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冰窟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2 08:58:29 字数:4243
王先生那句“有些症候,拖不得”,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精准地刺穿了我一路强撑的麻木外壳,将深埋的恐惧瞬间引爆!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呛咳,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嘴角被父亲无限放大的那点猩红……这些被绝望洪流暂时冲散的碎片,此刻在王先生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轰然聚拢,化作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心脏,狠狠噬咬!
寒意,比踏雪归途时更刺骨百倍,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我僵在“回春堂”温暖的门槛外,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骨髓深处的恐惧!难道……那索命的瘟神,终究不肯放过陈家最后一点“干净”的血脉?
“拿着!快走!”老孙头不耐烦的呵斥像一记闷棍,将我濒临涣散的神智猛地敲回。一个沉甸甸的、用粗黄草纸包裹严实的药包被粗暴地塞进我怀里。药包的棱角硌着冰冷的胸膛,浓郁苦涩的药味混杂着草纸的土腥气钻入鼻腔,这真实而沉重的触感,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暂时压下了那灭顶的恐慌。
三哥!三哥还等着这救命的药!
这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让我瞬间清醒。我猛地收紧双臂,将那包寄托着三哥一线生机的药死死箍在胸前,仿佛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来不及道谢,甚至不敢再看王先生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我几乎是踉跄着,一头重新扎进了门外那铅灰色的、死寂的寒夜。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显狰狞。风雪虽歇,但酷寒仿佛凝固了天地,积雪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裂的骨头上。双腿早已麻木,冻硬的棉鞋如同两块沉重的冰坨,拖拽着步伐。
怀里的药包是唯一的温热和重量,紧贴着心口,那苦涩的药味成了支撑我机械前行的唯一念想。王先生的话却在脑海中反复回荡,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新的战栗。喉头残留的灼痛感似乎更清晰了,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细微的、令人心惊的摩擦感。我下意识地用冻僵的手背狠狠擦过嘴角,仿佛要擦掉那根本不存在的、却已烙印在父亲和我自己心头的血痕。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在四肢百骸蔓延滋长,缠绕着那颗因跋涉而狂跳的心脏。我咬紧牙关,逼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感受,只盯着前方混沌夜色中隐约的山坳轮廓,那是家的方向,是地狱,也是此刻唯一能去的地方。
当那座被厚厚积雪覆盖、如同巨大白色坟茔的院落轮廓终于刺破沉沉的夜色时,一种混合着疲惫、绝望和微弱归属感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我。院门……竟是虚掩着的?一道不祥的、比寒风更刺骨的预感瞬间掠过心头!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院门!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幅地狱绘卷,在惨淡的雪光映照下,带着令人窒息的冲击力撞入眼帘——
院子里,积雪被疯狂地掘开!不是清扫,是掘!一个深坑突兀地出现在堂屋门口正对的空地上,像大地被撕裂的一道丑陋伤口。坑边的冻土和积雪被刨得一片狼藉,散落着碎裂的冰凌和黑褐色的泥块。
而在那深坑的边缘,一个身影正以一种疯狂、扭曲、完全非人的姿态在“劳作”!
是父亲!
他整个人几乎扑在冰冷的泥雪混合物里,身上那件破旧的灰布夹袄沾满了污泥雪水,早已看不出本色。他不再是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尊死寂石像,而是变成了一头彻底癫狂的野兽!他双手十指箕张,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冻雪,正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一下又一下地抠挖着坚硬如铁的冻土!动作毫无章法,只有一种原始的、毁灭性的蛮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沉咆哮,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混杂着粗重到破音的喘息!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水和泥水混合的额头上,脸上、脖子上溅满了泥点,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燃烧着一种浑浊的、彻底失去理智的癫狂火焰!他死死盯着被挖开的坑底,仿佛那里埋藏着能救他儿子性命的仙丹,或是能终结这无边苦难的地狱之门!
“爹!”我失声尖叫,声音撕裂了死寂的院落!
我的呼喊如同泥牛入海。父亲对我的出现置若罔闻,他全部的意志和疯狂都聚焦在身下那片冻土上。他抠挖的动作更加狂暴,指甲崩裂了,指尖渗出了暗红的血丝,混合着泥泞,但他毫无知觉!嘴里发出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嘶吼:“药……我的药……藏起来……瘟神找不到……瘟神……滚开!滚开啊!”那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荒诞的、试图对抗无形厄运的妄想!
“爹!药!药在这里!”我抱着怀里的药包,踉跄着扑过去,试图阻止他这自毁般的疯狂,“哥的药!我抓回来了!你看!在这里啊!”我把药包举到他眼前,几乎要戳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父亲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癫狂的眼睛,茫然地、毫无焦距地扫过我,扫过我举着的药包,仿佛在看一团空气。他的视线根本没有停留,而是越过我,越过院墙,死死地钉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瞳孔涣散,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咯咯”声。突然,他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声短促、沉闷如同朽木断裂般的哀嚎,整个人脱力般瘫倒在冰冷的泥雪坑边,蜷缩起来,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口中只剩下破碎的、无意识的呜咽:“瘟神……来了……都完了……全完了……”
他再次将自己封闭在那个由恐惧和疯狂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堡垒里。现实的药,对他而言,已失去了任何意义。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怆瞬间将我淹没。我抱着沉甸甸的药包,站在冰冷狼藉的院子里,看着坑边蜷缩颤抖、彻底崩溃的父亲,听着屋内三哥沉重艰难的呼吸隐隐传来,胃里那熟悉的翻搅感再次汹涌袭来,喉头的灼痛更加清晰……王先生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炸响!
