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三节重新确立人生目标(1)
作品名称:矿山岁月 作者:渭北儒生 发布时间:2025-08-04 08:22:42 字数:6344
北风如困兽般在鳌背矿区狭窄的巷道间冲撞,卷起的煤灰在空中凝成一条条翻滚的灰龙。矿部那栋五十年代苏式建筑的斑驳水泥墙上,新贴的任命通知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浆糊未干处凝结着冰晶,像一道道凝固的泪痕。新任矿党委书记张子清裹紧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深一脚浅一脚踏进北山生活区。大衣肘部磨得油亮,隐约可见内里露出的灰败棉絮,如同这个老矿区破败的底色。巷子两侧低矮的砖房挤作一团,锈蚀的铁皮烟囱吐出稀薄的煤烟,在零下十五度的凛冽空气中扭成挣扎的灰蛇,还未升腾多高便被寒风撕碎。
赵大头家的木门虚掩着,寒风从门缝钻入,卷起地面的煤灰打着旋儿。五岁的赵川踮着脚站在一张摇晃的三条腿板凳上,冻裂的小手渗着血珠,正拼命够向房梁上悬挂的竹篮。篮子里隐约可见两个冻成石头般的黑面馒头,边缘结着霜花。板凳另一条断腿用砖头垫着,随着他身体的伸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摔八回还不长记性!”秀莲裹着打满补丁的蓝布棉袄从里屋冲出,陕北腔里裹着哭音和绝望。话音未落,板凳腿下的砖块滑脱,孩子连人带板凳朝着墙角煤堆栽去!
张子清一个箭步冲上,铁钳般的手臂堪堪揽住孩子下坠的身体。巨大的惯性带倒了竹篮,三个冻得硬如石块的杂粮馒头滚落在煤灰里,沾满黑灰的霉斑在昏黄灯泡下,如同皮肤上溃烂流脓的伤口,触目惊心。
孩子吓得忘了哭,只睁大眼睛看着散落在地的“珍宝”。秀莲扑过来一把抱住孩子,枯黄的手指颤抖着去捡滚进煤堆的馒头,用袖口拼命擦拭上面的煤灰,仿佛这样就能擦去生活的污秽。
“这篮子,今天必须摘了!”张子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半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以膝盖为桌,掏出磨旧的笔记本。钢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刮出深痕,墨水因寒冷而滞涩:“调拨议价粮三吨,优先无粮本家属——张子清1985.1.7”。落笔的刹那,一滴墨水滴在“家属”二字上,洇开一小片深蓝,像一滴沉重的泪。
墨迹未干,他已卷起寒风扑向下一家。推开隔壁虚掩的门,一股混合着霉味、药味和饥饿的气息扑面而来。邢工程师的遗孀王桂兰正佝偻着腰,用豁了口的粗陶罐煮着什么东西。陶罐下小煤炉的火苗微弱,映着她蜡黄浮肿的脸。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孩不过十岁,裹着不合身的破棉袄,最小的男孩缩在灶眼旁,伸出冻得通红的手贪婪地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罐里翻滚着几片发黄的烂菜叶和零星的土豆皮,稀薄的汤水泛着可疑的灰绿色。
“邢家嫂子……”张子清喉咙发紧。那个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邢工,为了养活没有户口的妻儿,辞去工程师职务去一线下井,第二个月就葬身于冒顶事故的场景,再次刺痛他的神经。王桂兰慌忙用身子挡住陶罐,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张书记……坐,坐……”空洞的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凉和麻木。
地表之下三百米,巷道像一条巨大的、冰冷的黑色血管,延伸向大地深处。新任矿长蓝光的矿灯,是这片凝固黑暗中唯一跳动的光点。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却刺不透沉积在空气里厚重的煤尘。水珠沿着顶板岩缝渗出,滴落,在蓝光的安全帽上敲打出单调而冰冷的节奏,如同死神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高档普采面不是遮羞布!”蓝光的声音在幽深的巷道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他站在一排巨大的液压支架旁,矿灯光束聚焦在顶板一处渗水点。那水痕蜿蜒而下,在漆黑的岩壁上刻出一道刺目的湿痕。他翻开随身携带的记录本,指尖重重戳在那一页——“邢文远,冒顶事故,1984.11.7”。墨写的名字仿佛在黑暗中燃烧。
“从今天起,”他转身,目光扫过围拢的班长和安检员,每一个字都像凿子般砸进岩壁,“班长奖金和工伤率挂钩!安全出问题,别说奖金,位置也别坐了!”他抓起安全员递来的红漆桶,毛刷饱蘸刺目的红漆,在渗水的岩壁上画出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号,如同在矿井的伤口上打下的烙印。“这里!重点监测点!顶板淋水异常,立刻排查支护强度!”
