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泥途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4 11:10:04 字数:11967
屋檐下冰凌的滴答声连成了线,敲在窗台下冻土上,凿出一个个湿润的小坑。那声音在陈家死寂多日的堂屋里,竟显出几分奇异的生机。母亲那声微弱的“老五”和父亲伏在炕沿压抑的呜咽,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不是文老师沉稳的节奏,也不是奎爹那种带着牲口棚气息的沉重,而是急促、杂乱,带着一种久违却又生疏的乡音。
彩霞刚把奎爹送来的腊肉仔细地挂到灶房熏得黢黑的房梁下,闻声擦着手跑出去开门。门闩拉开,门外站着三个人。
当先一人身材不高,有些单薄,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深色补丁的棉袄,黑白夹杂的头发梳着考究的偏分,紧贴着头皮,此刻却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他嘴角习惯性地咬着外公留下的那杆小巧精致的旱烟袋,黢黑的牙齿在冻得发红的脸上格外显眼。正是舅舅!他身后跟着大表姐和小表姐。大表姐手里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上面盖着块靛蓝色的粗布,小表姐则背着一个同样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两人脸上都带着一路跋涉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忧虑。
“舅……舅舅?”彩霞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侧身,“快!快进来!”
舅舅没说话,目光越过彩霞,急切地投向堂屋深处。当他看清屋内的景象——炕上枯槁的母亲,伏在炕边抖动的父亲,靠墙坐着脸色灰败的我,还有那弥漫不散的浓重药味——他那张一向带着点慈善笑容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嘴角的烟袋锅子都忘了取下,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痛楚。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含混的音节,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脚步踉跄地跨过门槛。
“娘……娘啊!”大表姐手里的篮子“咚”的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是十几个沾着泥土、个头饱满的山药蛋(土豆)。她顾不上捡,几步扑到母亲炕前,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小表姐也红了眼眶,默默放下沉重的背包,里面露出风干的野鸡、用油纸包好的熏肉,还有几把扎得整整齐齐的干草药。
舅舅走到炕边,看着母亲紧闭双眼、气息微弱的模样,又看看伏在一旁、肩膀仍在耸动的父亲。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终于取下嘴里的烟袋锅,声音嘶哑地开口,带着浓重的口吃和长途跋涉后的喘息:“妹……妹夫……妹……妹子……咋……咋样了?”他努力想表达清楚,口吃却让话语更加破碎艰难,额头上青筋都微微凸起。
父亲被这声音惊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僵硬抬起头。他脸上泪痕狼藉,混杂着泥灰,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当他看清站在炕边的是舅舅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久别重逢的陌生,有被看到如此狼狈不堪的羞耻,有积压多年的怨怼,或许,在最深处,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压抑的求救信号?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声,随即又飞快地、狼狈地低下头,重新把脸埋进了臂弯,身体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从这个令人窒息的场景里彻底藏匿起来。那姿态,像一只被拔光了尖刺的刺猬,只剩下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肚皮。
舅舅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又看看炕上无声无息的妹妹,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他猛地转向彩霞,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彩……彩霞丫头!快!快说说……到底……咋……咋回事?!你娘……还有……老三……小四……这……这都……”他指着炕上的三哥和我,口吃得更加厉害,急得额角冒汗。
彩霞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开始用尽可能清晰的语句讲述起来。从三哥确诊尘肺的绝望,到母亲突然咳血病危的惊魂,再到父亲精神崩溃掘坑、古老二对腹中骨肉的死亡威胁,以及文老师风雪夜施救、奎爹送来救命粮……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清晰地剖开这几个月来陈家所经历的炼狱。讲到父亲精神崩溃掘坑和古老二的威胁时,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
舅舅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只剩下一种骇人的青灰。他握着烟袋杆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当听到“古老二逼我处理掉孩子”时,他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瞪,里面瞬间爆射出一种与平日和善截然不同的、如同被激怒的山豹般的凶光!
