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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破晓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3 08:02:30      字数:14800

  怀里的药包重重砸在雪地上,草纸破裂的“嗤啦”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深褐色的药草和几根细长的干枯根茎滚出来,散落在污雪与冻土上。父亲那双刨挖得血肉模糊的手,就僵在半空,离那些救命的药材只有寸许。他沾满泥雪的脸上,汗水混着冰凌划出的血痕,凝固成一个极度惊骇的、扭曲的面具。他赤红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钉在我嘴角那抹被他无限放大的、刺目的猩红上——那是刚才一路急喘咳出的血丝,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凝结。
  “痨……痨鬼!痨鬼缠身了!”他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被极度恐惧挤压变形的嘶吼,那声音像是从破裂的风箱里硬扯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他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泥雪地里向后蹭爬,仿佛我身上散发着致命的瘟疫。他身后,是他亲手掘出的那个深坑,黑洞洞地张着口,像大地裂开的、等待吞噬的喉咙。他后背重重撞在坑沿的冻土上,震落一片碎雪泥块,却浑然不觉,只是用那双因恐惧而几乎裂开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瞪着我。
  那目光,比这寒冬的夜风更刺骨,比坑底的黑暗更深邃。它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切割着我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一路顶着风雪、强压着身体深处翻涌的不适奔袭而来的气力,在这一刻被这目光彻底抽空。双腿一软,我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直地向前扑倒,脸重重地砸进散落着药草的冰冷雪地里。泥土、雪沫和苦涩的草药气息猛地呛进口鼻,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小四!”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凝滞的死亡气息。是彩霞!她像一道被狂风吹出的影子,猛地从堂屋的门槛阴影里扑了出来。她甚至没有看那个恐怖的大坑一眼,也没有看坑边状若疯魔的父亲。她眼中只有雪地里蜷缩抽搐、咳得浑身痉挛的我。她扑跪在我身边,冰凉的手带着巨大的恐慌和不顾一切的蛮力,死命地抓住我棉袄的肩头,想把我从冰冷的泥雪里拖起来。“小四!起来!你起来!你不能……不能……”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的尾音被剧烈的喘息打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我沾满泥雪的脸上,温热,却转瞬被寒意吞噬。
  她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竟真的把我沉重的上半身从雪地里拖抱起来,让我靠在她同样单薄冰冷的怀里。她一只手死死箍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慌乱地、徒劳地去擦拭我嘴角不断溢出的、混着血丝的涎水。那点微弱的温热和她的颤抖,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微弱地拉扯着我几乎沉沦的意识。
  就在这时,父亲那边再次爆发出动静!
  “滚!滚开!离他远点!痨病……传染!都要死……都要死绝了!”他嘶哑地咆哮着,手脚并用,像一头受伤后陷入绝境的野兽,猛地从坑边爬起。他的目标不再是坑,而是彩霞和我!他脸上混杂着泥泞、血污和一种彻底崩溃的癫狂,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锁定彩霞,仿佛她是带来灾祸的源头。他跌跌撞撞地冲过来,高高扬起那只沾满冻土和自身血污的、如同鹰爪般枯瘦的手,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戾气,狠狠朝着彩霞的后脑勺扇去!掌风甚至带起了地上冰冷的雪沫!
  “爹——”我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气息,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绝望到极点的嘶喊!那声音破空而出,带着血沫的腥甜,像濒死的鹤唳。
  时间,仿佛在这一声嘶喊中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
  父亲那只挟着风声、裹挟着泥雪和暴戾的手掌,猛地僵在了半空!离彩霞凌乱的发髻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掌风甚至拂动了她的几缕发丝。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保持着那个前冲挥臂的姿势,僵硬地钉在了冰冷的雪地里。只有那双赤红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从彩霞身上,挪到了我的脸上。
  我的脸紧贴在彩霞冰冷的肩头,嘴角的血痕在雪光映照下异常刺眼。我死死地瞪着他,用尽生命里所有的力气瞪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被痛苦和绝望烧灼后的、死水般的灰烬,以及那灰烬深处,一丝微弱却尖锐的控诉——控诉他身为父亲的失格,控诉他亲手将这个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目光,像一根无形的、淬着剧毒的钢针,狠狠刺进了他癫狂浑浊的眼底!
