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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雪融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3 10:21:21      字数:9831

  文老师那句“天快亮了”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这间被绝望浸透的屋子。窗缝里渗入的微光确实在一点点驱散黑暗,可这破晓的光,照亮的依旧是满目疮痍的战场——病榻上垂危的喘息、散落的药渣、角落里父亲那枯槁如朽木的轮廓,还有我自己胸腔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的锐痛。
  文老师没有停留太久。他像一位刚完成关键阵地争夺的指挥官,迅速而冷静地再次检查了三哥的呼吸和脉搏,又俯身探了探母亲额头的温度。临走前,他走到我蜷缩的地铺旁,那只带着薄茧的、沾着墨水和药味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轻轻按了按我冰凉的肩头:“记住,小四,按时吃药,一个字都不能落下。省城那位置,我给你留着!”他的目光锐利,穿透我病中的虚弱,“等你缓过这口气,爬也得给我爬出去!听见没?”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他转身裹紧深蓝的棉大衣,背影消失在重新聚拢的寒气里,留下一室更深的寂静和药味的苦涩。
  父亲依旧佝偻在灶房门口那片被浓烟熏得更黑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失了魂的石雕。文老师那番剜心刺骨的话,似乎抽走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他垂着头,目光呆滞地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污、指甲崩裂的手上,仿佛在辨认一件陌生而丑陋的工具。文老师带来的那点微薄的希望——省城、工作、十八块钱——像风中的烛火,在他那片被绝望冻透的心湖里,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被更深的冰寒吞没。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像是呜咽的余烬,又像是无意识的呓语。
  “爹……”我喉咙干涩发紧,试着唤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像蚊蚋。他毫无反应,仿佛那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
  彩霞默默地端来了文老师留下的另一碗药汁,黑褐色的液体在粗瓷碗里晃荡,映着油灯微弱的光。那苦涩的气息钻进鼻腔,胃里一阵翻搅。她蹲下身,将碗凑近我的唇边,声音低低的:“小四哥,趁热,捏着鼻子灌下去。”
  我闭着眼,几乎是屏住呼吸,像进行一场酷刑,任由那滚烫的、带着浓烈土腥和植物腐败气味的苦水灌入喉咙。灼烧感一路向下,药力像一团火在胃里炸开,随即又变成冰冷的铁块沉坠下去。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额上瞬间布满冷汗,身体因这剧烈的刺激而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还是涌了上来,撕裂着本已灼痛的喉咙。彩霞慌忙放下碗,一只手笨拙却用力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我冰凉的手臂,试图传递一点支撑的力量。
  “忍忍……忍忍就过去了……”她声音里带着哭腔,自己也在微微发抖。
  角落里的父亲被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动,终于抬起了沉重的头颅。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扫过来,落在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落在我嘴角因剧烈咳嗽再次洇开的、新鲜刺目的血丝上。那点猩红,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
  “痨……痨病!”他喉咙里猛地爆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那声音干涩、恐惧,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从地上弹起,踉跄着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惊恐地瞪着我,仿佛我是从地狱爬出来的瘟神,那只曾试图喂药的手,此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最原始的、避之不及的恐惧。“别过来!别……别传上!”他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着,刚刚文老师唤醒的那一丝丝人样,瞬间被这深入骨髓的恐惧碾得粉碎。
