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草原篝火,白音布统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8-02 08:46:18 字数:9144
(一)
我第一次听到赵新民的名字,是在呼和浩特的内蒙抗战研究会里。那天朱启尧老先生攥着个磨得发亮的搪瓷缸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说:“李明同志,有些事埋在土里会烂,但赵家人的骨头,得让更多人知道。”
1940年的呼和浩特还叫厚和,秋老虎正凶的时候,日伪特务像群闻腥的狼,闯进了税务局职员赵新民的家。我虽没亲眼见,但朱老描述得细:赵新民被反剪着手推搡出门时,怀里揣着的账本掉在地上,他16岁的儿子赵振仑弯腰去捡,被特务一脚踹在膝盖上。那会儿赵振仑刚加入抗日救国会没多久,还是个会偷偷把传单夹在课本里的半大孩子。
押解的卡车颠簸着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赵新民忽然转头,声音被风声撕得断断续续:“振仑,爸要是走了,你记着——”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不是记着报仇,是记着为啥要跟这群畜生干到底。”后来赵振仑回忆,那天父亲的眼神亮得吓人,像草原上燃着的篝火。
这事儿的根由,得从1938年冬天说起。那会儿中共地下党在厚和悄悄组织了“绥蒙各界联合抗日救国会”,杨森、李克敏这些名字,朱老提起来总要抹把脸——都是些拿笔杆子的书生,硬是把抗日的火种藏在字里行间。赵新民就是经李克敏介绍入的会,白天在税务局对着日伪的账本皱眉,夜里就把情报写在草纸背面,塞给接头的小贩。
变故出在1940年7月,叛徒孔广和带着伪警务厅的韩长胜,像条毒蛇似的钻进了组织。从那天起,厚和城里的捕人卡车就没停过,前后抓了五百多口子,监狱的木栅栏都快挤塌了。
赵新民被扔进审讯室时,杉本那个矮胖子正用军靴碾着地上的烟头。“抗日救国会的头子是谁?”翻译的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赵新民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要说头子,那多了去了——草原上的每棵草,都是。”杉本没废话,扬手就喊:“灌凉水。”
特务白玉拽着赵新民的头发往外拖,院子里的井水冰得刺骨,一勺勺往嘴里灌。朱老说他见过当年的刑具,铁皮漏斗边缘磨得锋利,灌到第三桶时,赵新民的肚子鼓得像口小缸,倒在地上抽搐,血水混着水沫从嘴角淌出来。可等特务再拽他头发时,他居然还能睁开眼,骂道:“野兽……老子死了,也是站着的!”
他们把他捆在板凳上,从午后晒到日头西斜。麻绳勒进肉里,汗一浸,像无数根针在扎。傍晚六时,河野那个瘦高个鬼子换了招数,把赵振仑从牢房里提出来。朱老说这是鬼子最阴的地方,让儿子看着老子受罪,比刀子剜心还狠。
河野让翻译递过纸笔,笑得像只偷油的老鼠:“写出来,你爹就能回家。”赵新民突然在板凳上挣得麻绳咯吱响:“振仑!你敢写一个字,就别认我这个爹!”赵振仑的手抖得握不住笔,眼泪砸在纸上洇开一团黑。特务的大棒落在赵新民身上时,赵振仑突然扑过去,张开胳膊护着父亲:“别打我爸!”
棒子落在背上的声音闷得吓人。赵振仑后来跟朱老说,那天他听见自己骨头响的声音,可就是不想挪开。直到被打得趴在地上,他还攥着特务白玉的裤腿,被一脚踹到墙角。赵新民在板凳上红着眼骂,骂汉奸,骂鬼子,骂得嘴角冒血沫。赵振仑哭着喊:“爸别骂了!”赵新民却突然抬腿,一脚把儿子踹开半尺:“我骂的是国仇家恨!你怕了?”
