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振魁娶亲,毓芹失夫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25 07:47:30 字数:7852
窗台上的蝈蝈笼子空着,竹篾上还沾着几根干枯的毛豆荚。王强用手指敲着桌面,节奏像极了老式唢呐的调子。“1932年的小西沟,要是没那场枪响,唢呐能吹到日头落山。”他忽然停了手,望着窗外,“张振魁娶亲那天,红绸子都挂到门框上了,谁能想到,喜酒最后变成了血水。”
远处的工地传来打桩机的轰鸣,他皱了皱眉:“那会儿的枪声,可比这刺耳多了。”
王强讲道,海龙县小西沟的张振魁,是个出了名的土财主。五十多岁的年纪,圆脸,留着两撇八字胡,见人总爱挺着肚子。1932年夏天,他要娶小老婆,是邻村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听说辫子能垂到腰。为了显排场,他在院外的场院搭了两个大席棚,蓝布棚顶缀着红布条,老远就能看见。
8月6日晚上,小西沟就热闹起来了。吹鼓手们脸憋得通红,唢呐吹的是《百鸟朝凤》,调子能飘到三里地外的中腰堡。还有说大鼓书的,敲着铜板讲《岳飞传》,听书的人把席棚挤得满满当当。帮工刘占文后来跟我说,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照亮了张家门口贴的大红“囍”字,也照亮了西岗上影影绰绰的树——那会儿谁也没多想,只当是风吹树动。
其实头天就有特务跑到山城镇报信,说“海蛟”的队伍在小西沟,要参加张振魁的婚礼。日本守备队连夜来了五十多人,在中腰堡宿了营。8月7日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摸到了小西沟的西岗,机枪和掷弹筒架在坟包后面,枪口对着张家大院的方向。
8月7日的早席刚开,刘占文和刘二喜端着方盘上菜,盘子里是炸丸子和炖猪肉。刘二喜刚把盘子放到桌上,“砰”的一声枪响,他手里的盘子“哐当”落地,人直挺挺地栽倒,鲜血从后背渗出来,染红了脚下的青砖。
紧接着,枪声像爆豆似的响起来。席棚里的宾客懵了,有的举着筷子愣在那儿,有的刚站起来就被流弹打倒。一颗炮弹落在院子里,“轰隆”一声,席棚的柱子被炸断,蓝布棚顶像断线的风筝似的飞起来,底下的人哭爹喊娘地往外跑。
“鬼子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有人顺山沟朝北跑,有人往东岗逃,有人朝西坡钻。刘占文跟着人群往外冲,鞋跑掉了一只,光着脚踩在碎石子上,疼得钻心也不敢停。
日本兵在西岗上看得清楚,机枪顺着人们逃跑的方向扫。顺山沟跑的百姓最惨,小河边没有遮挡,子弹打在水里溅起一串白泡,人一个个倒在河岸边,血把河水染成了粉红色。刘占文看见邻居老孟家的十二岁姑娘,跑着跑着被炮弹碎片掀飞了,他想去捞,却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跑,只抓住了姑娘一只绣花鞋。
实在跑不动了,刘占文钻进柳树毛子,枝叶划破了他的脸。他看见赶车的胡老板媳妇抱着孩子,刚跑出大院就被炮弹炸倒在磨盘旁,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有十来个人猫在小桥底下,以为能躲过去,可机枪子弹穿进桥板的缝隙,惨叫声很快就没了声息。
枪声停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到头顶。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进张家大院,皮鞋踩在血水里“咯吱”响。傅万和藏在柴禾堆后面,看见张振魁被从大屋里拽出来,新穿的绸缎马褂被扯破了,日本兵一刺刀挑进他的胸膛,他“嗬嗬”地喘着气,手指着新房的方向,没说出一个字就倒了。他的小老婆趴在炕沿底下,头上还插着红绒花,被刺刀从后背扎进去,血顺着炕沿往下滴。
剩下的人被赶到场院上,日本兵让他们脱了上衣跪在地上,一个一个地问谁是“胡子”。张纸坊的掌柜张庆山,六十多岁的人了,在村里管着事,被拉到前面。“谁是胡子?”日本兵用枪指着他的头。张庆山梗着脖子:“谁也不是!”“知道胡子在哪儿?”“不知道!”枪把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他的额头淌着血,染红了花白的胡子,可还是那句话“不知道”。
后来日本兵又在柴禾堆里、仓房里搜出几个人,有帮工,有远房亲戚,还有个说书的先生,被刺刀一个个挑死在席棚的柱子上,红布条上溅满了血点子。
日本兵走的时候,把能烧的都烧了,席棚的蓝布顶子着起来,像两朵巨大的黑蘑菇。小西沟里,哭声能把天都哭破了。刘占文从柳树毛子里爬出来,看见他媳妇的尸体躺在菜窖旁边,手里还攥着给新媳妇做的鞋垫,红布上绣着鸳鸯。
人们用了三天才把尸体埋完,128个人,挖了两个大坑,分不清谁是谁的,只能按男女分埋。张振魁的老娘疯了,抱着块炸飞的门板哭:“我的儿啊,你倒是吃口喜酒啊……”
1933年8月,杨靖宇带着队伍打南山城子的日伪保安队,听说带头冲锋的战士里,就有小西沟逃出来的刘占文。他揣着那只捡来的绣花鞋,拼了命地往前冲,子弹擦着耳朵飞过也不躲。战斗结束后,他在死人堆里找到那个告密的特务,用刺刀挑了他的喉咙,说:“这是替小西沟的乡亲们报仇!”