“他……他敢!”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咆的嘶吼猛地从舅舅喉咙里迸发出来!口吃似乎都被这巨大的愤怒暂时冲散了!他猛地抬起手,手中那根油亮的烟袋杆竟被他攥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我……我徐……徐长庚……还……还没死!我……我妹子……我外甥……我外甥媳妇……肚……肚子里的娃!轮……轮不到他……古老二……来……来作践!”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急促的喘息让口吃更加明显,但那份护犊的暴烈却如同实质般在小小的堂屋里炸开。他猛地转向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墙缝里的父亲,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痛心:“陈……陈老五!你……你个……怂包!自……自己……婆娘……娃……娃子……都……都护不住!你……你……你当年……打……打我的……那……那股……狠……狠劲儿呢?啊?!”
这声质问,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父亲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他蜷缩的身体猛地一抖,头埋得更深,肩膀的抖动从无声的呜咽变成了剧烈的抽搐,喉咙里发出被堵住的、濒死般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舅舅的愤怒如同一面镜子,残酷地映照出他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彻底失败。
“舅……舅舅……”彩霞被舅舅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住了,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的劝阻,“不……不怪爹……他……他也……”她想说父亲也病了,也垮了,但看着舅舅那怒发冲冠的样子,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舅舅剧烈地喘息着,看着妹妹枯槁的脸,看着角落里彻底垮塌的妹夫,看着泪眼婆娑的彩霞和她护着的小腹,那股冲天的怒火终究被更深的无力感和心疼压了下去。他像一头被抽掉了筋骨的困兽,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握着烟袋杆的手无力地垂下。他走到桌边,看着奎爹送来的腊肉银元,又看看自己带来的山药蛋、野味和草药,眼神沉痛。他伸手,从自己那件破棉袄最里层的暗袋里,极其艰难地掏出一个同样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一小叠钞票,最大面额是五块,更多的是皱巴巴的一元、两元,甚至还有几张毛票。他看也没看,将这一小卷带着体温的钞票,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奎爹留下的银元旁边。
“钱……不多……”舅舅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先……顶……顶药费!不够……我……我再……再想法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炕上的病人,最后落在彩霞身上,那眼神里的凶悍褪去,只剩下一个长辈沉重的托付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彩霞……丫头!你……你只管……安……安心养着!天……塌……塌不下来!有……有舅舅……在!古老二……他……他再敢……放……放一个屁!我……我徐长庚……舍……舍了这……大队书记……不……不当!也……也要……护……护住我……徐家的……血脉!”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艰难,却字字千钧,砸在地上嗡嗡作响。那“徐家的血脉”几个字,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瞬间将彩霞和她腹中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纳入了自己家族的羽翼之下。
彩霞的眼泪再次决堤。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而是被巨大的、坚实的安全感冲击下的宣泄。她用力地点着头,泣不成声。
舅舅带来的东西,连同奎爹的馈赠,像两股温热的溪流,暂时汇入了陈家这片干涸龟裂的土地。大表姐和小表姐立刻挽起袖子,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忙碌起来。大表姐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灶房,生火烧水,清洗彩霞顾不过来的碗筷药罐;小表姐则默默地拿起扫帚,清扫堂屋地面散落的药渣和灰尘,动作轻柔,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
舅舅没有闲着。他走到三哥炕边,俯下身,仔细地看了看三哥灰败的脸色和沉重的呼吸,眉头紧锁。他伸手探了探三哥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深处。那动作带着一种乡村生活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观察力。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又走到母亲身边,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母亲冰凉的手背。母亲似乎有所感应,紧闭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得……得通……通气……”舅舅直起身,目光在屋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堆放杂物的旧柜子上。他走过去,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旧铜盆,又找来一小块不知存放了多久、早已干硬的橘皮。他示意小表姐把铜盆清洗干净,自己则用火钳夹起那块干橘皮,凑到灶膛的余火上小心地烘烤。很快,一股带着苦味的、微辛的橘皮焦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舅舅将烤得微微发烫的橘皮放入铜盆,端着它走到母亲和三哥的炕中间,小心地放在地上。