  他僵在半空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颤抖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高大的身躯筛糠般晃动起来。脸上疯狂暴戾的表情,如同遭遇了极寒的冰封,寸寸碎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的、仿佛从一场持续了半生的噩梦中骤然惊醒的震骇!他看看自己那只沾满泥污血渍、曾无数次挥向妻儿的狰狞手掌,再看看雪地里狼狈相拥、气息奄奄的我和彩霞;最后,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个他自己亲手掘出的、象征着最终毁灭的深坑……
  “呃……嗬……”一声短促的、如同溺水者濒死呛咳般的怪响,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声音里没有暴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种被彻底抽空灵魂后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恐惧?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恐惧?
  他那只高扬的手,终于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自己同样沾满泥雪的大腿上。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脚跟抵住了冰冷的坑沿。他佝偻着背,像一株被狂风彻底摧折的老树,深深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深深插进凌乱肮脏的花白头发里,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如同受伤老狼在荒原最深处舔舐致命伤口般的呜咽。那呜咽声断断续续,越来越低,最终淹没在他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全身颤抖里。大颗浑浊的泪,混着眼垢和脸上的泥污,终于冲破了那层干涸了半生的、名为暴戾和麻木的硬壳,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他脚前冰冷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彩霞紧紧抱着我,身体也因后怕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抖个不停。她看着那个在坑边蜷缩呜咽、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男人,再看看怀里气息微弱、嘴角带血的我,巨大的悲怆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不再压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对奎哥的思念、对腹中骨肉的担忧,以及此刻面对这个崩塌家庭的无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悲声交织中,彩霞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散落在我身边雪地上的药包。破裂的草纸里,除了滚落的药材,还有那张被王先生仔细折叠、此刻却被雪水浸湿了一角的药方。药方上,文老师那力透纸背、刚劲中带着关切的熟悉字迹,如同黑暗中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火把,猛地刺入她的眼帘!
  “文老师……文老师的方子!”彩霞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哭声戛然而止,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她松开一只抱着我的手,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张药方,冻得通红的手指带着巨大的虔诚和力量,死死地将那张湿软的纸从冰冷的雪泥里抠了出来!她甚至没顾得上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只是像捧着圣物一样,高高地将它举过头顶,朝着坑边那个蜷缩呜咽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爹!你看!是文老师的药方!是文老师开的药!哥有救了!三哥有救了啊!”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劈叉,尖锐地划破寒夜,“文老师没有不管我们!没有啊!”她喊出最后一句,已是泣不成声,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在雪光映照下,第一次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绝境中看到希望的光芒。
  “文……文老师?”父亲抱着头的双手猛地一僵。那压抑的呜咽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糊满泪水泥污的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茫然、难以置信和微弱挣扎的复杂神情。他浑浊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着,终于聚焦在彩霞高高举起的那张湿漉漉的纸上。
  那张纸,在冰冷的夜风中微微颤抖着,上面被雪水晕开的墨迹,像模糊的泪痕,却无法掩盖那熟悉的、代表着“知识”和“外界援手”的笔迹。这个符号,如同一把生锈却沉重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封闭、绝望、已被自身暴戾和恐惧完全锈死的心门!
  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枯槁的躯壳。他死死盯着那张纸,眼神从茫然到聚焦,从聚焦到震动,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希冀上!文老师……那个被他冰冷拒绝在门外、却依然在风雪夜送来救命药和红糖的读书人……他留下的字迹!
  父亲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抽气声,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坑沿扑了过来!动作笨拙而急切,完全不顾地上的泥泞和散落的药草。他冲到彩霞面前,那只曾沾满泥污血渍、曾无数次施暴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伸向那张举着的药方。他的指尖在离纸面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剧烈地哆嗦着,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是滚烫的烙铁,又或是易碎的琉璃。
  最终,那粗粝、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轻轻地、颤抖地触碰到了那张被雪水浸湿的药方边缘。冰凉的湿意透过指尖传来,他却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随即又更紧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死死捏住了那张纸的一角!仿佛捏住了儿子最后一线飘渺的生机!