1987年立碑那天,刘占文也去了,那会儿他已经七十多了,背驼得像座桥。他摸着碑上“小西沟惨案遗址”几个字,老泪纵横:“当年的唢呐声,我到现在还能听见……”
王强从抽屉里拿出张照片,是那块纪念碑的照片,周围长满了野草,碑上的字被风雨冲刷得有些模糊。窗外的蝈蝈笼子在风里摇晃,竹篾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道道伤疤。我想起冀中那些被鬼子血洗的村庄,新婚的红与死亡的红混在一起,成了刻在土地里的记忆。
“杨靖宇他们替乡亲们报仇了。”我说,“现在的小西沟,该种上庄稼了吧。”
王强点点头,照片里的纪念碑前,放着几束野花,黄的白的,在风里轻轻动着。“你看,”他指着照片,“总有人记着他们。”
案头的搪瓷缸子结了层茶垢,王强用手指抠着缸沿上的黑斑,像在揭一块陈年的伤疤。“1959年延吉市工程队的工棚里,金立被带走时,正蹲在地上吃苞米面粥。”他忽然抬头,眼里的光比窗外的秋阳还要冷,“这个叫金浦光雄的翻译官,到死都没敢说老黑沟的泥土里,埋着多少没闭眼的冤魂。”
窗台上的仙人掌又开了朵花,嫩黄的花瓣上沾着灰尘,像蒙着层洗不净的血。
王强讲道,金立是蛟河人,早年在日本人的运输会社做事,能说几句半生不熟的日语。1935年春,蛟河日军守备队招翻译,他被日本同事推荐去考试,念了段日文书,对了几句日常用语,就合格了。当天晚上,他穿上了守备队的卡其布军服,领口的铜扣磨得发亮,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这是后来他在供词里写的,说那会儿觉得三元钱一天的报酬,比啥都金贵。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三十八联队第三大队的鬼子出发了,任十二中队中村小队长的翻译。队伍里有六百多鬼子,还有六百多劳工,都是从锦州、沈阳一带抓来的,背着弹药和粮食,绳子拴成一串,像赶牲口似的。中村拍着金立的肩膀说:“金浦君,好好干,将来给你赏个日本人的名分。”从那天起,金立就成了金浦光雄。
5月15日的蛟河,柳树刚抽出绿芽。队伍沿着铁路线往敦化方向走,到柳树河子宿营时,劳工里有个锦州来的老汉想逃跑,被鬼子的狼狗撕咬得浑身是血。金立站在旁边翻译中村的话:“再跑,就把你们的骨头敲碎喂狗。”他后来供认,那会儿听见自己的声音,觉得陌生得可怕。
第二天过白石山,在一个高地上抓住个挖药材的老汉,六十多岁,背篓里装着当归和黄芪,身上揣着包火镰火药。“抗联的?”中村用指挥刀挑着老汉的衣襟。老汉哆嗦着说:“老总,我就靠挖药活命……”金立把话翻过去,中村却冷笑一声,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打在老汉的胸口,血溅在刚开花的映山红上,红得发紫。
离开黄松甸子二十多里地,又碰见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背着柴禾捆,见了队伍想躲,被鬼子一枪撂倒在道边。金立看着那捆没散开的柴禾,里面还夹着几枝没烧尽的木炭——后来他才知道,这老汉是给山里的抗联送过取暖的柴火。
过了额勒赫大岭,半里地外的山坡上有座小庙,火苗正从门窗里往外窜,噼啪作响。一个老道趴在门槛上,道袍被血浸透,手里还攥着串念珠,断了线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前头部队的鬼子说,这老道给抗联当过向导,搜出来的地图还揣在怀里。金立跟着中村走进庙门,神像被劈成了柴火,香炉里插着半截鬼子的刺刀,香灰混着血凝成了块。
到柳树河子的时候,十户人家的房子都是空的,窗户纸破了洞,风一吹哗哗响。鬼子中队占了这些漏雨的房子,其他小队在旁边搭帐篷。从夜里三点开始,鬼子就带着金立挨家挨户搜查,凡是十五到六十岁的男人,抓了就捆。有个瞎眼的老汉,听见动静想摸墙根跑,被鬼子一脚踹倒,头撞在磨盘上,血顺着磨盘的纹路往下淌。