  我的心像被那只捂住口鼻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入冰窟。那点刚刚因文老师承诺而萌发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期冀,被父亲这声惊恐的嘶吼彻底掐灭。原来在他心里,我终究还是那个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痨鬼”。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被至亲彻底遗弃的悲凉瞬间攫住了我,比肺腑的灼痛更甚百倍。我猛地推开彩霞试图安抚的手,蜷缩起身子,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带着霉味的草席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这一次,不是为了身体的痛苦,而是为了这心口被生生撕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呜咽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变成破碎的、无声的抽噎。
  “爹!不是的!文老师说了不是痨病!”彩霞猛地站起身,冲着父亲的方向,声音因愤怒和急切而尖锐起来,“是风寒!是累的!急的!你听听文老师的话啊!”她的眼泪也涌了出来,是为我的委屈,也为这令人窒息的绝望。
  父亲只是更紧地捂住口鼻,背靠着墙,身体蜷缩着往下滑,最终瘫坐在地,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发出压抑的、沉闷的呜咽。那呜咽声里,有恐惧,有绝望,或许,也有一丝对自己反应的、无法言说的羞耻?彩霞的呼喊,如同石沉大海。
  一连几天,家里的空气都凝滞得如同陈年的冰。文老师带来的药方和草药成了维系三哥和母亲微弱气息的唯一纽带。彩霞成了这个家里唯一还能运转的轴心。她沉默地承担起一切:熬药、喂药、擦拭、清理秽物,还要提防古老二随时可能降临的雷霆之怒。她的动作日渐熟练,眼神却越来越沉寂,像一口望不见底的深潭,只有偶尔下意识地抚过依旧平坦的小腹时,那潭水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那是奎刻在烟盒上的那个“等”字。
  父亲则彻底退回了自己的壳里,成了一个无声的影子。他依旧蜷缩在灶房门口那片阴影中,或者在堂屋最远的角落呆坐。只有在彩霞忙碌得不可开交时,他才会像一截被无形的线牵动的木头,迟缓地站起身,避开我的方向,机械地去添柴、舀水。他不再看我,仿佛我所在的那片地铺是绝对的禁区。偶然间,我们的目光在昏暗中短暂相撞,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瞬间掠过巨大的惊恐,随即飞快地、狼狈地移开,如同躲避瘟疫。那目光像冰冷的针,每一次都无声地在我心口留下新的伤痕。他笨拙地尝试照顾母亲和三哥,喂药时手抖得厉害,汤汁洒得到处都是,动作僵硬得像在摆弄没有生命的物件。他对彩霞细声的指点充耳不闻,只沉浸在自己混乱而恐惧的世界里。
  而我的身体,在文老师那苦得钻心的药汁和彩霞的强制照料下,竟真的显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转机。虽然咳嗽依旧频繁,胸腔深处的闷痛也如影随形,但喉咙里那股令人心悸的铁锈腥甜味,终于不再时时刻刻萦绕。最明显的变化是那股如影随形的、要将人骨髓都冻僵的寒意,似乎被药力艰难地逼退了一些。偶尔,在阳光难得穿透云层、短暂地洒在冰冷的地面时,我会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不再是彻骨的冰冷。
  这微小的变化,像黑暗隧道尽头极其遥远的一粒光点,给了我一丝喘息的空间。身体依旧沉重如铅,但精神的牢笼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在彩霞忙着照顾母亲和三哥、父亲缩在角落发呆的漫长白昼里,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写下来。写这屋子里沉重的喘息,写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写彩霞沉默而坚韧的侧影,写角落里父亲那枯槁绝望的轮廓,写文老师风雪夜中带来的微光,写奎哥刻在烟盒上、被彩霞用生命守护的那个“等”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制。它像一股微弱却顽固的暗流,在我因病痛而混沌的脑海中奔涌冲撞。
  “彩霞……”我声音嘶哑地开口,在又一次剧烈的呛咳平息后。
  她正用温水浸湿布巾,小心地给母亲擦拭脸颊,闻声立刻转过头,眼中带着询问和关切:“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笔……还有纸……”我费力地抬起手,指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许久未动的破旧书包,“书包里……应该有……”那是辍学时带回来的唯一“财产”,里面或许还残留着半截铅笔和几张皱巴巴的作业纸。
  彩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理解和悲伤的亮光。她快步走过去,从书包里翻找起来。果然,在最里面的夹层,她摸到了半截用纸卷裹着的铅笔头,还有几张边缘磨损、卷了角的方格纸。
  她拿着纸笔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仿佛递过来的是易碎的珍宝。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道:“慢点写,别累着。”
  接过那冰凉的铅笔头和粗糙的纸张,指尖传来的触感竟让我心头一阵莫名的悸动。久违了。我靠着冰冷的土墙,将一张纸垫在蜷起的膝盖上,试图稳住自己因虚弱而颤抖的手腕。笔尖悬在惨白的纸面上方,微微颤动着。
