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跪雪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0 16:43:21 字数:7121
雪,不再是飘洒,而是倾倒。苍穹裂开了巨大的口子,将积攒了一冬的寒气和死寂,一股脑地倾泻向这片被遗忘的山坳。风是狂躁的鞭子,卷着密集的雪片,抽打着枯枝、屋顶、冻土,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哨。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混沌的白,吞噬一切的白。积雪早已没过脚踝,每迈出一步,都像在黏稠的冰浆里跋涉,冰冷刺骨的湿气透过单薄的破棉裤,直往骨头缝里钻。
父亲的背影,就是在这片狂暴的白色混沌中,撕开一道决绝的口子。他冲出家门时,甚至没来得及裹上那件最厚的破棉袄,只穿着那件洗得发硬、布满补丁的灰布夹袄。风雪瞬间将他吞没,又在下一刻被他的身体蛮横地撞开。他低着头,脖颈的筋肉绷得像拉紧的弓弦,顶着能把人掀翻的风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村东头文老师家的方向,艰难地挪动。那身影,不再是门槛上沉默的石像,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拼死一搏的孤狼,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蛮力,在漫天风雪中趟出一条歪歪扭扭、瞬间又被大雪抹平的深沟。
我追到院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他灰暗的背影在雪幕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随即被更猛烈的风雪淹没。狂风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针,刺得眼睛都睁不开。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比这风雪更刺骨。我死死抓住门框,指甲抠进朽木里,想喊,喉咙却被风雪和恐惧堵得严严实实,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代表最后一丝挣扎的灰影,消失在白茫茫的绝望里。门板在狂风中剧烈地拍打着门框,发出“哐当哐当”的哀鸣,仿佛在为这孤注一掷的征程敲响丧钟。
堂屋里,死亡的阴影比屋外的风雪更浓稠。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暗红,勉强映照出炕上两个剧烈起伏的轮廓。
三哥的喘息声已完全变了调。不再是拉风箱,而是像破旧的鼓风机在最后的残骸里徒劳地嘶吼。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尖锐的、金属摩擦般的哮鸣,每一次呼气都喷溅出大量带着粉红泡沫的血痰。他整个人在炕上剧烈地抽搐、翻滚,像一条被丢进滚烫沙砾里的鱼,双手在空中绝望地抓挠,似乎想抓住一丝并不存在的空气。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是生命被活活扼住咽喉的垂死哀鸣。黑暗放大了这声音的恐怖,它撞击着四面透风的土墙,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召唤。
母亲在炕的另一头,连呜咽的力气都已耗尽。她的身体偶尔会细微地痉挛一下,如同被电流击中。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极轻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咕噜”声,那是血沫在无力的气管里涌动的声响。她微弱的呼吸,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在儿子那惊心动魄的濒死挣扎声中,几乎被完全淹没。只有凑得极近,才能感受到那点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温热,证明着这具枯槁的躯体里,还残存着一星将熄的火苗。黑暗如同厚重的裹尸布,沉沉地覆盖下来,将这方寸之地变成了人间炼狱。三哥那撕心裂肺的哮鸣与母亲那游丝般的血气,交织缠绕,在冰冷的空气中发酵,酿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我蜷缩在冰冷的灶膛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每一次三哥那非人的抽气声响起,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文老师家的院墙在风雪中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几扇窗户透出昏黄温暖的灯光,在这片狂暴的白色世界里,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孤岛灯塔。那灯光,是生的诱惑,也是父亲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父亲终于挪到了院门前。他全身早已被雪裹成了一个活动的雪人,眉毛、胡茬、头发上全是厚厚的冰凌,灰布夹袄冻得硬邦邦,像一层冰冷的铠甲。他抬起僵硬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去捶打那扇紧闭的、透着暖意的木门。
“嘭!嘭!嘭!”沉闷的敲击声被呼啸的风雪声吞没大半,显得那么微弱,那么徒劳。
他又捶,更用力,指关节砸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骨头与木头碰撞的闷响。
“文…………文老师!开门!开开门呐——”他嘶吼着,声音被寒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濒死的、野兽般的沙哑和绝望。
门内似乎有了动静。脚步声传来,停在了门后。一个警惕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是文老师的妻子:“谁啊?大半夜的!”