十二中队那天枪毙了三十七人,都集中在中队部的场院里。金立站在中村身后翻译:“谁是抗联的同党?说出来就放了你们。”没人应声,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最后鬼子用机枪扫,金立看见有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中了枪还往前爬了两步,手指在泥地上抠出几道血痕。
跟着中村搜查的那天晚上,金立永远忘不了第一户人家。木棍夹的院套,柴门虚掩着,鬼子扒开障子摸进去,踢开屋门时,炕头上的老太婆还在打盹,怀里的小孙子咂着嘴。对面炕上的两个青年刚坐起来,就被鬼子按在炕上捆了。搜出来的只有几块日本肥皂、一盒牙粉,还是开春时鬼子“配给”的。中村骂了句“八嘎”,还是把人押走了。
三更时搜第二户,四十多岁的男人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就被反剪了胳膊。他媳妇抱着孩子哭,被鬼子一脚踹倒在灶台边,锅里的玉米粥洒了一地,烫得孩子哇哇叫。第三户的父子俩被拽走时,老头子挣扎着喊:“我儿子是木匠,从没见过抗联啊!”金立把话翻给中村,中村却笑着拍他的肩膀:“金浦君,他们的话,能信吗?”
房子烧起来的时候,金立看见窗台上晒着的红辣椒串,在火里噼啪爆开,像一串炸开的血珠子。那天晚上抓的五个人,天亮时都倒在了中队部的场院里。
第二天三更又搜出个想从窗户逃跑的老汉,七十多岁,是个拐子,腰卡在窗棂上,疼得直哼哼。金立忽然想起自己的老爹,也是这么个拐腿,就跟中村说:“小队长,他这样的,扛不动枪,也跑不远……”中村愣了愣,挥挥手让放了。这是金立唯一一次说情,后来他在供词里写:“当时觉得,算是积了点德。”
可回来的路上,山谷里闪过个黑影,鬼子抬手就开枪,金立看着子弹打在对面的崖壁上,溅起一串火星,心里那块刚软下来的地方,又硬成了石头。
第三天搜不到男人了,只剩下女人和孩子。有个抱着婴儿的媳妇,见了鬼子就往灶膛里钻,头发被火星燎得冒烟,怀里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鬼子把房子烧了,她抱着孩子站在火场外,眼睁睁看着房梁塌下来,突然疯了似的冲向鬼子,被刺刀挑了个透心凉,孩子掉在地上,哭声戛然而止。
鬼子杀人越来越省子弹,多用刺刀。杀完了,就在溪边磨刺刀,阳光照在刀刃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他们笑着比谁杀得多,中村的军靴上沾着血,用刺刀挑起个绣着牡丹的烟荷包,对金立说:“金浦君,这个送你。”那是从个被挑死的老汉怀里搜出来的。
改编成“变胜”小队后,金立跟着中村在拉林河附近搜山。有天发现两棵摇动的大树,空树洞里藏着六个老百姓,都是从老黑沟逃出来的。吃午饭时,中村用指挥刀指着树洞说:“处理掉。”机枪响的时候,金立别过脸,听见有个孩子喊了声“爹”,然后就没了声息。跑掉的那个年轻人,后来成了抗联的侦察兵,1940年在一次战斗中俘虏了金立的同事,才知道那天树洞外的翻译官叫金浦光雄。
从向阳山到山河屯,鬼子抢了三十多头牛,走一路杀一路,牛皮被剥下来蒙了鼓。金立分了块牛肉,煮在锅里却吃不下,总觉得那肉的腥气里,混着老黑沟的血腥味。
在凤凰顶子的两方三村,调查户口时,中村看见哪家门上有红点,就知道有年轻女子。夜里,他们会挨家挨户地踹门。金立后来在供词里写:“我也参加了,我对不起那些姐妹……”他说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被糟蹋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血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像朵开败的牵牛花。
1945年日本投降时,金立正在延吉的工棚里修铁路。他扒下军装扔进火堆,连夜改了名字,在工程队当了名瓦匠。1959年被检举时,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里面全是当年的供词草稿,字迹歪歪扭扭,有好几处被眼泪泡得发皱。
老黑沟惨案死了1017人,金立的供词里,每个数字后面都画着个小小的“×”,像是在给自己画叉。1960年他被枪毙那天,天阴得像要下雨,临刑前他突然喊:“我是金立!不是金浦光雄!”
