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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人肉开采,泥鳅河岸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7-21 07:38:51      字数:5720

  2015年的重阳节,我和王强坐在养老院的银杏树下,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远处传来孩子们朗诵抗战诗歌的声音,他忽然说:
  “老李,你想不想了解伪满时期的矫正院?有一个从鹤岗煤矿爬出来的山东汉子,后背的伤疤像地图,每一道都刻着煤渣子。”
  王强讲道,1944年春天,卢本忠从山东石道县逃荒到大连,本想找个活计糊口,却被招工的骗到虎林当劳工。他亲眼见鬼子把逃跑的劳工绑在电线杆上,用刺刀一刀刀挑死,夜里就揣着两个窝头跑了。可在牡丹江没躲几天,又被抓进了鹤岗矫正院,在那儿碰见了老乡姬长河——这小子前几天刚跟十六个木工被押进来,脸上还带着伤。
  
  那矫正院哪是什么“辅导院”,就是座活地狱。四周围着电网,碉堡上的机枪黑森森地对着院子,岗哨的狼狗整夜叫。院长是个叫江崎喜藏的日本人,辅导官重松、岛津个个心狠手辣。说是收容“浮浪”,其实就是抓没户口的、没劳动票的,把人当牲口使唤。1943年南山三坑瓦斯爆炸,鬼子为了保井口,不等工人出来就把井口堵死,九十四条人命就这么闷死在底下——这哪是开矿,是拿人命填煤窑。
  王强讲道,卢本忠刚进院,就被扒得精光,一个日本兵拿着铅笔在卡片上画他的模样,鼻子多高,耳朵多大,说是“跑了好通缉”。身上的衣服、带的零钱全被搜走,发了套单衣,一条“更生毯”——就是用破棉絮、烂布条缝的,盖着比没盖还冷。
  第二天就被押去煤矿,天不亮下井,半夜才上来,一天干十二个钟头。辅导士提着镐把在后面盯梢,谁走慢了就劈头盖脸地打,“八嘎”“死啦死啦”的骂声比矿灯还亮。卢本忠后来跟我说,在井下说话都得小声,不然晚上就被拖进刑房。那刑房里铁筋、鞭子、火炉子摆得满满当当,墙上的血渍黑一块红一块,腥气能熏晕人。鬼子边打边吼:“你们统统坏了,都想跑,打死!”
  10月那回,卢本忠跟十八个工友在煤坑推进,刚挖了五米,顶上就往下掉渣子。他们喊着要支柱,辅导士骂着“磨蹭什么”,还用镐把打他们的后背。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里挖,挖到七米时,“轰隆”一声,顶塌了。卢本忠在最边上,腿被砸得稀烂,等他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另外十八个弟兄全没了气,脑浆混着煤渣,糊在黑黢黢的矿道里。
  他腿肿得像水桶,流脓淌血,鬼子还逼着干活。走不动就叫人架着,镐把往身上招呼。最后实在拖不动了,才扔进病房——那哪是病房,就是间漏风的土坯房,地上铺着层冰碴子,躺久了胯骨都硌得流脓。晚上不让出去,就在屋里拉屎,臭味能把苍蝇熏死。吃的还是带皮的高粱米,掺着橡子面,咽下去剌嗓子。
  有天夜里,鬼子突然点名,说跑了一个。就用枪逼着十二个病号回辅导院,挨个过堂,说他们“装病不效劳皇军”,拷打了六七个钟头。等再拖回病房,多半都没气了,连卢本忠在内,只剩三个喘气的。
  那天晚上下大雨,卢本忠听见外面枪响,从窗户缝往外看,鬼子举着枪乱扫,喊着“跑人了”。当场打死一个,用战刀劈死一个,还有六七个被打残了,像拖死狗似的扔进病房。第二天他醒过来,浑身动弹不得,才发现自己被两个死人夹在中间,尸体都硬了。鬼子才不管人死没死,只要不动弹就往死人仓库抬,扒了衣服就扔进去,衣服留着给新来的“浮浪”穿。
  
