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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哭泣的墓地>第二十五章 砺心

第二十五章 砺心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31 08:23:55      字数:15220

  邮局的气味和出版社截然不同。少了油墨的辛辣与铅字的冷硬,多了陈年木头柜台被无数手掌摩挲出的油腻感、劣质浆糊的酸馊气,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无数信件包裹所携带的远方尘埃与人间烟火混杂的气息。队伍排得很长,缓慢地向前蠕动。我紧紧捂着胸口内袋,那十八块钱硬挺的棱角隔着粗布衣衫硌着皮肉,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踏实感。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地传递着那叠纸币的存在感,沉甸甸的,压着胸腔里翻腾的闷痛,也压着那份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急切。
  “汇款单填好!地址写清楚!公社、大队、生产队,一级都不能少!收款人姓名,一个字都不能错!”柜台后面,一个戴着套袖、脸色蜡黄的中年女人,头也不抬地吆喝着,声音平板得像一块磨刀石。
  轮到我了。我小心翼翼地从内袋掏出那包得严严实实的稿纸包,一层层剥开。崭新的纸币暴露在邮局昏黄的灯光下,那十元、五元、三张一元的票面,在周围灰扑扑的人群和斑驳的墙壁映衬下,显得异常突兀,甚至有些刺眼。我能感觉到身后几道目光黏了上来,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我下意识地佝偻起背,用身体挡住桌面,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拿起柜台边那支被无数人捏得油腻腻的蘸水笔。
  笔尖落在粗糙的汇款单上,墨水洇开一小团。我屏住呼吸,极力控制着颤抖的手腕,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刻碑。
  收款人:陈赵氏(母亲的名字)。
  地址:XX省XX县XX公社XX大队陈家洼生产队。
  汇款金额:壹拾捌元整。
  附言栏很小,我几乎要把脸贴上去,才能把那几行从工资条背面誊抄下来的、早已烂熟于心的字挤进去:“娘,三哥,彩霞:钱寄回,买药,买粮。我很好,勿念。小四。”
  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工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写完最后一个“四”字,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小心翼翼地将汇款单和那十八块钱一起推过柜台。
  女人眼皮都没抬,手指飞快地捻过钞票,发出清脆的“哗啦”声。那声音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她蘸了蘸红印泥,“啪”的一声,一个鲜红的、带着“中国邮政”字样的印章重重地盖在汇款单上,也像盖在了我悬了一个月的心上。
  “手续费两毛。”她依旧没抬头,声音毫无波澜。
  我愣了一下,慌忙又从贴身的零钱袋里——那是彩霞用碎布头给我缝的,里面装着几枚分币和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摸索出两张一角钱的纸币,递了过去。看着那两毛钱被收走,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抽痛,仿佛被剜去了一小块肉。十八块都寄走了,这两毛,够我买两个窝窝头了。
  走出邮局大门,省城傍晚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煤烟味、尘土味、路边小摊煎炸食物的油腻味混杂在一起。我站在喧嚣的街边,望着邮局门口那墨绿色的邮筒,像一个被抽空了力气的破口袋。钱寄走了,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虚和茫然,混杂着身体深处被压抑许久的疲惫与病痛,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布满尖锐礁石的海滩,瞬间将我淹没。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闷痛,失去了“十八块”这个沉重目标的压制,骤然变得汹涌澎湃。一股腥甜的气息猛地冲上喉咙!我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弯下腰,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这一次,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仿佛要把这一个月积攒的所有辛酸、屈辱、强撑的力气,都从肺腑深处咳出来。
  “咳咳咳……呕……”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喷溅在捂住嘴的指缝间。黏腻,温热。我摊开手掌,昏暗的光线下,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带着泡沫的暗红!
  血!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身体里那点残存的热量,仿佛瞬间被这抹猩红抽干,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痨病鬼……孙卫东那刻薄的嘴脸在眼前晃动。完了……真的完了吗?钱刚寄走,我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初到省城时的茫然无措更甚。我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枯枝,踉跄着扶住邮局冰冷的墙壁,才没有瘫软下去。冰冷的砖石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我死死盯着掌心的血迹,那抹红在灰暗的暮色中妖异得刺眼。不能倒在这里!不能!钱刚寄走,娘和三哥还等着药!彩霞还等着消息!我要是倒下了,死在这陌生的街头,他们连信儿都收不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用力抹掉嘴角和掌心的血迹,用袖子狠狠擦了擦,深吸了几口带着煤烟味的浊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胸腔的剧痛。挺直腰背,迈开脚步,朝着窝棚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窝棚的恶臭和阴冷,此刻竟成了唯一的归宿。我摸索着爬上冰冷的门板,将薄被和所有衣服都裹在身上,蜷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隔壁厕所的冲水声,顶棚老鼠的跑动声,巷子里醉汉的胡言乱语,都变得异常清晰,像无数根针扎进耳朵里。身体的寒冷和胸腔的灼痛交织着,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挣扎。怀里那个冰冷的烟盒紧贴着心口,那个歪扭的“等”字,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奎哥在等什么?彩霞在等什么?我在等什么?等死吗?