  他不再看彩霞,也不再看我,他所有的精神、所有残存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那双死死盯着药方字迹的眼睛里。他佝偻着背,头几乎埋进纸里,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想辨认那些对他而言如同天书般的字句。昏暗中,他那张被泪水、泥污和绝望冲刷过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崩塌,又有什么东西在极其艰难地、破土重生。浑浊的老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绝望,而是混杂了巨大的悔恨、迟来的愧疚,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名为“父亲责任”的微光。
  他捏着药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全身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但那颤抖的幅度,似乎比之前那种崩溃的筛糠,稍稍平缓了一些。他就那样死死攥着那张纸,像是攥着溺水者唯一的浮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哽咽。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同样颤抖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的意向,朝着靠在彩霞怀里、气息奄奄的我,迟疑地、试探性地伸了过来。那目标,是我沾着血污和泥雪的、冰冷的脸颊。
  他的动作僵硬而滞涩,仿佛那只手有千斤重。指尖在离我脸颊还有几寸的地方停住了,剧烈地颤抖着,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种近乎怯懦的退缩。最终,那粗糙、冰冷、带着泥土腥气和血腥味的手指,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和笨拙到令人心碎的温柔,极其轻微地、颤抖地触碰到了我的颧骨。那触碰轻得像一片雪花的飘落,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的力道,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却伤痕累累的梦。
  指尖传来的冰冷和粗糙触感,却像一道滚烫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冰冷的麻木和绝望的灰烬!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迟来了十几年的、属于父亲的触碰,带着他指尖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份笨拙到极致的“不敢”,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我心中那座由怨恨、恐惧和麻木筑起的高墙!
  “爹……”一声破碎的、带着巨大哽咽的呼唤,不受控制地从我撕裂般疼痛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声音嘶哑微弱,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死寂的寒夜里激起微澜。积蓄了太久的委屈、恐惧、疲惫,以及那被这笨拙触碰骤然唤醒的、深埋心底的孺慕之情,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我再也无法抑制,像一个终于找到归途、受尽委屈的孩子,将脸更深地埋进彩霞单薄的肩窝,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不再压抑,不再顾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被理解的委屈,和对这冰冷世界残存温情的巨大贪恋。
  我的哭声似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父亲心中那扇紧闭了半生的闸门。他那只触碰着我脸颊的手,猛地一颤,随即像是被巨大的悲痛和悔恨攫住,再也无法承受那指尖传递的温度和儿子滚烫的泪水。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心腑被撕裂般的哀嚎,猛地撤回手,再次用那双沾满泥污和泪水的、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了自己沟壑纵横、涕泪横流的脸!他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呜咽声,不再是野兽的低狺,而是一种彻底崩溃的、属于一个失败父亲的、撕心裂肺的悲恸!他高大的身躯在冰冷的雪地里蜷缩成一团,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彩霞紧紧抱着痛哭失声的我,眼泪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她看着眼前这对在绝境中以最惨烈方式相认的父子,看着雪地上散落的救命的药草,看着父亲手中紧攥不放的文老师的药方,再看看自己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的小腹……一股混杂着悲悯、酸楚和一种奇异力量的情绪在她胸中激荡。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雪沫、泥土、药草的苦涩和泪水的咸腥,却让她混乱的头脑骤然清醒了一丝。
  “药……”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三哥的药!快!捡起来!药不能糟蹋了!”她轻轻推了推我,示意我去捡那些散落的药材。她自己则试图挣脱我的倚靠,想去扶起蜷缩在雪地里崩溃痛哭的父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踏破积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被寒风切割得断断续续的呼唤:“老陈!陈老五!小四!在家吗?开门!”
  是文老师的声音!带着一路奔波的喘息和浓重的焦急!
  这熟悉的声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院内凝滞的悲怆!
  蜷缩在雪地里痛哭的父亲,身体猛地一僵,捂着脸的双手缓缓松开,露出一张被泪水、泥污和巨大悲恸冲刷得不成样子的脸。他茫然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循声望向院门的方向。彩霞扶着我的手也是一紧,眼中瞬间爆发出更亮的光彩。连我自己的哭声,也在这一声呼唤中不由自主地减弱了几分,挣扎着想抬头去看。
  虚掩的院门被一只带着皮手套的手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和纷飞的雪沫。
  文老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裹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棉大衣,头上戴着厚厚的棉帽,帽檐和眉毛上结满了白霜,眼镜片上也蒙着一层雾气。他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拉得老长。他一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探路的木棍,裤腿上溅满了泥雪。
  当他看清院内的景象时,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被冻住般僵立在门槛处。昏黄的雪光映照下,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院子里被掘开的深坑,散落的药材,雪地上相拥哭泣的少年和少女,蜷缩在坑边泥雪里、状若疯癫、涕泪横流的父亲……这哪里还是一个家?分明是刚从地狱深处拖出来的废墟!
