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耐因找兄,嘉衡寻弟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26 09:40:41 字数:7218
案头的台灯照着李耐因同志的手稿,纸页边缘已经泛黄发脆。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摩挲着一本磨掉角的《西游记》,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倒让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平静。“李明同志,1934年那个秋夜,我到现在都能听见屋顶的喊声,像石头砸在冰面上。”他忽然抬眼,眼里的光穿过七十年的风尘,还带着少年时的惊悸,“那时候我叫张保业,还不知道‘牺牲’两个字,要刻进往后大半生的日子里。”
藤椅“吱呀”响了一声,他把《西游记》翻开,扉页上“保业吾弟存念”几个字,被摩挲得发亮。
李耐因讲道,我家在山东禹城,跟哥哥张春业都属牛,差了整一轮。他十五岁考进曲阜师范,去的那天背着蓝布包袱,里头裹着奶奶烙的芝麻饼,说要去读圣贤书。后来才知道,他在那儿入了共产党,成了地下党,一年到头不着家。我长到五六岁,只见过他一张模糊的照片,还是从师范毕业照上剪下来的,穿着学生装,站在后排,高得像根竹竿。
1934年深秋,他突然回家看奶奶。那天夜里下着霜,窗台上的白菜都冻得硬邦邦的。凌晨时分,大门被砸得“咚咚”响,屋顶有人喊“张春业出来”,紧接着是“哗啦”的拉枪栓声,“啪啪”两枪打在院墙上,土渣子掉了我一被窝。
奶奶本就咳得直不起腰,这动静一闹,她攥着我的手直哆嗦,没等天亮就咽了气。我还在被窝里懵着,就听见哥哥开了门,说“别打枪,我跟你们走”。进来的是国民党手枪旅的,翻他房间时把书箱都掀翻了,最后拿走一本《共产党宣言》,封皮都磨掉了。
父亲这才明白,儿子不是在北京“做事”,是干了掉脑袋的营生。他把三亩地卖给邻村地主,又借了高利贷,托人想把哥哥赎出来。县城监狱的小窗户钉着铁条,娘领我去探监,哥哥隔着栏杆说“我在这儿吃得饱”,可他穿的单褂子连补丁都磨破了,西北风顺着窗缝往里灌,他嘴唇冻得发紫。
后来哥哥被转去济南“模范监狱”。这名儿听着体面,其实就是座活地狱。父亲带我路过济南,花两块银元打点看守,才获准隔着玻璃见十分钟。哥哥脸上多了道疤,说是越狱时被刺刀划的,可他笑着说“没事”,还让父亲别惦记。那是我头回看清他的模样——高鼻梁,浓眉毛,站起来比看守还高半个头,是个魁梧的大个子。
邻居们总说哥哥懂事,三岁帮奶奶喂猪,五岁能背《三字经》,毛笔字比私塾先生还好。我在家翻到过他的笔记本,上面抄着“还我河山”四个大字,笔锋像刀子似的,纸都划破了。
1936年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哥哥被放出来了。1937年夏天他回博山,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给我带了这本《西游记》。他说要去鲁西南的范县,临走时蹲下来跟我说“保业,长大要做有骨头的人”,手指在我手心里按出个红印子。
1940年收到他的信,信封上收信人是爹,寄信人也是爹,邮戳盖着“关中”。信里就一句话:“生意尚可,勿念。”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延安的暗号,同志们写信都不敢提真名。
1941年鬼子大扫荡,华北大地像被犁过一遍。一天,哥哥的朋友捎信来,让父亲速去济南。父亲回来时,烟袋锅子掉在地上都没捡,说哥哥在鲁西反扫荡时牺牲了。报信的是国民党部队的兵,跟哥哥本不是一路,可鬼子扫荡时部队混在一块儿打,他亲眼看见哥哥举着枪冲锋,是共产党的营教导员。那场仗打得太惨,哥哥他们全营几乎都没了,那人被俘虏后逃出来,才托人捎信。