  不!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
  黑暗中,我死死攥着那个烟盒,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铁皮里。沈老师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无声地浮现在眼前。他那支在稿纸上平稳移动的红笔,那杯永远温热的白开水……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火光,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挣扎着亮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冻醒的。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胸腔里的闷痛并未减轻,反而沉淀成一种更深沉的钝痛,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在那里。但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用刺骨的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我一个哆嗦,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背上那个空瘪了许多的包袱——里面只剩下几件换洗衣裳和文老师的药包了——再次走向星火出版社。
  推开校对科的门,熟悉的油墨、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涌入鼻腔,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回家”般的安心感。沈老师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上,伏案工作,仿佛从未离开过。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他那浑浊的眼睛似乎比平时更锐利了些,像能穿透我强装的镇定,看到我眼底深处的疲惫和那一丝未散尽的惊惶。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重新埋首稿纸。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桌面上,昨天下午李干事丢下的新任务已经堆在那里——厚厚一沓清样,书名是《常见中草药图谱及炮制》。封面印着粗糙的植物线条图。旁边是同样厚度的、字迹潦草的手写原稿。
  拿起那支秃头的红铅笔,指尖冰凉。目光落在清样密密麻麻的铅字上,那些字迹仿佛在晃动,带着重影。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深吸一口气,学着沈老师的样子,将原稿和清样平行摆放,目光艰难地在两者之间移动。
  “当归……性温,味甘、辛……归肝、心、脾经……”清样上的铅字冰冷而陌生。
  原稿上对应的字迹龙飞凤舞:“当归……性温,味甘、辛……归肝、心、脾经……”
  似乎没错。我迟疑着,铅笔尖悬在清样上方,迟迟落不下去。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身体的不适像一层厚重的湿棉被裹挟着我,思维也变得粘滞迟钝。那些原本在沈老师示范下似乎已窥得门径的“规矩”,此刻变得无比遥远和模糊。我甚至开始怀疑,昨天咳出的那口血,是不是已经带走了我仅存的那点“校字”的能力。
  “咳咳……”一阵无法抑制的轻咳冲口而出,我慌忙用手捂住嘴,身体因压抑而微微颤抖。
  “看……这里……”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抬头。沈老师不知何时已站在我桌边,他枯瘦的手指正点在我清样上“当归”的“归”字上。铅字印得有些模糊,“归”字的右半边“帚”上面那一短横,墨色极淡,几乎看不出来,乍一看,竟像个“旧”字!
  “原稿……是‘归’……”沈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我混乱的思绪。他又指向原稿上那个同样潦草、但结构清晰的“归”字。“铅字……磨损了……容易……看错……要……要圈出来……标‘字形不清,疑为旧,据原稿改归’……”
  他不再多说,只是用他那支磨得光滑的红笔,在清样那个模糊的字旁,极其工整地画了一个圆圈,在旁边空白处,用蝇头小楷清晰地写下标注。每一个笔画都一丝不苟,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
  我怔怔地看着,看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沉稳地移动,看着那清晰无误的红圈和标注。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强烈的羞愧,猛地冲上心头。我咳血后的恐惧和自怜,在这无声而精准的示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沈老师什么都没问,却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只要还能坐在这里,还能拿起笔,眼睛还能看,脑子还能想,这“字”,就得继续“校”下去!天塌下来,也得先把眼前这个字弄准了!