  姬长河的遭遇更惨。他娘打听着儿子在这儿,大老远跑来东山煤矿。刚在门口瞅见他,就被辅导士抓住,揪着头发往地上撞,用洋镐把打姬长河,说他“勾连外人”。他娘被打得七天七夜没醒过来,回家就疯了,整天抱着根木棍喊“长河”。
  姬长河每天喝的是臭水沟的水,沟里漂着绿苔、马粪,有时还有死尸。1944年7月,他实在缺菜吃,就用娘偷偷塞的钱买了根葱,被辅导士发现了,从身上搜出五块钱,当场打得他口鼻流血,装进麻袋里往地上摔,直摔得没了动静。等他醒过来,躺在工棚的烂草堆上,跟他一起抓进来的十七个弟兄,一年工夫就死了九个。家里三个弟弟,最大的才十一岁,只能靠讨饭活命。
  东北光复那天,卢本忠和姬长河都快成了皮包骨,拖着半条命爬出了矫正院。解放后国家安排他们回鹤岗煤矿当老工人,每次领着人参观东山万人坑,看见那些层层叠叠的白骨,有的还戴着矿灯,有的手指骨里嵌着煤渣,俩人就哭得像孩子。
  卢本忠总说:“鬼子哪是开矿,是拿咱中国人的肉当煤挖啊。”那些所谓的“浮浪”,不过是他们抢资源缺劳力,编出来的杀人借口。
  
  孩子们的朗诵声停了,一阵风吹过,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亡灵在低语。王强眼里的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落满叶子的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我想起那些在冀中地道里啃着树皮坚持的弟兄,想起鹤岗煤矿里那些没见过天日的白骨,突然明白,所谓“人肉开采”,采的哪里是矿,是一个民族的骨头。可就算骨头碎了,也能拼出不屈的模样。
  “他们还能走动不?”我问。
  王强摇摇头:“前几年都走了,走的时候攥着从万人坑捡的煤渣子,说要带着这个入土。”
  养老院的玻璃窗上结了层薄冰,映着外面光秃秃的杨树枝。王强裹着军大衣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个保温杯,水汽从杯口冒出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电视里正播放着苏联红军解放东北的纪录片,他忽然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声音里带着冰碴子。
  “老李,还记得泥鳅河不?”他的指关节在膝盖上敲出轻响,“1945年那阵子,河水里漂的不是冰碴子,是咱中国人的血。”
  