1944年我在济南高中读书,同学韩文渊来信说“书买到了”——这是我们约好的暗号,意思是联系上八路了。我把行李托同学捎回家,没敢跟爹娘说。哥哥没了,姐姐嫁了,我要是走了,家里就剩两个老人。可夜里睡不着,总想起哥哥说的“有骨头的人”,就改名叫李耐因,投奔了渤海军区二分区武工队。
跟着队伍打汉奸、炸炮楼,每次摸到鬼子据点,总觉得哥哥就在旁边。有次缴获支钢笔,笔杆上刻着“业”字,我揣了好些年,打仗时都攥在手里。日本投降后,爹去濮阳找哥哥的尸骨,转了半个月,只看到漫山遍野的无名坟。当地人说,反扫荡那会儿,死人太多了,埋都埋不过来,好多连名字都没留下。
我后来成了战地记者,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每到一地就打听张春业的名字,可从来没消息。直到去年整理旧物,翻出哥哥那本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为真理而死,虽死犹生”,墨迹洇了又干,像滴在心上的血。
前阵子整理书稿,看到1950年去鲁西采访,有个老猎户跟我说,1941年反扫荡时,见过个高个子教导员,带着战士掩护老百姓撤退,最后拉响手榴弹跟鬼子同归于尽。那教导员说话带禹城口音,怀里还揣着本《西游记》。
他说到这儿,把《西游记》举起来,阳光透过纸页,能看见里面夹着的半张照片——正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张,哥哥站在师范门口,笑得露出白牙。
台灯的光晕落在照片上,少年张春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李耐因同志合上书本,藤椅又“吱呀”响了一声,像叹息。我想起冀中反扫荡时,那些永远留在青纱帐里的战友,他们的名字或许没人记得,但风吹过麦浪时,总带着他们的气息。
“他没白教你做有骨头的人。”我说着,看见李耐因同志的眼角,有泪珠子滚进花白的眉毛里。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远处传来放学孩子的笑声,清亮得像溪水。
书桌玻璃板下压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群穿着飞行服的年轻人,站在战斗机旁比着剪刀手,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短。国民党老兵彭嘉衡指着照片里左数第三个高个子:“这是我,1944年在芷江机场,刚从美国受训回来。”他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滑动,“那会儿总觉得年轻,死不了,直到看见林耀队长的飞机冒着黑烟扎进洞庭湖,才知道天上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飞机掠过头顶的声音。他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缸子上“抗日救国”四个字已经磨得模糊。
彭嘉衡讲述,我1921年生在印尼坤甸,家里开着间杂货铺,弟弟淮汉比我小三岁,总爱跟在我屁股后头,抢我的弹弓玩。1935年,父亲说“不能忘了祖宗”,把我们送回广东兴宁老家读书。他不知道,这一送,就送进了烽火里。
抗战爆发那天,我正在读高中,校门外的电线杆上贴满了“抗日救国”的标语。我跟淮汉说要去当兵,他仰着小脸说“哥去哪我去哪”。1938年我考进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十七期,后来进了华侨飞行总队,要去美国学开战斗机。临走前见了淮汉一面,他长高了不少,穿着我的旧校服,说“哥你等着,我也去参军”,手里还攥着我给他买的钢笔。
1944年11月到芷江航空队十七中队报到,林耀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华侨兄弟来得正好”,转头就听说他在益阳扫射日军运输船时,被敌机打中牺牲了。分队长卢誉标炸咸宁军火库,飞机撞到仓库顶上,连人带机成了火球。元旦那天,陈置出击岳阳,再也没回来,人机失踪,连块碎片都没找到。