  写什么呢?千头万绪,像纠缠的乱麻塞满胸膛。我想写父亲的暴戾与此刻的可怜,写母亲的无声与坚韧,写三哥被粉笔灰吞噬的肺腑,写奎哥在黑暗牢笼里刻下的血字……可当笔尖终于落下,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第一道歪斜、断续的痕迹时,流淌出来的,却是关于奎和彩霞的故事。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艰难地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蚕在啃食桑叶,又像垂死者最后的呓语。我写奎在狱中被打得头破血流,蜷缩在冰冷的黑屋角落,意识模糊间,指尖在唯一能接触到的、那包被压扁的廉价烟盒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遍遍刻下那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等”字;写彩霞在古老二那淬毒的“处理”威胁下,如何死死攥紧那个烟盒,将它紧贴在狂跳的心口,仿佛那是她与腹中胎儿唯一的护身符;写她每个深夜,在确认所有人都睡下后(或者像父亲那样,只是陷入恐惧的僵死),才会在油灯如豆的微光下,偷偷拿出那个烟盒,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个刻痕,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与不知身在何处的奎对话。她的沉默里,藏着怎样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写着写着,手腕的酸痛变得麻木,胸腔的闷痛似乎也被这倾泻而出的文字暂时压了下去。直到一阵无法抑制的呛咳猛地袭来,我才惊觉膝盖上的纸已被晕开的墨迹和不知何时滴落的泪水弄得一片狼藉。我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花。
  “小四哥……”彩霞不知何时蹲在了我身边,手里端着一碗刚温好的药。她看着我膝上洇开的字迹,看着我狼狈擦拭的手,又看看我咳得泛红的脸颊,眼圈瞬间红了。她没有劝我别写,只是默默地将药碗递得更近些,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药……快凉了。”
  就在我接过药碗,忍着翻腾的恶心感准备灌下去时,角落里,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如同枯木般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父亲的头颅,极其缓慢地、仿佛承受着千钧重量,抬起了寸许。他那双空洞了多日的眼睛,茫然地、带着一种近乎迟钝的困惑,越过大半个昏暗的堂屋,落在我膝盖上那片洇开的墨迹上,落在我紧握着铅笔头和药碗、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他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极低、极模糊、仿佛被砂砾磨碎的音节:“……字?”
  那声音轻得几乎被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淹没,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和彩霞。我们同时抬起头,惊愕地望向那个角落。父亲似乎被我们突然投来的目光惊扰,脸上掠过一丝孩童般的慌乱,飞快地重新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只留下一个剧烈起伏、无声耸动的佝偻背影。但那个含糊的“字”,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漾开了第一圈微澜。
  这微澜并未持续多久。几天后一个黄昏,风雪虽歇,但寒气更甚,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如同倒悬的利剑。文老师回来了。
  他推开院门走进来的样子,比离去时更加疲惫不堪。深蓝色的棉大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眼镜片蒙着厚厚的白雾。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囊囊的、印着“县人民医院”字样的白色塑料袋,脸上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而笼罩着一层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忧虑。
  “文老师!”彩霞第一个迎上去,声音里带着急切的期盼。
  文老师摘下眼镜,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没立刻回答彩霞,目光扫过堂屋:三哥在炕上发出沉闷的、带着痰音的呼吸;母亲依旧无声无息;我靠墙坐着,膝上还摊着写花的稿纸;父亲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个沉默的幽灵。
  “赵大夫……见到了。”文老师的声音沙哑,透着长途跋涉的干涩和心力交瘁,“床位……太难了。走廊里都塞满了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聚力气,“我守了两天,磨破了嘴皮子……最后,是赵大夫看我这张老脸,又看了三娃的片子,实在凶险……才硬挤出来一张加床。”他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手续……勉强办下来了。明天……最迟后天,必须送过去!”