  文老师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悲悯和一种沉痛的怒火!他握着木棍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但他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短暂的震惊后,强烈的责任感和医者的本能迅速压倒了其他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一步跨入院内,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沉稳,却难掩其中的急切和关怀:“怎么回事?!老陈!小四!彩霞丫头!都别慌!我来了!”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瞬间锁定了最关键的点——散落在地的药材和彩霞手中紧攥的药方,以及靠在彩霞怀里、脸色灰败、嘴角带血的我。
  他不再多问,当机立断,将手中的帆布包和木棍往门边一靠,大步流星地走向我,同时语速极快地下达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彩霞!先别管别的,扶小四进屋!地上太冷!老陈!你!站起来!去灶房烧热水!要滚开的!快!”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打破了院内绝望凝滞的气氛,注入了一股强大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彩霞如同听到了救命的纶音,立刻用力点头,哽咽着应道:“哎!文老师!”她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半拖半抱着将我沉重的身体从冰冷的雪地上搀扶起来。我的双腿依旧麻木无力,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两人踉跄着,一步一挪地向堂屋门口移去。
  文老师的指令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父亲被巨大悲恸和悔恨完全占据的混沌意识。“烧……烧热水?”他茫然地重复着,赤红的眼睛从文老师身上,移到被彩霞艰难搀扶的我身上,再移到散落的药材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疯狂和绝望渐渐褪去,一种被驱赶着、不得不去做的茫然和责任,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一点点显现出来。
  “哦……哦!烧水!烧热水!”他终于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应和。他挣扎着想从泥雪地里爬起来,手脚却因长时间的冰冷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勉强撑起身体。他不再看任何人,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冲向低矮破败的灶房方向,那背影仓皇、狼狈,却带着一种亡羊补牢般的、不顾一切的急切。他冲进灶房,里面很快传来他手忙脚乱、劈柴生火的“噼啪”声和剧烈的呛咳声。
  文老师没有立刻跟进屋,他迅速蹲下身,借着雪光,动作麻利地将散落在雪泥里的药材——那些救命的川贝、蛤蚧、枇杷叶、甘草……一根根、一片片仔细地捡拾起来。他顾不上泥土和雪水,只将那些混入的碎石草屑尽量剔除。捡完药材,他又迅速查看了一下彩霞之前抢回来的药方,确认字迹未被完全破坏,主要内容尚可辨认,才长长松了口气。他将药材小心地重新用破裂的草纸包裹好,又将药方仔细折好揣入怀中,这才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雪,快步走向堂屋。
  堂屋里,景象同样凄凉。油灯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映照着炕上两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三哥蜷缩着,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令人心悸的痰鸣和嘶哑的杂音,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死灰。母亲则安静得如同一截枯木,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残存。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一种陈腐的绝望气息。
  彩霞刚将我艰难地安置在靠近灶膛、稍有些热气的地铺草席上。我蜷缩着,剧烈的呛咳已经暂时平息,只剩下虚脱般的喘息和胸腔深处尖锐的闷痛,喉咙里满是血腥气。
  文老师一进来,目光如炬,迅速扫过炕上两人,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快步走到三哥炕边,俯身仔细听了听他的呼吸音,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脸色愈发凝重。他立刻打开随身带来的帆布包,从里面拿出听诊器,动作专业而迅速地解开三哥胸前的衣扣,将冰凉的听筒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片刻后,他摘下听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痰淤得很厉害,再拖下去神仙难救!”他沉声道,语气带着医者的严峻。他迅速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支注射器和几小瓶药水。“彩霞,帮我把油灯拿近点!”
