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历历往事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8-01 06:29:26 字数:4702
夏末秋初,阳光已不再那般炽热,柔和地洒在大地上。
四辆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出城区。
蔡家老大、老二、老三的车是单位公车,庄重沉稳,黑色的车身在日光下泛着冷峻的光泽,司机们身着整洁的制服,神情专注地把控着方向盘。
董雅的私家红色桑塔纳小巧灵动,紧跟其后,车身线条流畅,在车队中别有一番俏皮。
而蔡家有的红旗轿车,更是气场十足,庄重而威严。
章林庭和蔡家有、蔡福秀就坐在这辆车上。
出了息县县城,路上车辆逐渐减少。司机们都加快了速度。
田野里,黄了尖儿的稻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泛起层层涟漪;田边的野花姿意绽放,红的、紫的、白的,五彩斑斓,为这单调的田野增添了几分活泼。
远处的村庄时隐时现,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如梦如幻。
蔡福秀老人显得异常兴奋。他不停地对章林庭讲述着过去在“乌龙集”打游击的往事。
他说:1947年的冬天,寒风刺骨,豫南大地一片萧索。在固始县城中的一所小学里,我们潢川、息县、固始、商城四县的游击队负责人在哪里开会,商讨支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给他们做越冬棉衣和棉被。
那天夜里,我和妻子周荣美开完会出来,天刚大亮。我们骑着马,走到固始北庙街的时候,被三名特务盯上了。妻子当时怀孕七个月了。她任息县地下交通站站长,我是游击队小队长。开会前,我劝她不要去,但她坚持要去。因为这次会议的领导要求各县地下党必须有一名女同志参加,这是为了便利动员妇女做棉鞋棉衣。
发现特务跟踪后,我们策马疾驰,过了北庙,特务们骑着自行车紧追不放。我们跑到张庄乡附近时,周荣美突然腹痛难忍,下部流血不止。我知道,这是因路途颠簸所致,要早产了。
她满脸汗水,短发全被溻湿,贴在头皮上。上身穿蓝布棉袄,下身的灰布裤子全是血迹。她说她坚持不了了。这时,路边正好有一个看红薯地的窝棚。我让她去窝棚里生产。我骑一匹马,牵一匹马,继续狂奔,以便引开敌人。她惊恐地望着我,点了点头,痛苦地说:“你要小心啊!”
后来,我听她说:“我走进棚子,一屁股坐在麦秸草上,急促地褪下裤子,咬紧牙关使劲儿。棚子里只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是和她爹一起看红薯地的。她爹早起回家干活去了。我忍着剧痛,怕引起追我们的特务的注意,把牙齿咬得格嘣嘣乱响,一声不吭。两手握拳,猛一用力,孩子生出来了,是个男孩。孩子掉在草堆里,早产的婴儿瘦小,还不会哭。我将脐带咬断,解开棉袄纽扣,要把孩子塞进怀里。但孩子一身粘液,滑溜溜的,塞进去,刚要扣纽扣,就滑出来了。
“那小姑娘说:你不如把棉袄脱下来裹住他。
“我这才注意到那个小姑娘,她又黑又瘦。我虚弱地对小姑娘说:我里面没衬衣,脱掉棉衣光膀子咋跑路?
“小姑娘问:你跑啥呢?
“我说:小妹妹,国民党特务正在追我,我不跑就是死!
“小姑娘说:俺这里有条破褥子,你拿去包孩子吧。然后去俺家躲进红薯窖里。
“我说:不可以。这帮特务贼精,若被他们找到,我死不足惜,还要连累你一家,甚至一个村里的百姓。再说了,坐月子的人是不能进别人宅子的,这个民间习俗我得尊重。
“小姑娘扯出一条半旧的的灰色褥子,说:那你先把孩子裹上吧。
“我凄然一笑,说:那就谢谢你了小姑娘。算我借你的,日后一定还你一个新的。
“我三下五去二地裹紧了孩子。
“这时,三个骑车的特务顺着马蹄印追过去了。我这才抱着婴儿,慢慢往北走了……”
章林庭问:“这个孩子是老几呀?”
蔡福秀说:“头胎,当然是老大蔡家民啰!”
章林庭问:“后来又见过那个小姑娘了吗?”
蔡福秀回答:“我没见过。刚解放那阵子,周荣美找过那家人。她做了一床新棉被,缎子面儿,绿色的,亲手绣了四个红字:周荣美赠。”
章林庭问:“伯母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没见到她呀?”