那天晚上,牢房里的人都没合眼。隔壁传来赵新民的痛哼,断断续续到后半夜,突然变成撕心裂肺的喊叫。后来才知道,白玉给的那几口热酒里掺了东西,疼得他在地上打滚,指甲抠进砖缝里。凌晨两点多,走廊里传来拖拽声,有人看见赵新民被抬出去时,眼睛还圆睁着。
第三天早晨,牢门打开时,赵新民已经硬了。他的腿被打断成了好几截,可身子还保持着往前挣的姿势。
赵振仑被提审时,脸上的伤还在流脓。特务把烧红的烙铁举到他眼前,他只说:“我是会员,就我一个。”1941年春天,他被塞进闷罐车送张家口,判了三年。朱老说,那车皮里还有不少救国会的人,张克敏、杨森他们,都是硬骨头。
最让人揪心的是赵家人的下场。赵振仑的母亲谢氏和13岁的妹妹宝珍被赶出门时,连件棉袄都没让带。房子被韩长胜手下的汉奸占了,家当被扔在街面上,风吹日晒成了烂木头。谢氏带着女儿流落到车站,实在活不下去,把宝珍送给了姓何的车站工人做童养媳,自己回了定兴县娘家,没半年就病死了。
而张克敏他们那16个人,1941年8月底被鬼子从牢里提出来,说是“体检”。朱老讲到这儿时,搪瓷缸子“哐当”撞在桌上:“哪是体检!是抽血!六百毫升啊,他们个个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哪禁得住这么抽!”有人亲眼看见,杨森老先生抽完血,走不动路,是爬着回牢房的。第二天一早,这16个人就被抬上卡车,拉到张家口南边的万人坑活埋了。他们的血,成了鬼子血库里的“补给”。
赵振仑出狱时,右腿已经伸不直了。他拄着根木棍找遍了车站周围,那个叫宝珍的妹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他参加了革命,新中国成立后,瘸着腿跑遍了绥蒙各地,跟幸存者聂德俊一起整理当年的惨案资料,一笔一划记下来,生怕漏了一个名字。
朱老说,抗战胜利后,杉本、河野被抓时,腿抖得像筛糠。而白玉、孔广和这些叛徒,躲到兰州、鹤岗,还是被公安抓到了。1958年4月25日,呼和浩特刑场,枪响的时候,赵振仑就站在人群里,他那条残疾的右腿,在地上踩出了一个深深的坑。
那天离开研究会时,朱老把一本泛黄的档案塞给我,里面有赵振仑的照片:中年男人穿着中山装,右腿明显短一截,可腰杆挺得笔直,像极了他父亲当年在卡车说那句话时的模样。我摸着纸页上“赵新民”三个字,突然明白,有些名字,确实该像草原上的篝火,烧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二)
朱启尧老先生给我讲哈彦忽洞的事时,窗外正飘着雪,他手里转着个铜烟袋锅,说这名字是蒙古话,意思是“两眼井”。“那村子原来可旺实,两眼井的水甜得很。”他磕了磕烟灰,“1941年那场血案,把井都染红了。”
我没去过哈彦忽洞,但朱老画的草图我还记得:村子像片摊开的荷叶,东西长南北窄,两眼井就像叶梗上的露珠,村东那口井边有棵老榆树,后来成了鬼子测绘的标记。1941年的小添仓节是2月15日,按当地规矩,家家要煮黏高粱米饭,仓库里的饭盆上插着秫秸编的小马或锄头,盼着来年丰收。谁也没料到,这场节会成了最后的安宁。
头天夜里,土匪苟子臣带着人进了村。这伙人说是抗日,实则抢粮掠财,在村里吃大户、赌牌九,还逼着村民凑钱请了“二人转”班子,锣鼓声吵得半宿没消停。第二天晌午,有人看见两辆插着膏药旗的军车闯进村子,停在东井旁,几个鬼子扛着测绘仪在老榆树下忙活。苟子臣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带着人摸过去打了冷枪。
