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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四道河子,仙桥不屈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24 09:45:38      字数:5674

  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细小的花瓣在风里轻轻颤。王强翻着本岫岩县的文史资料,指尖划过“马玉珍”三个字,突然叹了口气:“老李,你说这人啊,有时候想当个好人都难。四道河子的马玉珍,就因为不肯说瞎话,把命搭进去了。”
  他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楼群在暮色里模糊成一片。“1936年的二道河子小北沟,可比这冷多了。”
  
  王强讲道,岫岩四道河子村的马玉珍,是个出了名的厚道人。五十多岁的年纪,留着山羊胡,见人总先拱手。日本人让他当伪村长,他躲到县城里,可架不住警察天天上门催,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他常跟村里人说:“我当这个村长,不求别的,只求少让大伙遭点罪。”
  1936年2月6日下午,警察找到他,说新泽大尉骂他“通匪”,让他立马去王家堡子守备队。马玉珍愣了愣,说:“我没通匪,去就去。”他心里清楚,是因为曹国仕的队伍在附近活动,日本人没抓到把柄,就想拿他撒气。
  那天黄昏,他刚回村公所,日本人又来催,说必须连夜赶到。这时西沟的奸细回来报信,说曹国仕的人上午在老黑沟停留,中午就往汤沟去了。新泽一听就炸了,拍着桌子吼:“你们全在撒谎!曹国仕明明在,你们说不在;听说我要传村长,就说他来了,现在又说走了!”
  2月7日清晨,马玉珍跟村丁坐大车到了守备队。刚进院,就被两个日本兵按在地上,鞭子像雨点似的抽下来。“说!谁跟曹国仕有来往?”新泽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马玉珍咬着牙,一声不吭。
  鬼子把他捆在牛槽里,头冲下,拿大铁壶往他嘴里灌冷水和辣椒汤。灌得肚子像鼓一样,就用脚踩着往下跺,水和血顺着嘴角、鼻孔往外冒。马玉珍几次昏过去,又被冷水浇醒,可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折腾到近午,新泽见实在问不出啥,骂骂咧咧地让人把他放了。可他前脚刚出守备队的门,后脚新泽就拟了份名单,让日军和团丁按名单抓人——村长、屯长、牌长,只要能叫上名的,几乎都在上面。
  2月8日那天,天阴得像要下雪。日军从娘娘沟、西沟抓了二十多人,有屯长姜春波、王会廷,还有牌长曹洪恩、费洪余。王德恒是被抓错的,本来该抓他哥王德禄,可他哥不在家,鬼子就把他绑走了。他后来跟我说,被绑的时候,他娘追着哭,日本兵一脚把老人家踹倒在雪地里。
  马玉珍刚到家没多久,又被抓了回去。这次鬼子没打他,就把他关在柴房里,看着外面抓人。他听见村民的哭喊声、日本兵的吼叫声,心里像被刀剜似的。
  
  王强讲道,2月11日,鬼子又抓了三十多人,有副村长石友朋、大团团长白云阁,连道士佟善人和阴阳先生刘忠礼都没放过。白云阁是个硬汉子,被抓时还骂:“小日本,早晚有人收拾你们!”
  2月19日的第三次抓捕,专挑曹国仕的同族下手。曹有德、曹有太这些本份农民,没见过曹国仕几面,也被捆着塞进了大车。马玉珍的三儿子马凤歧,才十八岁,听说爹被抓,跑回家想看看,刚进门就被堵个正着。
  2月15日那天,二道河小北沟的雪地里,马玉珍和费洪恩、费洪余、金宝太、尹富余被绑在树上。新泽举着指挥刀,最后问他:“说不说?”马玉珍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我是中国人,死也不当汉奸。”枪声响起时,他还在骂,“小日本,你们长不了!”
  2月20日的屠杀最惨。在佟家堡子的空地上,石友朋被绑在柱子上,鬼子用刺刀挑开他的胸膛,他还在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白云阁更惨,被鬼子用刀活活砍死,头挂在村头的歪脖子树上。
  