  “谢……谢谢沈老师。”我的声音干涩嘶哑。
  沈老师没应声,只是将那本厚重的、砖头一样的《现代汉语词典》推到了我桌角,然后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胸腔的钝痛和喉咙的干痒,重新拿起铅笔。这一次,目光死死盯住清样上那个模糊的“归”字,然后看向原稿,再看向沈老师留下的标注。一种沉静的力量,仿佛随着沈老师那支红笔的轨迹,注入了我的指尖。铅笔尖落下,在清样上画出一个虽然不够圆润、但足够清晰的红色圆圈。然后,我翻开那本沉重的词典,找到“归”字,仔细确认了它的字形结构,再模仿着沈老师的笔迹,在旁边空白处,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字形不清,疑为旧,据原稿及字典改归。”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额头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后背也湿了一片。但心头那块冰冷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一丝微弱的光,透过缝隙照了进来。原来,对抗绝望和病痛的方式,并非壮怀激烈的呐喊,而是像沈老师这样,像他手中那支红笔一样,在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字词缝隙里,沉默而固执地,刻下“准确”的印记。
  日子,再次沉入铅字与稿纸的深海。咳血的阴影并未散去,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潜伏在身体的暗处,时不时昂起头,用那猩红的信子舔舐我的神经。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我心惊胆战,下意识地去捂嘴,生怕再看到那刺目的红色。身体的虚弱感如影随形,久坐之后站起来,眼前总会阵阵发黑。饥饿感也变得更加尖锐,胃里像有无数只小手在抓挠。食堂里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成了最残酷的折磨。我只能更用力地勒紧裤腰带,将每天的口粮压缩到极限——一个最便宜的窝窝头,分成两半,中午一半,晚上一半,就着凉水硬咽下去。
  孙卫东的刁难,也随着我咳血后那短暂的失态(尽管我极力掩饰,但他似乎还是从别人口中或我过于苍白的脸色中嗅到了什么)而变本加厉。
  这天下午,校对科里只有我和沈老师。沈老师被李干事临时叫去开会了。我正埋头校对着《中草药图谱》中关于“三七”的条目,精神高度集中,试图分辨清样上“化瘀止血”的“瘀”字铅印是否清晰(原稿上这个字写得极其潦草,像一团墨疙瘩)。突然,“哗啦”一声刺耳的巨响!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只见孙卫东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站在我桌边,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地上——我放在桌角、刚刚校对完、还没来得及整理捆扎的十几页清样,被他“不小心”碰到,散落一地!更糟糕的是,旁边不知谁放了一缸子没喝完的、早已凉透的茶水,此刻也翻倒在地,浑浊的茶汤正迅速地在散落的稿纸上洇开、蔓延!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孙卫东夸张地叫着,脸上却毫无歉意,只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你看你,东西也不放好点!这……这可怎么办?李干事下午就要这批清样啊!”他故意提高了音量,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我闯了祸。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血瞬间涌上头顶!看着地上那些被茶汤迅速污染、字迹开始模糊的稿纸,那是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忍着咳嗽和眩晕,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校出来的!每一页上都浸满了我的心血和汗水!愤怒、委屈、还有巨大的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站起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指着孙卫东,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胸腔里压抑不住的呛咳声爆发出来:“咳咳……你……咳咳咳……”
  “我什么我?”孙卫东抱着胳膊,斜睨着我,嘴角挂着恶毒的笑,“自己东西不放好,怪谁?啧啧,看看,都脏成什么样了?这还能用吗?耽误了出版进度,你担得起吗?一个乡下痨病鬼,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恶意,“咳血了吧?我早看出来了!趁早滚回乡下去等死吧,别在这儿祸害人!”
  刻毒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咳血的秘密被当众戳穿,劳动成果被恶意毁坏,巨大的羞辱和绝望让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扑上去。喉咙里腥甜的气息翻涌,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沈老师开完会回来了。他显然看到了地上的一片狼藉,看到了我惨白的脸色和孙卫东那副嚣张的嘴脸。
  沈老师没有说话。他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冷冷地扫过孙卫东。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威严,更带上了一种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仿佛带着铅字的重量和油墨的黏稠,沉沉地压了过去。
  孙卫东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嚣张的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有些躲闪。
  沈老师不再看他,径直走到我桌边,低头看着地上被茶汤污染的稿纸。他蹲下身,动作缓慢却异常沉稳,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和墨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湿漉漉、边缘卷曲的稿纸,一张一张地捡拾起来。浑浊的茶汤沾湿了他洗得发灰的袖口,他也毫不在意。
  他将捡起的稿纸,轻轻放在我桌面上没有被茶水波及的一角。然后,他拉开自己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大叠干净的、吸水性很好的旧报纸(那是用来包裹校样的),默默地递给我。
  “擦……”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他拉开椅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拿起一份新的清样和原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投入工作。他那佝偻的脊背,此刻像一道沉默的山梁,将孙卫东那些恶毒的视线和冰冷的空气,隔绝在外。
  我怔怔地看着桌上那叠吸水的旧报纸,又看看沈老师那如同磐石般沉静专注的侧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涩得厉害。我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接过报纸,用力地、一下一下,吸干稿纸上残留的茶汤。水渍可以吸干,但模糊的字迹却无法复原。看着那些花了无数心血校对的铅字变得模糊不清,心像被钝刀子割着。
  “重……校……”沈老师头也没抬,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重校。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意味着两天的心血付诸东流,意味着要在更短的时间内,顶着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压力,重新来过。绝望感再次袭来。
  “后面……还有……”沈老师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极其缓慢地补充了一句,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稿纸上,“时间……挤出来……”
  我猛地一震。是啊,后面还有堆积如山的稿子等着。时间不会因为我的委屈和损失而停滞。在这里,眼泪和愤怒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拿起笔,重新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失去的“准确”夺回来!