“小四!小四你回来了?!”一个带着哭腔的、极其虚弱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
我猛地转头。门槛内,彩霞脸色惨白如纸,扶着门框勉强站立,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她的眼睛红肿未消,此刻却充满了另一种更深的、几乎要撕裂她单薄身体的恐惧!她的目光没有看坑边癫狂的父亲,也没有看我怀里的药包,而是死死地盯着院门外那条被积雪覆盖的、通往村口的小路!她的双手依旧死死地、如同护着命根子般按在平坦的小腹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着死白。
“古老二……古老二他……”彩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灭顶的绝望,“他……他刚才……带人……来过了!”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头顶炸开!我浑身冰凉,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他……他说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彩霞的眼泪汹涌而出,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声音破碎不堪:“他……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说……说奎哥托人带回来的……带回来的‘脏东西’……他都知道了!他说我……我肚子里的……是孽种!是古家的奇耻大辱!”她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死死抓住门框才没倒下,眼神中充满了濒死的绝望,“他说……给我……给我最后一天时间……明天……明天日落前……要么……要么我自己‘处理’干净……滚回古家……要么……他就……他就带人来……亲自动手……连我……连我一起……‘处理’掉!他说……他说到做到!”
“处理”两个字,再次从彩霞口中吐出,带着古老二那淬毒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院中本已稀薄的空气!
古老二知道了!奎哥拼死传递的“命”暴露了!彩霞和她腹中的孩子,被宣判了最后的死刑!期限,是明天日落!
这突如其来的、更凶险的绝境,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咙!怀里的药包沉甸甸地坠着,那是三哥的命。坑边蜷缩呜咽的父亲,象征着这个家精神支柱的彻底崩塌。而彩霞和她腹中奎哥的骨血,则被推到了悬崖的最边缘,古老二的屠刀已高高悬起!
胃部的翻搅骤然加剧!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腥甜味猛地涌上!我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翻腾的呕意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呛咳硬生生咽了回去!身体因这强行的压制而剧烈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堂屋内,三哥那沉重的呼吸声陡然一变!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爆发出来!那声音沉闷、痛苦,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最后崩裂的边缘嘶吼!
“哥——”我和彩霞同时失声惊呼!
我再也顾不得院中的狼藉和心底翻涌的恐惧,抱着药包,跌跌撞撞地冲进堂屋!
屋内,油灯如豆。三哥的身体在炕上痛苦地蜷缩成虾米状,双手死死抓住胸口的破被,脸憋成了骇人的紫绀色!他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般的哮鸣,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每一次呼气,则喷溅出大量带着粉红泡沫的血痰!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因缺氧而剧烈放大,充满了对空气的极度渴望和对死亡的巨大恐惧!
“药!药来了!”我嘶喊着扑到炕边,手忙脚乱地撕扯那紧捆的草纸包。手指冻僵麻木,加上巨大的恐慌,竟一时解不开那粗糙的麻绳!
彩霞也踉跄着扑过来,试图帮忙,但她同样抖得厉害,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快……快啊……”三哥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每一次挣扎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紫绀的脸色在昏暗灯光下如同鬼魅!
角落里,母亲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惊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浑浊无光的眼白,随即又无力地阖上,仿佛连看一眼的力气都已耗尽。
屋外,坑边的父亲似乎也被屋内这濒死的挣扎唤回了一丝神智。他那压抑的呜咽声停了,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沾满泥污的头颅,赤红癫狂的双眼茫然地转向堂屋透出微弱灯光的门口。他听着里面儿子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和窒息般的哮鸣,听着我和彩霞绝望的呼喊,布满泥污和血渍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被无形绳索勒紧的声响。突然,他猛地发出一声短促、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随即,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瞬间,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血液凝固的动作!
他猛地低下头,张开嘴,用尽全身残存的、源自癫狂的力气,狠狠地、一口咬在了自己那只沾满泥泞和血渍、刚刚疯狂刨挖过冻土的手腕上!
“噗嗤!”
皮肉被牙齿撕裂的闷响,在死寂的院落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暗红色的、浓稠的血液,瞬间从他嶙峋的手腕伤口处,如同决堤的溪流,汩汩涌出!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冰冷的泥雪地上,迅速凝结,绽开一朵朵诡异而凄艳的暗红冰花!
他竟用这种极端自毁的方式,试图以肉体的剧痛,来对抗或转移那吞噬灵魂的、源于儿子濒死挣扎的巨大痛苦和无力感!这无声的、血淋淋的自戕,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胆俱裂!
堂屋内,三哥的呛咳还在继续,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院内,父亲手腕涌出的鲜血,在冰寒中迅速冷却、凝固。
彩霞腹中的胎儿,随着古老二最后通牒的落下,开始了无声的倒计时。
而我,怀抱着刚刚取回的、可能已来不及挽救三哥性命的药包,胃里翻江倒海,喉头腥甜翻涌,身体深处那隐秘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与这屋里屋外弥漫的、浓稠到令人窒息的绝望血腥气,彻底融为一体!
这陈家破败的院落,此刻已不再是家。
它是一个正在急速下坠、四壁崩裂、灌满了冰寒与血腥的——绝望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