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良品大炮,朝定白刃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28 07:57:13 字数:5566
1941年7月的那个清晨,我蹲在马古庄外的玉米地里,裤腿上还沾着昨夜的血渍。碉堡里的机枪又开始“哒哒”作响,子弹打在玉米叶上,溅起的碎沫子落了我一脸。易良品旅长蹲在我旁边,手里攥着根折断的玉米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们打了整整一夜,碉堡还是像块硬骨头,啃不动。
“撤到射程外!”易旅长的声音带着沙哑,他站起身时,军帽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我回头望了眼那座碉堡,青灰色的水泥墙在朝阳下泛着冷光,射击孔里偶尔闪过机枪的火光。昨夜冲锋时倒下的十几个战友就躺在碉堡前的空地上,离得最近的那个新兵,我还记得他出发前啃着窝头说“打完这仗想回家看看娘”。
易旅长是湖北麻城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可打起仗来比谁都勇猛。他蹲在土坡上画地图,树枝划过地面的声音很轻:“这碉堡里有三十个鬼子,两百多伪军,硬冲不是办法。”他突然停住了,眼睛亮了一下,“去年埋在故城山里的那门炮,还记得不?”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1940年8月20日,百团大战那会儿,我们缴获过一门日本野炮。炮身锃亮,还带着凡士林的油味,可那会儿打游击,带着这大家伙根本跑不快,只好拆成零件,裹上白布,埋在了高村的山坳里。
“一百多里地,得用牲口。”通信员小张急得直搓手。村里的马匹早被鬼子抢光了,最后在老乡家找到了两头骡子和一头毛驴,骡子瘦得能看见肋骨,毛驴的一只耳朵还缺了个角。侦察班长带着两个战士,揣着窝窝头就上了路,马蹄子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在清晨的薄雾里听得格外清楚。
等炮运到南宫境内的小兵工厂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我跟着战士们围过去看,炮架、炮筒、炮轮被拆开裹在布里,凡士林蹭在手上黏糊糊的。老军工老李蹲在地上组装,手指在零件上摸索,嘴里念叨着:“这炮管是好钢,鬼子的家伙确实结实。”太阳偏西时,山炮终于立了起来,炮口指向天空,像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两匹骡子拉着炮,毛驴跟在后面驮着炮弹箱,我们这支临时凑成的“炮兵部队”往马古庄走时,路边干活的老乡都放下锄头来看。有个老汉摸了摸炮身,咂着嘴说:“这铁家伙能行?”易旅长拍着炮管笑:“您老等着瞧,保准把碉堡轰开个窟窿。”
炮手是迫击炮班的老王,他站在炮位前,手心直冒汗。我们一共只有六发炮弹,每一发都得精打细算。易旅长让人把炮推到离碉堡一百米的地方,抵近射击——这距离太近了,碉堡里的鬼子要是扔手榴弹,我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瞄准了再打。”易旅长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老王深吸一口气,眯着眼调整炮口。我趴在地上,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炮轮滚动还响。第一发炮弹出去时,带着尖厉的呼啸,掠过碉堡顶,在远处的空地上炸开。“轰隆”一声,地都在抖,泥土溅起十几丈高,连几里外的玉米叶都被震得沙沙响。
碉堡里的鬼子探出头来看,有人还在顶上指指点点,大概觉得这炮是个摆设。易旅长把军帽往地上一摔:“推近点!再打!”第二发炮弹上膛时,老王的手不抖了。我看见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死死盯着碉堡的射击孔。
炮响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这一次,炮弹正中碉堡的底座,浓烟像蘑菇一样冒起来,遮住了半个天空。等烟雾散了些,我眯着眼一看,碉堡的半边墙塌了,露出黑乎乎的洞口,机枪声也停了。
