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负芽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4 16:02:47 字数:7346
省城,出版社,十八块,这些字眼在眼前跳跃、旋转,带着一种虚幻的光晕。这光晕如此耀眼,几乎要刺穿陈家堂屋长久笼罩的阴霾,却又如此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现实”的毛玻璃。我下意识地望向炕上——母亲依旧无声无息,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些,三哥空着的铺位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伤口;父亲远在县城,在码头的泥泞里挣命;彩霞挺着越来越显怀的肚子,在灶房和药罐间穿梭,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
那封承载着“脱困之要途”的信,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尚未痊愈的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泥泞中的韧劲?淬火之石?李干事哪里知道,这“韧劲”的代价,是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是亲人濒死的喘息,是一个家庭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绝望。我捏着信纸,指尖冰凉,刚刚因药效而稍显顺畅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滞涩、艰难。去省城?这念头本身就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连接着这个残破家庭的所有无形的线,带来一种近乎背叛的撕裂感。
“小四哥……”彩霞蹲在我身边,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她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苦涩药香的汤剂,袅袅热气模糊了她清瘦的脸庞。“文老师说……这是机会……”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信纸上,又飞快地移开,落到我灰败的脸上,落到炕上无声的母亲身上,最后,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那眼神复杂极了,有为我高兴的微弱光芒,有对未来的茫然恐惧,更有一种深沉的、属于这个家、属于这片土地的不舍与羁绊。
“机会……”我喃喃重复,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胸腔里那股熟悉的闷痛再次翻涌上来,伴随着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我慌忙用手捂住嘴,咳得弯下腰,肩膀剧烈地耸动。彩霞赶紧放下药碗,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咳声在死寂的堂屋里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你看……我这身子……”咳声稍歇,我喘着粗气,指着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胸膛,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一阵风就能吹倒……去了省城……怕是……怕是……”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是“怕是要死在外面”,是“怕连累文老师”。我抬起头,目光扫过空荡的三哥铺位,落在母亲枯槁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彩霞护着小腹的手上,“家里……娘……三哥……还有你……还有……”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小腹,“……这个小的……我……我怎么能……”
彩霞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猛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我冰凉的手背上。“可是……文老师说……这是你唯一的活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压抑着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家里……家里有舅舅……有我……爹……爹也在县里挣命。小四哥……你不能……不能把自己也熬死在这里啊……”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执着,“你得出去!你得替三哥……替爹娘……替我们……看看外面……活出个样子来!”
活出个样子?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彩霞的话,像文老师信中的字句一样,带着灼热的希望,却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这个家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每一根丝线都浸满了苦难和责任,将我死死缠住。挣脱它,意味着可能的新生,也意味着对网中其他挣扎者的抛弃。我痛苦地闭上眼,文老师风雪夜中坚毅的眼神,省城出版社里窗明几净的想象,与父亲在泥泞中佝偻推车的背影,三哥戴着氧气面罩灰败的脸,彩霞护着小腹时眼中的恐惧,母亲无声的呼吸……无数画面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我的头颅炸裂。
县城码头的喧嚣,是另一种形式的炼狱。浑浊的江水裹挟着融雪的冰凌,拍打着锈迹斑斑的货船船舷,发出沉闷的轰响。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机油味、汗臭,还有各种货物混杂的刺鼻气息。巨大的吊臂在头顶嘎吱作响,沉重的麻袋、木箱、铁件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父亲就站在这片钢铁与血肉的丛林边缘。他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破旧、早已被汗水和泥浆浸透的单衣。裤腿高高挽起,布满冻疮和裂口的赤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里,脚趾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几天前舅舅托人捎来的一双旧解放鞋,被他宝贝似的放在岸边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里——那是他仅有的、还算体面的“财产”,舍不得在扛活时糟蹋。
