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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星火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5 10:58:13      字数:12517

  省城西关邮电所的门脸灰扑扑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茬。木框的玻璃窗上积着经年的油灰,模糊了里面人影的晃动。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纸张、浆糊和尘土混合的陈旧气味,混杂着排队人群散发的汗味和焦虑气息。我攥着那个用旧稿纸仔细包好的小包——里面是十八块钱和那张写着“娘,三哥,彩霞:钱寄回,买药,买粮。我很好,勿念。小四。”的工资条——像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也像攥着一颗搏动的心脏。汗水从紧握的指缝间渗出,将稿纸边缘洇出深色的湿痕。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前面是一个穿着油腻工装、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得像张弓的老工人,正用粗粝的手指笨拙地填着汇款单,嘴里低声咒骂着某个名字。旁边抱着孩子的妇女,面色焦黄,一遍遍哄着怀里哭闹不休的婴儿,眼里的疲惫深不见底。邮局柜台后穿着深绿制服、戴着套袖的营业员,脸拉得老长,用沾着红印泥的手指不耐烦地敲着台面:“下一个!快点!地址写清楚!公社大队要写全称!”
  终于轮到我了。我将那个小小的、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包,连同早已写好的汇款单,一起从那个小小的、装着铁栅栏的窗口递进去。汇款单上,“陈家洼公社红旗大队第三生产队陈老五(徐彩霞代收)”的字迹,是我在出版社昏暗的校对科里,对着沈老师那本厚重如砖的《现代汉语词典》,一笔一画、反复确认了无数遍才写下的,生怕有丝毫差错,辜负了这沉甸甸的十八块。
  “寄钱?多少?”柜台后的中年女营业员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得像块铁。
  “十……十八块……”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她这才略微抬了抬眼皮,扫了我一眼,又扫了一眼汇款单上的金额。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见惯不惊的麻木,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对这点“小钱”的不屑。她接过纸包,拆开,露出里面簇新却因我紧握而有些发皱的纸币。她将钱和汇款单放在一起,拿起一个沾满暗红色印泥的、巨大的木质日戳,“咚”地一声,重重地砸在汇款单上。那声响沉闷而有力,仿佛一个命运的印章,盖在了我和那个遥远、破败的家之间脆弱的联系上。
  “汇费八角。单子拿好。”她将一张薄薄的、盖着邮戳的汇款收据和找回的零钱从窗口推出来,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收据和找回的零钱。八角钱!寄一次钱,竟要吃掉近半斤粗粮的钱!心尖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那十八块钱,是父亲溃烂的双脚在泥泞里挣来的,是我咳着血在油墨堆里熬出来的,是全家活命的指望!每一分都浸着血汗!可这八角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这冰冷的邮局吞噬了,连个响动都没有。我紧紧攥着那张收据,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那上面清晰的邮戳日期,成了这昂贵代价的唯一凭证。
  走出邮局污浊的空气,省城初春午后那带着煤烟味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手里攥着那张轻飘飘的收据和几角零钱,心头却沉得像压了一块浸透水的巨石。十八块寄回去了,可这点钱,对于母亲和三哥那无底洞般的药费,对于彩霞和即将出世的孩子,对于父亲那副被榨干的身躯,不过是杯水车薪。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如冰冷的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寄钱时那短暂的、微弱的慰藉。
  回到那间紧挨着公共厕所、终年弥漫着恶臭的窝棚,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挣扎着透过油毡纸顶棚的破洞,在潮湿阴暗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淡昏黄的光斑。隔壁厕所的冲水声和劣质烟草的气味顽固地渗透进来。我从包袱最里层,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个印着“大前门”字样的烟盒。冰凉的铁皮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打开盒盖,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盒盖内侧,奎哥用磨尖的石子刻下的那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等”字,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刺目。
  我摩挲着那个“等”字,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奎哥刻下它时,在采石场寒风中迸发的绝望与不甘。彩霞将它交给我时眼中的信任与托付,此刻也变得无比沉重。我掏出那个小小的碎花布包,里面是我的一小撮头发。彩霞说,带着它,魂儿就丢不了。可此刻,在这弥漫着恶臭和绝望的窝棚里,我攥着自己的头发和奎哥的“等”字,却感到一种灵魂被撕扯的剧痛。省城不是出路,它只是另一个更大、更冰冷的泥潭。而我,连同这十八块钱,不过是泥潭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如何承载得起全家那沉甸甸的“等”?