我们这些飞行员,早上还在一块儿刷牙,互相调侃谁的飞行服皱了,下午可能就只剩个空床位。我跟队友马宗骏约好,谁活下来,就照应对方的家人。我在南非买的那块金表,上飞机时从不戴,总放在枕头底下,跟他说“要是我没回来,就送给护士学校的付汝梅”——那是1944年底经老师介绍认识的姑娘,通信时总问我“什么时候能停火”,字里行间带着股甜气。
12月在长江上追日本军舰,那家伙从东往西跑,我驾着P-40俯冲下去,曳光弹像火鞭子似的抽在甲板上。底下的高射炮“咚咚”往上打,炮弹在飞机旁边炸开,碎片“叮叮当当”敲在机身上。那一刻突然想,干脆撞上去算了,同归于尽。可眼看要撞上时,脑子里冒出血来:我死了,谁来炸下一艘?猛地把操纵杆往后拉,飞机像野马似的窜上天,回头看见那军舰冒着火沉下去,才发现飞机屁股底下多了二十几个弹孔,油箱都被打穿了个小口。
1945年元月炸长沙北面的桥,前面八九架飞机都没炸中,轮到我这个新队员,排最后一个。我把飞机压得极低,机翼几乎擦着树梢,快到桥跟前才投弹。“轰隆”一声,桥断成两截,可我的飞机也中了高射炮,左翼冒起黑烟。美国大队长在电台里喊“彭,快拉升”,我咬着牙把飞机开回机场,落地时才发现,小腿被弹片划了道口子,血把飞行裤都浸透了。他后来在队里表扬我“有种”,可我知道,那是搏命。
春节后掩护轰炸机炸汉口,挂了两个副油箱,在天上待了七个钟头。看着轰炸机把江汉关沿岸的仓库炸成火海,黑烟滚滚的,像条黑龙。我们这些护航的,得等一批批轰炸机都安全撤离才能走,眼睛瞪得发酸,生怕哪里冒出来敌机。下来时腿都麻了,解开安全带差点站不住——战斗机的安全带绑得死紧,倒飞都掉不出来,可解大手是真麻烦,小便只能憋着,实在不行就用飞行服里的管子解决。
春天炸南京大校场,十八架飞机贴着长江飞,超低空掠过江面,浪花都溅到机翼上。日本人一点没防备,我们猛地拉起来,机关炮“哒哒哒”扫过去,地面上三四十架敌机全成了靶子,着火的飞机像断线的风筝往下掉。等他们的九架飞机冲上来,我们早就编队飞走了,一架没损失。回来时马宗骏拍着我的背笑:“彭,你这俯冲跟自杀似的。”
湘西会战那阵子最忙,4月9日那天上午执行紧急任务,下午又上天。护航、侦察、轰炸、扫射,啥都干。有次连续飞了八个钟头,下来时浑身僵硬,像块铁板。飞行五十次以上能得美国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全中国就十二个,我是其中一个。美国人得这勋章能回国,我们中国人,就给一个月休假。
可我心里总惦记着淮汉。1943年在美国受训时收到过他一封信,说“哥我参军了”,就这一句话,再没消息。从美国回来后,我在全国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写着他的名字、年龄、特征,连他左眉上的那颗痣都写上了,可石沉大海。每次执行任务飞过城镇,总忍不住往下看,盼着能在哪个军营门口,看见那个穿着军装的熟悉身影。
1947年春,上面让我去打内战,我跟队长说“我是来打日本的,不是打中国人”,申请退役。回印尼那天,父母从加里曼丹岛赶来,亲戚朋友挤满了码头,母亲拉着我的手问“阿汉呢”,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她看见我流泪,突然抱着我哭:“我的儿啊,阿汉是不是不在了……”母子俩在车里哭成一团,车窗外的海风,咸得像眼泪。
1950年回新中国,跟付汝梅结了婚。她问我“还找弟弟吗”,我说“找,一直找”。后来在民航局当机长,培训飞行员时,总爱问那些从南洋回来的年轻人“认识彭淮汉吗”,可没人知道。2005年把那枚十字勋章捐给抗战纪念馆,馆长问我有什么心愿,我说“想知道我弟弟葬在哪,哪怕给他烧炷香”。