“老陈!三号仓!两百包苞谷!手脚麻利点!赶船呢!”一个穿着蓝布工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箍的工头,挥舞着手里卷成筒的纸板,唾沫横飞地冲父亲吼着,声音在嘈杂的码头里依然刺耳。
“哎……哎!”父亲像被鞭子抽中,猛地一哆嗦,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音节。他佝偻着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堆积如山的、鼓鼓囊囊的麻袋包。每一包苞谷都有一百多斤重,压得扁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学着旁边那些老扛包的样子,将扁担上缠绕的麻绳在肩膀上绕了两圈,试图分担一些重量。可那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肩头早已磨烂、结了血痂又再次破裂的皮肉里,瞬间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呃……”他闷哼一声,额头上青筋暴凸,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双腿像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的跳板上,身体摇晃得厉害。旁边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扛着同样的麻袋,步履稳健,几步就超过了他,还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快点儿!磨蹭啥呢!没吃饭啊!”工头不耐烦的吼声再次传来。
父亲咬紧了牙关,牙缝里挤出“咯咯”的声响。他强迫自己忽略肩头撕裂般的疼痛,忽略脚下随时可能滑倒的恐惧,更忽略周围那些或漠然或轻视的目光。他死死盯着前方船舱那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头被驱赶的老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汗水混着泥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也不敢抬手去擦。背上沉重的麻袋,压弯了他的腰,也压碎了他仅存的一点可怜的自尊。他不再是那个在陈家洼一言九鼎、动辄挥拳的“陈老五”,他只是这庞大码头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随时可能被替换的、生了锈的螺丝钉。
“轰!”将最后一包苞谷重重地摔在船舱里堆积的麻袋山上,父亲像一摊烂泥般瘫坐在冰冷潮湿的船舱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汗水浸透了单衣,紧紧贴在身上,被江风一吹,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骨髓,激得他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喏!你的!”一张皱巴巴、沾着汗渍和泥污的五毛钱纸币,被两根粗糙的手指夹着,丢在他面前的地上。工头面无表情,声音像冰冷的铁块,“今天……算你……二十包!”
二十包?父亲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他明明记得自己咬着牙,一趟、两趟……足足扛了五趟!一趟四包,应该是……二十包!没错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辩解,可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他指着旁边那个记账本,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怎么?嫌少?”工头三角眼一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瞅瞅你这熊样!磨磨蹭蹭,差点把货掉江里!耽误了船期,你赔得起?五毛,不少了!爱干干,不干滚蛋!后面排着队的人多着呢!”他鄙夷地扫了一眼父亲那双沾满泥污、布满裂口的赤脚,和肩膀上渗出的暗红色血痕,仿佛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父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像一根枯死的树枝。他看着地上那沾着污泥的五毛钱,又看看工头那张冷漠刻薄的脸,再看看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他想扑上去,像当年在陈家洼打人那样,用拳头砸烂那张可恨的脸!他想怒吼,想质问!可是……儿子的氧气面罩,医院催缴药费的冰冷通知单,家里等着买药的母亲和小四,还有彩霞肚子里的孩子……像无数根冰冷的铁链,瞬间将他刚刚燃起的怒火死死勒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只被踩住了脖子的青蛙。最终,那点可怜的愤怒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了。他眼中的火焰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麻木。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耻辱感,佝偻下腰,伸出那双同样沾满泥污、布满裂口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那沾着污泥的五毛钱纸币。
纸币的边缘已经卷曲,被泥水浸得发软。他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自己仅存的一点点价值。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里,冻僵了他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尊严。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下跳板,走向岸边那个冰冷的角落。他默默地穿上那双旧解放鞋,鞋底冰冷坚硬,硌着他满是冻疮的脚。他靠着冰冷的货堆坐下,从怀里摸出半个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饼子——那是昨天王石头好心塞给他的。他用力地、机械地啃咬着,冰冷的饼渣刮擦着喉咙,混着屈辱的泪水,一起咽下肚去。江风呜咽着,卷起码头上的尘土和碎屑,拍打在他佝偻的、微微颤抖的背上。
日子在药味的苦涩和沉重的喘息中缓慢爬行。舅舅隔三差五会托人捎来些山货、草药,偶尔还有一小卷毛票,杯水车薪,却聊胜于无;彩霞的肚子像吹了气的皮球,一天天鼓胀起来,行动越发不便;古老二那边诡异的安静着,但这种安静,反而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人心头更加惴惴不安。舅舅的庇护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直接的威胁,但谁也不知道这屏障能支撑多久。
文老师的信又来了。这一次,信封里除了熟悉的信纸,还多了一张薄薄的车票——一张从县城开往省城的、硬板座的车票!日期清晰地印在票面上,就在十天之后!
