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微光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1 08:22:19 字数:8334
风雪的哭号并未因拂晓的降临而止息,只是从凄厉的尖啸,转为了低沉的、永无止息的呜咽,在灰白色的天光下,持续地刮擦着门窗,舔舐着屋顶,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挣扎与绝望,深深掩埋在一片混沌、冰冷、死寂的白色之下。整个山村,像一座巨大的、新砌的坟茔,了无生气。
堂屋里,死亡的阴影依旧浓稠,但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濒死挣扎,终究被文老师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三哥半倚在炕头,裹着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破絮,胸膛依旧起伏得沉重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痰鸣和嘶哑的杂音,如同破旧风箱在勉强维持。但至少,那撕裂布帛般的、令人牙酸的哮鸣消失了,嘴唇上的紫绀也褪去了一些,留下一种病态的灰白。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依旧与无形的痛苦搏斗。药效勉强压制住了最凶险的窒息,却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衰竭。
母亲蜷在炕的另一端,安静得如同一截枯木。文老师喂下的药片和几勺温热的红糖水,似乎暂时吊住了她游丝般的气息。她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偶尔会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呛咳,带出一点微不可察的血沫星子。那点微弱的生命迹象,在冰冷的空气里,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文老师并未离去。他坐在炕沿边那张冰冷的小板凳上,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在与这屋里的绝望寒气抗衡。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他清癯的脸上,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他守着药箱,不时起身,动作轻柔地探探三哥的额头,或是俯身听听母亲的呼吸。每一次靠近,他紧抿的嘴角都绷得更紧一分。灶膛里新添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跳跃着,将他专注而凝重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守护在炼狱边缘的、孤独的圣徒。
角落里,那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如同墙角一块被遗忘的、冰冷的顽石。父亲的头颅深埋在臂弯里,肩膀那细微的、枯叶般的颤抖似乎停止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水般的沉寂。
昨夜文老师家门口石阶上那惊天动地的跪伏与磕头,那一声撕裂风雪、耗尽尊严的哀嚎,仿佛彻底榨干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滴汁液。此刻的他,只剩下一个被绝望彻底风干的空壳,与这屋里的寒冷融为一体。偶尔,他的身体会极其轻微地抽动一下,像是电流穿过尸骸,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他不再关心炕上两个濒死的亲人,不再关心屋外的风雪,甚至不再关心自己的存在。那空悬的腰际,无声地诉说着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放弃——连象征身份和习惯的烟杆,也早已在耻辱的献祭中湮灭无痕。
彩霞蜷缩在堂屋门槛内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过度、无处可逃的小兽。她身上单薄的花袄抵御不了这屋里的阴寒,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红肿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两道干涸的泪痕,像被冻僵的溪流。她双手死死地绞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腹中那个尚未成形、却已带来灭顶之灾的生命绞碎。
奎在狱中被打得生死不明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铁链,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的疼痛。而腹中那悄然萌发的、属于奎的骨血,此刻不再是希望的嫩芽,而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耻辱利刃。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骨髓,啃噬着她的理智。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炕上的病人,去看角落里那个可怕的男人,更不敢去想,当古老二知道这一切后,那雷霆般的震怒会将她和她腹中的“孽种”撕成怎样的碎片。她只能将自己缩得更小,更深地埋进这绝望的阴影里,祈求着这无边的寒冷能将自己连同这巨大的秘密一起冻结、封存。
灶膛里的火光,在文老师再次俯身查看三哥时,将他紧锁的眉头映照得格外清晰。他直起身,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尊死寂的“石像”,扫过门槛阴影里瑟瑟发抖的彩霞,最终落在我冻得通红、写满无助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悲悯、忧虑,还有一种沉重的、知识者面对现实泥沼时的无力感。
他走到那张破旧的、布满油污和刀痕的方桌旁,从药箱里拿出纸笔。昏黄的油灯光下,他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写得极其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额角渗出汗珠,也顾不得擦拭。写完一张,他小心地吹干墨迹,又铺开一张。他不再仅仅开药方,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写给县医院相熟医生的信,字字恳切,力陈三哥病情的凶险和家境的极端困厄,请求对方无论如何设法腾挪一张病床,给予一条生路;另一张,则是写给镇上一位有些声望的老中医,言辞恭敬,详述母亲的症状,恳请对方在可能的范围内,施以援手,哪怕只是指点一二。最后一张,是开给“回春堂”的,上面罗列着几种价格相对低廉但或许有效的替代药物,以及几味可以自行采挖的草药名称、图样和炮制方法。他写得如此用力,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学识、人脉和沉甸甸的责任,都倾注在这几张薄薄的纸上,化作黑暗里一缕微弱的、指引方向的光。