  “咳咳咳……”胸腔深处那股熟悉的灼热猛地蹿升,剧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爆发!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持久!我弯下腰,蜷缩在冰冷的门板上,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撕裂、咳出来!喉头腥甜的气息越来越浓,一股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喉咙的阻碍,喷溅在冰冷粗糙的门板边缘!
  暗红色!
  那刺目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朵骤然绽放的、邪恶的花!
  血!我咳血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文老师的话、村医王先生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入脑海——这病,拖不得!会要命!在陈家洼咳血,是绝望;在这举目无亲的省城咳血,就是催命符!那十八块钱刚刚寄走,我若倒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烂在这恶臭的窝棚里,家里怎么办?娘怎么办?三哥怎么办?彩霞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奎哥的“等”字,岂不是成了我亲手刻下的墓志铭?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四肢百骸,勒得我几乎窒息。身体像一块被彻底抽空、失去所有支撑的破布,软软地瘫倒在冰冷、肮脏的门板上。视线开始模糊,窝棚顶棚油毡纸破洞外那方灰暗的天空,旋转着,扭曲着,仿佛要塌陷下来。意识在剧咳和失血的眩晕中,一点点沉入无边的黑暗……彩霞的脸,母亲枯槁的手,三哥戴着氧气面罩灰败的脸,父亲溃烂流脓的赤脚……还有沈老师沉默递来的搪瓷缸子……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最后的意识里疯狂闪回,最终定格在邮局窗口,那张被日戳重重盖下的汇款收据上……
  刺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酸痛,如同无数根钢针,将我从昏迷的深渊里硬生生扎醒。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上浮。首先感知到的,是冷,一种浸透骨髓、仿佛连血液都要冻僵的冷。身下的门板硬得像铁,寒气透过薄薄的稻草和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紧接着,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像被砂纸磨过。胸腔深处,那熟悉的闷痛和哮鸣音依旧盘踞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鼻腔里充斥着窝棚特有的霉味、土腥气,以及隔壁公共厕所那永远无法驱散的、顽固的恶臭。
  我还活着。没有被咳死,也没有冻死在这破窝棚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疲惫。我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脖颈,侧过脸。门板边缘,那摊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在从油毡纸破洞透进来的、惨淡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刺目。像一只窥伺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昨夜那灭顶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回潮。我闭上眼,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像被掏空,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死在这里吗?像一条无人知晓的野狗?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固执的“笃笃”声,在窝棚那扇摇摇欲坠、用破木板钉成的门外响起。
  “小陈?陈小四?在吗?”一个沙哑、低沉,带着点不确定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
  是沈老师!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是工作?还是……他知道了什么?巨大的窘迫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我这副咳血濒死的狼狈样子,这间弥漫着恶臭的破窝棚……怎么能让他看见?!
  我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想回应一声,哪怕只是咳嗽一下也好。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剧烈的动作再次引发了胸腔的翻涌,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袭来!