“小四吾侄:见字如面。李干事处已再三沟通,机会稍纵即逝,万不可再耽搁!车票随信附上,十日后午时发车。汝之身体状况,吾已详询王先生(村医),言风寒肺热已去大半,唯余体虚,需静养调理,然舟车劳顿或可承受。家中诸事,汝勿忧!汝母病况,彩霞丫头照料甚妥;汝三兄处,吾已托赵大夫多加留意,汝父既在县城,亦可照拂一二;彩霞丫头及腹中骨肉,徐书记(舅舅)已明言庇护,古老二不足为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去省城,非为汝一人之生计,乃汝全家之生机所系!汝若不来,此位必失,则前功尽弃,吾亦愧对李干事之托!勉之!切切!文字。”
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我的眼里、心里。车票!十天!文老师几乎堵死了我所有的退路!他搬出了母亲、三哥、父亲、彩霞、舅舅……他用整个家庭的“生机”作为筹码,压在了我这张摇摇欲坠的车票上!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轰然砸下!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持久!我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彩霞惊慌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母亲似乎被这剧烈的动静惊扰,枯瘦的手指在破旧的被面上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小四哥!小四哥你怎么样?”彩霞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无力地摆摆手,咳得说不出话,只能指着胸口,那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又像被冰冷的铁钳死死夹住。文老师描绘的“生机”,此刻却像催命的符咒。十天?我这副破败的身体,能撑到省城吗?就算撑到了,那陌生的世界,那“十八块”的营生,我真的能抓住吗?万一……万一我在路上倒下了,万一我去了也做不好……文老师的脸面,舅舅的庇护,家里所有人的指望……都将随着我的失败而彻底崩塌!那后果,比留在家里等死更加可怕!
恐惧,巨大的、对未知的恐惧,对失败的恐惧,对辜负所有人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藤,瞬间缠满了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猛地抬起头,眼神因剧烈的咳嗽和极度的恐慌而有些涣散,声音嘶哑地冲彩霞喊道:“不行……彩霞……不行……我不能去!我会死的!我会死在外面的!我……我什么都不会……我会搞砸的!文老师……舅舅……还有你……还有娘……三哥……爹……都会被我害死的!我不能走!我不能走!”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像溺水的人一样,本能地想要抓住身边最近的东西——那封带来“生机”也带来巨大压力的信!
我一把抢过彩霞手里捏着的信纸和那张刺眼的车票,在彩霞惊愕的目光中,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撕扯起来!
“刺啦——刺啦——”
脆弱的纸张在手中发出绝望的呻吟。文老师力透纸背的字迹被粗暴地撕裂,那张印着“省城”字样的车票瞬间变成了几块无用的碎片!我喘着粗气,将撕碎的纸片狠狠地摔在地上,仿佛甩脱了一个可怕的诅咒。
“你看!没了!去不了了!不去了!”我指着地上散落的碎片,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癫狂的解脱,“我就在家!我守着娘!守着这个家!哪也不去!”