  我用力抹了一把脸,将吸饱了茶汤的废报纸揉成一团扔掉。拿起一份新的清样,铺开。拿起那支秃头的红铅笔。手指依旧冰凉,依旧微微颤抖。但这一次,颤抖中多了一丝狠劲。我学着沈老师的样子,将脊背挺直(尽管胸腔的闷痛立刻加剧),目光死死地钉在稿纸上,像一头受伤却不肯倒下的困兽,重新扑向那片铅字的荆棘丛林。
  孙卫东不知何时已经溜走了。校对科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沈老师坐在旁边,像一座沉默的灯塔。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侧过头,目光扫过我正在校对的稿纸,在我被某个生僻的药名(比如“蒺藜”、“葶苈子”)或复杂的炮制术语(“酒炙”、“醋淬”)卡住、抓耳挠腮之际,不动声色地将那本厚重的词典,朝我的方向再推近一点点。或者,在我因为长时间专注而眼前发花、忍不住揉眼睛时,他会极其缓慢地端起他那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起身去门房边的煤炉子上,默默地续上热水,然后,将那个重新冒着热气的缸子,轻轻放在我的桌角。
  那杯水,永远温热。像黑暗洞穴里,永不熄灭的一点微火。
  重校的过程,痛苦而缓慢。身体的疲惫和不适被强行压制,精神却像一张拉满的弓,绷紧到极限。眼睛干涩刺痛,像揉进了无数沙粒。腰背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板。但我的笔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稳,更沉。每一个红圈,都画得更加用力;每一个标注,都写得更加清晰。仿佛不是在校对,而是在用这红笔,一笔一划地刻写着自己的不甘和抗争。孙卫东那张刻薄的脸,地上那片狼藉的稿纸,成了我笔下最强劲的驱动力。
  当最后一页重校的清样完成,我放下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瘫在椅子上,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窗外,天色早已黑透。出版社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门房隐约传来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沈老师也放下了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疲惫的眉心。他看了一眼我桌上那叠重新变得整洁、布满红圈和工整标注的清样,又看了看我苍白如纸、布满虚汗的脸。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赞许?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墙角那堆散发着油墨味的废弃校样旁,在里面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本比《现代汉语词典》更厚、封面是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严重、书页泛黄卷曲的大部头走了回来。
  他将这本沉重的书,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我的桌面上。
  书脊上,是几个褪了色的、古朴遒劲的繁体字:《康熙字典》。
  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本散发着浓郁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巨著。这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是真正的老物件。在陈家洼,只有以前村里的老秀才家里才可能有这种东西,那是被当作传家宝供着的!
  “拿着……”沈老师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查……古字……异体……药名……有用……”
  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康熙字典》那粗糙的布面封面。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带着岁月沉淀的凉意。翻开厚重的书页,里面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繁体字和复杂的释义,散发着更加浓郁的故纸堆的气息。这本字典,像一块沉默的磨刀石,又像一座文字的矿山。
  “沈老师……这……太贵重了……”我声音哽咽,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本字典的价值,远非金钱可以衡量。它代表着沈老师对我这个“乡下痨病鬼”无声的认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沈老师摆了摆手,示意我不必多说。他重新戴上老花镜,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子,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准备下班。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低沉沙哑的嗓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字……有骨……人……也要有……”
  门被轻轻带上。昏暗的校对科里,只剩下我和桌上那本厚重的《康熙字典》。我抚摸着它冰凉的封面,胸腔里翻腾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沈老师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巨大的回响。字有骨,人也要有!这“骨”,是父亲在码头泥泞里挺直的脊梁?是奎哥刻在烟盒上那个歪扭却力透纸背的“等”字?是彩霞在古老二威胁下护住肚子的决绝?还是沈老师在这油墨尘埃中,用一支红笔、一杯热水、一本字典,沉默刻下的那份永不弯曲的“准确”?