彭嘉衡讲述,去年整理旧物,翻出淮汉当年给我的那封信,信纸都脆了,上面有个淡淡的钢笔印,像是没写完的“哥”字。我总想起他攥着钢笔的样子,说不定,他也成了飞行员,在天上跟我并肩作战过,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弹壳,上面刻着两个字:“寻弟”。“这是1945年胜利那天,用打下的日机弹壳做的。”他把弹壳贴在耳边,“你听,里头有风声,像阿汉在喊我哥。”
玻璃板下的照片里,年轻人的笑容亮得晃眼。彭嘉衡把弹壳放回抽屉,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想起冀中那些寻找战友遗体的乡亲,他们跟老彭一样,心里都揣着个念想,哪怕过了几十年,也舍不得放下。
“说不定淮汉同志,也在哪个战场上,惦记着你呢。”我说。
他点点头,眼里闪着光:“是啊,都是为了打鬼子,在哪儿牺牲都一样。”窗外的梧桐叶又响起来,像是无数个年轻的声音,在说“我们回家了”。
我书架最上层的玻璃罐里,泡着块发黑的木头,是王强从通河县松花江畔捡来的。他用手指敲了敲罐壁:“1936年的松花江,六月底还漂着冰碴子。孙佐庭被扔进江里那天,江面翻着白浪,像无数只手在拽人。”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他忽然停了话头,“那汉奸高明山,躲到1954年才被抓住,可孙会长的骨头,早被江水冲得没影了。”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清脆得像冰面碎裂。王强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照片,是通河县商会的旧合影,后排中间的男人穿着马褂,腰杆挺得笔直。
王强讲道,孙佐庭在通河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经营着全县最大的烧酒厂,一百多顷地,店铺粮仓占了半条街。可他不摆阔,年根底下穷人来借钱,伙计想拦,他总说“让进来,给两斗米,再揣块银元”。“九一八”后日本兵占了通河,他当商会会长,日本人让他出面筹粮,他就装病,把账本藏进炕洞,说“生意赔了,实在拿不出”。
我1935年在通河执行任务,亲眼见过日本兵的暴行。有次他们抓了三个抗联战士,直接扔进狗窝。那几条狼狗饿了好几天,见了人就往脖子上扑,惨叫声能把耳膜刺穿。日本兵还逼着老百姓去看,谁不抬头就用枪托砸。孙佐庭站在人群里,拳头攥得发白,回家后把自己关在酒坊里,喝了一夜闷酒,第二天就让伙计把粮仓的门打开,粮食低价卖给穷人,说“不能让小日本把咱中国人逼死”。
那年冬天,酒坊来了两个“学生”,穿着蓝布长衫,说是来买烧酒。孙佐庭留他们住了三天,夜里就着油灯说话。有天其中一个“学生”问他:“孙会长,日本人占咱河山,杀咱同胞,你愿不愿意出分力?”孙佐庭把酒杯往桌上一墩:“我早憋坏了!不把他们赶出去,我枉为中国人!”这两个“学生”,就是赵尚志和冯仲云。
打那以后,孙佐庭成了抗联的“后勤部长”。他让家人把百顷地里的粮食秘密封存,用马车队运到接头地点。遇到路卡,就给伪警察塞银元,说“做点小生意,通融通融”。有次我跟他的车队碰面,他掀开粮车的苫布,底下藏着棉衣和药品,说“赵军长他们在山里冻得厉害”,眼里全是红血丝。
通河县的地痞高明山,整天在街上游荡,见了日本人就点头哈腰。他发现孙佐庭的粮车总往山里运,就跟伪电话局局长刘耀忠告了密。这两个狗东西,连夜把消息报给了日军警备队。
1936年6月22日晚,我正在城外的树林里放哨,看见日本兵和伪警察把孙家围了个水泄不通。手电筒的光柱在院子里扫来扫去,像鬼火似的。日本兵踹开大门时,孙会长正在给烧酒坛封口,手里还攥着木槌,见他们进来,把木槌往地上一顿:“我孙家世代守法,你们这是干啥?”
那些人翻箱倒柜,连酒坊的地窖都撬开了,最后只砸了十几口酒缸,酒顺着门槛往街上流,香得呛人。孙会长被拽走时,特意回头看了眼站在门后的夫人,眼神里有话——后来孙洪霞跟我说,她娘看懂了,那是让她带着孩子跑。
王知津县长和杨振武署长是第二天被抓的。三个人在警备队的刑房里,被打得皮开肉绽。日本人给孙会长上老虎凳,把他的腿压得“咯吱”响,他愣是没吭一声,只是骂:“你们这群强盗,占我家园,杀我同胞,早晚得遭报应!”