  “咳咳咳……咳……”我蜷缩着,咳得浑身颤抖,撕心裂肺的声响在狭小的窝棚里回荡,再也无法掩饰。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是几下更用力的拍门,伴随着门轴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小陈!开门!”沈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门,终究还是被从外面推开了。清晨凛冽的空气和光线猛地涌入,刺得我睁不开眼。逆光中,一个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堵在门口,正是沈老师。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棉袄,手里拎着一个同样陈旧的、印着“星火出版社”字样的帆布提包。他那双透过厚厚老花镜片看过来的眼睛,在看清窝棚内景象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窝棚里弥漫的恶臭、彻骨的寒意、冰冷的门板、散乱的稻草、还有门板边缘那摊刺目的暗红色血迹……以及蜷缩在这一切中间、像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般、面色灰败、嘴角还残留着血丝的我。
  沈老师没有说话。他只是极其迅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关上了那扇破门,将凛冽的寒风和外面可能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他几步走到我身边,蹲下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和墨迹的、骨节粗大的手,直接探向我的额头。
  他的手很凉,带着清晨室外的寒气,但触碰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清醒。我下意识地想躲闪,想蜷缩得更紧,想把自己藏进这污浊的黑暗里。
  “别动!”沈老师的声音低沉而严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不容抗拒的威严。他的手稳稳地停在我的额头,片刻后,又极其自然地滑向我的手腕,三根手指精准地搭在了我的脉搏上。他的动作流畅而沉稳,没有丝毫嫌弃这污浊的环境和我身上的脏污。
  时间仿佛凝固了。窝棚里只剩下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他手指下传来的、沉稳有力的脉动感。他微微闭着眼,眉头紧锁,厚厚镜片后的眼睑微微颤动,似乎在感知着那紊乱虚浮的脉象。他的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审阅一份极其重要的古籍善本,那上面每一个错讹都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收回了搭脉的手。那双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震惊,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汹涌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只说了一个字,便停顿下来。他的目光扫过门板边缘那摊暗红的血迹,又落回我惨白如纸的脸上,最终,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没有问“怎么回事”,也没有说“你怎么病成这样”。仿佛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早已在他那洞悉世事的目光预料之中。他不再看我,而是站起身,走到窝棚那个唯一的、歪斜的小木窗前,用力推开了那扇糊着破报纸的窗户。凛冽却相对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稍稍驱散了窝棚里令人窒息的恶臭。
  然后,他打开了他带来的那个帆布提包。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像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
  一个裹着厚厚毛巾、依旧散发着微弱热气的铝制饭盒。
  一瓶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郁中药味的玻璃瓶药水。
  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颗粒状的白色药片。
  最后,是一本厚厚的、书脊已经磨损、封面颜色暗淡的书。那熟悉的厚重感,正是他桌上那本几乎从不离手的《现代汉语词典》!
  沈老师先将裹着毛巾的饭盒塞到我手里。入手沉甸甸的,温热的触感透过毛巾传递到冰冷的指尖。
  “趁热……吃。”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颤抖着手揭开饭盒盖子。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米香和肉香的温暖蒸汽扑面而来!满满一盒熬得浓稠软糯的白米粥,上面铺着几块炖得烂烂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旁边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这景象,在这冰冷的、弥漫着恶臭的窝棚里,简直如同神迹降临!强烈的香气瞬间刺激着我早已麻木的味蕾,胃里那冰冷的石头仿佛瞬间被融化、点燃,发出剧烈的、近乎疼痛的痉挛!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眶瞬间酸胀得厉害。我抬起头,看向沈老师。他正背对着我,小心地将那瓶深褐色的药水和那包白色药片放在门板一角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他那佝偻的背影,在破窗透进来的晨光中,显得异常高大,像一座沉默的山,为我暂时挡住了门外那个冰冷而危险的世界。
  “粥……是……食堂大师傅……老周……给的……”沈老师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解释着,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老家……也是农村的……看你……总啃……冷窝头……看不下去……”他顿了顿,拿起那瓶深褐色的药水,“这……是……止咳……平喘的……枇杷膏……我……托人……从老药铺……抓的……方子……比……比西药……慢点……但……不伤身……”他又拿起那包白色药片,“这……是……雷米封……治……治你……肺里的……病根……不能……停……一天……三片……”