空气瞬间凝固。掘进三队队长李长海,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抱着胳膊冷笑:“蓝矿长,五采区产量指标压得喘不过气,这停一个点,耽误的产量算谁的?”他身后几个班长眼神闪烁,显然是他的拥趸。
“算我的!”蓝光猛地转身,矿灯光柱像探照灯般打在李长海脸上,“产量指标压不死人,顶板塌了能压死!邢工的教训还不够?!”他指着记录本上邢文远的名字,声音陡然拔高,“人没了,指标完成百分之一千也是个屁!”
李长海被灯光刺得眯起眼,腮帮子咬肌鼓动,终究没再吭声,但眼神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巷道深处,传来顶板碎石松动的细微“簌簌”声,仿佛大地的叹息。
当夜,调度室里烟雾弥漫,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蓝光站在新挂起的“事故复盘”白板前,手中红笔在白炽灯下闪着光。值班员小刘,一个刚从矿校毕业的年轻人,踮着脚,用粉笔在白板上工整书写:“1月15日,夜班,三采区皮带巷掘进面,距迎头15米处,顶板片帮,长0.8米,宽0.3米,深度约0.1米,无人员受伤。”写罢,他回头看向蓝光,眼神里有紧张也有期待。
“原因?”蓝光问,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当班班长王强分析,可能……可能是打眼放炮震动引起局部松动。”
“可能?”蓝光走近白板,红笔在“片帮”二字上画了个圈,“支护排距检查了吗?临时支护打到位了?放炮参数是不是需要调整?给我写清楚!‘可能’这两个字,不准再出现在这块白板上!”他笔锋一转,在空白处重重写下:“措施:1、该段加密锚杆支护;2、调整放炮参数,减少震动;3、每班专人巡查记录该点变化。”鲜红的字迹在白板上触目惊心。值班员额头渗汗,赶紧擦掉“可能”,补上更具体的数据和措施。这行新添的小字,成为新任矿长安全革命的第一块基石。
地上的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工会主席赵亚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生活区穿行,怀里揣着一叠簇新的“互助粮票”——这是他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枣红色的票面上,印着并蒂莲花的图案和“互助互济,共克时艰”的字样,油墨味尚未散尽。
他推开郑虎家的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煤烟、腌菜和人体汗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土炕上,郑虎媳妇挺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正费力地纳着鞋底。炕桌上的粗瓷大海碗里,堆着几个玉米面掺野菜蒸的窝头,黄褐相间,干瘪粗糙,真像一摞风干的玉米芯。
“老郑,听说弟妹快生了?”赵亚君搓着冻僵的手,脸上挤出笑容,从怀里掏出几张崭新的五十斤细粮票,小心地放在炕桌油渍斑驳的桌面上,“工会刚印的‘互助票’,给孩子添点营养。”细粮票!郑虎媳妇眼睛瞬间亮了,想伸手又有些局促,手指在补丁叠补丁的围裙上擦了又擦。郑虎这个老实巴交的掘进工,搓着布满煤灰和老茧的大手,黝黑的脸上泛起激动和窘迫交织的红晕:“赵主席,这……这太贵重了……”
“拿着!”赵亚君不由分说把票塞进他手里,“谁家没个难处?咱矿工就得抱团取暖!”他环顾这个家徒四壁的房间,墙上挂着郑虎的劳模奖状,玻璃镜框裂了道缝。他知道,郑虎下井十三年,每月五十六斤口粮,要养活农村的老娘和即将出生的孩子,日子紧巴得喘不过气。
三日后,矿食堂西窗口上方,一块新刨光的木牌在寒风中摇晃——“互助专窗”。牌子刚挂上,就有几个穿着相对整齐的职工默默走来,将或多或少的粮票投入窗口旁的纸箱。没有喧哗,没有多余的语言。换粮窗口前,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大人带领下排着队。轮到拥军时,食堂老张特意挑了两个最白最喧腾的白面馒头递出来。孩子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仿佛有千钧重的温暖与希望,腾起的蒸汽瞬间朦胧了他破旧的小眼镜片。他吸溜着鼻子,紧紧抱着馒头,仿佛抱着整个冬天的暖意,飞快地跑回家,生怕这份珍贵的“不挨饿”的希望溜走。
与此同时,在矿长办公室,蓝光对着电话听筒据理力争:“王局长,那三吨议价粮不能再拖了!北山的孩子饿得偷吊篮里的冷馍,摔得头破血流!”窗外,北风依旧呼啸,卷着煤灰扑打着玻璃。矿区的灯火在严寒中明明灭灭,如同黑暗大海上漂浮的孤舟,而粮,是这艘孤舟上最沉重的压舱石,也是新班子“秤砣”上第一道深刻的勒痕。
三月惊蛰,冻土初融。鳌背矿区却陷入更深的泥泞——融雪裹挟着煤灰、矿渣和生活污水,汇成粘稠的褐色泥浆,在土路上肆意横流,散发着腐败与生机交织的复杂气息。然而就在这片泥泞之中,红土镇的大集如同冻土下挣扎而出的野草,在料峭春寒里爆发出惊人的喧腾。人声、牲畜的嘶鸣、自行车的铃铛、小贩的吆喝,混杂着远处矿井隐约的轰鸣,奏响了矿区早春的交响曲。