  1945年8月,抗联战士朴剑在宝清附近侦察,听见泥鳅河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像放鞭炮似的,响了足有二十多分钟。后来才知道,那是鬼子在屠杀放下武器的伪满军——那些被抓壮丁的可怜人,到死都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为谁扛的枪。
  卢本忠的同乡周泽臣就在里头,他是伪满迫击炮连的。这小子命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后来跟朴剑说,8月16日那天中午,太阳毒得很,泥鳅河的水烫脚,可他们的心比冰还凉。
  事情得从8月9日说起。鬼子命令伪满二十八团去抵抗苏联红军,刚走到桃山就挨了轰炸,士兵们炸了营,有的往回跑,有的钻进林子。伪满十一辎重队三连的张东书连长,带着七十多人走到半路,撞见退下来的二十八团残兵,一听苏军都打到林口、勃利了,当场就说:“散了吧,各找活路。”
  他们人困马乏往宝清撤,8月16日中午到了泥鳅河西岸的山岗下,刚想歇脚,就见河东岸过来几个日本兵,说“笠原副县长要训话”。张连长信了,叫教官集合队伍,除了俩看马的,七十多人全过了桥。
  那笠原英杰是宝清县的伪副县长,正带着日本官吏、警察、开拓团的人往西边逃,看见这帮伪军,眼睛就红了。他让士兵们把枪架在路边,后退五步休息。等大伙刚放下枪,日本警察“呼啦”一下就把枪抱走了。对面路边突然支起两挺轻机枪,枪口黑森森地对着他们,六七十号日本人全端着枪,刀也拔出来了,明晃晃的。
  与此同时,桥西头500米处设了三道卡子,全是日本警察,领头的叫小岛。退往宝清的散兵被一道一道拦下,先缴械,再搜身,最后扒衣服,不管穿没穿军装,全赶到桥东。不到俩钟头,就聚了一百多人。
  周泽臣是第三帮被赶过去的。他一到桥东就傻了——一百五六十人,光膀子跪在公路北侧,排成四排,像待宰的牲口。路南沟帮支着机枪,六七十个日本兵端着枪对着他们。他心里咯噔一下,跟旁边一个会说日本话的兵说:“你问问啊,这是要干啥?”那兵脸都白了,摇摇头不敢吱声。
  周泽臣急了,偷偷左右传话:“咱就这么等死?一起上啊!”刚说了两句,就被个日本兵揪着衣领推倒在人堆里。他瞅着没人敢动,趁乱滚到最后排的壕沟里蹲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就在这时,笠原英杰举起枪,对着张连长“砰”地一声。紧接着,一个叫安田正太郎的鬼子挥舞着战刀嚎叫:“射击!”机枪、步枪、手枪全响了,像炒豆子似的。周泽臣趴在壕沟里,听着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惨叫声、骂声、呻吟声混在一起,把泥鳅河的流水声都盖过了。
  辎重三连的勤务员冯吉武藏在路边水沟里,他后来跟我说,看见一个大个子伪军跑出十五六米远,后背被打了个鸡蛋大的窟窿,还站在那儿骂:“你们这帮狗东西!不得好死!”冯吉武喊他快趴下,那汉子说:“反正活不成了!”话音刚落,一排子弹过来,他晃了晃就倒了,手还指着鬼子的方向。
  等枪声停了,泥鳅河岸上到处是尸体。路沟里、河水里、草甸子里,血把河水都染红了。鬼子烧了伪军的军衣和伪币,把枪托砸烂,枪栓扔了,慌慌张张往西勃利县逃。路上又撞见13个从北兴过来的伪军,全杀了,有个刚跑几步,就被从背后一刺刀捅穿了。逃到西大岗时,又刺死了伪二十八团的赵春芳等3人。
  不到三个小时,200多中国人死在他们手里。可这帮鬼子没跑多远,就被朴剑引领苏联红军追上,全歼灭了,是全部击毙——真是报应。
  周泽臣在壕沟里趴到天黑,听见鬼子走远了,才敢爬出来。他摸着黑往林子里钻,脚底下全是黏糊糊的血,好几次踩在尸体上。冯吉武从水沟里出来时,浑身是泥,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解放后,周泽臣在舒兰县的农场当工人,冯吉武在宝清县粮食局上班。俩人一起帮着政协写了《血染泥鳅河》,把那天的事一笔一笔记下来。前几年冯吉武来北京,跟王强说起这事,还老泪纵横:“那些弟兄,好多才二十来岁,家里还有老娘等着呢……”
  王强讲道,他们说,泥鳅河的水好多年都是红的,夏天捞上来的鱼,肚子里都带着血丝。直到现在,河边的草长得比别处都旺,当地人说,那是用血浇的啊。
  
  电视里的纪录片放到苏联红军和中国百姓握手的画面,王强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保温杯上。我想起冀中那些被鬼子杀害的乡亲,想起泥鳅河边那些没来得及留下名字的士兵,突然明白,无论穿着什么样的军装,在侵略者眼里,中国人的命从来都不值钱。可就是这些不值钱的命,堆成了反抗的山,终把豺狼赶了出去。
  “那河现在还在吗?”我轻声问。
  “在呢,”王强点点头,“水清亮得很,能看见河底的石头。就是过河边的时候,总觉得能听见有人喊救命……”
  