  李殿奎是送鸡时被抓的,刚把鸡放下,就被套上脖扣。他喊:“我是来送鸡的!”可没人听。刘二从县城卖谷草回来,鬼子问他叫啥,他说“刘二”,就因为名单上有个“刘亮”,愣是被当成替身枪毙了。还有个叫高某的,探亲路过刑场,也被拉去垫了数。
  那天在王家堡子警察署附近,22个村民被枪杀,有屯长王成珍、王会廷,还有得站村的宗占一、包子阳。子弹打穿他们的胸膛,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像开了一地红疹子。
  王德恒身中数枪,可都没打在要害。他躺在死人堆里装死,能听见鬼子的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还有同伴临死前的呻吟。等鬼子走了,他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胸口的血冻成了冰碴子,一瘸一拐地摸回了家。
  曹国仕听说四道河子遭了难,在山里哭了一宿。他的族人死了不少,队伍也打散了,后来负伤入关,1937年在昌平县拉起队伍起义,编入八路军,没多久就牺牲了。
  解放后,王德恒还活着,给孩子们讲当年的事,总说:“马村长是条汉子,宁愿被灌辣椒汤,也不肯冤枉一个好人。”
  
  王强合上资料,封面上的“四道河子惨案”几个字被阳光照得发白。窗外的仙人掌花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在为那些逝去的人默哀。我想起冀中那些被鬼子杀害的村干部,他们和马玉珍一样,明明可以低头保命,却偏要挺直腰杆,就因为心里装着“中国人”三个字。
  “他们没白死,”我轻声说,“现在没人敢再欺负咱了。”
  王强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张老照片,是1950年拍的四道河子村,废墟上已经盖起了新房。“你看,”他指着照片,“这就是马村长他们想看到的样子。”
  案头的保温杯里飘出茶气,王强的手指在一张泛黄的地图上点了点,那里标着“南岗头”三个小字。“1936年的雪,比今年早了一个月。”他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寒意,“姜吉盛要是知道那天起早干活会撞见鬼子,说啥也不会迈出家门。”
  窗外的银杏叶落得只剩枝桠,像极了当年南岗头被烧后的房梁。
  
  王强讲道,安东县合隆乡的南岗头,就五六十户人家,屯子小得站在东头能看见西头的烟囱。1936年冬天,鬼子友枝敬一带着兵在这“清乡”,把个屯子搅得鸡飞狗跳。12月15日那天,伪警务局局长张忠臣的自卫团在姜家堡子的窝棚里抓了俩带枪的——于德新和齐小惠,一问才知是阎生堂的人,在南岗头借住过几次。
  友枝敬一的眼睛红了,连夜就审,鞭子抽得俩人皮开肉绽。第二天凌晨,天还飘着雨加雪,饭尾准尉带着二十多个鬼子就把南岗头围了。姜吉盛正在场院干活,听见动静躲进窝棚,可还是被搜了出来——这是后来张庆德说的,他藏在苞米仓里,听见姜吉盛“啊”地叫了一声,就没了动静。
  鬼子挨家挨户踹门,喊着“出来开会,不出来就烧死”。杜某和徐某想往西跑,没跑过马队,枪响的时候,张庆德的侄儿张新发吓得捂紧了嘴。王忠实藏在耳屋棚顶,能看见他娘钻进碾道的笸箩底下,玉米棒子落了一身。丛大仁的四儿子才七岁,钻进鸡窝,鸡毛粘了满脸,大气不敢喘。
  七点多,村民被押到姜德春的前院,一百多伪军端着枪围在四周。伪警官张忠臣跟饭尾嘀咕了几句,站到院子中间喊:“谁是‘马胡子’?站出来!”没人应声。他又喊,“马胡子来过没有?说!”院子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混着孩子的啜泣。
  过了会儿,张忠臣指着宋国文家:“宋家的人都出来!”开始没人敢动,他就让宋家的亲戚去人群里拽,把宋家人一个个拉了出来,还有两户朝鲜人也被拽到前排。“谁是串门的?”只有雷景春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是前一天来走亲戚的。
  鬼子找来绳子,让后排的绑前排的,八个人一串,押到姜树春后院东头的屋子窗下。窗扇早被卸了,窗外放着条板凳,饭尾比划着让村民踩板凳从窗口进屋。第一个人刚爬到炕沿,窗外就枪响了,人“扑通”一声栽倒在炕上。
  一批接一批,血顺着窗缝往下淌,在雪地上积成小水洼。轮到姜德春、于天发、许恒志时,姜德春突然挣断绳子,扑向旁边的鬼子,想抢枪。另一个鬼子举着铁锹从背后劈下来,他“嗷”地一声跪倒,脖子又挨了一刺刀,血喷得老高。
  于天发背后中了一刀,许恒志的左腿被打穿。鬼子把他们仨扔进屋,往草堆上扔了火把。火着起来的时候,三个人挣断绳子,趁着浓烟合力推倒后墙,于天发拖着姜德春,许恒志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火苗燎着了他们的棉袄。
  男人杀得差不多了,鬼子又闯进东厢房——那里关着妇女和孩子。张庆德后来回忆,他从苞米仓的缝里看见,几个日本兵把妇女拖到院里,撕她们的棉袄,惨叫声比枪声还刺耳。有个孕妇被挑死时,肚子里的孩子还在动。
  之后鬼子往屋里开枪,子弹打穿了门板,妇女和孩子的哭喊声像被掐住的嗓子,越来越弱。火点起来的时候,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从窗户跳出来,刚落地就被刺刀挑了,孩子掉在地上,哭了两声也没了声息。
  