  他极其缓慢地、清晰地交代着用法用量,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砝码,压在我心头。然后,他拿起那本厚重的《现代汉语词典》,走到我面前,将它轻轻放在我枕边——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
  “这……这个……给你。”他指了指字典,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借你支笔”,“放……放这里……查字……方便。”
  我的目光落在那本厚重、沉实、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气息的字典上。它是沈老师视若珍宝、形影不离的伙伴,是他在这铅字海洋里劈波斩浪的航船,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此刻,它竟如此平静地躺在我的枕边,像一个无言的承诺,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沈……沈老师……我……”我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手里温热的饭盒,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混着嘴角未干的血迹,砸落在散发着米肉香气的粥里。
  沈老师看着我,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伸出手,不是拍我的肩膀,而是极其自然地拿起放在我枕边那个印着“大前门”的烟盒。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盒盖上奎哥刻下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等”字。他的目光在那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看到了某种久远的、被岁月尘封的印记。
  “等……”他极其低沉地、含混地念出了那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等……要……有本钱……”他抬起眼,目光落回我脸上,落在我枕边那本厚重的字典上;又仿佛穿透了我,落在某个更遥远、更沉重的所在,“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本钱。”
  说完,他将烟盒轻轻放回原处,不再看我,转身走到门口,拉开了那扇破门。
  “今天……不用……去社里。”他背对着我,声音低沉地交代,“躺着……把粥……喝了,药……按时……吃。”他没有说“好好休息”,也没有说“保重身体”,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下达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然后,他佝偻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涌进来的、清冽的晨光里,只留下那扇破门在寒风中微微晃动。
  窝棚里再次恢复了寂静。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绝望的恶臭,而是米粥和红烧肉温暖的香气,是中药苦涩却令人心安的味道,还有枕边那本厚重字典散发出的、沉静的油墨气息。
  我颤抖着手,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混合着我泪水和血丝的米粥,送入口中。那软糯香甜的滋味,带着粮食最本真的温暖,顺着喉咙滑下,如同甘霖,瞬间滋润了我干涸冰冷的躯体和灵魂。我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地吞咽着。滚烫的食物温暖了冰冷的胃,也仿佛在一点点驱散那缠绕着我的死亡阴影。我从未觉得食物可以如此美味,如此……救命!
  吃完粥,身体有了一丝微弱的热气。我按照沈老师的交代,先喝下了一大口那深褐色、甜中带着浓烈苦涩的枇杷膏,清凉的药液滑入喉咙,暂时压下了那火烧火燎的干痛和想要咳嗽的冲动。然后,我拿起那包白色的小药片,雷米封。文老师和村医都提过,这是治“肺痨”的特效药,金贵得很。我小心翼翼地倒出三片白色的小圆片,放在手心,就着枇杷膏瓶子里剩下的水,仰头吞了下去。药片带着淡淡的苦味滑入喉咙,仿佛在体内点燃了一颗微弱的、对抗病魔的火种。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但我没有立刻躺下,而是挣扎着侧过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枕边那本厚重的《现代汉语词典》。深蓝色的布面封面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亮,书脊处用细线精心加固过,边角微微卷起,昭示着它被翻阅的无数个日夜。我翻开封面,扉页的右下角,用极其工整、如同印刷体般的小字写着:“沈墨斋购于1953年秋”。
  沈墨斋,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沈老师的全名。墨斋,墨香之斋,一个浸透了书卷气息的名字。
  我缓缓翻开厚重的书页。纸张特有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窝棚里格外清晰。油墨和纸张的气息混合着中药的苦涩,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芬芳。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字词释义,如同浩瀚的星河,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沉默的星辰,蕴含着无穷的意义与力量。这本字典,是沈老师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对抗这纷繁世界混乱的武器,是他赋予冰冷铅字以准确灵魂的权杖。此刻,它就躺在我的枕边,像一个无言的守护者,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铅字,感受着纸张的纹理,一股奇异的力量,伴随着油墨的气息,仿佛透过指尖,缓缓注入我冰冷疲惫的身体。活下去的本钱……沈老师的话在耳边回响。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那十八块钱。活下去,是为了不辜负这碗温热的粥,这救命的药,这本沉甸甸的字典,这份在绝境中递来的、无声却滚烫的暖意。活下去,才能让奎哥的“等”字,等来一个真正的希望!
