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裂痕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1 14:43:45 字数:8567
父亲那声短促、濒死般的哀嚎,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堂屋冰冷的空气里。后脑勺撞在土墙上的闷响,是这具早已被碾碎的躯壳发出的最后一声沉重叹息。他瘫软在角落的阴影里,蜷缩得比之前更小,更深,如同一只被滚水烫伤、缩回壳里再也不敢露头的蜗牛。只是那剧烈的颤抖并未停止,反而如同通了高压电般无法抑制。他深埋着头,凌乱的花白发丝簌簌抖动,唯一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是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那眼神,是冰封的深渊骤然崩裂后露出的、灼热滚烫的岩浆。里面翻涌着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骇、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他不再看我咳得佝偻的身体,不再看我痛苦扭曲的脸,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钩住我嘴角那点尚未干涸的、带着血丝的涎水!那点微小的、暗红的污迹,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昨夜三哥呛咳出的血沫,不再是母亲偶尔溢出的血丝,而是那索命的“痨病”瘟神,狞笑着、张牙舞爪地扑向他最后一个、唯一还“囫囵个”的儿子!这念头带来的灭顶恐惧,瞬间将他残存的一丝神智彻底焚毁。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毫无意义的嘶鸣,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败叶。那只曾试图捡拾药渣、曾指向我嘴角的手,此刻却痉挛般地抠抓着自己胸口的破袄,指甲刮过粗糙的布料,发出刺耳的“刺啦”声,仿佛要将那颗被恐惧攫住、狂跳不止的心脏硬生生掏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父亲的巨大恐惧风暴,像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彩霞那本就脆弱到极致的神经堤坝。
她瘫坐在冰冷的门槛阴影里,双手依旧死死捂着平坦的小腹,古老二那淬了毒的“处理”二字,如同两把旋转的冰锥,还在她脑海中疯狂搅动。父亲那一声非人的哀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从绝望的抽泣中猛地惊醒!她抬起头,泪痕狼藉的脸上,那双空洞红肿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另一种更尖锐、更具体的恐惧!她顺着父亲那几乎要瞪裂的眼眶,看到了我嘴角那点刺目的猩红!
“血……血!”一声短促、尖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的惊叫,猛地从彩霞喉咙里迸发出来!她像被毒蝎蜇中般,身体猛地向后弹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巨大的惊恐让她忘记了腹中的秘密,忘记了古老二的威胁,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对死亡瘟神的避害反应!她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爬,试图离我、离那点象征不祥的血迹、离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越远越好!破烂的鞋底在冰冷的泥地上蹬出凌乱的划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恐惧喘息,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裂眶而出的骇然!
堂屋里,死寂被彻底撕裂。父亲的绝望嘶鸣,彩霞惊恐的尖叫,我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干呕,三哥沉重艰难的呼吸,母亲微弱断续的气息……所有濒临破碎的声音,所有绝望的姿态,所有病痛的阴影,所有被践踏的尊严和生死的威胁,在这方被世界遗弃的冰冷墓穴里。在古老二留下的、如同冰锥般刺骨的“处理”威胁声中,在父亲那因恐惧而彻底崩溃的目光注视下,被门外永无止息的、如同万千墓碑下亡魂齐声哭坟的风雪呜咽声裹挟着,猛烈地碰撞、搅拌、发酵!
这声音,这景象,汇成了一股足以毁灭一切的、名为“绝境”的洪流。它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土墙,冲击着每个人早已残破不堪的心防,也冲击着文老师留下的那几张薄纸所代表的、微弱的希望火种。
那火种,在灭顶的洪流中,挣扎着,摇曳着,发出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光。
风雪在傍晚时分,终于显露出一丝力竭的颓势。不再是狂暴的倾泻,雪片变得稀疏,风也收敛了凄厉的呼号,转为低沉、疲惫的呜咽,仿佛一场漫长酷刑后的喘息。天空依旧是铅灰色,沉沉地压着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山峦、屋顶和道路。整个村庄死寂一片,只有烟囱里偶尔飘出的、有气无力的灰白烟柱,证明着这片白色坟茔下,还有一丝残存的、挣扎的生气。
这份死寂,被一阵突兀的、带着痞气的踏雪声打破。
一个裹着臃肿破旧军大衣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齐膝深的积雪里,朝着陈家那被雪半掩的破败院落艰难挪动。来人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一张干裂起皮的嘴。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对着冰冷的空气狠狠啐一口浓痰,嘴里骂骂咧咧,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和更该死的差事。终于,他停在了陈家那扇歪斜、被积雪堵住大半的院门前。
他没有敲门,而是用一种带着点流气、又刻意压低的声音朝里面喊:“喂!陈家的!有人喘气没?开门!”