彩霞呆呆地看着地上散落的碎片,又看看我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一片一片,极其小心地,将那些撕碎的纸片捡拾起来,拢在手心。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捡拾什么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收敛一片片被撕碎的、本就不该属于这个家的希望。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阴霾,融雪后的泥泞在晨光中泛着湿冷的光。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不是邮差,也不是舅舅家的人。
是父亲回来了。
他推开院门走进来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短短不到半个月,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裹在那件更加破败肮脏的棉袄里,空荡荡地晃着。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窝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嘴唇干裂,渗着血丝。最刺目的是他露在外面的手和脚——那双赤脚在码头泥泞里泡了多日,冻疮溃烂流脓,肿胀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脚趾缝里塞满了黑泥和血痂。肩膀上,单薄的衣物下,隐约可见被麻绳磨烂后结痂又破裂的暗红色伤痕。
他像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泥腥、汗臭和伤口腐烂的异味。他佝偻着背,几乎站不稳,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肮脏不堪的、用破布缝制的粗布袋。
“爹!”彩霞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呼一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
父亲似乎没听见,他的目光茫然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站在堂屋门口的我身上。他的眼神空洞、呆滞,仿佛不认识我一般。过了好几秒,那浑浊的眼底才极其缓慢地聚焦,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光亮。
“老……老三……咋……咋样了?”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不敢问结果,只敢问“咋样了”。
彩霞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强忍着哽咽:“爹,三哥……三哥还在医院……赵大夫说……说稳住点了……但……但还得花钱……”
“花……花钱……”父亲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那是刻在他灵魂上的咒语。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掠过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他不再看彩霞,而是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手里那个紧紧攥着的、肮脏的破布袋递向我。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卑微。他佝偻着背,低着头,仿佛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只是固执地、僵硬地伸着手臂,将布袋举在我面前。那布满裂口、冻疮和污垢的手,连同那个同样污秽的布袋,在阴冷的晨光中微微颤抖着。
我下意识地接过布袋。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他冰冷的体温和浓重的汗味、泥腥味。布袋口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紧紧扎着。我解开麻绳,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倾泻出来,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一堆散乱、肮脏、沾着污泥和汗渍的零碎钱币!
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最多的是皱巴巴、卷了角、甚至被汗水浸得发软的毛票。最大的面额,是几张同样沾着污渍的一元纸币。它们在冰冷的泥地上散落着,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无声地诉说着它们在码头泥泞里、在工头刻薄的呵斥下、在父亲佝偻的背脊上、在他磨烂的肩膀和溃烂的赤脚间,被一枚一枚、一张一张,用血汗、用屈辱、用几乎被碾碎的尊严,艰难地积攒起来的全部过程!
没有一张是干净的!每一枚硬币、每一张纸币上,都沾着父亲的血、汗、泪和泥!它们冰冷地躺在泥地里,却像烧红的炭火,瞬间烫伤了我的手,灼痛了我的眼!
父亲依旧低着头,佝偻着背,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他不敢看地上那堆他拼了命挣来的“钱”,更不敢看我脸上的表情。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溃烂流脓、沾满泥污的赤脚,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钱……给……给老三……买药……”他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院子里只剩下寒风的呜咽和地上那堆沾着血泥的零钱散发出的无声控诉。彩霞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被投入滚烫的熔炉!看着父亲那副被彻底榨干、只剩下残破躯壳的模样,看着他脚下那堆沾着血泥的零钱,再想起自己撕碎的那张车票,想起文老师信中那句“全家之生机所系”……巨大的愧疚、悔恨、痛苦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
我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冰冷和泥泞,伸出颤抖的手,像彩霞捡拾车票碎片时那样,一片一片,一枚一枚,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赎罪感,将地上那些沾着父亲血汗的、肮脏的零钱捡拾起来。
我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硬币和湿软的纸币,仿佛触碰到了父亲在码头泥泞中挣扎的每一次踉跄,触碰到了他被麻绳勒烂的肩膀,触碰到了他溃烂流脓的赤脚,触碰到了他在工头呵斥下捡起那五毛钱时巨大的屈辱……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鼻涕,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捡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每一分钱上的血污和屈辱都擦拭干净。当我终于将最后一枚五分硬币捡起,紧紧攥在同样沾满泥污的手心时,我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父亲那双依旧死死盯着自己溃烂双脚的、空洞绝望的眼睛。
“爹……”我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我……我去……”我用力攥紧了手心里那堆冰冷的、肮脏的、却又滚烫无比的钱币,仿佛攥住了父亲用命换来的、沉甸甸的托付,“我去省城……我去挣那……十八块!”
话音落下,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父亲,身体猛地一震!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点点抬起那沉重的头颅。他那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睛,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望向了我。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暴戾,没有了近期的恐惧和麻木。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被掏空了所有情绪的疲惫,和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哀求的……微光?那微光极其黯淡,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堆沾着血泥的钱币硌得我生疼。文老师的车票碎片,彩霞收起来了。此刻,我掌心这堆冰冷的零钱,才是真正的、无法撕碎的车票!一张通往未知、通往责任、通往背负着整个家庭沉沉重量的、血与泥铸就的车票!
晨光惨淡,院墙角落,一株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枯草,根部竟悄然拱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鹅黄色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