“我!老…………老陈!陈家老三的爹!”父亲的声音抖得厉害,混杂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娃……娃不行了!求……求文老师……救救命!药……药不行啊!”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气息。
门内沉默了一下。随即,是门栓拉动的声音。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温暖的光线和屋里的热气,像一只温柔的手,瞬间涌了出来,扑在父亲挂满冰凌的脸上。
文老师出现在门口,穿着厚实的棉睡衣,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他看清门外几乎被雪埋住的人影,看清父亲那张被冻得青紫、扭曲着绝望和卑微的脸,瞳孔猛地一缩。
“老陈?你……你这是……”文老师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就在文老师话音未落的那一刹那,父亲那被冰雪覆盖、僵硬如铁的身躯,毫无征兆地,轰然坍塌。
不是摔倒,是坍塌。像一座被抽空了基石的、摇摇欲坠的山峰,在绝望和寒冷的双重碾压下,彻底崩解。
“噗通!”沉闷的声响被风雪声掩盖了大半。他那高大却早已被生活压弯的脊梁,此刻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断,双膝重重地砸在文老师家门廊下冰冷坚硬的石阶上。膝盖撞击石面的声音,沉闷而惊心,仿佛骨头碎裂的预兆。上半身失去了支撑,猛地向前倾倒,额头“咚”地一声,狠狠磕在同样冰冷粗糙的石阶边缘。
他就那样跪伏在文老师脚下,整个身体蜷缩着,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彻底粉碎的枯叶。冰雪覆盖的头发和肩膀簌簌地抖动着,大块的雪沫被震落。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在洞穴深处舔舐伤口的呜咽,那呜咽声被风雪切割得断断续续,却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
“救……救救娃……”他的脸紧贴着冰冷的石阶,声音模糊不清,带着石屑和冰雪的颗粒,“求……求你了……文老师……我……我陈老五……给你……磕头了……”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剧烈的哽咽里,他沾满雪沫和泥污的额头,又一次重重地磕向地面。那一下,比之前更重,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
石阶上,留下了一小片迅速被雪花覆盖的、暗红色的湿痕。
文老师僵立在门口,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撼、无措和一种深沉的悲悯。他看着脚下这个曾经在村里以蛮横暴戾著称的男人,这个曾用凶狠目光将他拒之门外的男人,此刻像一滩烂泥般跪伏在雪地里,卑微地祈求着儿子的生机。这强烈的反差,这极致的卑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剜在文老师的心上。
他身后的妻子也捂住了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风雪在文老师家门口这一小片空间里疯狂地打着旋,卷起跪伏者身上抖落的雪沫,也卷动着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悲怆。
文老师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巨大的震惊中惊醒。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甚至没来得及披上外衣,一步就跨出了门槛,冰冷的雪瞬间灌进他的棉拖鞋里。他弯下腰,用尽全力去搀扶地上那具几乎冻僵、仍在无意识颤抖的身体。
“老哥!快起来!地上凉!起来说话!”文老师的声音也变了调,带着焦急和不容抗拒的力量,“娃到底怎么了?药怎么了?”他的手触碰到父亲冰冷僵硬的胳膊,那刺骨的寒意让他心头又是一颤。
父亲的身体像一块沉重的冰坨,在文老师的搀扶下,只是徒劳地晃动了一下,根本无法站起。他依旧死死地低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仿佛要将自己钉进这耻辱的烙印里。呜咽声堵在喉咙深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只有那只曾无数次扬起施暴的手,此刻却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文老师睡衣的下摆,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关节捏得发白,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哀求。
风雪更急了,扑打在两人身上。文老师看着脚下这个彻底坍塌的男人,感受着那穿透睡衣布料传递过来的、绝望的颤抖和冰冷的绝望,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决断:
“老哥,别这样!起来!我跟你去!现在就去!”