  我紧紧抱着那本《康熙字典》,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信念。身体的虚弱和咳血的恐惧依旧存在,但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变得更加坚硬,更加沉实。就像一块粗砺的矿石,在命运的锻打下,在沈老师那无声的淬炼中,开始显露出内里那一点不屈的寒芒。
  日子在《康熙字典》的厚重书页翻动声中,继续向前碾磨。身体的痛苦并未减轻,咳血的阴影也并未远离。但有了那本沉甸甸的字典压在心头,仿佛多了一根支撑的脊骨。查字的速度依旧不快,遇到那些笔画繁复、结构奇诡的古字或生僻药名,常常要耗费小半天功夫,在《康熙字典》那浩如烟海的部首和笔画中艰难跋涉。眼睛更加干涩,腰背的酸痛深入骨髓。然而,每一次在浩瀚的字海中终于锁定那个正确的字形,确认了它的音义,再用红笔工整地标注在清样上时,心头便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朝圣般的满足感。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时光,与那些创造和使用这些文字的先人,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话。这份“准确”,不再仅仅是为了那微薄的工钱,更成了一种对抗虚无、确认自身存在的仪式。
  沈老师依旧沉默。但他那杯永远温热的白开水,出现的时机越发精准。有时是我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时;有时是我被某个字卡得额头冒汗、烦躁不安时;有时仅仅是我长时间埋头后,下意识地揉着酸痛的脖颈抬起头时。那杯水,便已静静地放在桌角,氤氲着微弱的热气。他偶尔也会极其自然地拿起我刚刚校对完、还带着体温的稿纸,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看到我某个标注得特别清晰、或者纠正了一个极其隐蔽的错漏之处时,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会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弛一下。那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却足以在我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成为支撑我继续下去的最强动力。
  孙卫东的刁难并未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阴险。他不再明目张胆地挑衅,而是会在我去厕所或打水的短暂间隙,偷偷将我桌上整理好的、等待送交的校样顺序打乱,或者故意在原稿的某个不起眼角落,用铅笔轻轻点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墨点,等我发现后陷入自我怀疑,反复核对浪费时间。他甚至会在我偶尔向沈老师请教某个特别生僻的字时(沈老师会极其简短地指点一二),故意在旁边发出不屑的嗤笑声,或者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跟别人说:“连这都不认识?扫盲班都没毕业吧?”
  这些阴损的小动作,像鞋子里硌脚的沙砾,不致命,却无时无刻不在磨损着人的神经。愤怒依旧会冲上头顶,但我学会了死死攥紧拳头,将那股怒火强行压下去,化作笔下更用力、更精准的一个红圈。沈老师那本《康熙字典》的厚重感,像一块镇纸,压住了我心中翻腾的戾气。我告诉自己:跟这种人纠缠,是浪费生命,浪费沈老师递过来的那杯水。我的战场,在稿纸上,在每一个需要被“较真”的字眼里。
  这天下午,李干事阴沉着脸走进校对科,将厚厚一沓散发着浓烈霉味和灰尘气息的稿纸,“砰”地一声摔在沈老师桌上,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埃。
  “老沈,紧急任务!上头压下来的!”李干事的声音带着烦躁,“库房角落里翻出来的,说是解放前什么私人书局没印完的残稿,讲地方民俗和古建筑的,乱七八糟一堆!领导说有点资料价值,让咱们抓紧时间整理校对出来。不用太精细,能看清大概意思就行!下个月底前要结果!”他皱着眉头,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这味儿!真是晦气!你看着弄吧,反正就那些老掉牙的东西,也没人真看!”说完,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一样,转身就走。
  沈老师默默地看着桌上那堆如同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稿纸。纸张泛黄发脆,边缘布满虫蛀的孔洞和霉变的斑点,墨迹更是洇染模糊,许多地方粘连在一起,字迹难以辨认,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陈腐气息。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页,凑到眼前,透过厚厚的镜片仔细看着。眉头渐渐锁紧。
  我好奇地瞥了一眼。那稿纸上的字,并非常见的简体字,而是笔画繁复的繁体,甚至夹杂着一些结构奇特、我从未见过的异体字。内容更是佶屈聱牙,充斥着“戗角”、“雀替”、“悬鱼”、“惹草”之类的古怪名词,还有大段描述祭祀仪式、风水堪舆的文字,如同天书。
  沈老师看了半晌,才极其缓慢地放下稿纸。他沉默着,似乎在思考。浑浊的目光扫过校对科里其他人。孙卫东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假装在认真工作,生怕被这“晦气”的活儿沾上。其他几个校对员也眼神躲闪。
  最后,沈老师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落在了我桌角那本翻开的、厚重的《康熙字典》上。
  “陈小四……”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过来。”
  我心头一跳,连忙起身走过去。
  沈老师指了指桌上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天书”残稿,又指了指我:“你……跟我……去库房……理稿子……”
  去库房?理这些破烂?我愣住了。孙卫东等人也投来诧异和幸灾乐祸的目光。这明显是个又脏又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李干事都说了“不用太精细”,意思就是糊弄过去就行。沈老师为什么要拉上我?