蔡福秀说:“农业合作化运动初期,因为工作过于紧张,她生下老三不久,就患肾衰竭过世了。老三是他奶奶养大的。”
蔡家有说:“我对母亲没有一点印象。”
“那当然,”蔡福秀说,“你才三个月大,怎么会有印象呢!”说着,掉下泪来。
车队经过镇上街道。街上行人稀少,据说,男人大多数都去南方打工了。昔日繁华的拥挤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开店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门边,“唿啦唿啦”地搓麻将。
往东一拐,就是一个庞大的村庄。这个村庄,由三个生产队组成。南边的叫王新庄,王姓为主,中间的村庄,名叫竹园,也是王姓为主。最北边那个村庄,就是章林庭的老家。章姓和张姓各占一半。所以,村民写信,有写成“张庄”的,也有人写成“章庄”的。庄上的人出门,有人问及姓名,回答后补充道:“立早章”或“弓长张”。
进村的土路狭窄,人们只好弃车步行。
眼前的村庄犹如一幅古朴的水墨画。村口的老槐树高大粗壮,枝叶繁茂,像是一位沧桑的老者,静静地守护着村庄。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村边潺潺流过,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溪中的鱼儿欢快地游弋着。溪边,几位妇女正在水边洗衣,欢声笑语回荡在空气中。
章林庭在前带路,进入村庄。这个村庄里住了三十多户人家。像一条巨大的船,两头高,中间低。一条宽宽的下水阳沟,把村庄分成两部分。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排排房屋。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给宁静的村庄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孩子们在村巷子里嬉笑玩耍,追逐着、打闹着,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却又让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亲切与祥和。
他们来到村庄北头,章林庭推开门,喊了一声:“爸,您看谁来了!”
父亲章有仁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眯缝着眼睛打量着这群衣着鲜亮,气魄不凡的人。
首先走上来的是李小萍和四岁的孩子。她在婆婆的示意下,朝着公公弯腰鞠躬,叫了一声:“爸。”然后对儿子章遇礼说:“快叫爷爷!”
章遇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爷爷!”
章有仁弯下腰,抚摸着孙子的头,说:“乖乖,我孙子长这么高了!”声音哽咽,眼泪涌出来。是高兴的热泪。
章林庭最小的妹妹从屋里出来,拉着李小萍的手,说:“大嫂,你真漂亮啊!”
李小萍也兴奋地说:“你也很漂亮呀!”
小妹抱起章遇李,亲了一下,招呼李小萍和董雅去她闺房里玩儿去了。
由于家里没有电话,无法提前通知,所以,章林庭的父亲并不知道有客人要来。没有任何准备。三儿子章林宪又去地里干活了。
母亲拧出几条长条凳子,放在枣树下,大家将就着坐下。
接着上前的就是蔡福秀了。他没说话,只是望着章有仁,眼泪无声地流出来。
“你是——”,章有仁迟疑地问。
章林庭的母亲说:“你真笨!连蔡福秀大哥都认不得了!”
章有仁惊叫:“蔡福秀?你是蔡福秀大哥!”
蔡福秀说:“可不是我嘛!”他哽咽地说,“有仁呀,今生能见到你,了却我半生所愿,给你道歉来了!”
说着,招呼三个儿子,站成一排,蔡福秀带头,向章有仁深深地鞠了一躬。
章有仁急忙扶着蔡福秀,说:“蔡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呀!折煞我了!”
两人互相握住对方的手,四目相对,眼里都噙着泪。
蔡福秀说:“老弟呀,我这一生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亲人,唯独对不起你呀!”
章有仁抽咽着说:“哪能怪你呢?都是俺的命啊!”
蔡福秀说:“我不信命。我只信事实。当初不是我,你不会蹲监狱。”
章有仁说:“不是蔡大哥,我不会那么快就出来了。”
蔡福秀说:“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我这里有两万块退休金,你拿着吧!作为我一点点小小的补偿。”
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工商银行卡,递给章有仁。
章有仁后退一步,说:“我现在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吃饭穿衣没有问题。孩子们都大了,没有什么负担了。请蔡大哥不要让我做不愿意做的事儿!”
蔡福秀说:“你看,你还住着土坯房,茅草顶。这点钱你拿着,盖房子用吧!”
蔡福秀上前一步,章有仁后退一步,两个老人在院里一进一退,像在做着某种演练或游戏。
章林庭说:“蔡伯伯,你不了解我爸吧?他给村里人帮忙,从不吃人家的饭。您这么大的礼,他是不可能收下的。您就收起来吧!”