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划破了院内死水般的沉寂。
我正蜷缩在灶膛边冰冷的泥地上,胃部的翻搅和喉咙的灼痛刚刚平息,身体还残留着呛咳后的虚脱感。父亲蜷在角落,那剧烈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一些,但整个人依旧深陷在一种无声的、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僵硬中,只有偶尔极其细微的抽搐,证明着这躯壳还未彻底冰冷。彩霞缩在门槛内更深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身体紧绷,警惕地竖着耳朵,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炕上,三哥昏沉,母亲无声。
这突兀的喊声让我心头一紧。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院门口,费力地拉开被积雪冻住的门。
门外,站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破旧的军大衣沾满了雪水泥渍,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颧骨高耸,皮肤粗糙黧黑,眼神里透着一种混不吝的江湖气和底层人特有的狡黠疲惫。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目光扫过我苍白憔悴的脸和嘴角可能残留的血迹,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你就是陈小四?”他声音粗嘎,带着点痞气。
我点点头,喉咙干涩发紧:“你是……”
“甭管我是谁。”他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又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什么脏东西沾上,身体下意识地离敞开的院门远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奎子托我捎个话。”
“奎哥?!”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希望和更深的忧虑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他……他怎么样了?彩霞姐说他……”我急切地想问他在里面被打得如何,是否还活着。
“死不了!”汉子粗鲁地截断我的话,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又似乎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那小子命硬!妈的,为了个娘们儿,跟‘黑熊’那帮人干架,脑袋开了瓢,流了不少血,被扔黑屋里冻了一宿……操,没死算他命大!”他啐了一口,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对奎那股子亡命狠劲的忌惮。
“那……那他……”我的心揪紧了。
“少废话!”汉子再次打断,显然不想多谈细节。他飞快地从军大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只有巴掌大小的、压得扁扁的硬物。那油纸包边缘磨损得厉害,沾着点可疑的暗色污渍。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将这油纸包塞进我手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拿着!奎子豁出命保下来的!让你交给他那个……那个叫彩霞的相好!”他语速极快,眼神锐利地扫过我身后昏暗的堂屋,似乎想确认彩霞的位置,又带着明显的警惕,“他让我告诉你,”汉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声,每个字却像冰冷的钉子砸进我耳中,“这东西,就是彩霞的命!让她拿稳了!别信古老二那个老王八蛋放一个屁!让她……让她咬牙等着!等他出来!听见没?!”
“命?”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那冰凉的、带着汉子体温和油纸特有气味的硬物,心头巨震。
“对!命!”汉子斩钉截铁,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奎子说了,这玩意儿在,彩霞的命就还有指望!要是没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阴鸷,“……他出来,第一个找古老二那老狗偿命!谁都别想好过!”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任务,长长松了口气,又带着点怜悯和疏离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身后死寂、破败、弥漫着病气和不祥的院落,眉头嫌恶地皱得更紧。
“话带到了,东西也给了。老子还得赶回去,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他妈晦气!”他嘟囔着,裹紧破大衣,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迅速消失在暮色四合、风雪呜咽的村道尽头,仿佛逃离一个巨大的瘟疫之源。
我站在敞开的院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凉的油纸包,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奎哥还活着!这消息像一道微弱却炽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笼罩心头的沉沉死寂。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忧虑和沉甸甸的责任。这东西是什么?为什么是彩霞姐的命?古老二会如何反应?奎哥在里面又会面临什么?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冲撞。
“小四……”身后传来彩霞颤抖的、带着巨大希冀和恐惧的声音。她不知何时已挪到了门边,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框,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中的油纸包,那眼神,如同濒死的溺水者看到了唯一的浮木!古老二的威胁,腹中的骨肉,奎的生死……所有的绝望和恐惧,在这一刻,都死死地系在了这个小小的、沾着污渍的油纸包上!