朱老说那仗打得蹊跷,鬼子被打懵了,趴在汽车底下嗷嗷叫,当场死了七个,伤了七个,一辆卡车的轮胎被打穿,歪在井台边。可龙王庙里的鬼子回过神来,架起机枪往下扫,苟子臣的副官当场被打穿了脑袋,一个士兵胸口冒血倒在雪地里。眼看天擦黑,苟子臣怕吃大亏,带着人往西北跑了,连死伤的弟兄都没顾上拉。鬼子也不敢久留,拉着死尸连夜回了武川。
村民们哪见过这阵仗,知道鬼子必定报复。当晚就有大半人揣着干粮往亲戚家躲,剩下的多是些走不动的老人,还有像赵德明老汉这样舍不得家当的。赵老汉守着两亩刚下种的菜地,说“土坷垃离了人活不成”,谁劝都没用。
2月15日夜里,七辆汽车像幽灵似的围住了村子。车灯扫过草垛时,鬼子点燃了柴火,火光把雪地照得跟白昼一样。村民们被刺刀逼着往村东空地跪,雪灌进裤腿,冻得骨头缝都疼。日军队长踩着军靴走到赵德明面前,翻译吼着问:“‘胡子’来了为啥不报?”赵老汉抬起头,白胡子上结着冰碴:“人家不让出村,我咋报?”话音刚落,长刀就劈了下来。朱老说那血喷在雪地上,红得刺眼,跪着的人都吓傻了,连哭都忘了。
旁边的青年锁娃子突然蹦起来就跑,没跑出三步,枪响了,他脸朝下摔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吃完的黏米团。有人吓得喊“胡子往西跑了”,鬼子果然收了刀,嗷嗷叫着往村西追。躲在柴房里的冀凤鸣后来说,那天夜里,村里的狗叫得跟疯了一样,直到后半夜才消停。
村民们趁乱又逃了一批,村里空了两天。到18日,有人实在熬不住,想回家看看。赵九小老汉的大儿子刚推开院门,就见村南山顶上有人挥手,跟着是喊声:“鬼子来了——”话音未落,机枪就响了。全喜子和三毛兄弟俩正往家跑,子弹像鞭子似的抽在雪地上,两人抱着滚到一起,再也没起来。
鬼子这次是来屠村的。他们把村民往屋里赶,逼着抱柴禾,谁慢了就一刺刀捅过去。村里的哭喊声混着火烧木头的噼啪声,像锅烧开的水。朱老说他见过当时的幸存者,那人胳膊上有个月牙形的疤,是被刺刀划的。“鬼子把人赶到空场,先剥了上衣,脱了鞋袜,连裤腰带都解了,捆着手跪在雪地里。那队长举着刀一喊,刺刀就跟雨点似的扎下来。”
王小秃老汉被刺中头部时,还伸着手想护着身后的老伴和孩子,可一家四口没一个活下来。赵九小老汉用手挡刺刀,左手被齐腕剁掉,血喷了鬼子一脸,他瞪着眼骂,直到长刀砍进脖子。他那四个儿子,最大的才二十出头,全被挑死在旁边。最可怜的是刘二保,才五六岁,父亲把他塞进牛槽,刚盖上草,鬼子就闯进来了,全家人倒在血泊里时,牛槽里的孩子吓得不敢出声,直到天黑才敢哭。
藏在山药窖里的冀凤鸣,听着上面的惨叫声越来越稀,后来是鬼子拖尸体的声响。他数着脚步声走远了,才敢扒开窖口,看见鬼子把死尸往两口大窑里扔,码得像柴火垛,最后用土坯封了口。临走时,他们把银锁、补岁、天保三个被逼着抱柴禾的村民,直接扔进了着火的草房,惨叫声裹在浓烟里,飘出老远。
更缺德的是六合营的伪蒙古军,听说村子被烧了,竟跑来拆房抢东西。没烧完的房梁、椽子全被他们拉走,连炕沿的木板都没放过,好好的村子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两眼井冒着寒气。
躲在外头的人只能夜里回村,不敢点灯,摸着黑找亲人。朱老说,他们跟着狗走,狗鼻子灵,总能找到埋尸的地方。撬开窑口的土坯时,尸体都冻成了硬块,得一个个搬出来辨认,哭声在夜里能传二里地。没人认的尸体,就由冀存仁老汉用草席裹了,埋在村外的乱葬岗。后来统计,死了61口,33个被刺死,19个被枪杀,3个烧死,1个被砍头,还有5个说不清咋死的,埋的时候都没全尸。