他将那几张带着他体温的纸,郑重地交到我手中。纸张很轻,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如同捧着几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
“小四,”文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夜鏖战后的疲惫,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哥的病,县城医院是最后的指望。这信,你想法子送到县医院内科的赵大夫手里。他认得我的字。这方子给‘回春堂’的老王,药钱……先赊着,就说我文某人的担保。这草药图样,开春雪化了,去后山背阴坡寻,兴许能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炕上气息微弱的母亲,“你娘的病……唉,痨病自古难医,这信给镇上的孙老先生,看他能否开个缓和的方子,吊一吊……总得熬过这个冬。”
他最后看向角落里死寂的父亲和门槛内抖成一团的彩霞,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家里……难为你了。顶梁柱……塌了。可天,还没塌透。熬着,总得熬着。”
他收拾好药箱,将带来的那几板珍贵的西药片留下,用油纸仔细包好,放在炕沿最显眼的位置。然后,他裹紧棉袄,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旧棉帽,推开沉重的院门,再次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之中。他的背影在混沌的白幕里摇晃着,很快被风雪吞没,像一粒投入怒海的微尘。但他留下的那几张纸,那几粒药片,却像几颗滚烫的火种,沉甸甸地压在我冰冷的手心,也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微弱却执拗的涟漪——那是绝望深渊里,第一缕试图挣扎而出的、名为“生”的微光。
文老师留下的药片,成了吊命的续弦。三哥的状况暂时稳定在那条生死线之上,不再滑向窒息的深渊,却也无力向上攀爬,终日昏沉,在沉重的呼吸与断续的呛咳间浮沉。母亲则完全依靠那几勺红糖水和文老师留下的白色小药片维系着那点游丝般的气息,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睁眼,眼神也是涣散的,仿佛灵魂已提前一步飘向了未知的幽冥。
父亲依旧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冰冷的石像。时间在他身上失去了意义,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和屋外风雪的低沉呜咽,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刻度。然而,就在文老师离开后的第三天黄昏,这尊“石像”却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撼动整个死寂氛围的异动。
那时,我正跪在冰冷的灶膛前,小心翼翼地用火钳拨弄着柴火,试图让那点可怜的热气更均匀地散发出来。三哥刚经历了一阵沉闷的呛咳,又昏睡过去。母亲毫无声息,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风雪的呜咽。角落里,那个蜷缩了三天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被强行启动般,动了一下。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先是深埋在臂弯里的头颅,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寸。那动作僵硬而滞涩,仿佛脖颈的关节早已锈死。接着,是肩膀极其细微的耸动,带动着整个蜷缩的身体,像一块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朽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舒展开。他依旧低着头,花白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嶙峋的下颌和干裂脱皮的嘴唇。那双曾盛满暴戾、如今只剩下空洞死寂的眼睛,被垂落的发丝和浓重的阴影彻底遮蔽。
他没有看炕上的病人,没有看屋里的任何人。他的目光,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挪动着,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炕沿下——那里,散落着几片昨夜三哥呛咳时溅出的、沾着暗红血丝的、早已干涸发硬的药片碎渣。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那几片微小的、污秽的药渣,一动不动。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在极其轻微地哆嗦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什么苦涩至极的东西。
然后,发生了让我的心瞬间揪紧、几乎停止跳动的一幕。
他那只曾无数次扬起施暴、曾死死攥住文老师衣襟、此刻却如同枯枝般僵硬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了起来。动作笨拙、迟疑,带着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耻辱感。手指像几根没有生命的木棍,颤抖着伸向那几片肮脏的药渣。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地面,沾染上灰尘,然后,极其笨拙地、一下,又一下,试图去拈起那片最小的、沾着暗红血渍的药片碎屑。
一次,没拈起来,指甲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轻响。
第二次,手指抖得太厉害,碎屑从指缝滑落。
第三次,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整个身体都因为过于专注和用力而微微前倾,颤抖的手指终于勉强捏住了那片指甲盖大小的、污秽的碎屑。
他捏着它,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火,又像捏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手臂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低着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指尖那点微小的污秽,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吸气声。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巨大的屈辱,将那只捏着药渣的手,颤抖着、一寸寸地、送向自己干裂的嘴唇!
他要吃下去!吃掉这片沾着儿子血污、掉在肮脏地上的药渣!
“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我像被火燎了般从灶膛边弹起,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我死死抓住父亲那只颤抖的、捏着药渣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掰开!