油纸包被一层层小心地剥开,如同剥开一层层沉重的命运外壳。里面露出的东西,让昏暗灶火映照下的彩霞,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金银,不是珠宝,而是一个被压得扁扁的、早已皱皱巴巴、烟盒大小的硬纸壳!纸壳的印刷早已模糊褪色,边角磨损得厉害,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残缺的、褪色的红字——竟是半包最廉价、最劣质的“经济”牌香烟!烟盒瘪塌塌的,里面似乎还有几根同样被压扁的烟卷顽强地存活着。
彩霞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这轻飘飘的烟盒。她眼中刚刚燃起的、如同火焰般的希冀之光,在看到这包劣质香烟的瞬间,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骤然黯淡、熄灭,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戏弄般的荒谬感。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就是奎哥豁出命保下来的“命”?这就是古老二不惜撕破脸也要“处理”掉的、她赖以活下去的指望?一包……一包几乎一文不值的烂烟?!
绝望,比之前更冰冷、更彻底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
“彩霞姐!”我急忙扶住她冰凉的手臂,急切地低语,“别急!你看!”我指着那瘪塌的烟盒侧边,一个极其隐蔽的、用指甲反复划刻出的、几乎与烟盒本身皱褶融为一体的细小痕迹。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等”字!刻痕很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刻骨铭心的力量!
彩霞的目光猛地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等”字上!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全身!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那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字,那是奎哥在黑暗牢笼里,用指甲、用血、用他仅存的意志和全部的生命,为她刻下的最后一道护身符!是他在生死边缘传递出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讯息——活下去!等他!
巨大的悲怆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混合着痛楚与力量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内猛烈爆发!她猛地低下头,将那瘪塌的烟盒连同那个刻骨铭心的“等”字,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将它按进自己的血肉,融入自己的心跳!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襟和那皱巴巴的烟盒!她不再压抑,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悲鸣!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对爱人处境的锥心之痛,却也带着一种被这“命”点燃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她哭得浑身颤抖,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框滑坐到地上,双臂却依旧死死地、如同捍卫生命般护着胸口那个小小的烟盒。那劣质的烟草味混合着她泪水的咸涩,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形成一种奇异而悲壮的气息。
角落里,父亲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他那深埋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寸,布满血丝、空洞死寂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门口哭倒在地的彩霞,又茫然地扫过我,最后,那目光如同生锈的指针,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再次落在我身上。当他的视线触及我脸上可能残留的、那点早已被他恐惧无限放大的血丝痕迹时,他那刚刚有了一丝活气的眼神,瞬间再次被巨大的、冰封般的恐惧攫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抽气声,身体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他飞快地、如同躲避瘟疫般重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肩膀再次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细微的、枯叶摩擦般的呜咽声,又回来了,比之前更加绝望,更加无助。
我站在冰冷的堂屋中央,一边是抱着烟盒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抓住最后一丝生机的彩霞,一边是蜷缩在角落、因恐惧而彻底崩溃、如同惊弓之鸟的父亲。炕上,三哥沉重的呼吸如同命运的丧钟,母亲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文老师留下的那几张薄纸,还揣在我怀里,像几块冰冷的烙铁,提醒着我那渺茫的责任。
腹中那翻搅的恶心感并未完全消退,喉咙里依旧残留着胆汁的苦涩。但此刻,另一种更急迫的焦灼攥紧了我——三哥的药!文老师留下的那几粒珍贵的药片,在昨夜那场凶险的施救后,已经所剩无几!如同杯水车薪,根本无法维系他摇摇欲坠的生命线!那几张纸,那几张寄托着最后希望的纸,必须尽快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尤其是那张写给“回春堂”老王、开列着替代药物的方子!