“老……老法子……闻……闻着……能……能顺点气……”舅舅低声解释了一句,带着浓重的口音。那带着焦香的热气袅袅升起,虽然微弱,却似乎真的让三哥那沉闷如破风箱的呼吸稍稍顺畅了一丝丝。母亲紧锁的眉头,也仿佛极其难以察觉地舒展了一丁点。
这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父亲那片绝望的心湖里漾开了更大的一圈涟漪。他一直蜷缩在角落,像个被遗忘的、灰暗的背景板。舅舅的到来,如同在他封闭的世界里强行凿开了一个洞,刺眼的光线和喧嚣的声音让他无所适从,本能地只想缩回更深的黑暗。舅舅那番怒其不争的责骂,更是将他仅存的一点遮羞布彻底撕碎,只剩下血淋淋的无能和羞耻。
然而,当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窥视着舅舅专注地烘烤橘皮、小心翼翼地放置铜盆,看着大表姐在灶房忙碌的熟悉背影,看着小表姐安静打扫的身影……一种极其陌生、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他冰冷的心。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喧嚣,带着烟火气,带着亲情的温度,带着一种他早已遗忘的、被人帮扶着的踏实感。这感觉与他此刻内心巨大的失败感激烈地冲撞着,让他更加痛苦和茫然。
就在这时,舅舅做完这一切,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父亲蜷缩的角落。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愤怒,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长对不成器妹夫的无奈。他没有再说什么责备的话,只是走到桌边,拿起那几张文老师留下的、沉甸甸的住院单据和费用清单,凑到油灯下,眯起眼,费力地辨认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
“县……县医院……”舅舅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天……天要……黑了……山……山路……不好走……”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艰难地权衡着什么。
“舅……”彩霞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浓稠的小米粥走过来,听到舅舅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文老师说,三哥……必须尽快送去……”
舅舅沉默着,布满皱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单据纸张。堂屋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铜盆里橘皮散发出的微辛香气和病人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窗外的风似乎也小了些,融雪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角落里传来一个极其嘶哑、干涩、仿佛锈蚀铁门被强行推开的声音:“我……我去。”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屋里!
所有人都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那个一直将自己缩在阴影里、如同朽木般的父亲!
他依旧佝偻着背,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抠着膝盖上破旧的棉裤,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不敢看任何人,身体因为紧张和某种豁出去的决绝而剧烈地颤抖着。但他那刚刚发出声音的嘴唇,还在微微哆嗦着,重复着,声音却比刚才清晰、坚定了一分:“我……我去送……老三……去……县里!”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完,他整个人如同虚脱般,肩膀垮塌下去,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但那句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彩霞手里的粥碗差点脱手,她惊愕地捂住嘴,眼泪瞬间再次涌了上来。大表姐和小表姐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呆呆地看着角落里那个突然“活”过来的姑父(姨夫)。舅舅更是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怀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你……你去?”舅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怀疑和不确定,口吃似乎都忘了,“你……认得……路?你……知道……医院……门……门朝哪边开?你……你……”他想说你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想送病人?但后面的话,看着父亲那副豁出命去的样子,终究没有说出口。
父亲没有抬头,只是更紧地抠着自己的膝盖,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如同呜咽般的“嗯”声。那姿态,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明知前方是深渊也要纵身一跃的囚徒。他要去送老三,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是个“父亲”的稻草,是他对自己彻底失败的人生,所能做出的、最后一点微弱的抗争。
舅舅看着父亲那副样子,沉默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想起当年父亲为了母亲,冒雨冲进自己家门又被自己赶走的狼狈;想起两家因误解而疏远的十几年;想起妹妹这些年跟着这个暴戾又无能的男人所受的苦……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沉重的理解,猛地涌上心头。这个倔强了一辈子、也糊涂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的举动,笨拙、可笑、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但这……或许是他仅存的、属于一个父亲的心气儿了。