我1985年去老黑沟,看见纪念碑前摆着束野菊花,旁边放着本翻旧的供词复印件。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用布擦拭碑上的名字,其中一个,是她当年被抓去枪毙的丈夫。她说:“那个叫金立的翻译官,总算没把这些名字烂在肚子里。”
窗外的仙人掌花在风里摇晃,像在为那些无名的冤魂点头。我想起冀中那些为虎作伥的汉奸,有的到死都没悔悟,而金立的供词,总算给老黑沟的1017个亡魂,留了点迟来的交代。
“人啊,”我叹了口气,“走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王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张老照片,是老黑沟惨案纪念碑的照片,碑前的野菊花在阳光下开得正艳。“你看,”他指着照片,“土地记得一切,不管是英雄,还是罪人。”
窗台上的绿萝垂下来,叶子上的水珠滴在搪瓷盘里,嗒嗒的响。王强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片,是从档案里复印的遗嘱,字迹歪歪扭扭,墨水洇了好几处。“1937年的沈阳,浑河北沿的雪地里,刘国安他们的血冻成了冰碴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刘毓芹抱着两岁的孩子站在刑场边,手里还攥着没送出去的烧饼,饼渣子混着眼泪掉在地上。”
远处的学校传来下课铃,清脆得像玻璃碰在一起。王强叹了口气:“那会儿的孩子,哪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上学。”
王强讲道,刘国安和刘毓芹是铁岭师范的同学,俩人情投意合,毕业后没几年就结了婚。刘国安写得一手好字,讲课又生动,在抚顺中学教历史时,学生都爱听他讲岳飞传,说“咱们中国人,脊梁骨不能弯”。“九一八”事变那天,他跟同学白培辛揣着枪,摸到日军营地打死两个鬼子,连夜潜回铁岭,把这事跟刘毓芹一说,她吓得脸都白了,却连夜给他收拾了包袱:“往南走,别回头。”
1932年到安东教育局当学务股长,刘国安暗地里参加了抗日救国会。他常跟毓芹说:“现在的教育,都是日本人的洗脑汤,咱得让孩子们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他把抗联的传单藏在课本夹层里,趁夜分给信得过的教员,孙文敷厅长、秦有德校长他们,都是这么联系上的。
1936年11月13日下午,安东县立中学的操场上,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忽然看见日本宪兵把刘国安从办公室拽出来,反剪着胳膊往车上推。他挣扎着回头,喊了句“告诉毓芹,照顾好爹娘”,声音被宪兵的枪托砸断在喉咙里。消息传到家里时,刘毓芹正在给孩子喂奶,一听这话,怀里的孩子“哇”地哭了,她自己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刘毓芹抱着刚满两岁的儿子,揣着攒下的几块银元,坐烧煤的火车赶到安东日本宪兵队。翻译官斜着眼看她:“刘国安?在里头呢,想见?没门!”她在宪兵队门口守了三天,冻得嘴唇发紫,鞋底子磨出了洞,才有个扫地的老头偷偷跟她说:“别等了,这几天抓了不少教育界的,都关在地下室。”
她托人找关系,送了块祖传的银镯子,才从看守嘴里套出话:“都是要往奉天送的,过了年就开庭。”毓芹连夜回了趟铁岭,跟公婆说国安出了远门,然后抱着孩子,揣着公婆给的一篮子鸡蛋,又折回安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他到哪,我都得跟着。
1937年正月的奉天,冷得能冻掉耳朵。伪陆军监狱的牢房里,没有生火,邓士仁厅长冻得直哆嗦,刘国安把自己的破棉袄披在他身上,说:“厅长,咱不能让鬼子看笑话。”每天两顿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糊糊,还不够塞牙缝,加上灌辣椒水、上老虎凳,十二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可审讯的时候,没一个人松口。
孙文敷厅长七十多了,被打得肋骨断了三根,还跟年轻人说:“咱是教书人,嘴可以被打烂,话不能说错一个字。”秦有德校长的眼镜被踩碎了,就眯着眼看牢门上的铁栏杆,说那像老家院子里的竹篱笆,等出去了,要在篱笆上种满牵牛花。
毓芹赶到沈阳时,兜里只剩两块大洋。在监狱附近的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就碰见个穿灰布棉袄的少年,是孙文敷厅长的小随从,脸上还带着伤。“嫂子,你可来了。”他拉着毓芹的手就哭,“明天……明天他们就要被处决了。”
毓芹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怀里的孩子吓得直哭。随从提醒她:“找看守,送点钱,或许能让大哥吃顿饱的。”她摸遍全身,凑了一百块钱,找到看守家,“扑通”就跪下了,“求您,给我当家的买几个烧饼,让他吃个饱……”看守皱着眉接过钱,嘟囔了句“造孽”。