文老师重新冲回屋里,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胡乱地套上最厚的棉袄棉裤,抓起一个沉甸甸的帆布药箱,又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翻出几板用铝箔密封的、印着外文字母的药片,一股脑塞进药箱。他甚至没顾上和惊魂未定的妻子解释太多,只急促地丢下一句:“陈家老三不行了,我去看看!你别等门!”便抓起一把沉重的手电筒,再次冲入风雪中。
他用力将几乎冻僵的父亲从冰冷的地上架起来。父亲的腿脚早已麻木,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文老师并不算强壮的肩背上。两人如同连体婴,在齐膝深的积雪和狂暴的风鞭中,一寸寸地向着陈家那个黑暗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院落挪动。手电筒的光柱在风雪中艰难地劈开一条昏黄的光路,光柱里密集的雪片如同无数疯狂的飞蛾。
文老师咬着牙,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得很费力,冰冷的雪水灌进他的裤腿和棉鞋。父亲的身体冰冷僵硬,呼吸粗重而急促,喉咙里不时发出模糊的呜咽和呛咳。文老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那种生命被抽离般的死寂和绝望的重量。
当两人如同雪雕般撞开陈家那扇在风中哀嚎的院门时,一股混合着浓重血腥味、苦涩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几乎将人熏倒。堂屋里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在绝望地苟延残喘。
“灯!点灯!”文老师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我像被从噩梦中惊醒,哆嗦着摸到火柴,“嗤啦”一声,昏黄的油灯火苗终于再次跳动起来,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微弱的光线下,炕上的景象令人心胆俱裂。
三哥的身体不再翻滚抽搐,而是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僵直着。他仰面躺着,头颈不自然地后仰,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黑洞洞的、无声呐喊的形状。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尖锐刺耳的、如同破旧风笛漏气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则喷溅出更多粉红色的、带着泡沫的血沫,溅满了他的下巴、脖子和脏污的枕头。他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涣散失焦,充满了对空气的极度渴望和濒死的巨大恐惧。那已经不是人的眼睛,而是濒死野兽绝望的凝视。
母亲蜷缩在炕的另一头,毫无声息,像一具被遗忘的枯槁躯壳。
文老师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几乎是扑到炕边,放下药箱,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伸手探了探三哥的脖颈,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眉头锁得死紧。
“痰堵住了!快!帮我把他扶起来!侧身!”文老师的声音急促而冷静,带着一种与死神抢人的决绝。
我和文老师一起,用尽力气将三哥沉重而滚烫的身体从炕上拖拽起来,让他半靠在文老师怀里。三哥的身体软绵绵的,像一袋沉重的沙土,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文老师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一手用力拍打三哥的后背,另一只手的手指,竟直接探进了三哥那大张着的、糊满血沫的口中!
“呃……呃……”三哥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咙里发出被异物侵入的、极度痛苦的干呕声。文老师的手指在他喉咙深处用力地抠挖着,搅动着。他的动作坚定而快速,眼神专注得可怕,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煎熬。只有三哥痛苦的干呕声、文老师粗重的喘息声和屋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呼号在死寂中碰撞。
突然,文老师的手指猛地向外一勾!一团粘稠得如同胶冻、颜色暗黄发绿、夹杂着大量粉红血丝的浓痰,被他硬生生地从三哥的喉咙深处抠了出来!那东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啪嗒”一声掉在炕沿上。
几乎就在同时,三哥喉咙深处那令人窒息的“嗬嗬”声骤然一停!紧接着,一股带着泡沫的暗红血水,混合着残余的痰液,猛地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
“咳咳咳!!!”一阵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呛咳终于爆发出来!三哥的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咳嗽都似乎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但至少,那令人绝望的窒息般的哮鸣消失了!空气,终于再次艰难地涌入了他的肺腑!