不能再等了!三哥等不起!这个家,等不起!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驱散身体的虚弱和心头的茫然。目光扫过蜷缩在角落、沉浸在自身恐惧深渊里的父亲,扫过抱着烟盒、哭到脱力、眼神却死死盯着那个“等”字、仿佛从中汲取着某种诡异力量的彩霞。指望不上他们了。这个家,这个摇摇欲坠、濒临彻底崩塌的家,此刻唯一还能动、还能挣扎的,只剩下我了。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药味、血腥味、泪水和劣质烟草味的空气。那气息呛得我喉咙发紧,胃部又是一阵翻搅,但我强行压了下去。走到灶膛边,拨开灰烬,将文老师留下的、写给“回春堂”老王的那张方子,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塞进贴身的、唯一还算完好的衣服内袋里。那薄薄的纸张贴着皮肤,带着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质感。
然后,我走到炕边,从炕沿那包文老师留下的、珍贵的白色小药片中,极其小心地捻出两片。一片,俯下身,极其艰难地撬开三哥干裂的嘴唇,塞了进去,又喂了少许温水。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勉强咽了下去。另一片,走到母亲身边,同样小心地喂了下去。做完这一切,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父亲,又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巨大悲恸中、紧紧护着烟盒的彩霞。
“我……去趟镇上‘回春堂’。”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在死寂的堂屋里显得异常突兀,“给哥抓药。”
角落里,父亲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深埋的头颅似乎想抬起,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更低的呜咽,蜷缩得更紧。
彩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根本没听清我说什么,她的全部心神,都还系在胸口那个小小的、刻着“等”字的烟盒上。
没有再犹豫。我裹紧身上那件最厚实却也早已破旧不堪的棉袄,用一根麻绳紧紧扎住袖口和裤脚,抵御寒风。推开那扇沉重的、被风雪反复拍打的院门,一步踏入了门外那铅灰色的、风雪呜咽的、冰冷刺骨的暮色之中。
积雪没过了小腿,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钻进衣领。身后,是那个散发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冰冷墓穴。前方,是风雪弥漫、前途未卜的茫茫路途。
胸口的方子,像一块燃烧的炭火,烫着我的心。那里面,是三哥活下去的一线微光,是这个家残喘下去的一丝可能。我必须抓住它!无论前方是古老二可能的刁难,是“回春堂”紧闭的大门,还是这能将人冻僵的风雪!
我的脚步在厚厚的积雪中蹒跚前行,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如同伤痕般的足迹,很快又被新飘落的雪花覆盖。风雪的低沉呜咽在耳边回响,如同这片沉默墓地永恒的悲泣,又如同催促我前行的、冷酷无情的号角。
风雪在入夜后彻底停歇,天地间陷入一种死寂的、病态的宁静。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只有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映照着通往镇上的那条被深深掩埋的土路,如同一条通往幽冥的惨白甬道。
我的双腿早已麻木,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疲惫,只剩下一种机械的、本能的向前挪动。棉鞋早已湿透、冻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片上。呼出的热气瞬间在眉毛、睫毛和破旧的棉帽边缘凝结成厚厚的白霜。喉咙里残留的灼痛和胃部的空虚感交织在一起,带来一阵阵眩晕。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稀疏、昏暗的灯火轮廓,像漂浮在白色死海上的几粒萤火。小镇到了。
已是深夜,镇上大多数店铺早已关门闭户,只有零星几家还透出昏黄的光线。街道上空无一人,积雪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又冻成了凹凸不平的冰壳。寒风在狭窄的街道间穿梭,发出低沉的呼啸。
“回春堂”那黑底金字的招牌,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沉重。两扇厚重的、漆色斑驳的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的光。我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跄着走到门前,举起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僵硬如铁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那扇寄托着最后希望的门板。
“嘭!嘭!嘭!”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门内沉寂了片刻。随即,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和几声压抑的咳嗽。门栓拉动的声音响起,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浓烈、复杂、混合着多种药材苦味和灰尘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
一张布满皱纹、眼袋浮肿、带着明显被打扰睡眠的烦躁和不耐烦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是“回春堂”的守夜伙计,老孙头。
“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消停!”老孙头眯缝着昏花的眼睛,借着门缝透出的灯光,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个几乎被冻成冰坨、狼狈不堪的少年,“关门了!抓药明儿赶早!”他说着就要关门。
