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恩怨人间
作品名称:报告政府 作者:寻找姚黄 发布时间:2025-07-30 19:06:22 字数:4394
小车司机很快将一辆黑色红旗轿车开到办公楼下。两人先后上车,一起坐在后排座位上。
车子缓缓驶出县城,向着郊外柏油马路驶去。
息县与罗山县接壤。两城相距一百二十华里,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章林庭的家乡淮滨县与息县,解放前原属一个县。淮滨县那时叫“乌龙集”,只是息县的一个区。1962年,乌龙集开始设县,与息县正式分离。蔡家有的父亲蔡福秀就是分县时调走的。
息县是千年古县,绝代美女息夫人的传奇之地。
走进息县县城,仿若踏入历史的长卷,处处弥漫着古朴与厚重。街道旁,古老建筑错落有致,飞檐斗拱间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街边店铺林立,传统与现代交融,热闹非凡又不失宁静祥和。
城中,息夫人的塑像庄严肃穆。她身姿婀娜,面容温婉却又透着坚韧。双目凝视远方,似在守望这片土地。
息夫人,春秋时期息国国君夫人,美貌与智慧并存。因蔡哀侯无礼,引发息、蔡、楚三国纷争。楚文王为她灭息国,息夫人为保百姓,忍辱入楚宫。她虽深受楚文王宠爱,却三年不语,以无声抗议命运不公。她暗中劝楚文王兴邦治国,重视农业,让楚国国力渐强。息夫人用柔弱之躯扛起家国责任,她的故事在息县代代相传,成为这片土地的精神象征,激励着后人。
小车进入一条小巷,在一座两层小楼前停下。
蔡家有推开院门。
小院里种满了各种花草。一架覆盖小院的葡萄天花板把太阳遮避,只有细碎的光斑在地板上微微摆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乘凉。
听到动静,老人缓缓转过头来,章林庭看清他的面容,猜想这就是蔡福秀——那个改变了他父亲命运的人。
章林庭上前两步,蹲下身子,抚摸着老人的手说:“蔡伯伯,您好呀?”
一个中年保姆从屋里走出来,笑嘻嘻地对蔡家有说:“老三,你大哥和大嫂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坐吧,我去泡茶。”
蔡福秀看着章林庭,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喊道:“章有仁!”
蔡家有说:“爸,他是章有仁叔叔的大公子章林庭!你认错了!”
老人握住章林庭的手,口齿不太清晰地说:“章有仁是你爸呀?怪不得长得像极了章有仁呢!”
章林庭问:“蔡伯伯,你认识我爸吗?”
老人说:“他在五一农场服刑的第三年,我去看过他一次!他现在还好吗?”说着,两眼闪着浑浊的泪光。
章林庭说:“好,好。”
蔡家有走上前,轻声说:“爸,我把你故人的后代带来了。可惜的是,你们不是失散的恩人重逢,而是所谓的‘冤家路窄’。”
章林庭说:“蔡兄怎么这样说?蔡伯伯在我父亲的问题上,虽然有点过失,但他老人家对我父亲的恩义已经堪称‘厚爱’了!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我父亲即便仍在当营业员,也未必能顾及我们全家五张嘴。蔡伯伯安排我父亲当会计,当司务长,可是救了我们全家的恩公啊!”
蔡福秀示意两人坐下。他望着院子里的花草,陷入了回忆。良久,才说:“我这一生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左倾冒进。把你父亲送进监狱,毁了一个人忠厚老实的读书人!”说着,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
“蔡伯伯,”章林庭说,“你别伤心了。像您这样反思过失的官员已经难得一见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您对我们家庭的弥补,足以抵消您的过失啊!”
蔡福秀叹气说:“当初为了减轻对你父亲出狱后以及对后代的影响,我主张定你父亲‘贪污罪’,现在看来,影响反而更为深重。如果定为‘反革命罪’,可能在八十年代就平反了。每当我想起这件事,都有锥心之痛。真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啊!”
章林庭站起来,走到桑福秀面前,掏出手巾,轻轻为他拭去泪水。说:“蔡伯伯,有您这句话就够了!你虽然在我父亲的事件上,有失当之处,但您仍是崇高的,伟大的。比那些冷漠的法官更令人敬佩!