老槐树的虬枝尚未吐绿,但虬结的枝干下,秀莲的修鞋摊已经稳稳地支了起来。一块旧帆布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面摆着几样简陋的家什:一个钉了补丁的马扎,一个装满钉子、胶皮、线绳的木箱,一把锤头磨得锃亮的小榔头,还有一堆从矿区废料堆里淘换来的卡车废轮胎。
“五采区的煤矸石最费鞋底子!”秀莲麻利地接过矿工老周递来的劳保鞋,鞋底前端已经磨穿了大洞,露出里面磨得起毛的布衬。她拿起锥子,锥尖在胶皮上旋出一个小孔,然后扯过一根浸过蜡的粗麻线,动作利索地穿针引线。锥子扎透厚厚的胶底时,发出沉闷而有力的撕裂声,像是某种坚韧生命被穿透又缝合的宣告。她从旁边裁好的卡车废轮胎皮中挑出一块,比对着鞋底形状,用粉笔画线,再用锋利的裁皮刀切割。“给您加层轮胎底,”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在嘈杂的集市里却异常清晰,“耐磨,踩在煤矸石上跟平地似的!”她粗糙的手指沾满黑色胶泥,却灵活得如同在跳舞。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混着空气中的煤尘,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浅灰的痕迹。
三米开外,布告栏新贴的严打通缉令在风中簌簌作响,鲜红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标语像刀锋般刺眼。就在这通缉令旁,一个戴着夸张蛤蟆镜、穿着花衬衫的南方商贩,正唾沫横飞地招揽生意。他面前铺开的塑料布上,散落着几十块闪着廉价金属光泽的电子表:“瞧一瞧看一看!正宗的香港货!防水防震走时准!”他神秘兮兮地掀起衣角,露出腰间缠着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压低声音,“全国粮票,地方粮票,工业券,布票,啥都能换!比供销社便宜一半还多!”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眼神渴望又胆怯的年轻矿工围着他,手里紧紧攥着省下来的粮票,犹豫着,盘算着。集市上,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农民用竹筐装着自家攒下的鸡蛋、新挖的野菜,换几尺蓝布或一包盐;矿工家属拿出攒了好久的毛线,想换些时兴的“的确良”布给孩子做件衬衫。原始的以物易物,在这政策松动的早春,如同解冻的溪流,在泥泞中冲刷出属于自己的沟壑。
子弟小学新安装的玻璃窗,终于将稀薄却珍贵的春阳迎进了教室。光线穿过窗棂,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豆小琴站在讲台前,手里托着那双褪色发白、掌心磨出大洞的劳保手套。
“看这里。”她将手套举起,让阳光透过掌心那个拳头大小的破洞,光束刺破尘埃,在对面墙壁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光斑。“磨穿这双手套,我用了整整三个月。”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孩子们专注的目光中激起涟漪。她拿起木制的三角板,轻轻卡在那个破洞的边缘。“就像解一道复杂的证明题,”她环视着下面几十张沾着煤灰的小脸,目光清澈而坚定,“差一个步骤,少一个条件,结果就完全不同。这双手套在井下,摸过冰冷的铁轨,扛过沉重的坑木,感受过顶板渗水的冰凉。它知道哪里岩石坚硬,哪里结构松散。”她走到第一排,让一个男孩摸了摸手套粗硬的纹理,那孩子父亲也是一线矿工。“知识就是我们的‘手套’,”她回到讲台,三角板指向黑板上新写的“安全”二字,“磨砺它,掌握它,就能在生活的巷道里,避开风险,找到出路。”她开始讲解几何题,巧妙地将三角形的稳定性与井下支护原理联系起来。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那些抽象的图形,仿佛与父亲工作的幽深矿井,产生了神秘而具体的联系。
课后,豆小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几个高年级学生走向矿区后院的液压支架维修车间。巨大的车间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切割的气息,机器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发麻。在车间一角,身材敦实的郑虎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一台新引进的德国液压支柱。进口设备上一个关键的防倒装置卡死了,德国工程师折腾了两天没弄好,急得直冒汗。