“不能!爹!这个不能吃!脏!有毒啊!”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攫住了我。这卑微到尘埃里的举动,比任何暴怒的咆哮都更令人心碎!这是尊严被彻底碾碎成齑粉后,一个父亲用最卑微、最自毁的方式,试图从死神嘴边抢夺儿子最后一丝生机的绝望献祭!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我的哭喊和触碰惊醒了。他僵硬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穿透凌乱的花白头发,直直地看向我。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凶狠暴戾,没有了空洞的死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深渊般的痛苦和茫然,还有一丝被猝然打断后的无措。他捏着药渣的手指依旧僵硬地停在唇边,剧烈地颤抖着。
“药……贵……”他的嘴唇哆嗦着,极其艰难地挤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娃……得活……”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所有的哭喊和阻止都卡在了喉咙里。我抓着他手腕的手,无力地松开了,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冰冷的泥地滑坐下去。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冲刷着我的脸颊。
父亲看着我滑坐在地,看着我无声的痛哭,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似乎更加浓重了。他捏着药渣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被万钧之力拖拽般的滞涩,终于从唇边移开。他没有扔掉那片药渣,只是颤抖地、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了地上那片污秽之中,仿佛在归还一件不该触碰的圣物。然后,他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依旧微微蜷曲着。他重新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再次遮住了他的脸,身体重新蜷缩起来,比之前缩得更小,更深地埋进了角落的阴影里。只是这一次,那细微的、枯叶摩擦般的颤抖,又回来了,伴随着他压抑在喉咙深处、极其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在洞穴最深处舔舐伤口般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那呜咽声,比任何嚎哭都更寂静,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沉重。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与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屋外风雪的呜咽声、三哥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沉重并未持续太久,便被另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惧粗暴地撕裂。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午后,连日的大雪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歇,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院门外传来了沉重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停在陈家院门口。
“陈老五!开门!”
一个洪亮、冰冷、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穿透门板,狠狠砸了进来。是古老二!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角落里,父亲蜷缩的身体猛地一僵,那细微的呜咽声戛然而止。门槛内的阴影里,彩霞像被鞭子抽中般剧烈地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灭顶的恐惧,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小腹,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秘密藏得更深。
我的心也瞬间沉到了谷底。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空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踩着冰冷的泥地,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古老二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铁塔,几乎挡住了门外所有的天光。他穿着一件簇新的藏青色呢子大衣,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两道浓眉紧紧锁着,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越过我的肩膀,锐利地扫视着昏暗的堂屋内部。他的视线在角落里蜷缩的父亲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随即又扫过炕上两个无声无息的病人,眉头皱得更紧;最终,那刀子般的目光,精准地钉在了门槛内阴影里抖成一团的彩霞身上!
彩霞被他目光扫中,如同被毒蛇盯上的猎物,身体猛地一缩,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猫般的呜咽,本能地向后躲闪,恨不得将自己嵌进身后的土墙里。
“古老叔……”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古老二没理我,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彩霞,声音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问:“彩霞!跟我回去!”
彩霞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头死死地低着,几乎要埋进胸口,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渗出血丝也不敢吭声。
“哑巴了?”古老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家里翻了天了找你!几天不着家,窝在这死人堆里干什么?晦气!还不快滚回去!”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彩霞被这吼声吓得浑身一颤,终于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
古老二看着她这副模样,眼中的怒火更炽,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忤逆的难堪。他不再废话,抬腿就要跨进门槛,伸手去抓彩霞的胳膊。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个蜷缩了多日、如同死物的身影,猛地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动静!
父亲的身体如同被通了高压电,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凌乱的花白头发下,那双深陷的眼睛第一次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里面不再是空洞的死寂,也不再是深渊般的痛苦,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浑浊的火焰!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退无可退的困兽般的凶光!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如同野兽磨牙般的咆哮!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这突如其来的咆哮让古老二伸出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他惊愕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角落里那个突然“活”过来的男人,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似乎没料到,这个在他眼中早已被踩进泥里的男人,竟还能发出如此充满威胁的声音。
父亲死死地盯着古老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浑浊的火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没有站起来,依旧蜷缩在那里,但那姿态,那眼神,却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獠牙尽露、随时准备扑上来同归于尽的恶狼!
古老二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压下那一丝惊疑,但伸出去抓彩霞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他阴沉的目光在状若疯癫的父亲、抖如筛糠的彩霞、炕上无声无息的病人和我身上来回扫视了几遍,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父亲那粗重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喘息声和三哥沉重的呼吸在回荡。
最终,古老二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彩霞身上,那眼神冰冷刺骨,如同在看一件待价而沽却又惹上了麻烦的货物。他不再试图强行带走她,而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胁,一字一句地砸向彩霞,也砸向屋里的每一个人:“好,好得很!翅膀硬了,有靠山了?行!你就搁这儿待着!好好待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彩霞依旧平坦的小腹,那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皮肉,“我古家的门,不是谁想进就进,想脏就能脏的!想明白了,就自己个儿爬回来!想不明白……”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那肚子里的‘东西’,趁早给老子‘处理’干净!别留着现世,丢人败兴!晦气!”