“令人失望的是,现实里部分法官明知案件存疑甚至是冤假错案,却无动于衷,既不反思案件漏洞,也不纠错改正。这种行为严重背离司法初衷,极大损害法律尊严和公众对司法体系的信任。
“一些法官囿于面子,不愿认错。在他们看来,承认错案就等于否定自身专业能力与权威。司法工作赋予的地位和声誉,让他们担心一旦案件被推翻,威望便会扫地。这种错误观念使他们面对疑点时,不是积极探寻真相,而是竭力掩盖问题。可真正的权威源于对正义的执着,为面子放弃纠错,无疑是自毁司法公信力。
“个人利益的诱惑,也是法官拒绝纠错的一大原因。错案背后或许隐藏着复杂利益链,有的法官怕纠错会损害某些群体利益,进而危及自身仕途和经济收入。在利益权衡中,他们抛弃职业道德与公正原则,让法律沦为谋私工具,致使公平正义失衡,无辜者蒙冤,法治精神遭践踏。
“还有法官对冤屈表现出冷漠。长期的司法工作,让他们对案件背后的人间疾苦麻木不仁。疑点和冤屈在他们眼中只是冰冷卷宗记录,而非关乎当事人命运和家庭幸福的大事。这种冷血让他们对错误视而不见,毫无同理心与责任感。要知道,法官的一个错误判决,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摧毁一个家庭。”
蔡福秀频频点头。待章林庭说完。他问:“孩子,你是干啥工作的?理论水平怎么这么高?”
章林庭说:“我在五一农场教育科工作……”
“爸爸,”蔡家有抢着说:“林庭兄弟是大学生,跟您三儿媳董雅是同班同学。他不仅是司法工作人员,还是一位知名作家呢!”
蔡福秀握住章林庭的手说:“孩子,你怎么这么优秀呀?都是你父母教育有方啊!”
“哪里哪里,”章林庭谦虚地说:“蔡伯伯的孩子才优秀呢!三哥三十多岁,就当了常务副书记。比我强多了。”
蔡福秀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大伯二伯现在怎么样了?”
章林庭说:“大伯章有财双目失明。二伯章有宝八五年患肝癌死了。”
蔡福秀说:“真是报应不爽啊!你爸虽然受了点苦,肯定比老大老二晚年更幸福。当初你大伯二伯说他们欠老三的债,我为啥信以为真呢?就是因为他们是亲兄弟啊!”
章林庭说:“亲兄弟之间相互倾轧,真是比比皆是!帝王之家,前有曹丕、曹植的相煎何太急,后有后康熙时期的‘九子夺嫡’。古希腊有阿伽门农与埃癸斯托斯。平民之家有东汉和帝时,蒋均兄弟争夺继承财产并相互诉讼的纠纷。这都是有史料记载的,没有记载,淹没于民间的兄弟阋墙事件就更多了。所以说,我父亲兄弟三人之间的那点事太普遍了。”
蔡福秀说:“后来,我知道了真相后,曾质问过章有财,你们没欠章有仁的债为啥瞎编?还骗人家二百块钱!章有仁落到这个地步,你俩还没还钱呀?
“你知道章有财是怎么说的吗?他说:老三上私学的钱是咱们公摊的。咱兄弟三个,就他一个人上学,花的钱跟淌水一样。别说他给咱哥俩一百块钱,给一千块也赶不上老三花得多!”
章林庭接着说:“我父亲兄弟三个分家时,大伯二伯各分到一匹马,一头牛。给我们家只分了一头驴。我父亲母亲也不争。我奶奶说,老大老二也太不像话了。你们分马分牛的,只给老三一头驴,这还像亲兄弟吗?我大伯二伯也用同样的话来堵我奶奶的嘴。我奶奶哭着说,你们的爹要不是死得早,我看你们哪个敢这么对老三!”
蔡福秀说:“我没见过你爷爷。但我听说,你爷爷在村庄上很有威望。你母亲是个很能干的人。你父亲不在家,她一个人挑起家庭重担,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般人根本做不到。我只是在召开党员会议的时候见过你母亲两次。你刚才说,你母亲在五一农场给你带孩子,咋没跟她一块儿来呢?我也想见见她呀!”
蔡家有说:“爸,林庭又不知道能见到你呀!”
蔡福秀笑道:“你看我是老糊涂了吧?唉,我长期失眠,头脑日夜不闲着。想得最多的是你父亲和你母亲!我真的很想见见他们。”
蔡家有说:“这很简单呀!五一农场离这儿不到两百里,两个小时就到!要不,我派人去把她接过来你们见见面?”