  “真的?!”彩霞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但是,”文老师的语气陡然沉了下来,像一块巨石落地,“钱!住院押金,先期的药费、检查费……至少得这个数!”他伸出三根被冻得通红、关节粗大的手指,那是一个对我们这个家庭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的金额。“我……我凑了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同样被体温焐得微温的、薄薄的信封,“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刚刚升起的巨大希望,被这冰冷的“钱”字瞬间冻住。彩霞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巨大的失望和无助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角落里,父亲那一直低埋的头颅猛地抬起,脸上血色尽褪,那刚刚被文老师带回的、关于儿子“有救”的消息所点燃的微小火苗,在“钱”这座冰山面前,显得如此微弱而可笑。他眼中那点因“字”而起的微光,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和茫然吞噬。
  文老师将那个薄薄的信封和装着住院单据的塑料袋,轻轻地放在堂屋那张布满油污和刀痕的方桌上。那动作异常沉重,仿佛放下的是千斤重担。他走到三哥炕边,俯身仔细听了听呼吸,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眉头锁得更紧。
  “不能再拖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医者的焦灼。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脸上:“小四,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学校,有几个毕业班的学生……耽误不得。”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三娃入院的事,钱的事……都得想法子。”他的目光在父亲那失魂落魄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移开,显然已不抱希望。“彩霞丫头,你多费心。小四……”他看向我,“药不能停!那方子,按时煎!身子是自己的!”
  他又交代了几句用药的细节,便再次裹紧大衣,匆匆离去。那沉重的院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门外凛冽的寒气,也仿佛隔绝了刚刚带来的一线微光。桌上那两样东西——薄薄的信封和沉重的塑料袋,成了新的、更巨大的绝望源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后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惊醒。不是咳嗽,也不是梦呓。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透出一点微弱的、暗红的光晕。借着那点微光,我看到一个佝偻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正无声地、极其缓慢地靠近我的地铺!
  是父亲!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他想干什么?白天文老师带来的“钱”字刺激了他?他又要……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喉咙发紧,几乎要失声尖叫,却因极度的恐惧而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死死闭上眼睛,身体僵硬地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
  那黑影在我铺边停下了。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浑浊而压抑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我感觉到一只冰冷、粗糙、带着厚厚老茧和裂口的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和试探,轻轻地、颤抖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那触碰轻得像一片雪花的飘落,带着冰凉的寒意,却瞬间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没有预料中的暴戾,只有一种笨拙到极致、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的……探询?他在试我的体温?
  那只手在我额头上停留了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似乎确认了没有可怕的灼热(或许这让他松了口气?),随即又像被烫到般飞快地缩了回去。接着,我感觉到身上那床破旧单薄的被子,被极其轻微地向上拉了拉,试图盖住我露在外面的肩膀。他的动作笨拙而生疏,甚至不小心扯到了我的头发,带来一丝刺痛。他似乎被这小小的失误吓到了,动作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几秒,他才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将被角轻轻掖了掖。
  然后,那黑影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属于他的那片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我僵在原地,额头上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在,被窝里多了一丝笨拙的暖意。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心脏依旧狂跳,却不再是因为恐惧。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委屈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我的心。
  他终究……还是怕我。怕我身上的“病气”。那笨拙的掖被角,与其说是关切,不如说更像一种被文老师强加的、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一种对“瘟神”小心翼翼的、保持距离的“供奉”。然而,那冰凉的指尖,那笨拙的拉扯,却又无比真实地告诉我,这个被恐惧压垮的男人,似乎正以一种极其扭曲和卑微的方式,尝试着去触碰那个他既害怕又不得不面对的“父亲”的角色。这迟来的、充满距离和恐惧的触碰,比任何彻底的冷漠更让人心酸。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敲开了陈家那扇沉重的院门。
  奎爹——那个常年被劣质烟草熏得满身烟味、沉默寡言的“土老师”,裹着一件油光发亮、不知多少年没洗的破羊皮袄,站在了门口。他头上那顶同样油腻的毡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黧黑的脸,只露出沟壑纵横的下巴和紧抿的厚嘴唇。他手里提着一个用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沉甸甸的粗布包袱。
  “老奎叔?”彩霞打开门,看到来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下意识地侧身将他让了进来,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身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奎爹没说话,只是闷着头走进堂屋。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了一圈:炕上无声无息的三哥和母亲,角落里泥塑木雕般的父亲,靠墙坐着的我。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彩霞身上,在她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
  他径直走到那张破方桌前,将手里沉重的包袱“咚”地一声放了上去,震得桌上的油灯都晃了晃。他解开麻绳,粗鲁地掀开包袱皮——里面不是什么草药法器,竟是满满当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堆东西!