  我将字典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温暖的、散发着智慧光芒的火炉。身体的寒冷和疲惫依旧,胸腔里的闷痛也并未消失,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心灵深处的暖流和力量,开始悄然滋生,对抗着那无边的黑暗与绝望。我蜷缩在冰冷的门板上,怀抱着字典,在米粥、中药和油墨混合的、奇异而温暖的气息中,沉沉睡去。这一次,没有噩梦。
  沈老师无声的援手,如同黑暗中的一道裂缝,透进了微弱却足以维系生命的光。那瓶深褐色的枇杷膏和一小包白色的雷米封药片,成了我每日必须的“功课”。枇杷膏的甜润与苦涩交织,暂时安抚着灼痛的喉咙,压制着那随时可能爆发的呛咳;而雷米封,那几片小小的白色药片,则像投入死水潭里的石子,开始在我腐朽的肺腑深处,激起微弱的、对抗性的涟漪。
  变化是极其缓慢、极其细微的。咳血的次数减少了。虽然胸腔深处那沉重的闷痛和如同破风箱般的哮鸣音依旧如影随形,但在药力的压制下,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升级为撕心裂肺的呛咳。夜里,被隔壁厕所的冲水声或老鼠的跑动惊醒时,虽然依旧浑身冰冷,但至少能再次艰难地入睡,而不是睁着眼睛绝望地熬到天亮。最明显的是胃口。沈老师带来的那份红烧肉盖浇饭的温暖记忆,像一颗种子,在饥饿的胃里扎了根。食堂里最便宜的窝头,就着凉水,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下咽。偶尔,在啃着窝头时,我会想起那油汪汪的红烧肉,胃里便会涌起一阵渴望的痉挛。这点微弱的渴望,竟也成了支撑我继续走下去的动力之一——活着,或许还能再吃上一口那样的肉。
  怀抱着那本厚重的《现代汉语词典》入睡,成了新的习惯。字典的硬壳封面抵着胸口,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触感。油墨和纸张的气息,混合着窝棚里无法驱散的霉味和药味,形成一种独特的气味标记,萦绕在每一个省城的夜晚。翻动字典的沙沙声,成了我入睡前的安眠曲。有时在半梦半醒间,我会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字典粗糙的书脊,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某种对抗寒冷和病痛的力量。奎哥烟盒上的“等”字,在字典浩瀚的字海面前,似乎被赋予了更深沉的意义——那是对知识、对准确、对意义的等待,而不仅仅是对归期的绝望守候。
  回到出版社校对科,气氛依旧沉闷压抑。铅字的气味、油墨的味道、纸张的粉尘,依旧会刺激着我的鼻腔和咽喉。长时间盯着密集的文字,眼睛依旧干涩发花。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当孙卫东之流再次投来鄙夷的目光或发出刻意的嗤笑时,我会下意识地挺直些腰背——尽管这动作会牵动胸口的闷痛——目光不再躲闪,而是沉默地迎上去,然后低下头,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眼前的稿纸和字典中。沈老师那无声的、如高山般的背影,成了我最好的屏障和榜样。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只在我最狼狈时递来一杯温水,或不动声色地将他校好的、堪称范本的稿纸放在我桌角。但每一次眼神的短暂交汇,他眼中那份深沉的平静,都像无声的溪流,悄然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
  工作,依旧是缓慢而艰苦的跋涉。但我不再仅仅是为了那十八块钱而机械地“校字”。我开始尝试理解沈老师那种近乎凝固的专注。我学着像他那样,不再仅仅满足于找出错别字和漏印,而是开始留意词语的搭配是否准确,句子的逻辑是否通顺,标点的停顿是否恰如其分。遇到拿不准的,我不再犹豫或凭感觉蒙混,而是立刻翻开枕边那本厚重的字典,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在字词的海洋里寻找最准确的航标。每一个被红笔圈出的错误,每一个工整写下的更正,都仿佛在与病痛、与困窘、与那些轻视的目光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这份枯燥的工作,竟成了我在这冰冷城市里,证明自己“活着”、并且“有本钱等下去”的唯一方式。
  日子在铅字与红笔的缝隙间艰难流淌。当我再一次走进财务室,从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会计手中接过崭新的十八块钱时,手指依旧微微颤抖,但心头那份巨大的悲怆和酸楚,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用自己尚能运转的头脑和未被病魔完全摧毁的意志,挣回活命钱的自尊!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去邮局。而是攥着那十八块钱,在省城寒风凛冽的街头,像个幽灵般徘徊了许久。最终,我走进了一家小小的、挂着“回春堂”黑底金字招牌的中药铺。浓郁复杂的药香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戴着圆框眼镜、山羊胡须花白的老先生。我将沈老师给我的那个枇杷膏空瓶子递过去,又拿出几块钱。
  “老先生……照……照这个方子……再抓……抓五副……”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枇杷膏缓解了我的咳喘之苦,我想给三哥也抓几副。文老师信里提过,三哥在县医院,咳喘是最要命的。
  老中医接过瓶子,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对着光看了看颜色,花白的眉毛挑了挑:“哦?这方子……配伍倒是老道……治痰热壅肺的咳喘……是极好的……”他抬眼看了看我灰败的脸色,“小伙子,你自己吃的?”