  日伪军离开时,南岗头已经成了火海,烟柱冲上灰蒙蒙的天。三十四户人家,二百七十多人没了,一百五十六间房烧得只剩断墙。张庆德从苞米仓里爬出来,脚踩在血水里,又滑又黏。他在火堆里找到妻子,腿被打穿了,还有气,叔侄俩刚把她抬出来,她就咽了气,眼睛还睁着。
  宋老娃子的媳妇满身是血,从火里爬出来,头发烧焦了一半。老郭家串门的妇女爬到门口,对张庆德说:“告诉俺家人,来收尸……”话没说完就不动了。
  王强讲道,姜德春三人逃到山里,许恒志半月后流血过多死了,临死前还念叨着家里的牛。12月19日,张庆德和邻村的人来收尸,尸体烧得蜷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只能按男女分葬在两座坟里。地面的雨雪被血染红,冻成了冰,踩上去咯吱响。
  汉奸张忠臣后来被抗联逮住,在姜德春家的院子里枪毙了,死前吓得尿了裤子。友枝敬一和饭尾在太平洋战场上被打死,也算报应。
  
  2013年,丹东东港建了南岗头惨案纪念馆,张庆德的孙子去参观,看见墙上挂着姜德春的画像——那是根据于天发的回忆画的,浓眉大眼,下巴上有颗痣。“俺爷说,”那小伙子跟我说,“姜爷爷推倒后墙的时候,火光照着他的脸,像庙里的关公。”
  王强从抽屉里拿出张照片,是纪念馆的落成仪式,老人们站在纪念碑前,头发被风吹得乱舞。窗外的茶气渐渐散了,留下淡淡的苦涩。我想起冀中那些被屠村的幸存者,他们和张庆德一样,把恐惧藏在心里,把记忆刻在骨上,不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让后人知道——有些血,不能白流。
  “纪念馆建得好,”我说,“得让孩子们知道,南岗头曾经有过怎样的冬天。”
  王强点点头,照片上的纪念碑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把插进地里的剑,剑柄上刻着:勿忘。
  