有个跟孙家相熟的商人去劝降,回来跟我说:“孙会长脸上全是血,还笑着说‘我要是松了口,通河的老百姓往后怎么抬头做人’。”他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手帕,说是孙会长让带给家人的,上面绣着个“忠”字,针脚密得像铁丝网。
8月22日那天,松花江畔的风刮得正紧。孙会长被五花大绑着,绳子勒进肉里,露出的胳膊上全是伤。他站在江堤上,忽然朝着通河县城的方向拱了拱手,朗声道:“父老乡亲们,小日本占不了咱的地,更磨不灭咱的骨头!”话音刚落,就被日本兵一脚踹进江里。浪头卷过来,他还在水里挣扎着抬头,喊了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后就被漩涡吞了进去。
王县长和杨署长前几天就没了。听说杨署长被扔进江时,还啐了日本军官一脸血,骂“老子下辈子还杀鬼子”。
孙夫人带着孩子逃到乡下时,身上只揣着那方“忠”字帕。孙洪霞说,夜里听着狼叫,娘就把帕子蒙在她和弟弟脸上,说“有你爹在,啥都别怕”。他们在柴房里住了半年,靠挖野菜、啃树皮过活,弟弟洪涛饿得直哭,孙洪霞就抱着他唱爹教的《松花江上》,唱到“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两个人一起掉眼泪。
1945年苏联红军进通河那天,孙洪霞正蹲在地里摘豆角,听见街上有人喊“鬼子跑了”,手里的篮子“啪”地掉在地上,拽着弟弟就往江边跑,跪在堤上磕了三个头,说“爹,你看,鬼子真的跑了”。
卢连峰少尉找到她们时,穿着抗联的军装,腰里别着枪,给孙夫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伯母,冯政委让我来接您,他说孙会长是抗联的大恩人。”孙洪霞盯着他胸前的红星,突然问:“我能参军吗?我想给我爹报仇。”
后来她跟着卢连峰在部队里学文化,枪打得比男兵还准。1948年打锦州时,她在战地医院当护士,救了个炸伤腿的战士,那人说自己认识高明山——当年那汉奸拿了日本人给的五十块银元,跑到沈阳混进了伪军,后来又跟着国民党部队跑了。孙洪霞把这名字刻在枪托上,说“早晚得让他还账”。
1954年在武汉街头,孙洪霞盯着那个卖豆腐脑的老头,看了足足半袋烟的工夫。那老头舀豆腐脑时,左手无名指缺了半截——当年高明山在地痞窝里跟人打架,被砍断了手指,这是通河人都知道的记号。她悄悄跟在后面,看着他拐进一条胡同,进了个小院,院里晾着件蓝布衫,跟当年他告密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警察破门而入时,高明山正蹲在灶前烧火,锅里的豆腐脑还冒着热气。他看见孙洪霞,手里的柴火“啪嗒”掉了,脸白得像纸,哆嗦着说:“我……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改邪归正?”孙洪霞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1936年8月22日,你拿我爹的命换了五十块银元,这笔账怎么算?”
公审那天,通河的老百姓来了好几千。高明山跪在台上,头埋得快到胸口。孙洪霞站在台下,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那孩子穿着件小红袄,是她连夜缝的。宣判死刑时,她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说:“你外公听见了,坏人遭报应了。”
枪响的时候,孙洪霞没回头,只是朝着松花江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王强讲道,我1955年去通河,见孙洪霞在江边种树,是些耐寒的柳树。她说:“我爹喜欢树,说树能挡风。”那些树现在长得比人高了,每年春天发芽,远远望去,像一片绿雾。孙洪涛后来成了县里的农技员,培育出的水稻品种,产量比当年孙家地里的高出一倍多。他说:“我爹当年守着土地,就是想让老百姓有饭吃,我得接着干。”
玻璃罐里的木头,纹路里还能看见烧焦的痕迹。王强把照片放回抽屉,说:“孙会长没白死,他要的‘中国人挺直腰杆’,现在做到了。”窗外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书架上,那些泛黄的书稿和老照片,仿佛都在发亮。
我想起冀中那些为掩护八路军而被烧毁的村庄,想起那些失去亲人却依然往前冲的乡亲。他们和孙佐庭一家一样,把“忠”字刻在骨子里,哪怕流血牺牲,也没让这字蒙尘。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命还金贵。”我说。
王强点点头,指着玻璃罐:“就像这木头,泡了这么多年,还是硬的。”远处的收废品铃铛声又响起来,悠悠的,像在念一首老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