开春种地时,村民们轮流回村,有人种地,有人放哨,耕牛都不敢牵出来,靠人拉犁。可那年大旱,七个月没下雨,种子撒下去连苗都没出。天灾人祸凑到一块儿,村里五户死绝了,九户散了,又有三十多人病饿而死。刘二保成了孤儿,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胳膊腿细得像秫秸,却硬是活了下来。
说起来也解气,苟子臣后来投靠了国民党,还是改不了土匪性子,抢这个夺那个,1946年在呼和浩特北郊被老乡捉住,乱棍打死在麻花板村。朱老说,那家伙死的时候,怀里还揣着从哈彦忽洞抢的银镯子。
2001年刘二保去世时,哈彦忽洞已经慢慢有了生气。他的儿孙里,有的去了城里,有的还守着那片地。2016年村史馆开馆那天,朱老特意去了,看见那口和平警钟,敲起来“嗡嗡”的,能传到村东的老井边。“那声音,是让后人记着,”他对我说,“两眼井的水还甜着,但井边的血,不能忘了。”
朱老把那张草图送给了我,上面用红笔圈着两眼井的位置。现在每次看这图,总想起他的话:有些村子可以重建,但惨案留下的疤,得永远露在太阳底下,才能让和平长得结实。
(三)
朱启尧老先生给我讲朱德科的事时,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着学生制服的青年,眉眼清朗,胸前别着张家口一中的校徽。“这娃要是没遭那罪,本该是个念大学的料。”朱老用袖口擦了擦照片边缘,“19岁,正是揣着书本做梦的年纪啊。”
1941年10月初,商都不冻河的秋风吹得正紧,朱德科刚从张家口回家看望父亲朱玉亭。他背回的帆布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半本没看完的《几何学》——这是他央求城里同学借的,原想趁假期赶赶功课。可他踏进家门才两天,日本宪兵的卡车就撞开了村口的栅栏。
朱老说,那天鬼子是来抓朱德科父亲的,朱玉亭早得了信躲出去了,宪兵队小队长一眼瞥见院里晾着的学生制服,指着朱德科叽里呱啦喊。翻译凑过来说:“太君说,请你去满洲国‘旅行’。”朱德科攥着书包带不肯走,被两个宪兵架着塞进了卡车。车斗里已经挤了七八个人,有商人,有伙计,还有个颤巍巍的老汉,后来才知道是尹宝山家的管家李玉春。
这祸根其实埋在尹宝山身上。这位伪蒙古军骑兵第二师的前师长,退役后当了伪蒙疆政府的参议,不知被谁告了“反满抗日”,多伦宪兵分队的鬼子连夜把他扔进了监狱。酷刑用了个遍,尹宝山咬着牙没松口,鬼子就撒开网,把他商号里的人、相熟的商户都抓了,朱德科纯属被乱网捞上来的鱼。
第二天夜里,他们被押到多伦,汽车停在一栋挂着“日本驻蒙疆宪兵队多伦分队”木牌的院子外。刚下车,腰间的钱袋、裤带就被搜走,朱德科藏在鞋底的两块银元也没能保住。八个囚徒被推进“留置场”,那地方说是牢房,其实就是个四面漏风的木栅子,地上铺着层霉烂的稻草,墙角堆着不知谁留下的破棉絮。
审讯从天亮开始。鬼子军官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翻译吼着问反满抗日组织的名称、领导人、成员。朱德科只知道课本里的公式定理,哪懂这些?他刚说“不知道”,就被两个宪兵架起来,按在电椅上。朱老说,后来朱德科回忆,那电流像无数根烧红的针,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嗓子眼腥甜得像吞了铁锈。