那天傍晚,看守捎来个药口袋,是刘国安平时装草药的。上面用烧焦的火柴头写着几行字,墨迹晕染,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毓芹,我未死于病,而死于国事,已是幸运……”毓芹抱着口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那几行字。她赶紧用布擦干,在纸条上写:“扶侍二老,教养子女,请君放心。”
看守把纸条送进去,过了半晌出来说:“刘先生看了,说‘见字知心,死无遗憾’。”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
2月8日天还没亮,毓芹就抱着孩子站在监狱门口,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怀里揣着刚买的烧饼,还热乎着,她想:等会儿他出来,一定让他先咬一大口。从清晨等到中午,监狱的铁门“嘎吱”一声开了,出来两辆刑车,车斗里的人穿着单薄的囚服,冻得嘴唇发紫,却都挺着腰杆。
刘毓芹一眼就看见了刘国安,他的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脸上带着伤,可眼神还是亮亮的。她想喊他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车刚动,就听见有人喊:“中华民族万岁!”是孙文敷厅长的声音,接着,十几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震得空气都在颤。
刑场在浑河北沿,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毓芹赶到时,枪声刚停,地上的血冒着热气,很快就冻成了暗红色。十几个宪兵正往马车上抬尸体,她冲过去想拦,被一个宪兵推了个趔趄:“滚开!”她看见刘国安的破棉袄掉在地上,赶紧捡起来,上面还沾着烧饼渣——是看守送进去的那几个,他没舍得自己吃,分给了同伴。
她抱着棉袄坐在雪地里,孩子拽着她的衣角喊“娘”,她才回过神,眼泪又涌了上来。雪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就白了一片,像生了满头的霜。
王强讲道,回安东跟公婆坦白那天,毓芹把刘国安的遗嘱念了三遍,老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爹,娘,国安不在了,我就是你们的亲闺女,养老送终,绝不二心。”她卖掉安东的房子,带着老人孩子回了铁岭农村,租了间土坯房,靠纺线织布过日子。
有天夜里,孩子发烧说胡话,喊“爹”,毓芹抱着他坐在油灯下,拿出那个药口袋,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认:“这是你爹写的,他说要让你成人,重整门庭。”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攥着口袋不放。
1945年光复那天,毓芹正在地里割麦子,听见村里敲锣打鼓,有人喊“鬼子投降了”,她手里的镰刀“当啷”掉在地上,蹲在地里哭了一下午,把这些年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后来到沈阳当小学教员,教孩子们写“中国”两个字,总说:“要写得端端正正,就像你们的脊梁骨。”
我1950年在沈阳开会,见过刘毓芹一面,她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她说国安的那个药口袋,她一直贴身带着,磨破了就用布补,补了又磨破。“他说要迁徙农村,我就来了;他说要教子成人,我做到了。”她的儿子后来考上了师范,也成了一名老师,跟他父亲一样,爱讲岳飞传。
安东教育界惨案里,三百多人被捕,到1945年活着出来的只有三四十个。孙明轩会长的儿子后来成了医生,说父亲临刑前托人带话,让他“多救中国人”;秦有德校长的女儿继承父志,在林科中学当校长,校园里种满了牵牛花,每年开花的时候,她都说是父亲来看她们了。
王强把那张复印的遗嘱叠好,放进一个铁盒子里,里面还装着其他烈士的遗物照片。窗外的绿萝又滴下一滴水,落在搪瓷盘里,像一声轻轻的叹息。我想起冀中那些失去丈夫的妇女,她们和刘毓芹一样,把眼泪咽进肚子里,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一个家,就因为那句“教子成人,重整门庭”。
“他们的孩子,都长成了挺直腰杆的中国人。”我说,“国安在天有灵,该放心了。”
王强点点头,指着铁盒子里的一张照片,是刘毓芹和她儿子在刘国安墓前的合影,墓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刷得很清晰。“你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就是重整的门庭,比啥都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