“处理”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彩霞的心里!
彩霞的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小腹,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哀鸣!那声音凄厉而破碎,瞬间撕裂了堂屋死寂的空气!
古老二最后用冰冷、鄙夷、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神扫了一眼角落里依旧死死盯着他的父亲,又瞥了一眼炕上的病人,重重地“呸”了一声;转身,裹挟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流星地踏着积雪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风雪重新呜咽起来的村道上。
院门大敞着,冰冷的寒风卷着雪沫,肆无忌惮地灌进堂屋,扑灭了灶膛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暖意。
彩霞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依旧死死护着小腹,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泣。那抽泣声里,充满了灭顶的恐惧和绝望。
角落里,父亲眼中的凶光在古老二离去后,如同燃尽的灰烬,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一片更深的死寂和茫然取代。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低下头,将脸再次深深埋进臂弯。只是这一次,那细微的、枯叶摩擦般的颤抖,变得更加剧烈,更加无法抑制。
炕上,三哥似乎被刚才的动静惊扰,在昏沉中发出一阵沉闷的呛咳,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母亲毫无反应,仿佛早已隔绝于世。
我僵立在门口,任凭刺骨的寒风灌透单薄的衣裳,冰冷的感觉从脚底直窜头顶。古老二那冰冷的威胁还在耳边回荡,“处理”两个字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我看着绝望抽泣的彩霞,看着角落里颤抖的父亲,看着炕上垂死的亲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将我淹没。
腹中剧痛!一种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猛烈袭来!我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引发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我咳得弯下腰,涕泪横流,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移位!
“呕——”
一声无法抑制的干呕猛地冲破喉咙!我对着冰冷的地面,剧烈地呕吐起来!然而胃里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酸水,灼烧着喉咙,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腥气!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呕吐和呛咳,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角落里那尊死寂“石像”最后一道裂缝!
父亲猛地再次抬起头!这一次,他的动作快得惊人!那双深陷的眼睛,不再是凶光,不再是死寂,而是充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骇和恐慌!他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因剧烈呕吐呛咳而痛苦扭曲的脸,盯着我嘴角残留的、带着血丝的涎水!那眼神,如同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景象!
“小……小四!”一声嘶哑、破碎、带着巨大恐惧的呼喊,猛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轮摩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
他那只曾试图捡拾药渣的手,此刻竟颤抖着、极其笨拙地抬了起来,指向我,指向我嘴角那点刺目的猩红!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比外面的雪地还要惨白!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已被碾碎的灵魂——
那该死的、如同附骨之疽的“痨病”,那咳血的、索命的瘟神,难道……难道连他最后一个、唯一还“健全”的儿子,也要一并夺走吗?!
这念头带来的灭顶恐惧,瞬间击溃了他仅存的一丝神智!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沉闷、如同野兽被利刃刺穿心脏般的哀嚎!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生气,彻底瘫软下去,蜷缩在角落里,只剩下剧烈而无声的颤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角那抹刺目的红,里面充满了比面对古老二时更甚百倍、千倍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深渊!
风雪从敞开的院门猛烈地灌入,卷起地上的浮尘和冰冷的雪沫,在堂屋里打着旋。油灯的火苗被吹得疯狂摇曳、挣扎,光影在四面斑驳的土墙上狂乱地舞动,将每个人扭曲变形的影子拉长、撕扯、缠绕。
彩霞绝望地抽泣;父亲无声却剧烈到极致的颤抖;三哥沉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呼吸;母亲微弱的、随时可能断绝的气息;还有我自己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和胃部翻搅的剧痛……所有濒临破碎的声音;所有绝望的姿态;所有病痛的阴影;所有被践踏的尊严和生死的威胁,在这方被世界遗弃的冰冷墓穴里,在古老二留下的、如同冰锥般刺骨的“处理”威胁声中,在父亲那因恐惧而彻底崩溃的目光注视下,被门外永无止息的、如同万千墓碑下亡魂齐声哭坟的风雪呜咽声裹挟着,猛烈地碰撞、搅拌、发酵!
这声音,这景象,汇成了一股足以毁灭一切的、名为“绝境”的洪流。它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土墙,冲击着每个人早已残破不堪的心防,也冲击着文老师留下的那几张薄纸所代表的、微弱的希望火种。
那火种,在灭顶的洪流中,挣扎着,摇曳着,发出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