  书桌上的台灯照着泛黄的档案,王强的指尖划过“董仙桥”三个字,指腹蹭过纸面的褶皱,像在抚摸一道陈年伤疤。“1938年的佳木斯,三月的雪还没化透,宪兵队的院子里就已经淌开了血。”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似的寒意,“董仙桥他们,就是在那会儿把骨头磨成了钢。”
  窗外的雨敲着玻璃,淅淅沥沥的,像极了档案里写的刑讯室水声。
  王强讲道,1938年3月15日拂晓,佳木斯的天还黑着,宪兵队的卡车就堵在了各个街口。一千多日满军警、特务倾巢而出,手电筒的光柱在巷子里扫来扫去,像饿狼在找猎物。敖其小学校长李恩举刚推开校门,就被两个宪兵按住了;桦川中学的董仙桥正在备课,门被踹开时,粉笔灰还飘在阳光里。
  这就是“三·一五”大逮捕,从佳木斯到汤原、富锦,三天抓了315人,后来汤原宪兵队又抓了赵明九等13人。佳木斯市委有六个支部,六十多名党员,童仙桥是市委书记——后来才知道,档案里的“童仙桥”是笔误,其实是董仙桥,那位硬得像石头的市委书记。
  宪兵队的院子里,汤原的抗日救国会分会长倪权被打得皮开肉裂,夜里躺在地板上,血肉跟木头粘在一起,第二天站起来时,皮肤像被刀刮过,红肉外翻。时作洲更惨,被打得浑身冒血,咳出来的痰里都带着血沫子,说话时嗓子里像含着块烧红的铁。
  关恨波是莲江口伪警察署的地下党,四五个宪兵轮着用鞭子抽,打得他血肉模糊,又让他跪在地上,腿弯里压上碗口粗的杠子,两头各站两个人。他的腿“咔嚓”响了一声,人却咬着牙没哼。日特见他不招,把他大头朝下按进水缸,冒泡的黑水呛进鼻子,他像片叶子似的漂起来,昏死过去。
  董仙桥被关在审讯室,三天三夜没合眼,没喝水。宪兵用皮靴踢他的肋骨,用烧红的铁钳烫他的胳膊,他几次昏过去,又被冷水浇醒。嘴唇裂得像干涸的河床,血顺着下巴流进衣领,把白衬衫染成了深褐色。“说!下江特委的人在哪里?”翻译的声音尖利刺耳,董仙桥抬起头,血糊住了眼睛,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道。”
  最让人揪心的是18岁的李树昌,桦中的学生党员,满脸稚气,文弱得像株豆芽菜。日特先诱供,给糖给他烟,他把头扭向一边。后来灌辣椒水、上大挂、坐电椅,最后烧红的烙铁按在他脊背上,“滋啦”一声,焦糊味弥漫了整个刑讯室。他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着嘴唇,直到昏过去,也没吐出一个字。
  王强讲道,依兰的刑讯更狠。宪兵用粗木棒拧脚镣,直到把人的脚筋拧断;用锥子扎进手心,再往桌子上按;把混合煤油的水灌进肚子,胀得像鼓,就用皮靴踩着往外挤,血水从鼻子嘴里冒出来。有女同志被扒了裤子用烙铁烫,有男同志被用香火烤小腹,直到活活烤死。
  敖其小学校长李恩举就是这么没的,他的眼镜被踩碎在地上,镜片混着血。依兰三小的徐达民被押往佳木斯的路上,趁宪兵不注意,一头扎进了江里,浪头卷着他的衣角,像只展开的白鸟。商人工子和被打折了肋骨,在码头咽气时,怀里还揣着给孩子买的糖,早就化了。
  佳木斯市委的张宗兰、金淑英两位女党员,潜到哈尔滨时被特务盯上了。她们在旅店里把党的机密文件嚼碎咽进肚子,然后服了毒。发现她们时,两人还保持着坐立的姿势,脸上没有痛苦,只有决绝。后来白江绪脱险,说这两位同志是用命换了他的命。
  “三·一五”事件里,365人被捕,112人被判刑,18人判了死刑。董仙桥被判20年,关恨波10年。在伪满的监狱里,董仙桥靠着每天默念党章活下来,指甲缝里的泥垢剔干净了,就用指甲在墙上划“共产党”三个字,划了又划,直到墙皮剥落。
  1945年光复那天,监狱的铁门被炸开,董仙桥从牢里走出来,头发白了一半,背也驼了,可腰杆还是挺得笔直。他后来当了佳木斯第一任市长,开会时总说:“我们今天能坐在这儿,是因为李树昌他们把该受的罪都受了,该流的血都流了。”
  1990年他去世时,我去吉林送他。他儿子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啃得坑坑洼洼的窝头——那是1938年在宪兵队里,李树昌偷偷塞给他的,他一直留着。
  
  王强合上档案,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像刑讯室里从未散尽的烟。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远处的纪念碑。我想起冀中那些被敌人逮捕的地下党员,他们和董仙桥一样,明明可以说出名字换条命,却偏要把秘密烂在肚子里,就因为“共产党员”这四个字,比命还重。
  “他们没白熬。”我说,“现在的佳木斯,街道宽得很。”
  王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张老照片,是1946年董仙桥在市政府门前的留影,他穿着中山装,胸前别着钢笔,笑容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平静。照片的边角已经卷了,可那双眼睛明亮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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