“冲啊!”战士们像潮水一样涌上去,我跟着易旅长往碉堡里冲,脚底下踩着碎砖和断木。碉堡里弥漫着硝烟味,没死的鬼子满脸黑灰,举着刺刀还想顽抗,被我们的战士一枪一个撂倒。伪军们蹲在墙角,举着枪的手不停发抖,有个戴眼镜的文书,裤腿湿了一大片——后来才知道是吓尿了。
攻破碉堡那天,战士们围着山炮又唱又跳。易旅长让两匹骡子拉着炮往前走,炮轮碾过公路的声音“咕噜咕噜”响,像在敲鼓。我们簇拥着炮,就像阳谷县百姓簇拥着武松,有人还摘下帽子往炮身上拍,喊着“这炮比老虎还厉害”。
走到下一个碉堡时,正撞见友邻部队的战士在外面发愁。他们看着我们的山炮,有个小个子战士直撇嘴:“这铁疙瘩能行?”话音刚落,老王已经装好了炮弹。炮响过后,碉堡顶开了个天窗,友邻部队的战士们愣了半晌,突然爆发出欢呼,冲锋号吹得震天响。
六发炮弹,轰开了四座碉堡。剩下最后一发时,易旅长让人把炮弹小心地包起来:“留着,关键时刻用。”那些天,山炮走到哪儿,老百姓就跟到哪儿。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捧着个红布包跑过来,打开一看是几颗炒花生,非要塞进炮膛里:“给大炮也吃点好的。”
可鬼子很快就闻风而来,飞机在天上嗡嗡转,汽车队沿着公路搜过来。易旅长当机立断,把炮拆了埋进麦田,麦茬掩盖住土坑的痕迹,就像从没埋过这宝贝。我们化整为零,在敌人的包围圈里钻来钻去,有时候夜里宿营,还能听见远处鬼子的汽车在瞎转悠。
1943年3月,我在枣强县的地道里听到了易旅长牺牲的消息。那会儿我正用手刨着土,想把受伤的战友转移出去,听到消息时,手里的铁锹“当啷”掉在地上。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被流弹击中的,牺牲时才33岁。
新中国成立后,我跟着队伍去晋冀鲁豫烈士陵园,在易旅长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墓碑上的照片,他穿着军装,嘴角带着笑,像极了当年他拍着山炮说“保准轰开窟窿”的模样。2014年,听说他被列入了著名抗日英烈名录,我托人从麻城带了把家乡的泥土,撒在了墓碑前——他总说,打完仗想回家看看。
如今我每次看到博物馆里的山炮,总会想起马古庄的那个清晨。阳光穿过玉米叶,照在易旅长带血的军装上,也照在那门炮的炮口上,泛着希望的光。
刘文忠专门向我讲了一位抗战老兵的生死战。
“要说白刃战,白朝定总念叨1939年那个秋夜。”他往我跟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动了什么,“那鬼子的吼声,隔了几十年想起来,还能让人后脖颈子冒凉气。”
那天晌午的太阳毒得很,晒得路面发黏。白朝定蹲在路边的老槐树下,捧着粗瓷大碗喝“哄上坡”。面糊里掺着灰灰菜和苦苣,菜叶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沙,咽下去时喇得嗓子眼发疼。炊事员老王蹲在他旁边,用豁口的铁勺搅着锅里剩下的糊糊:“多吃点,挖路得使劲。”朝定扒拉着碗底,看见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映在汤里——早上刚剃的,理发的推子钝得很,刮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可连长说这样好,真要是伤了头,包扎起来方便。
他们挖的那段公路在山坳里,石头多,土硬得像块铁。镐头下去只能啃出个白印子,震得虎口发麻。白朝定和战友们轮着班挖,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间就洇进土里。日头偏西时,公路被挖得坑坑洼洼,最深的地方能没过小腿,像给路面开了道又一道伤疤。谁也没料到,天黑透没多久,日本人的卡车就开过来了。
头一辆卡车的车灯像两柄烧红的烙铁,刺破了黑沉沉的夜。白朝定刚直起腰,就听见“嗒嗒嗒”的机枪声,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旁边的石头上,迸出的火星子溅在脸上,烫得他一缩脖子。“是鬼子!”不知谁喊了一声,队伍里立刻炸开了锅。他攥紧手里的步枪,枪托被汗水浸得滑溜溜的,心里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撞着肋骨。