舅舅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妥协,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感。他不再看父亲,而是转向彩霞和大表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吃也因这决断而顺畅了许多:“彩霞!把……把老三……要……要带的药……收拾……收拾好!包……包严实!大妮儿(大表姐)!去……去套车!把……把咱家……那……那张……最……最厚的……狼皮褥子……铺……铺上!再……再抱……两床……厚……厚被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堆钱粮,最终落在父亲低垂的头上,声音低沉而清晰,“钱……我……我带着!人……你去……送!”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颤,依旧没有抬头,但那双死死抠着膝盖的手,却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松了那么一丝丝的力道。
夜色如墨,寒意砭骨。通往县城那蜿蜒崎岖的山路,在融雪的泥泞中更加难行。舅舅家那架老旧的板车,被一头同样上了年纪的老青骡吃力地拖着,车轮深陷在黏稠冰冷的泥浆里,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三哥裹在那张厚实的狼皮褥子和两层厚棉被里,像一个巨大的茧,只露出小半张灰败的脸。他依旧昏沉,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呛咳,喉咙里拉风箱般的嘶鸣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刺耳。舅舅走在车旁,一手紧紧扶着车辕,一手举着用破布裹着松油木做成的简陋火把。跳动的火焰将他脸上深深的沟壑映照得如同刀刻,也照亮前方一小段泥泞不堪、仿佛永无尽头的路。他紧抿着嘴唇,口吃在沉默的跋涉中似乎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
父亲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板车后面。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推那深陷泥坑的车轮,肩膀死死抵着冰冷的车板,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双手深深抠进泥泞里,试图为老骡子分担一丝重量。汗水混着泥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在火把的光晕里闪着浑浊的光。他紧咬着牙关,牙缝里挤出“咯咯”的声响,每一次发力,脖颈的青筋都如同蚯蚓般暴凸出来。他不敢看车上昏沉的三哥,不敢看舅舅沉默的背影,只死死盯着脚下那仿佛永远也爬不出去的泥泞,像一头被鞭子驱赶着、只知道向前挣扎的牲口。文老师留下的、装着救命药和单据的塑料袋,被他用一根麻绳死死绑在胸前,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父亲”身份的证明。
“咳……咳咳咳……”三哥又一阵剧烈的呛咳爆发出来,身体在厚厚的包裹里痛苦地抽搐。老骡子被这动静惊扰,猛地打了个响鼻,前蹄一滑,整个板车剧烈地向一侧倾斜!
“稳住!”舅舅嘶吼一声,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扳住车辕,整个身体几乎被带倒!
“呃啊——”父亲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眼瞬间赤红!他猛地扑向倾斜的车轮,整个身体像一块沉重的压舱石,不顾一切地用肩膀和后背死死顶住即将倾覆的车厢!冰冷的泥浆瞬间糊满了他的后背和半边脸颊,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哆嗦,但他咬碎了牙,双腿如同钉子般楔进泥地里,竟真的硬生生将倾斜的车厢顶住了片刻!
舅舅趁机猛地一拉缰绳,老骡子也奋力挣扎着站稳了脚跟。车厢终于缓缓地、沉重地落回泥泞之中,溅起大片污浊的泥点。
“老三!老三!”舅舅顾不上自己,急忙扑到车边,掀开被子一角查看。三哥被颠簸和窒息感憋得脸色发紫,嘴唇乌青,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
父亲也踉跄着爬起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泥污,惊恐地凑到车边。当他看到儿子那张因缺氧而扭曲的脸时,眼中瞬间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他猛地想起文老师留下的救急药,手忙脚乱地去解胸前绑着的塑料袋。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麻绳的结也仿佛故意作对,越急越解不开!
“药……药……”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手指因极度的恐慌和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在塑料袋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让……让开!”舅舅一把推开慌乱无措的父亲,动作粗暴却极其有效。他抽出插在腰间的柴刀,寒光一闪,“嗤啦”一声,利落地割断了麻绳!他迅速从塑料袋里翻出那个装着白色小药片(文老师留下的应急药)的瓶子,倒出两粒,又拧开随身带着的水壶,用肩膀和膝盖死死顶住三哥因痛苦而弓起的身体,一手捏开他的嘴,一手将药片塞进去,再灌上几口温水。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山民特有的、在危机中磨砺出的冷静和果断。
三哥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在舅舅有力的钳制下,艰难地将药片和水咽了下去。窒息般的呛咳慢慢平复,紫绀的脸色也稍稍缓和,重新陷入昏沉,但每一次呼吸依旧沉重得令人心悸。
舅舅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瘫坐在泥泞里、失魂落魄、手上还沾着被他割断的麻绳碎屑的父亲。那眼神里,有责备,有后怕,但最终,化作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无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剩下的药瓶和水壶收好,重新绑在胸前,然后用力拍打了一下老骡子的脖子,声音嘶哑地低吼:“走!”