  彩霞连忙将油灯端到炕边。昏黄的光线下,文老师动作快而稳,用镊子敲开小小的玻璃药瓶,熟练地抽取药液。他示意彩霞按住三哥因不适而微微挣扎的手臂,自己则找准位置,针头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三哥臀部肌肉,缓缓将淡黄色的药液推了进去。药液推进去不久,三哥那沉闷如破风箱的喘息声,似乎真的稍稍平缓了一丝,虽然依旧艰难,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濒死感似乎被暂时压制住了些许。
  文老师松了口气,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又迅速查看了母亲的情况,拿出两片白色的药片,让彩霞用温水小心喂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我身边,蹲下身。他的目光落在我苍白憔悴的脸上,落在我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迹上,眼神锐利而充满忧虑。
  “张嘴,我看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虚弱地张开嘴。文老师凑近,就着油灯的光线仔细查看我的喉咙,又用两根手指轻轻压了压我颈部的淋巴结。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也越发凝重。
  “喉咙红肿得厉害,淋巴也肿了。”他沉声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诊断意味,“风寒入肺是肯定的了,拖得太久,加上急火攻心,伤及肺络才会咯血。”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责备,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小四,你这孩子……太不爱惜自己了!这病根要是落下了,就是一辈子的麻烦!”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锤子,敲在我心头。风寒入肺……咯血……病根……这些词如同冰冷的符咒,瞬间勾起了父亲那绝望的“痨病”嘶吼,也印证了我一路奔袭时身体深处那隐秘的恐惧。一阵寒意再次从脊背升起。
  文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那掌心带着一路奔波的温热和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自己吓自己,不是痨病!是拖得太重的肺热伤络!但必须立刻用药,不能再耽搁一丝一毫!”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心,瞬间驱散了我心中大半的阴霾。
  他迅速起身,从帆布包里拿出另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粒黑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丸。“这是我出门前特意找孙老先生配的‘清肺止血丸’,你先含服一粒,能暂时压一压咳血,清肺热。剩下的,待会儿热水来了,按方子配合捡回来的药一起煎服。”他递给我一粒药丸,又拿出一个小本子和钢笔,借着油灯的光,飞快地写着什么。
  “文老师……”彩霞端着一碗刚从灶房水缸里舀来的、冰凉的井水站在一旁,声音怯怯的,“热水……爹在烧了,可能……可能还得一会儿。”她看着文老师专注写字的侧脸,又看看蜷缩在地铺上、含着药丸强忍苦涩的我,再看看炕上依旧无声无息的母亲和三哥,巨大的无助感再次涌上心头,眼圈又红了。
  文老师停下笔,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灶房方向隐约透出的火光和里面传来的、父亲笨拙而急切地鼓捣灶火的声响。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做一个决定。最终,他收起笔和本子,对彩霞温和却坚定地说:“彩霞,你是个好孩子。这里离不开人,你照看着小四和你娘他们。我去灶房看看,顺便……跟你爹说点事。”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拉得很长。他整了整衣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这屋里沉郁的空气,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间低矮的、此刻正传出父亲剧烈呛咳和手忙脚乱声响的灶房。
  灶房里的景象比堂屋好不了多少。灶膛里的火刚生起来不久,柴火有些湿,冒着浓烟,火光微弱而不稳定地跳跃着,映照着父亲佝偻忙碌的背影。他正对着灶口拼命地吹气,试图让火旺起来,浓烟呛得他涕泪横流,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手上新添了好几道被柴火划破或烫出的红痕。水瓢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小片。整个灶房弥漫着烟气和一种狼狈不堪的气息。
  文老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暴戾、此刻却笨拙狼狈得让人心酸的男人。他没有立刻出声责备,也没有上前帮忙。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深沉,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悲悯和沉重的思考。
  父亲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吹火的动作猛地一僵。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羞惭和怯懦,转过身来。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文老师时,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种恨不得钻入地缝的难堪。
  他沾满锅灰的手下意识地在破旧的衣襟上慌乱地擦着,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响。他佝偻着背,深深低下头,不敢与文老师锐利而沉静的目光对视,整个人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灶膛里的柴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火光跳跃了一下,映亮了文老师清癯而严肃的脸庞,也映亮了父亲那写满绝望和卑微的、灰败的侧脸。浓烟在两人之间缓缓缭绕,带着呛人的气息。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狭小灶房的每一寸空气里。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和父亲粗重压抑的喘息清晰可闻。
  终于,文老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灶房的嘈杂,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凿子,敲打在父亲紧绷的神经上:“老陈,你抬头,看着我。”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挣扎着,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一点点抬起那如同灌了铅的头颅。他的目光躲闪着,最终不得不对上文老师那双深邃、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身裸体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囚徒,无处遁形。
  “看看这个家,”文老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他的目光扫过灶房简陋破败的陈设,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堂屋里垂死的病人和哭泣的少年,“看看炕上只剩一口气的老三,看看被你自己吓得咳血的小四,看看哭成泪人的彩霞丫头,再看看你自己亲手挖的那个坑!
