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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残喘

作品名称: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发布时间:2025-07-20 10:15:53      字数:3547

  晨光灰白,像掺了水的劣墨,艰难地渗过窗棂上厚厚的冰花,吝啬地洒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那滩暗红的血渍,已被父亲用冰冷的灶膛灰厚厚掩埋,盖了一层又一层,灰堆隆起一个小小的坟包形状,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惊怖。血腥味被草木灰的苦涩和残留的药味压了下去,却像无形的钩子,还固执地勾着每个人的喉咙。
  母亲没死。她蜷缩在炕上最靠里的角落,身上堆着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破棉烂絮,却仍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抖个不停。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空洞的回响,每一次呼出,都伴随着细碎、压抑的呛咳。她紧闭着眼,蜡黄的脸上只剩一层薄皮绷在骨头上,嘴唇干裂发乌,偶尔会溢出一点带着血丝的涎水。父亲没再骂人,也没再靠近那张炕。他把自己钉在门槛上,像一块被风霜打磨了千百年的石头,脊背佝偻得几乎对折。旱烟杆没了,他粗糙的手指就无意识地抠着门槛上早已糟朽的木屑,木屑簌簌落下,混着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绝望和某种动物般自弃的馊味。
  三哥的咳声成了这死寂里唯一的、单调而惊心的背景音。像一把钝锯,在朽木上反复拉拽,沉闷,持久,带着粘稠的痰音。他咳得蜷成一团,脸埋在脏污的枕头里,肩膀耸动得厉害。那瓶从县医院带回的、印着“回春堂”三个褪色红字的药瓶,就放在他枕边,瓶里的白色药片少得可怜,每一粒都金贵。他咳一阵,喘一阵,昏沉一阵,偶尔睁开眼,目光涣散地扫过屋顶黢黑的椽子,扫过母亲蜷缩的轮廓,最后停留在门槛上父亲那尊灰暗的、一动不动的背影上。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像沉入冰湖的溺水者,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
  我成了这冰窟里唯一还能动弹的影子。劈柴、砸开冻得梆硬的井沿取水、熬药,把黑乎乎的药汤分在两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一碗端给三哥,他勉强撑起身,手抖得像狂风中的芦苇,药汤泼洒一半在被褥上,留下深褐色的污迹;另一碗端到炕边,母亲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到是我,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纹路,算是笑。她抖索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想接,却连碗沿都碰不到。我跪在冰冷的炕沿边,用小勺一点点撬开她干裂的嘴唇,把苦涩的药汁喂进去。她艰难地吞咽,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痉挛。喂不了几口,她便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呛咳起来,暗红的血丝混着药汁,星星点点溅在炕席和我的袖口上,像凋零的梅花瓣,带着死亡的气息。
  “不……不中用了……”母亲气若游丝,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药……糟蹋了……给……给你哥……”她枯瘦的手无力地推了推我端着碗的手腕,那点微弱的力气,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
  “娘!”我喉咙堵得生疼,死死攥住碗,滚烫的药汁烫着手心也不觉。门槛上,父亲佝偻的背影似乎更僵硬了,抠挖木屑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指节捏得发白,随即又更用力地抠下去,仿佛要把那朽木抠穿。
  傍晚时分,风雪暂时歇了,天地间一片死寂的灰白。院门外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踏雪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文老师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土黄色纸包,出现在院门口。他脸颊冻得通红,眉毛和胡茬上结着细小的冰晶,眼镜片蒙着一层白雾。他的目光越过门槛上石雕般的父亲,径直落在堂屋的昏暗中,带着一种急切而忧虑的探询。
  父亲像被惊动的老兽,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警惕而冰冷的光,死死钉在文老师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欢迎,只有一种领地被侵犯的、近乎凶狠的排斥。
  文老师被这目光刺得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试图驱散镜片上的雾气,声音带着赶路后的喘息和刻意的温和:“老哥……听说家里……不太好?我……我来看看娃子。”他扬了扬手里那个印着“回春堂”字样的药包,分量显然比父亲上次买回来的重得多。
  父亲没说话,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受伤野兽的低狺。他依旧钉在门槛上,纹丝不动,用身体和目光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隔绝着外面的世界,也隔绝着任何可能的怜悯或窥探。那是一种困兽般的固执,一种被贫穷和绝望打磨出的、近乎病态的尊严。
  文老师尴尬地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目光越过父亲,投向昏暗的堂屋内,试图寻找我的身影。我赶紧放下药碗,踩着冰冷的泥地迎出去。
  “文老师……”我声音干涩。
  文老师看到我,眼中忧虑更甚。他没再试图和父亲沟通,直接把沉甸甸的药包塞进我怀里;又从棉袄内侧的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这个,”他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眼神瞥了一眼门槛上那尊沉默的“石像”,“是点红糖,实在没法子的时候,给你娘和你哥,冲点水,吊口气……”他顿了顿,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两张皱巴巴、边缘磨损的十元钞票,飞快地塞进我冰凉的手心,“拿着,想法子……买点能入口的……”他的手指冰凉,带着风雪的气息,也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重。