刑房里的花样多着呢。灌辣椒水时,鬼子捏着鼻子往嘴里猛灌,呛得人肺都要咳出来;“冻冰棍”是大冬天扒了衣服绑在院里的柱子上,北风刮得像刀子,皮肤冻得发紫开裂;“打秋千”更狠,把人吊在房梁上,脚下垫着砖,抽掉一块砖就猛坠一下,胳膊脱臼是常事。有次朱德科被灌了汽油,烧得喉咙火辣辣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牢房地上,是被人拖着脚拉回来的,后脑勺磕出个血窟窿。
同监的王定文进狱第二天就没挺住,灌凉水灌得肚子胀得像鼓,哼了半宿就没气了。曹星如更惨,只是咳嗽了两声,就被看守抡起木棒砸在头上,脑浆溅在木栅上,半天没人收拾。
每日三餐是不到二两的米饭,就着一小块发绿的咸菜。十冬腊月,天不亮就得去院里砸水泥池里的冰,用冰水洗脸,冻得手指像猫咬似的疼。回牢房前要被剥光衣服检查,有次朱德科藏了半截冻硬的窝头,被发现后跪在地上,头上挨了三棒,眼前冒了三天金星。木栅子没有窗户,夜里风直往骨头里钻,他们只能背靠背挤着取暖,谁要是忍不住哼唧一声,就会招来看守的皮鞭。
院里的铁丝网挂着铃铛,四周架着电网,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死人被塞进两条草袋,堆在墙角,夜里总有卡车来拉,引擎声在寂静的胡同里听得格外清楚。朱德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得像两口井,可他每次醒过来,都要摸一摸胸口——那里曾别着校徽,如今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11月的一天,他又被拖进审讯室。鬼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摞纸,让他按十个指印。朱德科问上面写的啥,翻译踹了他一脚:“让你按就按!”旁边的鬼子骂着“小兔崽子”,手按在刀柄上。他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日文,突然想起课本里说的“尊严”,可终究没敢犟,十个指头像按在烙铁上,一下下按了下去。
半个月后,他被转押到张家口宪兵分队。这里的牢房更黑,空气里飘着股血腥味。他见到个叫张寿山的涿鹿人,因为女婿是八路军,父女俩都被抓了。老人的腿被打断了,女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没过几天,父女俩就先后没了气。朱德科看着墙角的草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出去,哪怕爬着。
1942年开春,朱德科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总看见学校的教室。他被架上人力车,送到一处挂着“隔离医院”牌子的地方。小房里冷飕飕的,他躺在木板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下午一点多,进来个穿长衫的翻译,问清他的名字和籍贯,又问:“你认得朱德成吗?”
朱德科愣了愣,嗓子干得发疼:“那是我哥。”
翻译的眼神动了动,又问:“张家口有你们家的买卖?”
