动着幽暗的火苗,“回它该待的地方……烂泥里……樟木箱子……最底下……压着……等着……”
  “沈老师,”我喉咙发紧,看着桌上那狰狞的符号,只觉得那暗红像有生命一样要扑过来,“这……太冒险了!万一被人发现……”
  “发现?”他猛地打断我,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讥诮,“谁会去翻那堆发霉的烂纸?孙卫东?他只盯着能换钱的胶片!老孙头?他巴不得那库房永远锁死!”他枯瘦的手一把抓起那张此刻变得无比沉重的稿纸,塞进我手里。纸是冰凉的,可那暗红的符号却像烙铁一样烫手。
  “陈小四!”他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沉重的托付,“只有你!只有你知道它在那儿!也只有你……能把它原封不动地……塞回去!让它烂!让它等!等到……能把它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是什么债!是什么血!”
  他抓得太紧,指甲隔着衣服都掐得我生疼。那眼神,像两团烧红的炭,烫得我无法拒绝。我捏着那张滚烫的纸,感觉它重逾千斤,压得我喘不过气。那暗红的完整符号,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只刚刚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今晚。”沈老师松开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身体却微微晃了一下,扶住桌子才站稳,“等熄了灯……库房后面……老地方……我等你。”
  夜,沉得像化不开的墨。出版社大楼像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蹲伏在黑暗里。库房后窗那破洞,像怪兽身上一个溃烂的伤口。
  我贴着冰冷的墙根,像只受惊的老鼠,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裤兜里那张纸硬邦邦地硌着,那暗红的符号仿佛透过布料在灼烧我的皮肤。远远地,看见后窗下蜷着一个更黑的人影,一动不动,像块石头。
  是沈老师。他比白天更佝偻了,几乎缩成一团,裹在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袄里。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两点幽光。
  “来了?”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像砂纸。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也没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挪开身子,露出身后那扇破败的气窗。窗框朽坏的木茬在黑暗里张牙舞爪。
  他枯瘦的手指了指窗口,又指了指我,动作僵硬。意思很清楚:你进去,放回去。
  我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尘土的冰冷空气,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堆垫脚的破砖。腐朽的窗框发出轻微的呻吟,在死寂里格外刺耳。我僵住,心脏狂跳,侧耳倾听。库房里,只有一片沉甸甸的死寂,连老鼠的啃噬声都消失了。
  我咬咬牙,像条泥鳅一样,从那狭窄的破洞挤了进去。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霉烂气味瞬间包裹了我,冰冷,潮湿,带着陈年纸张腐败的甜腥。月光从破窗漏进来一点,在地上投下惨白扭曲的光斑,勉强照亮脚下堆积如山的纸堆轮廓,像一座座沉默的坟茔。
  凭着白天的记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库房深处摸。脚下是松软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纸屑和灰尘,每一步都陷下去,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巨大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我的耳膜。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我。
  樟木箱子。那个该死的樟木箱子!它在哪儿?
  我像瞎子一样摸索,指尖划过冰冷粗糙的纸堆表面,沾满灰尘和蛛网。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又涩又疼。终于,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带着特殊纹理的木头。找到了!
  我蹲下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借着那点可怜的月光,我摸索着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樟脑和朽木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塞满了各种发黄发脆的废稿、清样、破损的封面纸板……我屏住呼吸,双手颤抖着,像挖掘坟墓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最上面几层发霉的纸页拨开,露出底下更潮湿、颜色更深、几乎粘在一起的纸堆。
  就是这里。昨天,我就是从这里把它掏出来的。
  我掏出裤兜里那张滚烫的纸。背面那暗红的完整符号,在昏暗中仿佛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红光。我捏着它,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沈老师枯瘦的脸,那疯狂的眼神,还有那声嘶哑的“让它烂在里面”,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咬紧牙关,手指用力,将这张承载着三十年血泪和疯狂复仇计划的纸,狠狠地、深深地,塞回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霉烂纸稿的最底层!指尖传来冰冷、粘腻、令人作呕的触感,仿佛真的摸到了埋藏多年的骸骨。
  塞进去了!我猛地抽回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想把那股阴冷粘腻的感觉蹭掉。刚想松口气——
  “吱嘎……”
  库房深处,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木头摩擦声!
  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极其缓慢地移动。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头皮炸开,汗毛倒竖!昨天那声要命的“哐当”和此刻这诡异的“吱嘎”声重叠在一起,狠狠砸进我的脑子!
  不是老鼠!绝对不是!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再不敢看那樟木箱子一眼,也顾不上会不会弄出更大的声响,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点惨白月光指引的后窗破洞扑去!
  身后,那“吱嘎”声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压下来,比之前更沉,更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窥伺感。
  我手脚发软,几乎是摔出那个破窗洞的。冰冷的夜风灌进领口,激得我一哆嗦。沈老师还蜷在窗下的阴影里,像尊石像。
  “放……放回去了……”我喘得像个破风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看向我,又似乎穿透我,看向库房深处。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撑着膝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起来,佝偻的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吞噬了秘密的破窗,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融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裤兜空了,可大腿根那被纸硌过的位置,却像被烙铁烫过一样,残留着清晰的、火辣辣的痛感。库房里那死寂的黑暗,那诡异的“吱嘎”声,还有沈老师最后那死水般的眼神,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四肢百骸。
  夜还长。省城的天空,依旧看不到一颗星。只有那暗红的符号,像一个刚刚埋下的、带着诅咒的活物,在无边的黑暗和霉烂里,无声地等待着。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