  我点点头,又连忙摇头:“我……我哥……在县医院……也是……咳喘……厉害……”
  老中医没再多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拉开身后密密麻麻的小抽屉,用精巧的小铜秤,熟练地抓配起药材来。当归、川贝、枇杷叶、桔梗、甘草……各种干枯的根茎叶花,散发着或苦或辛或甘的气息,被仔细地包在几大张粗糙的黄纸里。
  “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空腹温服。”老中医将包好的药递给我,又叮嘱了几句忌口。
  捧着这几大包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中药,走出回春堂,寒风似乎都不那么刺骨了。剩下的钱,我买了两斤最便宜的、带着碎壳的糙米;又狠了狠心,在副食品商店称了半斤带着厚厚肥膘、几乎没什么瘦肉的“槽头肉”——那油汪汪的肥膘,在省城人眼里是下脚料,但在缺油水的乡下,却是难得的滋补之物。
  再次站在西关邮电所那污浊的空气中排队。这一次,我寄出的包裹更重了:十块钱(咬牙省下了汇费),几包给三哥的草药,两斤糙米,还有那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半斤肥猪肉。在包裹单的附言栏里,我握着笔,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写下几个字:“药给三哥,米肉大家吃。小四。”
  我知道这点东西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它是我在这冰冷城市里,用自己尚未熄灭的力气,向那个深渊般的家,投去的一束微弱的光,一丝带着药香和油腥的暖意。
  时间在等待与煎熬中滑入了暮春。出版社院子里的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叶,在依旧带着寒意的风中轻轻摇曳。阳光开始有了些微弱的暖意,透过校对科高窗上厚厚的灰尘,在堆满稿纸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天下午,校对科的门被猛地推开。不是李干事,也不是孙卫东,而是出版社门口传达室那个总叼着烟斗、一脸不耐烦的赵老头。他罕见地没有叼烟斗,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奇和些许讨好的神色,手里挥舞着一封厚厚的信。
  “陈小四!陈小四!你的信!老家来的!挂号信!”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在安静的校对科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老家来的信?挂号信?难道是……噩耗?!母亲……三哥……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手里的红铅笔“啪嗒”一声掉在稿纸上,染红了一大片字迹。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扑过去,几乎是抢一般地从赵老头手里夺过了那封信!
  信封很厚实,是那种粗糙的黄褐色牛皮纸。上面用蓝黑色的钢笔水写着工整的地址:“省城星火出版社校对科陈小四同志收”。落款是:“红旗大队革命委员会(徐彩霞代笔)”。
  是舅舅!是彩霞代笔的信!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撕不开封口。沈老师不知何时已放下笔,默默地看着我,厚厚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孙卫东也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
  我背过身,用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厚厚一沓信纸。展开信纸,映入眼帘的,是彩霞那熟悉的、略显稚嫩却极其工整的字迹!字里行间,仿佛带着家乡泥土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
  “小四哥:见字如面。信和包裹都收到了!钱、药、米、肉,一样不少!舅舅亲自去公社邮局取的,当天就送到了家里……”
  信的开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我心中筑起的恐惧堤坝!东西收到了!平安收到了!