“有,裕盛布庄……”话没说完,朱德科就咳了起来。
翻译压低声音:“我姓王,是你哥的朋友。待会儿日本人来问,你就说没病,是想家想得不舒服,千万别说得伤寒,不然……”他往窗外瞟了一眼,“这地方是烧人的炉子。”
朱德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院里果然有三个黑黢黢的大砖炉,烟囱里飘着淡淡的灰。看守后来偷偷告诉他,前一天刚烧了个十七岁的姑娘,就因为发了高烧。
日本人来检查时,朱德科咬着牙说自己没事。王翻译在一旁帮着打圆场,说他是学生,细皮嫩肉的禁不起折腾。鬼子踢了踢他的腿,见他没哼声,骂了句就走了。
傍晚王翻译又来,塞给他半个窝头:“尹宝山那案子牵连太广,连伪蒙军总司令李守信都被扯进去了。李守信手里有兵,鬼子怕他反水,正想收场呢,你说不定能活着出去。”
这话真应验了。1942年4月,朱德科和其他几个幸存者被释放。走出监狱那天,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身上的衣服破烂得像筛子,腿软得站不住。他拄着根木棍往裕盛布庄挪,老远就看见哥哥朱德成在门口张望,兄弟俩抱着哭了半天,眼泪把布庄的门帘都打湿了。
新中国成立后,朱德科在内蒙古工作,每次讲起那些酷刑,总说最对不起的是同监的难友,“他们连个名字都没留下”。而李守信,1950年被捕,1964年特赦后在文史馆写回忆录,30万字里,不知有没有提过那个被牵连的学生娃。
朱老最后把照片递给我:“你看,这娃后来头发都白了,可眼神还跟照片上一样,直愣愣的。”我摸着照片上青年的脸,突然明白,有些伤会结疤,但疼过的地方,永远都记得。
(四)
朱启尧老先生讲起白音布统时,总要说那名字是蒙古话“富饶之山”的意思。“可1942年那个夏天,啥富饶都成了泡影。”他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映着他眼角的皱纹,“飞机扔下来的哪是炮弹壳,是催命符啊。”
那年我虽没到过蒙东,但听跑过商的老乡说,白音布统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城,四门里头挤着三百来户人家,德记商号的绸缎、同兴隆的烧锅、李记皮铺的皮毛,在方圆百里都有名。20岁的吴景文在德记当伙计,账本记得比谁都清楚;26岁的李宝昌在和记管库房,力气大得能扛两匹布;中药铺的魏景芝才15岁,正跟着父亲学认药材,手里总攥着本翻卷了角的《本草纲目》。他们仨,还有满城的人,都没料到7月黄昏那架飞机带来的灾祸。
吴景文后来回忆,那天日头刚落,天上突然传来“嗡嗡”声,像有大群马蜂飞来。他从商号柜台上探出头,看见架飞机歪歪扭扭地掠过上空,抛下个黑东西,后面拖着团黄黑色的雾,慢悠悠地飘在城里。和记的李宝昌正在搬货,直愣愣地看着那团雾落在顺意兴商号的房顶上,像团发霉的棉絮。中药铺的魏景芝吓得躲在父亲身后,只敢从窗缝里瞅,说那东西散开来,像撒了把细沙子。
这小城1933年就沦陷了,日本参事官大田和佐德木住着青砖瓦房,伪巴林王扎噶尔派来的李振源整天揣着烟袋锅,见了日本人就点头哈腰。可城里藏着不少硬骨头——从伪满洲国逃来的手艺人、不愿当顺民的买卖人,1938年马占山的队伍来过,就是这些人悄悄凑了枪支弹药。日本人早看不顺眼,总想着找机会下手。
炮弹壳落下后的第七天,李宝昌首先觉出不对劲。库房墙角的死老鼠多了起来,有的肚子胀得滚圆,有的嘴角挂着血;更怪的是,门槛缝里、货箱底下,爬着一层黄棕色的跳蚤,密密麻麻的,比本地的黑跳蚤大一圈,捏死一只,肚子里全是血。他赶紧跟掌柜说,掌柜的还骂他大惊小怪,说“天热了,鼠蚤多些不稀奇”。
