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流曲折路坎坷（3）

　　三更的铜锣响过，林炜和才回到家里。丈夫出乎意料地归来，陈碧云既高兴又担忧，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一时情急，竟啜泣起来。林炜和把她揽入怀里，拍拍她柔软的后背：“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嘛！”接着问道，“妈现在怎么样了？”
　　陈碧云停止抽泣，擦一下泪：“多亏鹤鸣堂大嫂及时拿药来，内服外敷，这两天好多了！你不晓得，那天把我们都吓惨了——那几个烂兵估倒要进屋搜，妈去拦，遭一掌掀倒在门槛边，鼻子嘴巴都冒血，人也昏死过去，救醒后站都站不起来，是抬到床上去的。”她从林炜和的神态中猜出他的心思，当即摇头说，“妈这一向都睡不好，醒起时又头晕脑胀打不起精神，恰好今晚上睡得安安生生的，你就莫去打扰了。大哥、治源他们提心吊胆熬更守夜的把线铺活路撑持起，累得很，才睡下不多时，也莫去惊动他们，反正你回都回来了，明天再去也得行嘛！”
　　“好嘛，不过明天天不亮我就要出门。”林炜和说。
　　“去哪儿？”陈碧云着急地问，话音里透出担心。
　　林炜和拉过她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说：“西充，去看春林哥，听说他病得有点老火，还有些事须得同他商量。你明天给妈和大哥、治源说一下，莫得啥大不了的事，我回来再慢慢同他们说。”他俯身看着床上横躺竪睡的三个孩子，轻声嘱咐道，“莫动他们！我在店铺里倒一会儿就得行了。”
　　第二天下午，林炜和就到了西充县石桥沟赵春林家。赵春林正靠在床上喝药，看见林炜和走进屋，眼里闪出一丝欣喜。
　　林炜和接过喝空了的药碗，拉一根板凳靠近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那双曾经粗壮有力热烘烘的手如今青筋凸显冰凉瘆人，林炜和一惊之下，眼泪簌簌往外冒：“春林哥，你受苦了！”
　　赵春林抽回被林炜和握住的手，紧了紧胸前被子，长喘口气，尽量显得轻松地说：“炜和，莫难过。从眼下看，货庄损失还不算大；人么，遭了点罪，不过你放心，县城医馆周先生来看过，三年两载还死不了！只是——”他话语慢下来，目光也有些暗淡，“我就帮不到你啥子忙了。”
　　“春林哥！”林炜和一把搂住赵春林，放声大哭起来。
　　待两人都平复下来，他们才讨论起货庄的事，最后决定如数发还大家凑的本钱和该分的红利，所缺资金用物资折抵一部分，其余的由林炜和筹集，货庄就此解散。
　　账算出来后，赵春林一再拒绝要他那一份。林炜和只好耐心劝说：“春林哥，你伤病在身，求医问药须得花费，一家老小还要吃饭穿衣，这点钱还是紧巴巴的。再说，给国民革命军捐钱，是我一时起意，没同大家商量，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还来拖累你，我心头过意得去么？岂不是叫我白天夜晚都不得安生了么？！”
　　他轻轻抹去赵春林脸上的泪水，继续说：“春林哥，给你说，我已经想好了——等这里的事情了结后就下重庆，把分号改个名，和曾师哥一起做买卖，嘉陵江不敢来，长江乌江两条线他罗烟灰还管不到嘛！常言说风水轮流转，等哪天罗烟灰转起走了，我马上就回来！我们还是一起做，要比现在还做得大，你好生养病，我们肯定有那一天的！”
　　从西充回到顺庆后，林炜和以王二娃那棚屋为藏身之地，白天混在东门码头挑抬背㧯的苦力堆里，暗中留意货庄和周边情形，晚上才出来办事。他留起胡须穿起长袍马褂戴顶瓜皮帽挎个褡裢子，活灵活现一个商栈账房先生，连熟人都认不出来。他先后去见了盛克勤和奚致和，从他们那里借得几百大洋，加上货庄余款和存货，结清了所有出资人的账款，不在顺庆的，就托人送到他们老家。这一切都背着不相关的、口风不紧的人悄悄进行，因而没有发生意外。
　　待一切安排停当，他才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直到第二天太阳晒进窗格子方才醒来。
　　陈碧云一早起身，做完其他事后，就坐在靠窗面床那把木椅上纳鞋底。见林炜和醒了，马上放下针线活，打来热水让他洗脸，又端来一大碗红苕稀饭和一碟咸菜，催促说：“快些吃，大哥他们都在妈屋里等起你呐！”