“让开!看咱的土法子!”郑虎挽起沾满油污的袖口,露出粗壮的手臂。他拿起一把自制的加长扳手,那扳手显然是几截废钢管焊接而成,手柄缠着防滑的胶带。他屏息凝神,将扳手套在卡死的部件上,身体猛地发力,手臂肌肉虬结,额头青筋暴起。只听“咔哒”一声脆响,卡死的部件松动了!他紧接着用一把小号榔头,在几个关键点位精准敲击,动作沉稳老练,仿佛在弹奏一架钢铁钢琴。“德国货精贵?”郑虎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得意地冲着旁边目瞪口呆的德国人扬了扬下巴,“咱这土法子顶十个洋技师!花的钱还不到你们一个零头!”他身边的工作台上,摊着一本磨破了边的笔记本,上面用蓝色圆珠笔画满了各种结构草图和改进方案,虽然笔迹潦草,但思路清晰,充满了矿工的实用智慧。车床飞溅的铁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像一场微型的金属风暴。
蓝光不知何时站在了车间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走到郑虎身边,拿起那本油污的笔记本翻看,手指抚过那些粗糙却充满力量的线条。“虎子,”他眼中闪烁着激动,“你这‘土法子’,得让它变成矿上的‘真本事’!”他转头对陪同的技术员刘小芳,一个刚从矿院毕业的年轻人说,“小刘,立刻整理郑师傅的方案,形成详细报告。用我的厂长特别基金,先小批量试制改进!名字就叫——‘正清防倒器’!”刘正清的名字被赋予新的意义,在机器的轰鸣中落地生根。
五月的暖风终于让光秃秃的矸石山泛起些许绿意,细小的野草和蒲公英在煤渣缝隙里顽强地探出头。张子清独自站在矸石山顶,俯瞰着渐渐热闹起来的矿区。他弯腰捻起一颗蒲公英的绒球,轻轻一吹,白色的伞兵便乘着微风飘向山下灯火通明的矿工礼堂——那里正传来一阵阵甜腻婉转的歌声。
矿工礼堂今晚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赵亚君力排众议组织的首场青年舞会正在这里举行。屋顶挂着的彩纸灯笼投下斑斓的光影。录音机里播放着邓丽君柔肠百转的《甜蜜蜜》,这对于习惯了革命歌曲和机器轰鸣的耳朵来说,是一种陌生而诱惑的冲击。穿着的确良衬衫、喇叭裤的年轻矿工和梳着大波浪的女工们,笨拙又兴奋地在舞池里移动。最引人注目的是几个胆子大的小伙子,他们把下井用的铝制安全帽倒扣在头顶,帽檐上贴着从画报上剪下来的亮晶晶的锡纸。随着舞步旋转,安全帽上反射出的光斑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疯狂跳跃、旋转,像一群躁动不安的萤火虫。汗水、廉价香水和青春荷尔蒙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笑声、嬉闹声、被踩到脚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巨大的、带着反叛意味的生命力。
“赵主席,你这胆子不小啊!”张子清不知何时走到了赵亚君身边。赵亚君正端着一杯温热的散装啤酒,额头冒着细汗,看着舞池里笨拙扭动的青年们,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张书记,您尝尝,红土水厂新酿的山楂酒,开胃!”他把酒杯递给张子清。“让年轻人乐吧。”张子清抿了一口酸涩带甜的酒液,目光扫过舞池边缘那些兴奋又略带紧张的脸庞,“严打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总得给他们找个正经的出气口。总比在外面晃荡,惹是生非强。”他的目光深邃,看到了这喧闹背后潜藏的压抑和释放的需求。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享受这短暂的欢愉。舞池侧门阴暗的角落里,保卫科长李长海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着。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阴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舞池里扫描。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记录着“喇叭裤人数”、“长发人数”、“播放靡靡之音次数”。他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因为不满而紧绷。在他看来,这扭动的腰肢,这缠绵的歌声,这头顶安全帽的荒唐行径,无一不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侵蚀,是对矿区“淳朴风气”的严重败坏。他决心要整理一份详细的“不良倾向报告”。
礼堂窗外的夜空,几颗寒星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仿佛预示着暖春下的余寒尚未散尽。舞曲换成了节奏更快的《何日君再来》,舞步变得更加热烈,光斑在墙壁上旋出更狂乱的轨迹,而李长海的笔尖,在笔记本上落下的字迹也愈发急促、沉重。这春夜里的舞会,既是新生的躁动,也是新旧观念无声交锋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