  2015年深秋,我和王强应邀前往辽源煤矿纪念馆,隔着玻璃看着那张泛黄的工票。纸页边缘已经发脆,折痕处烂出个圆洞,钢笔字却依旧清晰,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王强戴上老花镜,手指在玻璃上轻轻点着“牛世清”三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老李,你看这名字,多结实的名儿,可这人,才二十岁就没了。”他的镜片反射着展柜的灯光,“这张纸,就是他在世上走过一遭的证明。”
  王强讲道,1963年清理方家坟的时候,我正好在辽源出差,跟着矿上的人去了现场。万人坑里的骨头一层压一层,有的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像是还在井下扛煤。这张工票就在一具尸骨的左胸那儿,装在烂胶夹里,裹着好几层蜡纸,像是藏着什么宝贝。
  后来才知道,这是“方家柜”发的工资凭据。方家柜是日本西安炭矿株式会社的矿队,说白了就是给鬼子挖煤的包工队。工票上的牛世清,1941年11月来的,到1942年11月正好一年,这是他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单——之后,人就没了。从尸骨看,没伤没残,不是死于事故,多半是饿的、累的、病死的,跟野草似的,枯了就被扔进坑。
  王强讲道,你瞅瞅这工票上的扣款,十七项,密密麻麻跟蜘蛛网似的。光铺底费就扣了2块,这钱说是旅途中的食宿、车船票,可实际上呢?把头招工都是骗,把人塞进闷罐车,一天俩窝头,到了矿上给床“老虎被”——就是破布条拼的,五颜六色像老虎皮,再给个水碗、草枕头,这就叫“铺底”。按说这些顶多值10块,可牛世清从1941年11月被扣到1942年11月,一年多扣了26块还没扣完,这哪是扣钱,是扒皮啊。
  还有炕长费,每月4角,雷打不动。那大房子十几间连一起,南北两铺通长炕,光溜溜的连席子都没有。四周绕着两层铁丝网,一层电网,出口有拿棒子的看守,跟监狱没两样。炕长就住在炕头,是把头的亲信,管着屋里的劳工。晚上睡觉前,所有人都得脱光衣服,大小便要报告,连脸朝哪边睡都得他说了算。新工人来了,得把好衣服交给他“保管”,回头就成他的了。这炕长就是吸血虫,可劳工们每月还得掏钱养着他。
  共济金扣了1块2,说是给劳工和家属看病、发津贴的,全是瞎话。劳工病了,外勤和把头就拿榔头棍敲脑袋:“脑袋硬不硬?硬就上班!”按规矩,这钱顶多扣5角,多出来的7角,明摆着进了把头腰包。石炭贷扣1块1,说是宿舍烧炕的煤钱,可炕长只烧自己睡的那块地方,别处冰冰冷,劳工们蜷在凉炕上冻得哆嗦,还得乖乖掏钱。
  车牌罚扣了1块5。下井挖煤得领车牌,装一车煤拴块牌子,丢了就罚款。牛世清这月就丢了,说不定是累昏了头忘了摘,说不定是被别人偷了——矿上这种事多了去了。伙食费扣7块5,可劳工吃的啥?高粱米饭掺沙子,橡子面窝窝头剌嗓子,副食就是几根咸菜条,撑死值4块,剩下的全被大柜黑了去。
  最可气的是菜金,扣6角,可一年到头见不着一片菜叶;理发费扣4角,不管你理没理,好多人两三个月不理发,尸骨挖出来时,头发还缠在骨头上,有三四寸长。连事务印刷费都扣5角,那是矿上的办公开销,凭啥让劳工掏?
  王强说,你算算,他干了30天,一天没歇,应得32块3毛4。可扣款27块2,加上上月欠的9块3毛8,总共扣了36块5毛8。干了一个月,不光一分钱没拿着,还倒欠大柜4块2毛4。这哪是开工资,是给鬼子当牛做马,还得倒贴钱!
  后来查出来,牛世清是天津纺织厂的失业工人,来的时候才20岁,正是能跑能跳的年纪。他肯定想着挣点钱回家,可没想到,这矿上是个吞人的坑。那些扣款项目,就像一条条绳子,把人捆得死死的,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1963年发掘方家坟,每一锹下去都是白骨,有的手里还攥着煤块,有的腿骨是弯的——那是常年扛煤压的。1998年这儿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那张工票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我带孙子来参观时,他指着工票问:“爷爷,这人最后回家了吗?”我没说话,就指着那些白骨给他看——他们都没回家,都成了这黑土地的一部分。
  牛世清的工票,是鬼子用算盘珠子杀人的证据。他们不光抢咱的煤,还抢咱的命,用一张张工票,把中国人的骨头碾碎了,当成矿渣扔了。
  展柜的灯光暗下来,工票上的字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我想起冀中根据地农民手里的地契,想起那些被鬼子抢走的粮食,突然明白,无论工票还是地契,都是一个民族的生存凭证。牛世清们失去的不仅是工资,是作为人的尊严和活下去的权利。
  “他的家人,知道他在这儿吗?”我问。
  王强摇摇头:“多半不知道,就像这工票上没写他的籍贯,好多人死了,连名字都没留下。”
  纪念馆外的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个没留下名字的牛世清,在低声诉说。那张薄薄的纸,承载着太重的苦难,也提醒着我们,有些债,永远不能忘;有些痛,必须刻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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