日本人从卡车上跳下来时,钢盔撞在一起“哐当”响。黑压压的一片人影,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嗷嗷叫着扑过来。“拼刺刀!”连长的吼声刚落,白朝定就跟着人潮冲了上去。两柄刺刀撞在一起的瞬间,他只觉得胳膊像被铁棍砸了一下,麻劲儿顺着胳膊肘窜到肩膀,步枪差点脱手飞出去。
“那鬼子壮得邪乎。”周文忠用手比划着,“肩宽背厚,站在那儿像座小土丘。三八大盖比咱的步枪长出小半截,刺刀尖在月光下闪着青幽幽的光,每捅一下就‘嗷’地吼一声,唾沫星子都喷到朝定脸上了。”白朝定往后撤了半步,脚底下踩着块碎石,差点滑倒。他低头时,看见自己的军鞋磨得露出了脚趾头,鞋底沾着新挖的黄土,每挪一步都发沉。
晌午那碗“哄上坡”早就消化得没影了,肚子空得发慌,眼前一阵阵发黑。鬼子的刺刀又捅了过来,带着股风直逼胸口。朝定猛地往旁边一滚,刺刀“噗”地扎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插进土里半寸深。他能闻到鬼子身上的汗味,混着一股说不清的油腥气,跟他们身上的野菜味完全不同。
“不能硬碰硬。”朝定心里头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瞅准刚才挖的那些深坑,开始绕着圈跑。军裤被地上的碎石划破了个口子,冷风往里头灌,可他顾不上。那鬼子跟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气,刺刀一次次擦着他的胳膊、后背划过去,布衫被划开好几道口子。有一回,刺刀尖差点就捅进他胸膛,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擦过去,吓得他后脊梁瞬间湿透了。
跑到那个丈把宽的深坑边时,朝定故意脚下一滑,像是没站稳。那鬼子果然红了眼,嗷嗷叫着扑上来,一脚踩空,“噗通”一声掉进坑里。坑有一人多深,鬼子掉下去时头撞在坑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朝定趴在坑边往下看,借着天上的星星,看见鬼子在坑里扑腾,一条腿崴了,怎么也爬不上来。
他摸黑在路边摸到块拳头大的石头,蹲在坑边往下砸。第一下砸在鬼子的肩膀上,能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鬼子“嗷”地叫了一声,声音都变了调。第二下正砸在鬼子的额头上,坑里的嘶吼就变成了呜咽。朝定不停地砸,直到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坑里的鬼子不动了,只有血顺着坑壁往下流,渗进黄土里,把土染成了深褐色。
战斗停下来时,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朝定扶着坑边站起来,只觉得头顶火辣辣地疼,像被火烧似的。他抬手一摸,满手都是黏糊糊的温热,借着星光一看,是血。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很快就洇开一大片。他想起出发前连长说的,剃光头就是为了方便包扎,赶紧从裤腿上撕下块布,胡乱往头上一缠,勒得紧紧的,血才慢慢止住。
“饿啊!”周文忠叹了口气,“那时候最盼的就是伏击鬼子的运输队。”有回伏击完,朝定捡着个没炸开的牛肉罐头,用刺刀撬开时,金黄的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流。他挖了块罐头肉塞进嘴里,那香味一下子就钻进了五脏六腑,鲜得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比过年还香。”朝定后来跟文忠说,“吃一口,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刚才拼刺刀的累劲儿全没了。”
营长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笑:“等革命成功了,咱天天让炊事班煮罐头,管够!”朝定望着营长被硝烟熏黑的脸,使劲点头。他把剩下的罐头揣进怀里,想留着给伤员吃,可走在路上,忍不住又抠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舍不得咽。
反“扫荡”那阵子,朝定和三个战友被鬼子追得没处躲,钻进了个小村庄。村口的张大爷把他们往地窖里推:“快进去!”大爷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力气却大得很。地窖里黑乎乎的,能闻到土豆和红薯的味道,还有股泥土的腥气。他们刚藏好,就听见上面传来鬼子的吼叫,还有砸门的声音。