“孙……孙伯!”我急忙用冻僵的、几乎不听使唤的舌头挤出声音,身体下意识地往前挤,试图卡住门缝,“我……我抓药!急……急用!我哥……快不行了!”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巨大的焦灼。
“不行了?”老孙头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和司空见惯的麻木。他再次打量了我几眼,目光落在我冻得青紫的脸、结满冰霜的眉毛和那身破旧单薄的棉袄上,眉头嫌恶地皱得更紧,不耐烦地挥挥手,“不行了找阎王爷去!我这又不是阎王殿!说了关门了!走开走开!别堵着门!”他用力推搡着门板,试图将我挤出去。
“不……不是!”我死命地抵住门板,冰冷的门板硌得我生疼,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是……是文老师!文老师开的方子!他……他让我来的!他说……说找王掌柜!药钱……药钱先赊着!文老师担保!”我语无伦次地喊着,手忙脚乱地从贴身的、被汗水浸透又冻得冰凉的衣服内袋里,掏出那张被小心折叠、却依旧被体温和寒气弄得有些潮湿发软的方子,颤抖着递过去。
“文老师?”老孙头听到这个名字,推门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中那张皱巴巴的方子,脸上不耐烦的神色稍微收敛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深深的疑虑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慢吞吞地接过那张纸,凑到门缝透出的灯光下,眯着眼,费劲地辨认着上面潦草的字迹。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阵沉稳、略带疲惫的脚步声和一个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老孙,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吵吵嚷嚷。”
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身形清瘦、面容儒雅、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老孙头身后。正是“回春堂”的掌柜,王先生。他手里还拿着一卷翻开的线装书,显然刚才还在灯下夜读。
“掌柜的,”老孙头连忙侧身,将手里的方子递过去,指着门外的我,“这小子,说是文老师的学生,拿着文老师开的方子,半夜来抓药,说他哥快不行了,还要赊账……”
王先生的目光越过老孙头,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平和、深邃,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洞察力,没有老孙头那种毫不掩饰的嫌恶,却也没有过多的温度。他接过方子,就着门内的灯光,仔细地看了起来。他的眉头渐渐蹙起,手指在药方上几种药材的名字上轻轻划过,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这‘川贝’、‘蛤蚧’,都是金贵东西……”王先生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沉吟,目光再次落在我冻得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身上,“文先生担保……”他似乎在确认。
“是!是文老师!他说……说找您!”我急切地点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充满了哀求,“王掌柜,求您了!我哥……真的等不起了!”
王先生沉默了。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清癯的脸,他看看手中的方子,又看看门外风雪中冻得几乎失去人形的少年,再看看方子上那力透纸背、带着文老师特有风骨的签名。他眼中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有对药材价值的权衡,有对赊账风险的考量,有对文老师人品的信任,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对眼前这少年悲惨处境的恻隐。
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外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所有的希望,都系于眼前这位儒雅掌柜的一念之间!
终于,王先生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仿佛重若千钧。他将手中的药方递还给老孙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老孙,照方子抓药吧。药钱……记在文先生账上。”
“掌柜的!这……”老孙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王先生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不情不愿地接过方子,嘟囔着转身走向了那排散发着浓郁药味、幽深如同墓穴的药柜。
门,终于完全敞开了。温暖的、带着浓郁药香的空气瞬间将我包裹。我僵硬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猛地袭来。
王先生站在门槛内,并未让我进去。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冻得青紫的脸上,停留在我可能依旧残留着血丝和疲惫痕迹的嘴角,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他没有多问,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药抓好了就赶紧回去。这风寒露重的……年轻人,也莫要仗着身子骨硬,就……不当回事。”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我憔悴的脸色,“有些症候,拖不得。”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进了我紧绷的神经!王先生那带着医者敏锐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强装的镇定,落在了我身体深处那隐秘的不适上。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呕吐,嘴角那点被父亲无限放大的血丝……难道……
一股寒意,比屋外的风雪更刺骨,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