  “沈老师……我……”我下意识地想推脱,我手头还有《中草药图谱》没校完呢。
  沈老师没给我说完的机会。他那双浑浊却异常沉静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我,只说了两个字,却像两块沉重的铅字,砸在我心上:
  “学……东西。”
  学东西?跟这些发霉的故纸堆学东西?我茫然地看着沈老师。但他已经站起身,佝偻着背,率先朝门外走去,留下一个不容置疑的背影。
  我犹豫了一下,看着桌上那本《康熙字典》,又看看沈老师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一咬牙,跟了上去。孙卫东在我身后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出版社的库房在后院最深处,是一排低矮、终年不见阳光的平房。推开沉重的、布满铁锈的大门,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灰尘、霉变、纸张腐烂和淡淡老鼠尿臊味的陈腐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扑面而来!呛得我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库房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几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小气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尘埃在疯狂舞动。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在阴影里,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和纸张。更多的,则是随意堆放在地上、墙角的各种杂物:废弃的铅字版、破损的印刷滚筒、成捆的废旧纸张、还有无数散落的、如同垃圾般的旧书和残稿,一直堆到屋顶,形成一座座摇摇欲坠的纸山。空气凝滞而沉重,仿佛时间在这里已经停滞了数十年。
  沈老师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佝偻着身子,熟门熟路地在堆积如山的杂物和纸堆间狭窄的缝隙中穿行,脚步缓慢却异常平稳。我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散落的杂物和厚厚的积尘,生怕碰倒了哪座“纸山”。
  最终,他在库房最深处、一个靠近角落的、光线最为昏暗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堆放的,正是李干事刚才拿过去的那类东西——大量散乱、破损、粘连、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旧书和残稿。它们像被遗忘的历史碎片,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就……这里……”沈老师指了指那堆“垃圾山”,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低沉,“把……刚才……那种稿子……找出来……整理……分类……”
  我看着眼前这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纸山”,头皮一阵发麻。这简直是大海捞针!而且,这灰尘,这霉味……我的肺……
  沈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畏难。他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走到旁边一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那里有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旧木桌和两把同样摇摇晃晃的椅子。他放下手里拿着的抹布(不知何时从门房带来的)和一个掉了瓷的大搪瓷盆(里面是清水),然后极其缓慢地、开始清理桌面厚厚的灰尘。
  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一丝不苟。布满老年斑的手拿着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桌面的每一寸地方,连桌角的缝隙也不放过。灰尘被扬起,在昏暗的光柱中飞舞,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洗得发灰的衣领上。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清理着,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工作。
  看着沈老师那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看着他在这片被遗忘的尘埃之地,沉默地开辟出一方小小的、洁净的工作台,我心中那点畏难和抱怨,瞬间烟消云散。一股混杂着敬意和惭愧的热流涌上心头。我深吸一口气(尽管立刻又引来一阵轻咳),不再犹豫,挽起袖子,学着沈老师的样子,开始清理另一把椅子上的灰尘。
  清理出一小块能坐的地方后,我戴上沈老师递过来的、一副同样布满灰尘的旧套袖(大概是库房以前留下的),鼓起勇气,走向那座散发着霉味的“纸山”。
  手指触碰到那些冰冷、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的纸张时,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那不是简单的肮脏和破败,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时间的质感。我小心翼翼地,像考古学家发掘文物般,将最上面一层粘连在一起的、布满霉斑的稿纸轻轻揭开。灰尘和细小的霉粉扑簌簌落下,呛得人几乎窒息。我强忍着咳嗽,借着高处气窗透下的微弱光线,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依旧是那些繁复的繁体字和古怪的名词。但这一次,在库房这片绝对寂静、只有尘埃落下的声音和彼此呼吸声的空间里,在沈老师那无声却强大的专注气场笼罩下,我的心境竟奇异地沉静下来。那些原本如同天书的文字,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遥不可及。我尝试着运用《康熙字典》里学到的查字方法,结合上下文,艰难地揣摩着那些“戗角”、“悬鱼”的含义。遇到实在无法辨认的粘连或破损处,便小心地将其单独分开放置。
  沈老师也在一旁默默地整理着。他的动作比我更加熟练和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他偶尔会拿起一张我分拣出来的、字迹相对清晰的残稿,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片刻,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光芒,仿佛在那些模糊的字迹里,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从不主动解释,只是在他分拣出的稿纸堆里,又默默地增添几张。