“把八路军交出来!”鬼子的翻译官扯着嗓子喊。朝定在底下攥紧了刺刀,指节都发白了。他听见村里的人被赶到打麦场,听见鬼子的皮靴踩在麦秸上的声音。突然,传来个孩子的哭声,尖细,带着害怕。接着,就是鬼子的狞笑声,还有“咔嚓”一声——像是骨头被折断的声音。孩子的哭声猛地拔高,又突然停了。
地窖里的几个人都没说话,可朝定能感觉到他们在发抖。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冰冷的地窖地上。直到外面传来接应部队的枪声,他们才从地窖里爬出来。张大爷的老伴抱着那个孩子,孩子的手指肿得像胡萝卜,脸上全是泪。朝定想跟孩子说点啥,可张了张嘴,啥也说不出来,只能把怀里那个没吃完的罐头塞给大爷。
“42年打繁峙碉堡那次,朝定的手掌被打穿了。”周文忠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卷起自己的袖子,胳膊上有个月牙形的疤,“跟我这不一样,那是三八大盖的子弹,穿了个对穿。”
那天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星星都躲起来了。他们趴在碉堡外的草丛里,能听见里面的鬼子在喝酒,划拳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内应是碉堡里的厨师,繁峙本地人,姓王。王师傅每隔几天就出来买菜,交通员跟他唠了好几回,说起村里被鬼子烧杀的事,王师傅抹着眼泪说:“我帮你们。”
半夜子时,碉堡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吊桥慢慢放下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楚。朝定跟着队伍冲进去,刚到院子中央,就听见碉堡顶上的哨兵喊了一声,接着枪响了。身边的战友“咕咚”一声倒下,朝定看见他胸前冒出血花,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分两拨!”连长喊。朝定跟着一拨往碉堡里冲,另一拨对着顶上的哨兵射击。碉堡里的鬼子慌乱地往外跑,朝定的刺刀捅进一个鬼子的肚子,那鬼子哼都没哼就倒下了。可顶上的三个鬼子架起了机枪,“嗒嗒嗒”地扫下来,子弹打在院子的石板上,溅起火星子,他们根本抬不起头。
“援兵来了!”有人喊。朝定往外面一看,公路上有车灯,像条长蛇似的越来越近,还能听见汽车的引擎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把能找到的手榴弹全堆在碉堡门口,有二十几颗。“拉弦!”连长喊完,朝定抓起一颗,咬开弦,往那堆手榴弹上一扔,然后赶紧趴在地上。
“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都在抖。朝定觉得耳朵里像塞了团棉花,啥也听不见。等他爬起来,看见碉堡顶上的机枪没动静了,顶都被掀掉了一块。他们往外冲,刚到吊桥边,朝定就觉得手掌火辣辣地疼,像被火烧似的。他低头一看,手掌心有个血窟窿,血正往外涌。
“快!”战友拉着他跑。朝定看见路边的黄土,想起老家的土方子,抓了把土按在伤口上。土很快就被血浸透了,他又抓了一把,死死按住。战友从腰里解下绑腿,给他缠在手上,勒得紧紧的。他们在公路上跑,身后的枪声像鞭炮似的响,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周文忠拿起烟袋,又装了锅烟,却没点燃。“朝定后来总说,最对不起的是那个孩子。”他望着窗外,“新中国成立后,他解甲归田,天天在地里干活,想攒点钱去山西。可家里穷啊,上有老下有小,那点钱刚够糊口。”
有回,朝定揣着攒了半年的几块钱,想去火车站,可走到半路,又回来了。他跟文忠说:“算了,钱留着给娃交学费吧。”他把那几块钱用布包着,藏在炕洞里,藏了好多年,直到钱都发霉了。
“他总念叨,想看看那孩子的手好了没,想给牺牲的战友磕个头。”文忠叔的声音有点哽咽,“可直到2004年冬天走,也没去成。”
白朝定走的那天,手里还攥着块黄土。那是他从山西带回来的,揣在怀里揣了几十年,土块被摩挲得光滑溜圆,像块玉。他跟儿子说:“这土里头,有战友的血,有老乡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