可没过两天,陈记皮铺的伙计就倒了。头天还吆喝着收皮子,第二天就发起高烧,浑身抽搐,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天黑前就没气了。紧接着,顺意兴的账房、城根下的张老汉、卖豆腐的王婶……一个个倒下,哭声从早到晚没断过。人们不知道是啥病,只看见死者身上起红点子,吐的痰带着血丝,有的还没咽气,身上就爬满了那种黄跳蚤。
李振源慌了神,跑到警察署,警察署的人推给日本参事官,可大田和佐德木早带着家眷逃到八里外的敖汉营子了——他们提前接到了“有异情,暂离”的命令。李振源骑着马往大板、开鲁报信,又托人给扎噶尔王捎话,可回讯只有一句“静待处理”。城里的人死得越来越多,巷子里的尸体没人管,太阳一晒,腥臭味能飘出半里地。
半个月后,伪新京来的人终于到了。近百个日伪警察把城围得像铁桶,四个城门和十字街都搭了木头岗哨,柳席棚子底下架着机枪,谁想出入,当场就开枪。接着来的是防疫队,穿白衣白裤,戴连衣帽和防疫镜,高筒水靴踩在地上“咯吱”响,队长小野四秀夫挎着个黑皮包,副手玉初美容手里总捏着根玻璃针管,看人的眼神像瞅牲口。
吴景文说,那时候的白音布统成了鬼城。日伪一天查三遍户口,量三遍体温,只要超过38度,不管男女老少,全被拖到隔离所。隔离所就是几间破庙,进去就得扒光衣服,被浇冷水、喷消毒水,别说饭了,连口水都没有。他亲眼看见隔壁的赵大娘被拖进去,第二天就没动静了,抬出来时浑身青紫,像块被冻坏的肉。
最惨的是陈记皮铺那个19岁的学徒。小伙子身高体壮,染病后被防疫队抓到“治疗所”,其实就是间搭着手术台的土房。小野四秀夫根本没给治,直接把他捆在台上解剖了。吴景文躲在墙角看见,那些泡在玻璃瓶里的器官,被装进铁盒,铁盒又放进装水的木箱子,连夜送走——后来才知道,是送到伪新京的石井部队,成了他们研究细菌武器的标本。
农民翟凤鸣被抓去当劳工,每天天黑赶着马车去拉死人。他跟朱老说,刚开始一天拉三五具,后来一天十七八个,都往城北的大坑里扔。那坑长七八尺,深十尺,不管死多少人都堆在一块儿。有的裹着破衣,有的光着身子,好多人眼睛还圆睁着,像在瞪着天上的月亮。“没一个囫囵身子的。”翟凤鸣抹着泪,“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怕是都被当成‘实验品’了。”后来日本人不让他去了,说是“自行处理”,其实就是偷偷烧了。
城里的幸存者各想各的招。李宝昌带着伙计们往鼠洞里塞烟炮,点燃了就堵死洞口,呛出来的死老鼠用火钳夹着深埋;见了黄跳蚤就用火烧,房里撒满消毒粉,连门槛都用石灰刷了三遍。吴景文更绝,在伙房搭了个离地三尺的板铺,悬在空中睡,除了上厕所绝不落地,吃饭都用绳子把碗吊上来。魏景芝发了高烧,父亲魏连耀没敢声张,关紧门窗给她灌中药发汗,屋里撒石灰、烟灰,连她盖的被子都用开水烫了又烫。有次日伪查户口,魏连耀抱着女儿跪在地上,说“是孩子吓着了,发点低热”,硬是把人瞒了过去。
到10月天冷时,白音布统已经空了大半。后来统计,死了约800人,占全城人口的三分之二还多。李振源和扎噶尔王大概是知道了些内情,怀疑是日本人放的鼠疫,没过多久就被悄悄毒死了,对外只说是“染病身亡”。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花了三年时间,才把这地方的疫情彻底控制住。吴景文接了德记商号,李宝昌开了家杂货铺,魏景芝成了当地的赤脚医生,专治跌打损伤。他们谁都没离开白音布统,只是见了黄棕色的虫子就发抖,闻着消毒水味就犯恶心。
后来这城改名叫双胜镇,归阿鲁科尔沁旗管。朱老说,镇上建了个展馆,里面摆着当年的老鼠夹、跳蚤标本,还有吴景文他们用过的防疫工具。“最显眼的是块石碑,”他说,“上面刻着‘勿忘1942’,字深得能攥住雨水。”
离开研究会那天,我想起朱老的话:“富饶之山,得先记着曾经的贫瘠与血泪,才能真正富饶起来。”这话在理,就像那石碑上的字,得经得住风吹雨打,才能提醒后人。有些债,不能忘;有些痛,得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