板车再次在泥泞中艰难地挪动起来。父亲像一摊烂泥般从泥水里爬起,沉默地、机械地重新走到车后,用尽残余的力气推车。他脸上沾满了冰冷的污泥,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舅舅刚刚那果断的一推和割绳的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那不仅是身体上的推搡,更是对他无能的终极宣判——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依旧是个废物,连喂药都做不好,还需要被自己的大舅哥像丢开绊脚石一样推开。
冰冷的泥浆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绝望冰封的荒芜。他推着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听到三哥沉重的呼吸,都像有鞭子在抽打他的灵魂。文老师的话,彩霞的眼泪,舅舅的愤怒,奎爹的“娃得活”,此刻都化作沉重的巨石,一块块垒在他的心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痛苦地认识到:这个家,是被他一手推向深渊的。他的暴戾,他的短视,他的无能,像无形的枷锁,死死地套在每一个亲人的脖子上。三哥的肺,母亲的病,彩霞的屈辱,小四的咳血……都是他无法推卸的罪孽。而此刻,他推着这辆深陷泥泞的车,推着自己垂死的儿子,仿佛在推着他自己罪孽深重的一生,走向一个未知的、可能依旧是黑暗的终点。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蟹壳青时,那辆沾满泥泞、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板车,终于挣扎着挪到了县医院门口。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在晨曦中矗立,大门上方褪了色的红漆十字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肃穆。走廊里早已人满为患,长椅上、地上,蜷缩着、倚靠着形形色色痛苦呻吟的病人和疲惫不堪的家属。消毒水、药味、汗味和排泄物的气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
舅舅顾不上疲惫,像一头护崽的孤狼,凭借着那张盖着赵大夫印章的住院证,在人缝中奋力开道。他口吃着,声音却异常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让……让让!急……急诊!加……加床的!”他高大佝偻的身影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无形中带着一股慑人的力量。
父亲则完全像个失魂的木偶,机械地跟在舅舅身后,怀里紧紧抱着昏沉的三哥。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嫌恶的。三哥沉重的身体压得他双臂酸痛麻木,但他不敢松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文老师留下的塑料袋,依旧被他死死地按在胸前,已经被汗水和体温浸得发软。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护士服的年轻护士皱着眉,不耐烦地领着他们穿过拥挤嘈杂的走廊,来到最尽头一个用屏风勉强隔开的狭小空间。这里紧挨着厕所,气味更加难闻。一张窄小的行军床,一个掉了漆的床头柜,这就是全部。
“就这儿了!动作快点!”护士丢下一句话,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
舅舅小心翼翼地将三哥安置在冰冷的行军床上。父亲僵硬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舅舅抹了把汗,从怀里掏出那卷带着体温的钞票和住院单据,又看了一眼父亲胸前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语气不容置疑:“单……单子……给我!你……你去……打……打壶热水……来!”他指了指走廊尽头隐约可见的开水房方向。
父亲愣了一下,像接到了圣旨,忙不迭地将塑料袋递过去,然后转身,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朝着舅舅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挤入喧闹的人群中。
舅舅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他拿着单据,走向远处那个挤满了人的缴费窗口。排队、等待、计算、交钱……每一分钱从他那粗糙的手指间递出去,都像在剜他的心。奎爹的银元,他带来的毛票,还有文老师借来的部分……薄薄的信封迅速瘪了下去。当最后一张单据敲上收费章,舅舅手里只剩下几张零散的毛票。他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片,站在喧闹的缴费大厅里,看着手里所剩无几的零钱,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钱,像流沙一样从指缝里溜走,而儿子的命,还在未知的深渊边缘徘徊。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那个屏风隔开的小空间。赵大夫已经来了,正戴着听诊器给三哥检查,眉头紧锁。父亲也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掉了不少瓷的、冒着热气的大号搪瓷缸子,僵立在床边,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情况……很不好。”赵大夫摘下听诊器,声音低沉,带着职业性的严峻,“肺部感染很重,呼吸衰竭。必须立刻上氧,抗感染,加强排痰……费用……”他看了一眼舅舅。
舅舅立刻将手里那几张缴费凭证递过去,声音干涩:“刚……刚交了……押金……和……和先期的……”
赵大夫快速扫了一眼单据,眉头皱得更紧:“不够。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药费、检查费、氧气费……每天都不少。”他看了一眼舅舅身上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又看了一眼旁边端着水缸子、形容枯槁的父亲,语气缓和了一分,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老文跟我打了招呼……我们尽量用必要的药,控制费用。但……你们家属得有准备。这病,拖不起,也……烧钱。”