  时间在库房凝滞的尘埃中无声流淌。霉味和灰尘依旧刺鼻,腰背的酸痛依旧难忍。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宁感,却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悄然滋生。远离了校对科的喧嚣和孙卫东的聒噪,远离了机器的轰鸣和油墨的辛辣,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尘埃在光柱中舞动的轨迹,以及沈老师那低沉缓慢的呼吸声。在这片寂静里,在那些发霉的故纸堆中,我仿佛触摸到了文字背后更悠远、更厚重的存在。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铅印符号,而是承载着先人智慧、地域风情、甚至是一个时代模糊背影的载体。沈老师那句“学东西”,在此刻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不知过了多久,沈老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极其缓慢地直起腰(能听到他骨节发出的轻微“咔哒”声),走到那张破桌子旁,拿起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盆,从角落里一个盖着木盖的大水缸里(库房为了防火备用的),舀出半盆清水。然后,他拿起那块抹布,在清水里仔细地搓洗、拧干。
  他没有自己擦脸,而是将拧得半干的、带着清冽水汽的干净抹布,默默地递给了我。
  我一怔,看着他同样布满灰尘和汗迹的脸颊,连忙摆手:“沈老师,您……您先擦……”
  沈老师没说话,只是固执地将抹布又往前递了递,浑浊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
  我心头一热,不再推辞,接过那带着凉意的湿布,用力地擦了擦脸和脖子。清凉的水汽瞬间驱散了鼻腔的燥热和灰尘的黏腻感,精神也为之一振。擦完,我赶紧将布在盆里洗净拧干,恭敬地递还给沈老师。
  沈老师这才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脸和手。他做这一切时,依旧沉默,依旧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庄重的仪式。
  就在他擦拭完毕,将抹布搭在盆沿上,准备继续工作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那里堆放着我刚刚整理出来、准备稍后分类的一小摞相对完整的残稿。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其中一页稿纸的背面!
  那张稿纸的正面,是模糊不清的建筑描述文字。而它的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似乎被人用极淡的墨色,画着一些奇怪的、弯弯曲曲的线条和符号,像是随手涂鸦,又像是某种……标记?
  沈老师浑浊的眼睛骤然眯起!他佝偻的身体瞬间绷直了少许(虽然这变化极其细微),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老豹。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与他平日的迟缓判若两人,一把抓起了那张稿纸!
  他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微微颤抖着。他将那张纸凑到眼前,鼻尖几乎要贴上去,厚重的老花镜片反射着高处气窗透下的惨淡微光。他死死地盯着稿纸背面那些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线条和符号,呼吸变得异常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我从未见过沈老师如此失态!他向来是沉默的山,是凝固的冰。此刻,他却像一座内部正在剧烈活动的火山!那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难以置信、狂喜、追忆、还有深不见底的巨大痛苦!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碰撞,几乎要冲破那浑浊的屏障!
  “沈……沈老师?”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住了,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沈老师仿佛没听见。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张稿纸,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呼唤着什么。他拿着稿纸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另一只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咳咳咳……嗬……嗬……”他咳得弯下腰,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仿佛随时会倒下。
  “沈老师!”我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他的胳膊瘦骨嶙峋,却在剧烈地颤抖着,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如同风箱般拉动的哮鸣音。
  他手中的那张稿纸,飘然滑落,掉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背面那些神秘的线条和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如同一个被时光掩埋的、充满不祥的古老谜题。
  库房深处,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舞动。沈老师在我搀扶下,咳得撕心裂肺,佝偻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在狂风中挣扎的枯叶。那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也狠狠撞击着我的心。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沈老师那平日里如同山岳般沉静的身影,此刻在我臂弯里轻飘飘的,只剩下嶙峋的骨头和抑制不住的颤抖。浓烈的恐惧攫住了我,比我自己咳血时更甚。我死死扶着他,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声音带着哭腔:“沈老师!您……您怎么样?药……您带药了吗?”