  “娘的情况好多了!”彩霞的字迹在这里似乎都带上了欢快的跳跃感,“自从你寄钱回来,爹咬牙去卫生所买了针剂(好像是叫‘青霉素’?很贵!但舅舅说必须用!),连着打了好几天!娘的高烧退了!虽然人还是没力气,下不了炕,但神志清醒多了!能认出人了!爹给她喂米汤,她能自己吞咽了!前天下午,太阳好,爹和我把娘扶起来靠着被子坐了一会儿,娘还……还对我笑了一下!”彩霞在这里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扭的笑脸符号。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信纸上,将“笑”字洇开一片深蓝。娘笑了!那个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太久的、枯槁的母亲,她笑了!那笑容,一定比世上所有的阳光都更珍贵!青霉素……那金贵的药!那十八块钱,没有白费!它真的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点点时间!
  “三哥!三哥他……”彩霞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激动起来,笔画有些颤抖,“小四哥!你寄来的草药,真是神了!舅舅当天就送到县医院,赵大夫看了方子直点头,说配伍精妙,正对三哥的症!当天就煎了一副给三哥灌下去!说也奇怪,当天晚上,三哥那吓死人的喘气声就小了些!咳得也没那么撕心裂肺了!连着喝了五天,三哥的脸色……三哥的脸色居然……居然没那么灰败了!昨天下午,赵大夫查房,让护士把三哥扶着坐起来,试着撤掉了一会氧气面罩!天啊!三哥……三哥他竟然……能自己喘气了!虽然还是很吃力,呼哧呼哧的,脸憋得通红,但……但他真的自己喘上气了!没再背过气去!赵大夫都惊着了!说这是……这是奇迹!是那几副中药,把他肺里堵着的那口‘锈痰’给化开了!说只要炎症能控制住,好好养着,命……命就能保住!”
  三哥能自己喘气了!那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随时可能停歇的喘息声,终于被他自己微弱却顽强的呼吸所取代!化开的“锈痰”……是那几包浸透着沈老师心意、承载着我卑微希望的中药!奇迹!赵大夫用了“奇迹”这个词!这奇迹,不是神灵的恩赐,是那十八块钱换来的青霉素,是那几包千里迢迢寄去的草药,是舅舅的奔走,是彩霞的守护,是三哥自己那口不甘心咽下的气!
  巨大的喜悦和酸楚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我再也无法站立,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攥着那沓厚厚的信纸,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我压抑着声音,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娘笑了!三哥喘气了!这十八块钱!这浸透着血汗和屈辱的十八块钱!它真的能救命!它真的在改变着什么!
  “家里都好!爹的脚用了你寄钱买的药膏,烂的地方收口了,冻疮也好多了。他能拄着棍子慢慢走动了,前几天还非要到自留地边上看了一眼麦苗!舅舅托人从山里打了两只野兔子,炖了汤,给娘和三哥都送了,爹也喝了一大碗!油水足,爹脸色都好了些……
  “古老二……哼!他倒是消停了不少!自从上次舅舅当面警告他之后,他那个在公社当干事的大儿子还特意回村一趟,黑着脸把古老二叫去训了半天话!古老二现在见了我和舅舅都绕着走,屁都不敢放一个!他再敢乱嚼舌头,舅舅手里那些‘烂账’可不是吃素的!
  “我身子也重了,快七个月了。舅舅找了村里有经验的五婶子常来看我,说胎位正着呢!你放心!家里现在有舅舅照应,爹娘和三哥都在好起来,你寄的钱和东西都顶了大用!你在省城一定要顾好自己!按时吃药!别舍不得吃!身体是活命的本钱!我和肚子里的娃,还有爹娘三哥,都等着你!等着你平平安安回来!”
  信的末尾,彩霞的字迹格外用力,仿佛要穿透纸张:“小四哥,咱家的天,没塌!它在亮起来!一点一点地亮!你在外头,也要好好的!把你自己顾好!这就是咱全家最大的盼头!