  “那个坑,你是打算埋谁?埋你老婆?埋你儿子?还是……埋你自己?!”文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痛心疾首的质问!这质问如同惊雷,狠狠劈在父亲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由灰白转为死灰,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浑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肆意流淌。
  “你看看!”文老师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被雪水浸湿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药方,展开,几乎戳到父亲眼前,“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是药!是老三和小四的命!是我这个‘外人’,大半夜顶风冒雪给你送来的!是人家‘回春堂’王掌柜看在老交情上,愿意赊给你的!你呢?你在干什么?你在给他们挖坟!在你儿子咳着血、拼了命给你哥抓药回来的时候,你差点一巴掌把救他的彩霞丫头打趴下!”
  文老师的话如同鞭子,一记记抽打在父亲心上。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像个被彻底击垮的败兵,双手死死抓住文老师的裤脚,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发出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文老师!我该死!我该死啊……”他哭得浑身瘫软,语无伦次,只剩下最原始、最彻底的悔恨和自责。那哭声悲怆绝望,在狭小的灶房里回荡,混杂着灶火的噼啪声,令人闻之心碎。
  文老师低头看着脚下这个崩溃痛哭、尊严尽失的男人,看着他那花白凌乱的头顶,看着他那双死死抓住自己裤脚、沾满泥污和泪水的、粗糙的手。他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悯和叹息。他缓缓蹲下身,没有去搀扶父亲,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安抚力量,按在了父亲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老陈。”文老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力量,“眼泪救不了你老婆,救不了你儿子。能救他们的,是药,是钱,是大夫!是你们自己不能先垮了的心气!”
  他停顿了一下,手掌在父亲颤抖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仿佛要将某种力量传递过去:“现在,听我说!老三的病,拖不得了!光靠这点药吊着不行!县医院内科的赵大夫,是我的老同学。我天亮就动身去县里找他!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求他给老三腾张病床出来!钱的事……”文老师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来想办法!砸锅卖铁,也不能看着孩子就这么没了!”
  他松开按在父亲肩上的手,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泪流满面的脸,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老陈,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起,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顾好小四!照顾好你老婆!把药按时煎好!把家里能弄口热乎吃食的东西都翻出来!尤其是小四,他的病是急症,拖成慢症就麻烦了!你得看着他,把药一口不剩地喝下去!听见没有?!”
  父亲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泥灰,一片狼藉。但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里,疯狂和绝望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带着巨大惶恐和孤注一掷的责任感。他拼命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含混而急切的“嗯嗯”声,仿佛生怕慢了一秒,文老师就会收回这最后的指令和希望。
  “还有,”文老师站起身,目光转向灶膛里终于开始稳定燃烧起来的火焰,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水开了,把药煎上。按方子上写的分量,别弄错。”他的语气恢复了医者的冷静,“我去看看小四,跟他说几句话。”
  文老师说完,不再看依旧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却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点头如捣蒜的父亲,转身大步走出了浓烟弥漫的灶房,重新回到了弥漫着药味和悲声的堂屋。
  堂屋里,彩霞正小心翼翼地用凉水浸湿的布巾给我擦拭额头的冷汗。我含着那枚苦涩的药丸,胸口的闷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丝,但身体依旧虚弱无力,精神也疲惫到了极点。
  文老师走到我身边的地铺前,蹲下身。他没有先跟我说话,而是对彩霞温和地说:“彩霞,你去灶房帮帮你爹,看着点火,药煎好了端进来。这里我看着。”
  彩霞看了看文老师,又看了看我,顺从地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文老师这才将目光转向我,眼神温和而深邃,带着一种长辈的关怀和医者的冷静:“感觉怎么样?胸口还疼得厉害吗?”