文老师长长地、极其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将依旧在剧烈呛咳的三哥重新放平在炕上,侧过身,避免再次被呕吐物呛到。然后,他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针管,从一个印着外文字母的小玻璃瓶里抽出透明的药液。
“按住他!”文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扑上去,死死按住三哥因为咳嗽而剧烈抖动的手臂。那手臂滚烫,嶙峋的骨头硌着我的掌心。文老师动作快而稳,用酒精棉在他瘦骨嶙峋的臀部擦拭了一下,针头精准而迅速地刺入肌肉,缓缓将药液推了进去。
药液推进去没多久,三哥那惊天动地的呛咳声,奇迹般地开始减弱。剧烈的喘息也逐渐变得缓慢、深沉了一些。虽然每一次呼吸依旧带着沉重的杂音和痛苦,但那股濒死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似乎被这针药和那团被抠出的秽物暂时逼退了。他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胸膛起伏着,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但至少,是喘着气的。
文老师这才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拿起手电筒,照向炕的另一头。光柱落在母亲蜷缩的身影上。他走过去,动作轻柔地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母亲的眼睑下,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对光线有微弱的反应。
文老师沉默地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另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他示意我端来温水,和我一起,小心地撬开母亲干裂的嘴唇,将药片喂了进去。母亲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咕噜声。文老师又拿出那包他带来的红糖,舀了一小勺,用温水化开,一点点地喂给母亲。几滴温热的糖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但总算,也咽下去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文老师才疲惫地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堂屋角落里,那个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魂魄的身影上。
父亲一直蜷缩在那个冰冷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缩成一团。从文老师进门、施救、打针,到给母亲喂药,他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尊真正的、被风雪侵蚀了千年的石像。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仿佛比之前又缩小了一圈。他的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肩膀极其细微地、无法控制地抖动着。
刚才在文老师家门口那惊天动地的跪伏、那绝望的磕头、那撕心裂肺的哀求,仿佛耗尽了这具躯壳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和尊严。此刻的他,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被彻底掏空后无法复原的躯壳。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是这具躯壳在巨大耻辱和绝望余波中的本能战栗,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后残留的、无意识的痉挛。
文老师看着角落里的父亲,看着那深埋的头颅,看着那细微颤抖的、被生活压垮的脊梁,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沉重如山的悲悯,有难以言说的叹息,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个曾经暴戾的男人的、迟来的理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堂屋冰冷而苦涩的空气里。
屋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暂时屏住了呼吸。只剩下屋内,三哥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母亲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气息,以及角落里,那具躯壳发出的、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摩擦的、微不可闻的、持续的颤抖声。这声音,比任何嚎哭都更寂静,比任何控诉都更沉重,它是尊严崩塌后,灵魂碎裂的余响。
寂静并未持续太久。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踏雪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陈家院门外。随即,是带着哭腔的、压得极低的呼唤:“陈……陈小四?陈小四你在吗?”
是彩霞的声音!在这风雪死寂的深夜里,她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沉重的空气。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依旧蜷缩着、如同死物的父亲身影,又看了一眼疲惫地坐在板凳上、眉头紧锁的文老师。文老师对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我去看看。
我踩着冰冷的泥地,走到院门口,拉开那扇沉重的、被积雪堵住大半的门。
门外,彩霞像个雪人,头发、眉毛上都结着厚厚的白霜。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花袄,冻得嘴唇乌紫,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在雪光映照下闪着微光。看到我开门,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步就跨了进来,冰凉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小四……小四……”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奎……奎哥他……他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无底冰窟:“怎么了?快说!”
彩霞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他……他在里面……为了护着我……跟人打……打起来了……被打得……打得好惨……头……头都破了……流了好多血……被……被关进了黑屋子……他们说他……他活不成了……”她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瘫软下去,靠着冰冷的门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
风雪卷着雪沫,从敞开的院门灌进来,扑打在我们身上。屋内的灯光将我和彩霞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雪地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狂风中像无数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彩霞冰冷的手指还死死掐着我的胳膊,她的呜咽声和屋内三哥沉重的呼吸、母亲微弱的气息、角落里父亲那枯叶摩擦般的颤抖声,交织在一起,又被屋外永无止息的、如同万千冤魂哭坟的风雪声吞没。
就在这时,彩霞猛地抬起头,红肿的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光芒。她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地抛出了另一句如同炸雷般的话:“还……还有……我……我可能……有了!是……是奎哥的!”
这句话,像一个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口上。我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鸣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彻底旋转、崩塌。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堂屋的门槛,望向里面。昏黄的油灯光下,文老师疲惫的身影正弯着腰,再次查看三哥的情况;角落里,父亲那蜷缩的、颤抖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更加渺小、更加破碎。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的暗红光芒,在穿堂风中挣扎着,忽明忽灭,如同这个家最后一丝飘摇不定的生机。
屋外,风雪那如同万千墓碑下亡魂齐声呜咽的哭号声,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凄厉、更加刺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要将这方寸之地彻底埋葬。那哭声,是冬夜对大地无情的鞭笞,是这片埋葬了太多沉默与苦难的墓地,在深寒之中,发出的、永无止息的悲泣。这悲泣声中,新生的绝望,已在冰冷的土壤深处,悄然孕育出它剧毒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