  最上面是几块颜色深红发暗、边缘不规则的肉块,带着明显的盐渍痕迹——是腊肉。下面压着几大包用粗纸包得严实的、散发着谷物清香的——是小米和红豆;旁边还有几个裹在干荷叶里的圆形物体,隐隐透出油光——是腊猪头。包袱最底下,是几块沉甸甸、用粗布包裹着的、形状不规则的……银元?还有一小卷被橡皮筋扎着的、皱巴巴的零碎纸币。
  “拿着。”奎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摩擦木头,带着浓重的土烟腔。他看也没看我们,目光依旧落在彩霞身上,或者说,落在她护着小腹的手上。“奎娃……造的孽……当老子的……不能……不能看着……”他语速很慢,断断续续,似乎每个字都极其费力,“东西……不多……先……顶一阵……”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终于从彩霞身上移开,扫过炕上的病人,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娃……得活!”
  说完,他不再停留,像完成了某种重大的、甚至是屈辱的仪式,猛地转身,佝偻着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堂屋。那破旧的羊皮袄下摆在寒风中掀起一角,很快消失在院门外。自始至终,他没有再提奎,没有提古老二的威胁,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留下的,只有桌上那堆带着泥土和烟火气息的、沉甸甸的馈赠,以及那句如同秤砣般砸在人心上的——“娃得活”。
  彩霞呆呆地看着桌上那堆东西,看着奎爹消失的方向,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剧烈地颤抖着。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些腊肉银元,而是颤抖地、极其珍重地抚摸着包袱皮上沾染的、属于奎爹那浓重土烟味和牲口棚气息的印记。那无声的眼泪里,是委屈,是感激,是终于被“家”所承认和庇护的复杂洪流。
  角落里,一直如同死物的父亲,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桌上那堆东西,又茫然地望向彩霞无声痛哭的背影,最后,落在了我脸上。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像是惊讶,又像是困惑。奎爹那句“娃得活”,仿佛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他第一次,没有在与我目光相触时立刻躲开,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茫然的呆滞,怔怔地望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这个他恐惧的儿子。
  奎爹留下的东西,像一场及时雨,暂时缓解了焦渴,却无法浇灭熊熊燃烧的火焰。
  文老师托人捎回的信件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信是托村里一个去乡里赶集的人带回来的,薄薄的一张纸,展开后是文老师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却透着笔墨难掩的疲惫:“小四吾侄:见字如面。三娃入院事,已再三恳托赵大夫关照,然费用之巨,远超预期。叔奔走多方,旧友学生处筹措若干(附清单及借据副本),然仍缺口甚大。此非长久之计。汝省城之机,乃脱困之要途!务须珍重自身,按时服药,万勿懈怠!待汝病体稍稳,叔即安排启程事宜。出版社李干事处已再次致信,言明汝之困境与向学之心,彼颇动容,机会尚存!切切!家中诸事,彩霞丫头甚为不易,汝父……唉,多体谅则个。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勉之!文字。”
  信后附着一张清单,罗列着文老师以个人名义借来的款项,数额不大,却笔笔清晰,后面附着几张字迹各异的借据副本,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信纸的空白处,还有一行匆匆添上的小字:“另:近日得悉,出版社校对科临时工之选,尚有二三人争之,汝之‘笔力’或为关键。阅后付炬,勿示于人。”
  “笔力”二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胸腔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回响。我捏着信纸的手心沁出冷汗。省城的路并非坦途,机会旁落的风险如同悬顶之剑。文老师信中那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此刻读来,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期许和无声的鞭策。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持续多日的酷寒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屋檐上那些曾经尖锐如刀的冰凌,尖端开始变得圆润,在午后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湿润的、即将滴落的水光。“啪嗒!”一滴融化的冰水,清脆地砸在窗台下坚硬的冻土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小圆点。紧接着,又是一滴。