  我虚弱地点点头,想开口,喉咙却一阵干痒,引发一阵轻微的呛咳。
  “别说话,省点力气。”文老师制止了我,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小本子,翻到新写的那一页,递到我眼前。昏黄的油灯下,那上面是几行刚劲有力的字迹:“清肺化热方:桑白皮三钱,地骨皮二钱,生甘草一钱半……加川贝粉一钱(后下),三七粉三分(冲服)。忌辛辣生冷,避风寒,静养为要。”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方救急清肺热止血,待县里事定,再图根治。”
  “这是孙老先生根据你的症状,在我来时路上斟酌着口述,我记下来的。”文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跟王掌柜那边抓的药不冲突,待会儿一起煎了。川贝粉和三七粉我这里有一点,先给你用上。”他看着我眼中升起的感激和忧虑,宽厚的手掌再次轻轻按在我的手背上,那掌心的温热仿佛带着安定的力量,“别担心钱的事,小四。你文老师我,教了一辈子书,总还有几个念旧情的学生,还有几张老脸能豁出去!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和三哥的病!尤其是你,”他的目光带着深意,“年轻,底子还没彻底坏掉,只要听话,按时吃药,静心养着,这病根能拔掉!听见没?”
  他那句“病根能拔掉”,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心中积压的阴霾和恐惧。我用力地点点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文老师看着我,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字句,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小四,刚才在灶房,我跟你爹……谈过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他……是真知道错了。那坑,不是存心要埋人,是他自己……被这接二连三的灾祸逼疯了,一时魔怔,钻了牛角尖……”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人啊,一辈子轴惯了,硬惯了,猛地塌下来,反倒不知道怎么活了。刚才他跪在那儿哭……是真悔,也是真怕了,怕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
  文老师的话,像涓涓细流,缓缓淌过我充满怨恨和委屈的心田。我想起雪地里他那只笨拙伸来的、颤抖的手,想起他触碰我脸颊时那份小心翼翼的“不敢”……心中的坚冰,似乎在文老师温润的话语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给他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小四。”文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目光深沉地看着我,“这个家,经不起再散了。你爹……他或许当不好一个爹,但他现在,是真心想当个爹了。等老三缓过来,等你的病稳住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文老师给你谋了个出路!”
  我猛地一怔,抬起泪眼,茫然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地看着他。
  文老师脸上露出一抹疲惫却真实的笑容:“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我那个在省城出版社工作的学生吗?他回信了!说他们社里新设了个校对科,正缺踏实肯干、有文化底子的年轻人!虽然只是临时工,活儿也枯燥,但管吃住,一个月有十八块!我跟他说了你的事,说你这孩子能吃苦,心细,爱看书!他答应先让你过去试试!只要肯学肯干,转正也不是没可能!”
  出版社?校对?十八块钱?管吃住?这些词如同天方夜谭,瞬间冲垮了我因疾病和绝望而麻木的神经!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猛地攫住了我!省城!那是只在古老二家黑白电视里看到过的、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地方!看书?那曾是我在同学歧视中唯一的避难所!十八块钱!那几乎是三哥代课工资的两倍!能买多少阿司匹林?能抓多少救命的药?能……能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从悬崖边拉回来多少?!
  巨大的冲击让我一阵眩晕,胸口因激动而再次隐隐作痛,呛咳又涌了上来。文老师连忙轻轻拍着我的背:“别急!别激动!先把身子养好!这事儿等你病稳住了再说!路费的事你甭操心!有我!”
  就在这时,灶房的门帘被掀开了。父亲端着一个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粗瓷碗,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新沾的锅灰,显得更加狼狈。但他那双红肿的眼睛,此刻却不再疯狂绝望,而是充满了小心翼翼、惶恐不安,还有一丝笨拙的关切。他不敢看文老师,更不敢直视我,目光躲闪地垂落在碗里深褐色的药汁上,脚步迟缓地挪到我的地铺前。
  他端着碗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碗里的药汁因此晃动着,漾出细小的波纹。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发落的孩子,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用极其嘶哑、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药……药煎好了……趁……趁热……”他试探性地将碗往前递了递,动作僵硬而充满不确定性。
  彩霞跟在他身后,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文老师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鼓励地看着我。
  我看着父亲那递过来的、盛满深褐色药汁的粗瓷碗,看着他那只布满裂口和老茧、因紧张和愧疚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卑微、惶恐和一丝笨拙期冀的神情……昨夜雪地里他疯狂刨坑的画面,他那只带着风声扇向彩霞的手掌,他触碰我脸颊时那轻如雪花的试探……还有文老师那句“他想当个爹了”的话语,如同走马灯般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
  怨恨的坚冰在松动,委屈的堤坝在溃决。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模糊。我挣扎着想抬起手去接那碗药,手臂却虚软无力。最终,我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他,对着那碗寄托着文老师希望和我自己渺茫生机的苦药,点了一下头。