章林庭的母亲也说:“您能几百里跑来看章有仁,他就很高兴了。您再给他钱,他会生气的!哥俩见面,说说话多好啊!听说你们晚上还得赶回去,就别再耽搁时间了。”
蔡福秀这才收起银行卡。
章有仁说:“八零年给冤假错案平反,我也让林庭写了申诉。法院、检察院的房子在六二年大火中全烧毁了。当年的那些档案肯定也没了。可法院给我回复说:你的贪污案证据确凿,量刑适当。驳回申诉。这不是大睁两眼说瞎话吗?唉,现在只要你一有案底,就是证据确凿,从来没人考虑你是否冤枉。”
蔡福秀说:“是啊,上午我已经跟林庭交流过了。现在是定罪容易翻案难。办案人员比你还清楚你是冤枉的,可就是不改正。你说这还是为人民服务吗?”
章林庭想起了什么,对母亲说:“你把你的宝贝被子拿出来晒晒吧?离开一年多了,也该见见阳光了。”
母亲说:“这么多客人,谁顾上晒被子呀!我得烧水泡茶啊!”
章林庭说:“都带着矿泉水呢,别烧水了,茶叶也不好,拿不出手的。”
蔡福秀问:“什么宝贝被子呀?拿出来我们见识见识。”
章林庭说:“人家送的!四十多年了,从来不舍得用!锁在箱子里,钥匙自己放着,每年夏天晒一次。”
“哪有什么宝贝,”母亲说:“是我的嫁妆。”说着,进屋去了。
不大一会儿,抱出一床绿色缎子棉被,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拍打拍打。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气味立即弥漫开来。
章林庭翻过棉被,拉起一角,对蔡福秀说:“蔡伯伯,你看这几个字,可是伯母绣的吗?”
蔡福秀凑近一看,只见“周荣美赠”四个红色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他扔掉拐杖,双手往身上蹭了蹭,拿起来仔细观看,忽然叫道:“老大快过来,拜见恩人!”
蔡家民走起来,问:“爸,怎么回事儿?”
“你七个月出生在母亲逃亡的路上,赤精一条。是这位大婶把自己的被辱送给你妈妈,才保住了你的一条小命。后来你妈妈就做了这床棉被,绣了这四个字,送给了这位好心的大婶。再后来,你妈妈再次去张庄乡寻找恩人,听说恩人一家搬往外地了。今天在此遇见,真是天大的喜事呀!”
章林庭的母亲说:“解放后土改那年,俺家就搬回老家,固始县胡族乡北庙村了。我是五一年嫁到这里的。俺爹就给我这床锻子被作为陪嫁。我不舍得盖,一直珍藏着。章有仁不在家的时候,我支撑不下去时,就看看这床被子,想想周荣美大姐生孩子的情景,劲儿就上来了。用现在青年人的话说,周荣美大姐是俺的偶像呢!”
蔡家民听后,眼眶里闪着晶亮的泪光,深深地向章林庭的母亲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婶!”
母亲说:“巧得是,俺也姓周,跟你妈同姓。你就叫俺姨好了。”
于是,蔡家民三兄弟齐声叫道:“老姨,谢谢您。”
蔡福秀说:“这真是意外之喜啊。早知道咱们两家的渊源,就不会有后来的不愉快了。”
章有仁说:“别提那些过往的事了。我们说些高兴的。蔡大哥,你还记得张明礼吗?”
“记得呀?不就是那个跟你搭帮的水性极好,人称混江龙的村主任张明礼吗?”
“就是他。”章有仁说,“他就住在村庄中间,前天,他还跟我聊天,我们俩猜你还在不在呢!”
蔡福秀问:“他身体怎么样?”
章有仁说:“还行吧,就是腿不好,走不了路了。”
“我能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一百多米远。”
蔡福秀对三个儿子说:“你们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在院子里坐着聊天。”
大家都说愿意走走,了解了解民间疾苦。
于是,蔡福秀爷儿四个,章有仁爷儿俩,六个人出了小院。
村庄上的人,听说章林庭的妻子和儿子来了。大姑娘小媳妇十来个挤在门口,不敢进来。叽叽喳喳地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先进院。六个男人出去后,她们才一窝蜂地涌进院子。
章林庭在村庄上的辈分相当高。所以,那些人一进院子就喊:“李婶子”、“李奶奶”。这显然是叫李小萍的。
也有喊:“小叔叔”、“小爷爷”的,这肯定是叫四岁男孩章遇李的。
路上,蔡福秀问到张明礼为啥瘫痪了呢?
章有仁说:“农业合作化后期,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当初被他拦截,没有卖牲口的农户,家里饿死了人,把责任怪到他头上。他被庄上一群村民偷袭,打折了双腿。”
蔡福秀说:“噢?这么无法无天?那请您详细讲讲这个张明礼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