  “全家都好,勿念。彩霞代笔。X月X日。”
  信的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片。我颤抖着打开,上面没有字,只用铅笔极其潦草地画着几个简单的图形:一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看出是躺着的小人(大概是娘),旁边画着几道向上的波浪线(代表呼吸?笑容?);一个坐着的小人,张着大嘴(代表喘气的三哥?);一个拄着棍子的小人;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小人。在小人们的上方,画着一个极其粗糙、却努力散发着光芒的……小太阳!
  是娘!是娘画的!她认不了几个字,只能用这种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家里,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我将那封信和那张稚拙却无比珍贵的画,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拥抱着母亲虚弱的笑容,拥抱着三哥艰难的喘息,拥抱着父亲拄着棍子去看麦苗的身影,拥抱着彩霞隆起的腹部和她眼中那越来越亮的希望!冰冷的泪水滚烫地流下,却再也无法浇灭心中那熊熊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焰!那火焰,烧灼着肺腑的疼痛,照亮了省城冰冷的铅字,也温暖了那间弥漫着恶臭的窝棚!
  沈老师不知何时已站在我桌边。他默默地看着我失态痛哭的样子,看着我将那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平静地拿起我桌上那份被我泪水打湿、红笔字迹晕染开来的校样,又拿起他自己的笔,在我刚才不小心弄花的地方,极其工整、极其规范地,替我重新修正了标注。然后,他将校样轻轻放回原处,拿起他那本厚重的《现代汉语词典》,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伏案工作。仿佛刚才那场情感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我颤抖着将信纸和那张稚拙的画仔细折好,连同奎哥的烟盒、我的头发包,一起塞进贴胸的口袋。四种不同的温度紧贴着心跳——奎哥刻进铁皮的“等”,头发里藏的“归”,信纸上燃起的“亮”,还有沈老师给的“活”。它们硌着肋骨,却像四根柱子,撑起了我摇摇欲坠的天地。
  沈老师已坐回窗边,厚镜片后的目光重新沉入稿纸的密林。只有他推到我桌角的那沓新清样,和上面被重新修正的工整红字,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惊涛骇浪。那是《星火》杂志的增刊清样,首篇文章标题赫然是《论乡村赤脚医生的现状与发展》。铅字油墨的气味混着信纸上未干的泪痕,刺得鼻腔发酸。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红笔。笔尖悬在“痼疾”二字上方,突然顿住。翻开枕边那本厚重的《现代汉语词典》,指尖划过冰凉的纸页,停在“疴”字的释义:【病也。从疒,可声】。奎哥刻在烟盒上的“等”,三哥化开的“锈痰”,母亲针剂的名字“青霉素”……无数带着病痛与挣扎的字符在脑海中翻涌。铅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它们成了有筋骨的活物,在纸页间喘息、挣扎、求生。
  笔尖落下,在“痼疾”旁画下一个极圆的红圈。墨迹未干,像一滴新鲜的血。
  暮色漫进高窗时,排字车间的机器突然轰鸣重启。巨大的声浪穿透墙壁,震得桌面的稿纸簌簌发抖,连带着我胸腔里那颗心也跟着震颤。沈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深陷的眼窝。逆光中,他佝偻的剪影贴在印满铅字的玻璃窗上,如同一枚盖进时代纸页的沧桑印章。
  我望向窗外。老槐树的新叶在最后的天光里明明灭灭,像无数挣扎着不肯坠落的星火。爹画的那个歪扭太阳,此刻正悬在出版社灰扑扑的烟囱顶上,被浓烟熏得昏黄,却执拗地亮着。
  笔尖在清样末尾画下最后一个句点。几乎同时,排字车间所有的灯火“唰”地亮起。巨大的圆盘印刷机开始转动,沉重的滚筒碾过纸张,发出沉闷而恒久的轰鸣——
  咚!咚!咚!
  像大地的心跳,也像命运碾过蝼蚁时的脚步声。油墨的潮气混着新纸的清香汹涌扑来,瞬间淹没了窝棚的恶臭、咳血的铁锈味,以及我肺腑深处盘踞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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