  父亲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期冀之光骤然亮了一下!他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赦免和鼓励,连忙又往前挪了小半步,笨拙地蹲下身,不再试图让我接碗,而是自己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沿,将碗口凑近我的嘴唇。他的手依旧抖得厉害,动作笨拙而生硬,药汁因此洒了一点在我的衣襟上。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巨大的惶恐和自责。
  “慢点……烫……”他嘶哑地提醒着,声音干涩。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那张写满痛苦和卑微的脸,张开嘴,任由那滚烫、苦涩至极的药汁灌入口中。那苦味如同烧红的烙铁,从舌尖一路灼烧到胃里,呛得我几乎要呕吐出来。但我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翻腾的恶心感,硬是将那一大口滚烫的苦药咽了下去!滚烫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和咳嗽的欲望,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些胸口的烦闷。
  父亲紧张地看着我吞咽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手忙脚乱地再次将碗凑近。
  一碗滚烫的苦药,就在父亲笨拙而小心翼翼的喂送下,在我强忍痛苦和复杂情绪的吞咽中,在文老师沉静目光的注视下,在彩霞紧张的屏息中,终于见了底。
  当最后一口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我精疲力竭地靠在身后冰冷的土墙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抵抗恶心和痛苦而渗出的冷汗。嘴里弥漫着无法形容的苦涩,胃里翻江倒海。
  父亲端着空碗,呆呆地蹲在原地,似乎还没从这“喂药”的任务中回过神来。他看着空碗,又看看我因痛苦而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那只空着的手,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自己的破棉裤上擦了擦,仿佛想擦掉那并不存在的、喂药时的笨拙。
  文老师适时地递过来一杯早已准备好的温水:“漱漱口,压一压苦味。”
  我接过水杯,冰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缓解。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母亲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呛咳!那声音微弱,却不再是之前的毫无声息!
  这微小的动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父亲猛地抬起头,端着空碗的手一抖,碗差点掉落!他难以置信地、带着巨大的惊喜和惶恐,望向炕上母亲的方向!
  文老师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到母亲炕边。彩霞也赶紧凑了过去。
  只见母亲深陷的眼窝依旧紧闭着,但干裂苍白的嘴唇却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伴随着那声微弱的呛咳,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雾气,从她唇间逸出,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紧接着,她那枯瘦如柴的、一直搭在破旧被面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变化,但落在文老师眼中,却是生命迹象复苏的明确信号!他脸上瞬间露出惊喜的神色,俯下身,仔细地探了探母亲的鼻息和脉搏,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好!好迹象!”文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直起身,对围拢过来的父亲和彩霞,尤其是对着眼神瞬间被巨大希冀点亮的父亲,肯定地点点头,“气顺了些!脉象也比之前有力了一点点!这药……见效了!只要不再受大的刺激,能稳住,就有希望慢慢调养回来!”
  父亲端着空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颤抖,而是被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冲击得无法自持!他死死盯着母亲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那蜷缩了一下的手指,浑浊的老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的泪水,滚烫而灼热,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和锅灰,也冲刷着他心中积压了半生的沉重阴霾。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呜咽般的抽泣,随即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们,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但那耸动,不再是崩溃的悲恸,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释放!
  文老师看着父亲耸动的背影,又看看炕上终于出现一丝生机的母亲,再看看靠墙坐着、刚灌下苦药、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复杂的我,最后目光落在彩霞护着小腹、充满期待的脸上。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那扇糊着破旧窗纸的木格窗。
  一股凛冽却无比清新的寒气瞬间涌入,冲淡了屋内积郁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
  窗外,不知何时,肆虐了数日的风雪已经彻底停歇。东方的天际,厚厚的铅灰色云层被撕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一抹极其纯净、极其柔和的鱼肚白,正从那缝隙中顽强地渗透出来,如同宣纸上晕开的第一笔淡墨,微弱却带着无可阻挡的昭示力量。
  那抹微光,悄然映亮了窗棂上凝结的冰花,映亮了文老师清癯脸上疲惫却释然的轮廓,也映亮了这间刚刚经历地狱般黑暗、此刻却隐隐透出第一缕生机的破败堂屋。
  漫长的、埋葬了太多哭泣与绝望的寒夜,终于……快要过去了。
  文老师站在窗边,望着天际那抹不断扩大的、充满希望的微光,脸上浮现出连日来第一抹真正如释重负的笑容。他转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堂屋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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