“烧钱”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舅舅和父亲的心上。舅舅布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捏着单据的手指关节发白。父亲端着水缸子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开水溅出来,烫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刚刚因抵达医院而升起的一点点微弱光芒,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他死死地盯着赵大夫,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转机,看到的却只有医者的沉重和无奈。那冰冷的行军床,那刺鼻的气味,那赵大夫口中吐出的“烧钱”二字,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刚刚积攒起的一点力气和勇气瞬间抽空。他佝偻下背,像个骤然被抽掉脊梁的软体动物,几乎站立不稳。绝望,比来时路上的泥泞更深、更冷的绝望,再次将他死死攫住。
就在这时,一个小护士拿着氧气面罩和几瓶药水匆匆走来,开始给三哥接氧气、挂点滴。那冰冷的塑料面罩扣在三哥灰败的脸上,透明的管道里升起细密的水珠,随着他艰难的呼吸而微微颤动。药水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他干瘪的血管。
父亲看着儿子戴着面罩、插着管子的样子,看着那代表生命却又象征着巨大花费的仪器和药水,看着舅舅那紧锁的眉头和空空如也的口袋……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猛地冲上头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病床和所有人,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将那撕心裂肺的嚎啕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只有滚烫的泪水,混着溅在手背上的开水,汹涌地奔流而下,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舅舅在县城只待了一天一夜。他跑遍了仅有的几个认识人,又当掉了自己那件还算体面的旧呢子外套,才勉强凑够了几天的药费。离开前,他把身上仅剩的几块钱和一张写着地址的小纸条塞给父亲,声音嘶哑地交代:“这……这是……我……我一个……远房……表侄……在……在县城……拉……拉板车的……地……地址……实在……实在……过……过不去了……去……去找他……借……借个宿……”他看了一眼戴着氧气面罩、依旧昏沉的三哥,又看了一眼蜷缩在行军床边、眼神空洞的父亲,重重叹了口气,“家里……还有……你嫂子……和……和俩丫头……我……我得……回去……照应……钱……我……再……再想法子……”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的无奈,然后转身,消失在医院门口喧闹的人流中。
父亲捏着那张带着舅舅体温和汗渍的小纸条,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火。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址也模糊不清。他茫然地望着舅舅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病床上生死未卜的儿子,再看看空空如也的口袋,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巨大的孤独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成了县医院走廊里一个突兀而沉默的游魂。白天,他像个石墩子一样蹲在三哥的病床边,眼睛死死盯着那滴滴答答落下的药水和氧气面罩上凝结的水雾,仿佛能从里面看出儿子的生机。他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护士来换药、医生来查房,他都低着头,缩着肩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只有在护士提醒药费不足、需要续交时,他才会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捏着那张早已无用的缴费单。
夜晚是最难熬的。医院的长椅早已被占满,连冰冷的水泥地都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处。他只能蜷缩在三哥病床边的角落里,裹着那件破旧的棉袄,听着此起彼伏的呻吟、咳嗽和梦呓,闻着消毒水混合着各种疾病的气息。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舅舅留下的几块钱,他一个子儿也不敢动,那是他最后的底牌,是儿子多活一天的可能。他啃着从家里带来的、早已冻得硬邦邦的、奎爹送的玉米饼子,就着医院水房里冰冷的自来水往下咽。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每一次吞咽都带来一阵钝痛。
他看着窗外县城的灯火,那光亮离他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像另一个世界。他想起了家里病弱的母亲,想起了咳血的小四,想起了挺着肚子面对古老二威胁的彩霞……巨大的负罪感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像沉重的磨盘,夜以继日地碾压着他早已破碎的灵魂。他像一株被连根拔起、丢在沙漠里的枯草,迅速地枯萎下去,眼窝深陷,脸颊塌陷,只剩下一个被绝望掏空的躯壳。
一天午后,赵大夫查完房,看着三哥依旧沉重的病情和父亲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走到父亲面前,声音低沉:“陈老五?”