  他无法回答,只是更加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剧烈的抽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哮鸣音,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传递着一种濒临窒息的绝望力量。
  “水……水……”他终于从剧烈的咳嗽间隙,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我如梦初醒,慌忙松开他(他立刻像失去支撑般软软地靠在了旁边的纸堆上),踉跄着扑向那张破桌子,抓起沈老师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缸子里还有小半缸他之前打来的清水。我颤抖着手,将缸子凑到他干裂发紫的唇边。
  “沈老师……水……您慢点……”
  他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凭着本能微微张开嘴。我小心翼翼地倾斜缸子,让清凉的水流缓缓润湿他的嘴唇,再一点点喂进去。他贪婪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伴随着依旧无法平息的、低沉的呛咳。
  大半缸水喂下去,那阵要命的剧烈咳嗽终于稍稍平息了一些。他依旧闭着眼,靠在冰冷的纸堆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杂音,脸色依旧青紫得吓人,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了。冷汗浸透了他花白的鬓角和洗得发灰的衣领。
  我半跪在他身边,用袖子胡乱擦着自己额头吓出的冷汗,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看着他这副模样,再想起刚才他那如同见了鬼般的剧烈反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地上那张飘落的稿纸上。背面那些模糊的线条和符号,在厚厚的灰尘覆盖下,显得更加诡异莫测。那到底是什么?竟能让沉静如山的沈老师瞬间崩溃?
  过了许久,沈老师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眼神涣散而空洞,仿佛灵魂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酷刑,还未完全归位。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堆积如山的故纸堆,又看了看半跪在他身边、一脸惊惶的我,最后,目光定格在地上那张稿纸上。
  那涣散的眼神,在看到稿纸的瞬间,骤然收缩!一股深不见底的巨大痛苦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再次席卷了他的瞳孔。他猛地闭上眼,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沈老师……”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声音干涩嘶哑。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布满老年斑、骨节粗大、此刻却虚弱得不停颤抖的手,指向地上那张稿纸。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强忍着心头的惊悸和疑惑,我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沾满灰尘的稿纸,用袖子轻轻拂去背面的浮尘,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
  沈老师没有立刻去接。他闭着眼,胸膛依旧起伏不定,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与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搏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睁开眼。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凝聚起一种近乎燃烧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某种决绝的光芒。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接稿纸,而是用枯瘦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轻轻拂过稿纸背面那些模糊的线条和符号。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着纸张,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线条,仿佛要将它们烙印进灵魂深处。一滴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眼角,缓缓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库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沈老师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那些堆积如山的故纸堆,此刻像无数沉默的墓碑,注视着这个在尘埃中无声恸哭的老人。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沈老师终于收回了手指。他闭上眼睛,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尽管这吸气声依旧带着刺耳的杂音),再缓缓吐出。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那剧烈的痛苦和燃烧的光芒已经褪去,重新归于一种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些被彻底埋葬的东西。
  他不再看那张稿纸,而是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沈老师!您慢点!”我连忙用力搀扶住他。
  他借着我手臂的力量,极其艰难地站直了佝偻的身体。站定后,他轻轻推开了我的搀扶,示意自己可以。他整理了一下身上沾满灰尘、被冷汗浸透的旧中山装,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刻板的尊严。然后,他看也没看地上那张引发风暴的稿纸,只是用他那低沉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千百遍的嗓音,极其平静地对我说:
  “收好……那张纸……别……别让……任何人……看见……”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在交代一件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我心头剧震,下意识地点头:“是……沈老师……”
  他不再说话,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库房门口走去。脚步踩在厚厚的积尘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那背影,依旧瘦小佝偻,却仿佛背负着整个库房、乃至整个时代的沉重阴影,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
  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沾满灰尘、背面画着神秘符号的稿纸,看着沈老师的身影消失在库房门口那片昏暗的光线里。掌心传来纸张粗糙冰凉的触感,那模糊的线条和符号,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灼烧着我的皮肤。
  库房深处,尘埃依旧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舞动。巨大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稿纸,又看看周围堆积如山的、沉默的故纸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沈老师那无声的恸哭和死水般的沉静,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
  这库房,这故纸堆,这星火出版社……它们所掩埋的,绝不仅仅是灰尘和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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