  这微小的声音,在这片被死亡和绝望笼罩了太久的大地上,却如同第一声春雷。积雪,那覆盖了山峦、田野、屋顶和道路的、厚重的、令人窒息的白色裹尸布,终于开始松动。表面一层在阳光眷顾的地方,渐渐失去了坚硬的外壳,变得湿润、绵软,呈现出一种颓败的灰白。村道上,被无数脚印和车辙反复碾压的地方,泥泞开始显现,混合着融化的雪水,形成一道道污浊的溪流,蜿蜒着,执着地向下流淌。风,虽然依旧寒冷,但不再带着那种割裂皮肉的锋利,反而隐隐裹挟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来自大地深处的、湿润的土腥气。
  就在这冰雪初融的晌午,一个奇迹般的、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天籁,骤然刺破了陈家死寂的堂屋——
  “老……老五……”
  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门轴转动,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
  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是母亲!
  一直如同枯木般无声无息躺在炕上的母亲,她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张开了一条缝隙!那声呼唤,正是从那里发出的!她深陷的眼窝依旧紧闭着,但那枯瘦的、一直搭在破旧被面上的手指,却极其明显地、再一次蜷缩了一下,这一次,甚至带动了被面细微的褶皱!
  父亲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猛地从角落的阴影里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身后的小板凳。他踉跄着扑到炕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的脸,脸上交织着巨大的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惶恐!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想伸手去碰触,却又像害怕碰碎一个易碎的梦,那只粗糙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哆嗦着。
  “娘!娘你醒了?!”彩霞也扑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的狂喜。
  我挣扎着想从地铺上起来,胸腔的闷痛和虚弱让我眼前发黑,只能死死抓住身下的草席,伸长脖子望向炕上。
  母亲的眼睑,在那声呼唤之后,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底下浑浊无光、却分明在努力聚焦的眼白!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茫然地在昏暗的屋顶上逡巡了片刻,然后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动,最终,落在了父亲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她的嘴唇再次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但她的目光,却异常清晰地、定定地落在了父亲脸上,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在闪动,是困惑?是辨认?还是……一丝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牵挂?
  父亲僵在半空的手,终于颤抖着、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母亲那只枯瘦如柴、蜷缩着的手上。他的动作依旧笨拙,甚至带着僵硬,但这一次,没有恐惧的退缩,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的触碰。两双同样粗糙、布满生活刻痕的手,在经历了漫长的隔阂、暴戾、病痛和濒死的沉默后,在冰雪消融的微光里,以这样一种无声而沉重的方式,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母亲那浑浊的目光,似乎在那触碰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柔和了一点点。随即,沉重的疲惫再次袭来,她的眼睑无力地缓缓阖上,嘴角却似乎极其难以察觉地……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父亲没有收回手,他就那样僵硬地、半跪半趴在炕沿,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将额头抵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这一次,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沉闷的、如同受伤野兽在洞穴深处舔舐伤口般的呜咽。那呜咽声里,积压了半生的暴戾、恐惧、悔恨和无助,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奔涌而出。
  窗外的阳光似乎又强了一分。更多的冰棱开始融化,“啪嗒、啪嗒”的水滴声连缀起来,像一曲微弱却生机勃勃的序章。覆盖在屋顶、树梢的积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塌陷,露出底下深色的、渴望呼吸的瓦片和枝桠。那禁锢了大地整整一个漫长寒冬的、坚硬冰冷的白色外壳,正在这持续不断的水滴声中,无可挽回地消融、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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