　　林炜和拿起筷子端起碗，偏过头问道：“你吃了没有？娃儿些呢？”
　　“我们都吃过了。妈和大哥、治源来看了你的，说让你再睡一会儿，怕闹醒你，妈还喊桂枝把几个还没上学的娃儿引到街上耍去了。”陈碧云笑了笑说。
　　林炜和唏哩呼噜几下就喝完碗里稀饭，三步并两步地来到后院，喊了一声“妈”，随即冲进屋内。
　　一听儿子声音一看儿子这架势，林罗氏心里一宽，笑了：“还好，还好！碧云女子没哄我，这下我就放心点了。”她忽然拍拍额头，“咦！你们看，我这脑壳好像也没得那么昏痛了哩！”逗得大家笑起来。
　　三弟兄互通了消息，商量了眼下当紧的事情。林罗氏微闭双眼不插一句话，待他们说完后才张开眼皮说道：“你们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就不乱参言了，反正事情要做、欠账要还、一家大小还得活下去！从今开始，全家节衣缩食，衣服裤子补旧的改大的，全家扯起穿；铺笼帐被一概将就用，不添新的；除了吃长饭的娃儿，其余的不逢节庆不吃干的不沾油星子！”
　　听到这里，三兄弟异口同声喊出一声“妈”，当即被林罗氏挥手打断：“我晓得你们要说些啥！是，我是上了点年纪，这回又遭烂狗些撞了，但毛病还不深沉，何况这辈子磋磨惯了的，这点苦还吃得下，还领得起这个头！”她把目光转向林炜和，“龙娃子你放心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挣钱还账得靠你那边，屋里头和线铺的事有你哥你兄弟，还有我和碧云女子几妯娌嘛！”
　　林炜和太了解母亲的个性了，他恭顺地聆听着，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嗯嗯”应答，做出这副轻松的样子，为的是减轻母亲的难过和对自己的牵挂。直到跨出房门，憋着的泪水才一下子涌出来。
　　为防万一，也免得一家老小提心吊胆，林炜和当晚就悄悄走出家门，在夜色和雾气遮掩下，钻进停在小东门石坎边一只带篷的小货船。待五更的铜锣声响过，船头竹篙一撑，小货船就离开江岸，转头朝下游划去。
　　因为在武胜转船耽搁得比较久，林炜和走进水巷子德隆货庄分号院坝时，大街小巷已经黑灯瞎火的了。他取过斜靠在院墙上的竹竿轻轻敲响曾英农房间的窗户，睡觉一向警醒的曾师兄很快出现在窗前，看懂了他的手势，悄无声息地下楼开门，把他接了进去。
　　听说他还没吃晚饭，曾英农就要张罗给他煮面，他问：“有酒没得？”曾英农点点头，他说，“行了，莫去惊动他们。”
　　曾英农从床边柜子里取出一坛老白干一袋晒干的花生，他倒出一碗酒“咕咕”喝下，长吐了一口气，然后坐下来把顺庆货庄发生的变故详细说了。曾英农一字一句专心听完后，双手一拍案桌，斩金截铁地说：“炜和！你放心，不管事情有多艰难，我和玉姑都同你站一起！我信实你早先说的那句话——只要自己不轻贱自己，人生就没得迈不过去的坎！”
　　林炜和心里一热，眼眶湿了，他紧紧拉住曾英农双手：“谢了！谢谢师哥！”
　　接下来，二人就着花生边喝边商量，决定把分号更名为“兴隆商栈”，由林炜和亲自下宜昌、武汉，带起目前正在那边学生意的曹健拓展进货销货渠道，这是商栈的主营方向；同时恢复因闹土匪停下的在乌江沿线收购土产的业务，由曾英农负责。为解决库房不足，也为了念庆上学方便和母子安全，把他们两娘母安顿到杂粮市一个朋友家去，那朋友常年在船上，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人，可以相互照应……
　　主要事项商量得差不多了，隔壁院子的公鸡也叫了，两人才倒在那张木板床上眯了一会儿。
　　早饭后，曾英农把伙计们召集到账房里，由林炜和向大家讲了货庄的变故和当下的打算，伙计们都异口同声表示跟着他二人走，凡事听凭安排，不怕吃苦受累，齐心协力渡难关。
　　他又去看望了王姑姑，把新的安排告诉了她。王秀娟笑着说：“那个张大姐我认得，她早就说过想邀我们去她家住，我也答应了她的，这下我们都遂愿了，我们念庆上学也更方便了！”
　　安排好各项事情后，林炜和并没有歇息，他提了一罐油一袋米，走出院子，顺左边街道向罗汉寺方向走去，不是去进香拜佛，而是去小梁子罗亨礼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