章林庭说:“太远了。不合适。”
蔡家有说:“要是我爸见了叔叔和婶子,失眠症、焦虑症好了,再远也值得呀!”
蔡福秀说:“我要见你父母,不光我自己去,还要带三个儿子一起去。见了你父母,儿子们得鞠躬道歉。再见见章有财,我要当面教育三个儿子,千万不能像章有财、章有宝那样,兄弟不和,酿成大祸!”
章林庭说:“道歉就不必了。老人们要见见面的话,再找机会吧,机会总是有的。”
蔡福秀说:“我都快八十了,说不定哪天腿一蹬就走了。唉……”说着,连声叹气,很伤感的样子。
蔡家有说:“要不,这样——我让董雅请个假,开车去五一农场,接着婶子,我们再一起去淮滨见叔叔。”
章林庭说:“这样安排最好。你干脆让董雅把小萍和孩子都接来。我们结婚到现在,小萍还没回过老家,儿子还没见过爷爷呢!”
蔡家有大喜,说:“好,就这样。”又问:“爸,您老同意吗?”
“同意!同意!我举双手赞成!”说着,真的把双手举过头顶,像投降的老士兵似的。
于是,蔡家有用手机给董雅打电话。章林庭给李小萍打电话。
正说话间,蔡家大哥、大嫂和二哥进来了。蔡家有作了介绍:大哥蔡家民,在息县民政局任局长、二哥蔡家新,在财政局任副局长。他们分别与章林庭拥抱。
蔡福秀说:“老三跟章林庭年龄差不多,你俩结为异姓兄弟吧!今后相互扶持。你们可愿意啊!”
章林庭说:“我求之不得呢!”
蔡家有说:“我早有此意啊!”
蔡福秀说:“咱们就这样说定了,也不必举行什么仪式了。照个合影像就行了。”
老大蔡家民说:“好啊,我打电话给照相馆,让他们来个人好吧?”
蔡福秀说:“那就赶快打吧!”
老二蔡家新说:“那我们就兄弟四个了呀!”
章林庭说:“三位哥哥都是党内人士,不信迷信。我这个党外人士,还是有点旧观念的。不烧香起誓也行,但我必须给蔡伯伯磕三个头!”说完,扑通跪在蔡福秀面前,磕了三个头。蔡家三兄弟纷纷伸手搀扶。
不大一会儿,照相师傅到了。大家排好队,就站在葡萄架下,老爷子坐籐椅居中,老大老二站在左边,章林庭与老三站在右边。照像师傅指挥大家靠近一点儿,接着喊了声“注意”,灯光一闪,合影完毕。
五个人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老爷子兴致勃勃,不停地问章林庭一些老人。有些人死了,有些人章林庭根本不认识。老爷子提到的人中,有六七个都还健在。
一个多小时后,院外响起喇叭声。董雅开车,带着章林庭的母亲、妻子、儿子赶到了。大家迎出去。四个人下了车,母亲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蔡福秀,喊着“蔡大哥”,四只皱巴巴的手握在一起。
董雅惊奇地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你们两家是世交吗?”
章林庭说:“以前我叫你大姐,现在改口,叫三嫂了!”
蔡家有说:“我们成了金兰之交。他不叫你三嫂,叫什么呢?”
董雅说:“三嫂太难听了,还是叫大姐吧!”
章林庭说:“我不介意。”
李小萍说:“林庭这一趟出差,收获不小呀!”
章林庭说:“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能认识蔡伯伯!”
母亲说:“我跟林庭说过蔡大哥的。他问我蔡伯伯是哪里人?我说只知道是息县人,住哪儿就不知道了。没想到今天真见面了,真是天意啊!”
章林庭说:“感谢周科长,不是为他妹妹的事儿,今生就错过了目睹钟鼎之家和耆宿前辈的机会!”
“老四,”蔡福秀亲切地叫了一声,“快别这么说,我不值得你这么尊重!”
“一个人值不值得尊重,不是看他一生中是否有过失,而是看他对过失的态度。文过饰非的人,当再大的官儿,也不值得尊重!”
李小萍首先为这句话鼓掌,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太阳当空照着悲喜交加的小院。这太阳,注定不是四十年前的太阳了。但是,四十年前的故事还在这太阳下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