  我攥着那带着他体温的钱和药包,像攥着两块烧红的炭,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文老师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堂屋深处,又担忧地看了看我冻得通红的脸颊和单薄的衣裳,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踏着积雪,一步一滑地离开了。那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白色的暮霭里,像被这无情的寒冬吞没。
  父亲依旧坐在门槛上,对文老师的到来和离去,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当我把那包沉甸甸的药和油纸包的红糖拿进堂屋,经过他身边时,他抠挖木屑的手指才猛地停顿了一下,指甲深深陷进朽木里,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他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瞥向我怀里的东西,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墨汁——有被施舍的屈辱,有无法言说的痛楚;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触动后的茫然。随即,那眼神又迅速沉了下去,重新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风雪在入夜后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像无数疯狂的怨灵扑打着门窗,发出凄厉的尖啸。风从墙缝、门隙里钻进来,带着哨音,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油灯的火苗被穿堂风撕扯得忽明忽灭,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狂乱的鬼影。
  三哥的咳声在深夜达到了顶点。不再是单调的钝锯,而是变成了一种撕裂的、濒死的挣扎。他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喉咙,脖子上的青筋暴凸得像要炸开,脸憋成了骇人的紫黑色。他大口大口地倒着气,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令人牙酸的嘶鸣;每一次呼出,都喷溅出带着泡沫和血丝的粘痰,糊在炕沿和被褥上。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剧烈地弹动着身体,眼睛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里面充满了对空气的疯狂渴望和对窒息的无边恐惧。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响,身体因为极度的缺氧而不受控制地抽搐。
  “哥!哥!”我扑过去,死命地拍打他的后背,触手一片滚烫的嶙峋骨头。母亲在炕的另一头发出微弱而惊恐的呜咽,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门槛处,那个枯坐了一天的、石雕般的背影,终于被这濒死的挣扎撼动了。父亲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他几步冲到炕边,昏黄的、跳跃的灯光下,他看清了三哥那张扭曲窒息的紫脸和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父亲那张布满沟壑、惯于凶狠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无法掩饰地露出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
  他那只曾无数次施暴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悬在半空,似乎想碰触,又不敢碰触。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与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搏斗。终于,一声嘶哑的、被挤压变形的咆哮冲破了他的喉咙,带着绝望的颤音,狠狠砸向屋外呼啸的风雪:“老天爷!你要收!就收我这个老不死的!别折腾娃了——”
  这声咆哮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吼完,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前一栽,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冷的炕沿上。他蜷缩着跪倒在炕前的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老狼般的呜咽。那呜咽声混在三哥撕心裂肺的呛咳和母亲微弱的哭泣里,被屋外狂暴的风雪声撕扯、吞噬。
  油灯的火苗被一股更强的穿堂风猛地一扑,挣扎了几下,倏地熄灭了。
  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声音,还在无边的黑夜里绝望地纠缠、回荡:三哥拉风箱般的倒气声,像破旧风箱在垂死挣扎;母亲细碎如游丝的呜咽,仿佛随时会断裂;父亲那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嚎,沉甸甸地压在冰冷的地面上;还有屋外,风雪那永无止息的、如同万千冤魂齐声哭坟的尖利呼号!
  这声音交织着,盘旋着,在这方被世界遗弃的黑暗冰窟里,在“回春堂”药包散发的微苦气味和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中,凝成一股实质般的绝望洪流。它们撞击着四面透风的土墙,撞击着每个人残破不堪的心防,最终汇入屋外那无边无际的、属于整个严冬的、属于这片沉默墓地的悲怆大合唱。
  这合唱,是生命在严寒中残喘的哀鸣,是苦难在黑暗里发酵的绝望回声。它穿透薄薄的墙壁,融入风雪,飘向远处山峦下那片在雪被下沉寂的、不知埋葬了多少代无言辛酸的坟茔。仿佛连那冰冷的墓碑,都在应和着,发出无声的、永恒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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