父亲猛地从呆滞中惊醒,慌乱地站起身,佝偻着背,不敢看赵大夫的眼睛。
“这样下去不行。”赵大夫语气带着一丝严厉的关切,“你儿子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你自己先熬垮了。钱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医院有医院的规矩,欠费太多,药就停了。光靠你蹲在这儿,没用。”他目光扫过父亲身上破旧的棉袄和干裂的嘴唇,“找个地方,哪怕是桥洞,晚上去睡一觉。白天……看看能不能在县城里找点零活干干?搬搬东西,扫扫大街?总得……找点进项。”他的话像一把刀子,剖开了父亲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蹲守在这里,除了把自己耗死,毫无意义。
“零……零活?”父亲茫然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有了点活人的困惑。找活?在这个举目无亲、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陌生县城?靠他这双只会握锄头、如今却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巨大的茫然和无措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身材敦实、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中年汉子,提着一个铝制饭盒,迟疑地走到了屏风隔间门口。他看了看病床上的三哥,又看了看形容枯槁的父亲,试探着问:“您……是陈家洼的陈老五叔?”
父亲茫然地点点头。
那汉子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俺叫王石头,是徐长庚表叔(舅舅)让俺来的!他说您带着兄弟在这儿住院,让俺瞅瞅有啥能搭把手的。”他扬了扬手里的饭盒,“俺在码头扛大包,中午管一顿饭,这……这多打了点棒子面糊糊和窝头,您……您要不嫌弃,垫垫肚子?”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将温热的饭盒塞到父亲冰凉僵硬的手里。
温热的触感顺着饭盒传到掌心,一路烫到父亲冰冷的心口。舅舅那张口吃的、布满皱纹的脸,和他离开时沉重的叹息,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个叫王石头的汉子,和他手中这盒温热的棒子面糊糊,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父亲眼前浓重的绝望迷雾。
“码……码头……扛……扛包?”父亲捧着饭盒,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名为“活路”的火苗。
几天后,一封薄薄的信件,穿越了刚刚解冻的山路,送到了陈家那扇依旧沉重、却似乎被融雪的湿气浸润得不再那么冰冷的院门前。信封上是文老师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彩霞拆开信,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如同阴霾多日后终于透出的阳光!
“小四哥四哥!文老师来信了!”她拿着信,几乎是跑着冲进堂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和激动,“出版社!省城!让你……让你准备准备,天再暖和点,路好走了,就……就能动身了!李干事说……说看你写的东西……有……有股劲儿!让你……让你先把身体养好!”她把信纸递到我面前,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我靠在墙上,胸腔里的闷痛在文老师留下的药方和舅舅带来的草药调理下,已不再那么尖锐。我接过信纸,文老师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除了确认省城出版社校对科临时工的机会尚在,更重要的,是他提到了我托彩霞悄悄寄出的那几页写满了奎和彩霞故事的、被泪水洇花的稿纸!
“……李干事阅汝所书‘奎与霞’片段,言其字虽粗陋,情却至真,字里行间有泥泞中挣扎而出的韧劲,非浮华辞藻堆砌可及。彼云:文章憎命达,苦难或为汝之笔锋淬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